「是的，我聽見了。」她又敲起桌子，「這裡有些事絕對不對勁，只是問題並不像他們看到的那樣全浮在表面上。你注意到外面草坪上的那個男人了嗎？就是穿芥末色運動衣的那個？」

她的話語最後變成了一聲尖叫，而她這麼做是有充分理由的。

「國家安全部不同意，」路易絲回答道，「所有的收藏都要被毀掉。」

「空襲。」

他正舉著燃燒的火柴，在煙斗前端上方一點點的位置。他一動不動地停在那裡，直到火柴燒到尾端，上頭都捲曲起來。他把這根黑黑的火柴扔到了一塊小地毯上。

「你沒有邀請阿格尼絲·諾貝爾？為什麼不？」

「這太荒唐了！」愛德華·本頓抱怨道，「這兒還有個煤氣爐，你要不要也一併帶走，以防我把它擰開？」

「是個事故，」男人的聲音聽上去很沒有說服力，「保險栓沒有開。我以為它開著的，誰知道沒有。」

凱里·昆特心裏湧起了一絲罪惡感，急急忙忙關上了門。他轉過身去，看著馬奇。她的眼凝視著某處，透露出一絲困惑，她站在小桌子旁邊，用指關節輕輕敲打著桌面。

「不要等了，就現在說。告訴我，他怎麼說？」

出乎他們的意料，路易絲仍然不為所動。

那是個木頭盒子，盒蓋下方嵌著一圈細小的透氣孔，邊上的皮帶和把手使得它便於攜帶。輕微的刮擦聲音從盒子里不時傳出。路易絲咬著嘴唇，衝著它點點頭。

「這不是左輪手槍，寶貝兒，是自動的。」

他的臉上掛上了真誠而迷人的微笑，顯示這個老人從前精力旺盛的個性又回到了他身上。這改變甚至重塑了他整張臉上的表情。

「婆羅洲樹蛇，」本頓先生說，他幾乎是帶著敬意撫摸著盒蓋，「非常稀有，而且特別有趣。真的。」

「爸爸！你去見鐵路公司的人就是為了它？」

「沒有怎麼？」

很明顯，路易絲對霍勒斯·本頓沒有多大興趣。

就好像強迫自己要表現得好客一點，本頓先生堅持把他們讓到椅子上。他自己靠在安樂椅的扶手上，腦海中似乎還在思考著什麼。他的女兒在一旁看著他。

「你覺得他應該不會……？」

「那真是幫了我大忙了！」那女孩兒說道。在她溫柔而又利落的動作之下，仍能看得出她敏感的神經，「我們不會辦一個很大的派對，只有我的父親、我自己，還有九_九_藏_書里弗斯醫生，以及我父親的弟弟。」

從房間的那一頭，馬奇·帕利澤說話了。

「什麼事，爸爸？」

「不，親愛的，當然不是。但是把槍給我。」

在你大概能數十下的時間里，路易絲站著一動不動，她的臉色就像她身上的連衣裙那麼白。然後她向門口跑了過去。

「那沒什麼，寶貝兒，」本頓先生說，「我希望你是第一個聽到這個消息的：我得到大貨物的運載空間了。不管有沒有戰爭，我得到大貨物的運載空間了。」

「當然不是了，本頓小姐。我們理解的。」

「聽著，本頓小姐。今天下午我的所作所為都足夠讓我蹲監獄的了。在那個時刻我是盲目的，什麼都不在乎，但現在回想起來可能發生的事，真是讓我打冷戰啊。萬一眼鏡王蛇跑出來了呢？」

「並不是說，」她笑了起來，「關掉整間動物園這件事是個悲劇。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事相當可笑。但是，你知道，對他來說卻一點也不好笑。」

「沒什麼。你拿著左輪手槍幹什麼？」

「拜託，爸爸！等等再說吧！」

「不可能！」路易絲叫道，「你不能！」

她眼神里的懇求，以及整個人透露出的懇求，是絕對不可能不見效的。

「我告訴你們我的打算！」她說，似乎當下有了個很棒的靈感，「我也要邀請亨利·梅利維爾爵士，如果你們同意的話——再過一兩分鐘他可能就要過來了，肯定還在咆哮——我也要邀請他。我知道這對你們是個很不合理的要求，去做那些魔術表演，你們可能早就覺得它們乏味到極點了。但如果你們能儘力幫幫我們……？」

