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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6

Chapter 16

「好了。」她嘟囔著。
「我們得把你的衣服從水裡撈出來了,不然它們一時半會兒幹不了。」他說。迪倫很快把胳膊收了回來,垂在大腿上。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膝蓋,面龐發燙,心中痛楚。崔斯坦看出了她的尷尬和遭到拒絕的痛苦,感到一陣後悔。他張嘴想說一些安慰的話,但迪倫已經跑開繞到水槽那裡去了。她奮力搓洗著衣服上的污漬,以此掩飾內心的恥辱感。幸虧手裡的活可以讓她的眼晴從他身上移開,於是她慢吞吞地擰著衣服,好像要把每一滴水都擰乾一樣。
崔斯坦露出一絲心領神會的微笑,然後看了看半開著的門。
她的臉紅了,使勁拉了拉T恤衫。沒有穿文胸讓她感覺非常尷尬,她兩臂交疊護著胸,權當是多了—層保護。
「你願意的話也可以把門關上。不過即使你想讓門這樣開著,我也保證不偷看。」他眨巴眨巴眼晴,迪倫頓時大窘。
她腦海里立即浮現出一幅畫面——自己坐在地板上心驚膽戰,背靠著緊閉的屋門,哭喊著崔斯坦的名字。
「漂亮。」他評論道。
「把剩下的事情告訴我吧,崔斯坦。」她提到他名字時的語氣讓他身上微微湧起一陣激動:「你被它們拖到下面后又發生了什麼?」
迪倫仔細想了想,拿定了主意,只要能有乾淨衣服穿,一晚上不|穿內褲也值了。她這就要開始換衣服,但天已經黑了,不能再把崔斯坦請到外面去了。她的兩隻腳來回扭來扭去,把衣服捂在胸口。崔斯坦也看出了她的尷尬。
難道自己對於避難所和家的概念就是這個樣子?她仔細回想著白己可能在什麼地方把這二者聯繫在了一起。
他笑著說:「全靠你。」
「我會站到那邊去的。」他一邊說著,一邊穿過了屋子,站到了水槽邊,「你可以在窗邊換衣服。」他的目光從她身上移開,從小廚房的窗子向外看去。迪倫急忙走到床邊,匆忙瞟了一眼崔斯坦,確定他的確是盯著另一個方向看,這才以最快的速度匆匆脫掉衣服。
了。
「一片漆黑。」他開始講自己的遭遇,他的聲音有一種催眠師似的低沉。迪倫很快就聽得入了迷,隨著他的描述在頭腦中想象著那些畫面,「它們拖著我穿過地面,我根本無法呼吸,嘴裏和鼻子里都是泥土。如果事先不清楚狀況的話,我還以為自己馬上要死了。就這樣過了很久,不停地朝地下越墜越深。我的身體蹭過沙礫和石塊,但魔鬼們還是合力把我往下拖。最後,它們的利爪又開始對準我連劈帶砍,興奮地發出狂笑,朝我俯衝過來,於是我就在空中扭動翻滾。然後我撞到了某個東西,一個九*九*藏*書堅硬的東西。這一撞讓我感覺渾身每塊骨頭都碎了。當然,這隻是我的感覺而已,但是鑽心的疼痛讓我動彈不得。那種痛感……我以前從來沒有體驗過。魔鬼們把我團團圍住,但我卻無力自保。」崔斯坦突然停下來,轉頭看著廚房,「水槽里的水快溢出來了。」
「不過,沒有內褲。」他又補充了一句。
迪倫感激地點點頭。她剛洗了冷水澡,現在還在瑟瑟發抖。他又一次不可思議地只用了一點點時間,就讓火苗從壁爐里躥了上來。他站起來,仔細打量著她。
「什麼?」迪倫驚駭地望著他。
崔斯坦依然堅定地盯著那塊玻璃,然而漆黑的戶外和火光閃爍的室內把玻璃變成了一面鏡子。他能看到迪倫先脫掉了外套,然後又褪掉了T恤。她的皮膚光滑而白皙,肩膀結實,腰窄而纖細。當她把牛仔褲抖掉的時候,他閉緊了眼,盡量想保持一點紳士風度。
「離天黑還有二十分鐘,我去外面待一會兒給你留點兒私密空間。我就在前門旁邊,」他保證說,「你要是想和我說話隨時都行。」他安慰地一笑,走出門去。她溜達到門口,偷偷往外觀瞧,只見他坐在一塊岩石上。
有時候,她會想象著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迪倫羞澀地走過去上了床,蜷縮在他的身旁。他心不在焉地撫摸著她的胳膊,迪倫心裏頓時一陣悸動。她把頭垂在他的肩上,暗自微笑。周圍的一切都紛亂不堪,危機四伏,她幾乎喪失了自己的一切,可偏偏就在這裏,她卻突然感覺到了……圓滿,這怎麼可能昵?
這間小屋沒有其他小屋那種荒廢已久、亂七八糟的樣子。迪倫瞎想道,莫不是自己已經在荒原上越待越自在了?屋子的一頭有一張床,旁邊是張桌子,上面放著一截已經燃了一半的大蜡燭,桌子上還配有破舊的五斗櫥。屋子的正中、壁爐前擺著桌椅。在屋子的另一端是間小廚房,裏面有一個帶著豁口的、髒兮兮的水槽。迪倫上前觀瞧,看著老式的水龍頭,不知道現在它們還能不能用。她的牛仔褲上還沾著一層泥。在這一切蠢事發生之前,她返回公寓換上了一件灰色罩衫。現在衣服的風帽上已經被污跡染得斑斑點點,還有些被撕破的小口子。她甚至不願意去想自己此時看上去是什麼「尊容」
「我幫你晾衣服吧。」崔斯坦徘徊到了她身後,他突然的一句話把迪倫嚇了一跳,手上的文胸也掉在了石地板上。他彎腰把它拾起來,卻被她一把奪了過去。
迪倫氣鼓鼓地關上了門,但轉念一想又把門打開了。她急不可耐要好好洗個澡,但想到九*九*藏*書要開著門洗澡,而且門外還有個人,就又站在那裡焦躁不安起來,太不舒服了。然