「現在，立刻，馬上！」本頓先生大驚小怪地說，「現在，立刻，馬上！我已經付給了阿格尼絲一大筆錢而且……」第一次，他看見了那兩位客人，「哈！客人們！抱歉！」

愛德華·本頓走進來，關上了門。

「請把槍給我。」

「拜託！這不是重點。你拿著它幹什麼？」

「很高興認識你，」馬奇說，「不過現在太晚了，我們真的要走了。」

「我不喜歡她。」

路易絲衝著馬奇和凱里做了個動作，就好像在熱切地請求他注意到他們的存在。

本頓先生的表情舒展一些了。他禮貌地向客人們鞠了個躬，緊張地笑著，似乎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補償。之後，他轉身離去。在離開房間的路上，彷彿忽然想起了什麼，他快步走回桌子，提起了那個帶氣孔的木頭箱子。

「是啊！」凱里清了清喉嚨，附和道，「是啊，真的。我是說……」

「結束他的事業？」

路易絲走到凸窗那裡。

「那麼現在，」她說，眼睛里的神色更強調了她的尷尬，「你們九_九_藏_書肯定堅持要走了，而且這一次你們不是開玩笑的。我不能怪你們。但我希望這個小事故不會讓你們不太愉快，因為……好了！我想請你們幫個小忙。」

「沒有。」

在那當中，一個消沉、顫抖，現在又是相當驚恐的聲音就是愛德華·本頓的。

「把它們都轉移到攝政公園或是惠普斯奈德去。主要是惠普斯奈德，我猜，因為那在鄉下距此三十英里的地方。除了爬行動物和昆蟲們，當然了，它們大部分都會被毀掉。」

「原來會這樣啊！」凱里·昆特評論道，當他發現馬奇盯著他看的眼神時，多少收起了些心滿意足的神態，「繼續你剛才的話題吧，本頓小姐。關於你父親的？」

馬奇衝著凸窗點了點頭。

「爸爸！」路易絲叫道。

「所以你也看到他了？」

那是一聲自動手槍的槍聲。

「我感到非常抱歉！」馬奇衝口而出。

「噓——！安靜點！」

那只是一瞬間的事，發生在凱里·昆特往大廳門口衝過去的時候。不過他都記住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沒事的！我們不要再談論它了！那只是他的胡思亂想而已，而他是絕對支付不起的。我正試著說服他，他必須得明白，這是不現實的。但是，每次我一開口，他就在那兒沉思啊沉思啊沉思啊……」

「噢，但我確實得到了。呃——你邀請阿格尼絲·諾貝爾今晚來了嗎？」

路易絲回來時，馬奇用指關節最後憤怒地敲了下桌子，轉身走開了。路易絲輕輕關上了門。

「已經一年了，每次一提到這個話題，他就會說出一個絕對瘋狂的主意。他說，等他們把這個地方從他的手裡奪走，他就去做些別的事情。」接著說下去之前，路易絲回過神來。

「你們已經聽到剛才發生了的。我假裝不擔心並沒有任何好處，在我的內心深處——」她把手放在胸口——「我並不真的認為我父親會傷害他自己，尤其是他又有了這個新主意。但他是個老人了！他已經失去了——很多東西。他需要一點娛樂。」

「你是認真的嗎？」

他是個高而痩、有點駝背的人，穿著一件鬆鬆垮垮的灰色西裝。他摘下帽子，眼神遲滯地掃視四周，想要找出一個放帽子的地方。太陽穴上的凹陷讓他的長臉看上去有種塌落的感覺，尤其是兩邊稀疏的白髮更加強了這種印象。他的表情失神並且煩惱，而永遠掛在臉上的淺淺微笑似乎是要刻意沖淡這樣的效果。他有著和女兒一樣溫柔的淺色眼睛。

「我不知道！」

「我們當然會來！」馬奇熱心地說，同時拉起了路易絲伸出的一隻手。

「沒事的，」他喃喃說道，「你聽見了？」

「寶貝兒！怎麼回事？出了read.99csw.com什麼事？」

「我又沒瞎，凱里·昆特先生。而且，就算什麼時候我都沒法表演得很自然——！」

凱里沖她眨了眨眼睛。

「我想這應該沒問題，」他安慰她說，「你都不知道魔術師們是多麼經常因為這種目的而被邀請。」

「你沒受傷吧。」路易絲的聲音響起來。雖然音量不大，但很有穿透力，「你沒有……？」

「但是在現在這種時候！」

「可是我不能再拿我們的麻煩來打擾你們了，」她加了一句，「等空襲到來，我猜你們也得對你們的計劃做出些調整吧？」

他們聽到的響聲無論在任何時候，都足夠嚇人一跳。尤其是腦海里還想著愛德華·本頓的臉，那一聲就更嚇人了。它的震動穿越了老房子的門和牆壁；它讓窗板都發出窸窸窣窣的響動；它在這個平靜的房間里爆炸，帶來了死亡的猛烈氣息。

然而就在此刻，凱里後來回憶到，他正好透過凸窗向外望了出去。

「是的，爸爸。」

「里弗斯醫生，」馬奇重複道，「你提到他好多次了。他有沒有可能碰巧是個大塊頭的中年男人，頭髮是灰色的，細細的那種，穿一件相當花哨的運動衣？」

「那我們把開始的時間定得稍微晚一點，因為里弗斯醫生要從醫院趕過來。八點半怎麼樣？我確定這一定會是我滿心期待的一個晚上——」路易絲把她的另一隻手伸向凱里——「它會讓我父親的狀況大為好轉。」

「好吧，」凱里深吸了口氣，說道，「不管你想要表達什麼意思，我知道本來都會有一堆麻煩事，而我應該對此負責。多虧了你，我才沒有去蹲監獄。所以，如果碰巧有什麼是我能夠為你效勞的，從現在開始無論何時何地……」

接著路易絲向著窗戶的方向點了點頭，她就正對著那些小小的、銀色的、掛在肯辛頓上方的軍用阻塞氣球。

就好像在期待某些回應，或是想要通過精心設計過的強調口氣來說服他們，她加快了語速。

「我差點忘了，」他說，「寶貝兒！」

「帕利澤小姐，」路易絲說，「還有昆特先生。昆特先生——」她說話的聲音很大，字與字之間都有停頓，就好像說話的對象是個耳背的人——「是尤金·昆特的兒子，很有名的魔術師，你還記得嗎？」

愛德華·本頓沒有說話。

「別走，」路易絲把眼睛從門的方向轉回來，對他們說，「這還沒完。他本來很期待的。但是——你們兩個才剛剛開始你們的事業，在你們都引以為傲的古老的魔術界，而他卻要結束他的事業了。」

「那你父親……？」

「不會有事嗎？眼鏡王蛇或是黑曼巴？你是說它們的毒牙已經被拔|出|來了？」

「爸爸，」路易絲開口說道，「read.99csw.com我想要介紹……」本頓先生明顯心不在焉，以至於完全沒有注意到兩位客人的存在。他前進了一步，走到一張小桌子前面，把帽子放在了上面。同時放下的，還有他剛才一直拿在另一隻手上的一樣東西。

「今天下午他已經來過了，」本頓先生說，同時點起了一根火柴，「他怎麼說？」

門在他身後關上了。

「寶貝兒！」這個男人的聲音，空洞而帶著責備的意味，聽上去像是個酒醒過後的醉漢在為自己前一晚的行為道歉，荒誕，卻又有些悲劇的色彩，「你不會認為我要做什麼傻事吧？」

「我的天啊，不是的！里弗斯醫生是個年輕人。他……」提到醫生的名字的時候，路易絲·本頓的臉上又浮現出一種舊式的羞怯表情，然後她清醒了過來，「不過你確實提供了一幅完美的畫面，」她接著說道，「是我叔叔霍勒斯，他是爸爸的弟弟。加拿大人，人非常非常好。他——」

路易絲的臉漲得更紅了。

「婆羅洲樹蛇，」他解釋道，「非常稀有而且有趣。有惡魔的耐性……我想我就叫她佩辛斯了，是的。請容許我先告退。」

「噢，不是。」路易絲面無表情地說，「它們的毒性確實很強。我沒有告訴過你們嗎，里弗斯醫生正要給亨利·梅利維爾爵士演示如何從活著的毒蛇身上提取醫用蛇毒？」

凱里的回話很激動。

「今天下午有人來找過我嗎？你知道我指的是誰。」

馬奇·帕利澤快步穿過房間，走到她面前。

她皺了皺眉，然後環視室內一圈，「你們到底是在哪兒跟他會面的？他在這兒嗎？」

很顯然這就是路易絲一直在擔憂的問題。她沒有回答。

「你就是那個意思，」她對著他大聲說，「是不幸，你就是那個意思。這估計是你說過的最噁心的一番話了，而且你很清楚這一點！」

「哈啰，寶貝兒。」他說。

他旁邊的桌子上放著一架子的老煙斗。本頓先生伸出一隻手——有些顫抖地——從架子上拿了一支煙斗下來。他揭開一隻煙草罐子的蓋子，還弄出了點聲音，接著用長著老繭的大拇指填滿了煙斗。從西裝背心的上口袋裡，他掏出了一紙袋的火柴，並把它和煙斗一起拿在手裡。

路易絲張開又握緊了她的手指。

愛德華·本頓把煙斗放在桌上，站了起來。

在前院的草坪中央，西沉的夕陽照射下，站著一個穿著芥末色運動服的大塊頭男人。他仰起脖子，頭轉向房子的方向。凱里以前從來沒見過這個人。要說的話，這男人的長相其實很討人喜歡https://read.99csw.com：面色紅潤、灰色頭髮，看上去很和善。不過他聽見了槍聲。他在懷疑那槍聲的意思。而在他的臉上，被強烈陽光所照亮的，是一臉急切期待的表情。

路易絲抬起眼睛，直直看著他。

「從我個人來說，」他回答，同時用那隻無處不在的公文包拍打著自己的腿，「在這片綠色的世界中，沒有什麼是我不願意為你做的。」

「他一生的事業。他們要關閉動物園了。」又出現了一陣令人難堪的沉默。

凱里笑了起來。

「真是太可惜了，」凱里也說，「但是——為什麼要關閉呢？」

「他們都說麻煩很快就要真的來了，並不是每天晚上飛來飛去、帶著一兩枚炸彈的那些飛機。不是現在我們已經在經歷的這些東西。我指的是真正的麻煩。而且皇家艾伯特地方又不大，我們不是非存在不可。」

「聽著，我為此向你道歉！是我說漏嘴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通向大廳的那扇沉重的門，在她身後砰的響了一聲，卻還沒完全關上。馬奇·帕利澤看著凱里·昆特。

「爸爸對魔術一直有非常大的興趣。你們能不能給他講講你們的父親和祖父的故事，或是任何其他的？還有聖托馬斯大廳和伊希斯劇院那些偉大的日子？甚至或許，變一些簡單的魔術？」

「那麼，」凱里問道，「他們到底會怎麼做？」

馬奇·帕利澤急急忙忙開了口。

即便對於一個模糊記得他的人來說，十八年後再次見面，他的樣子仍然讓人吃了一驚。說是行屍走肉可能有點太過分了，但這確實就是他給人的印象。

「是他，天啊？尤金·昆特！是的，當然了。已經多少年沒想起他了。他已經不在了，對不對？是的，我記得在報紙上讀到過。太可惜了，多好的人啊。請坐，請坐，請坐！」

在他的臉上忽然出現一種莫名的痛苦表情，瞬間加深了眼瞼上的皺紋，連嘴巴的位置都移動了，這甚至讓凱里·昆特想要轉過身去，不忍再看。

「這件事很簡單，」她回答說，「今天晚上我邀請了一些人來吃晚餐，我希望二位也能來。」

「劇院也得關閉，沒錯。」馬奇承認道。這讓她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我們沒有跟他會面。一兩分鐘以前他就在外面的草地上，不過現在不在了。」

路易絲留著的那扇門還微開著。凱里不太確定該怎麼辦，像是某種折中的辦法，他把門又稍微拉開了點兒。他注意到，在大廳後面，掛著「請勿打擾」牌子的書房大門現在打開了。他聽到裏面傳出來的聲音，有些放心、困惑、模模糊糊又有點氣憤的情緒在他的體內翻湧出來。

「尤金·昆特？」

「當然了。」

「噢，也沒有那麼壞。我確定就算有什麼毒蛇跑了出來，也不會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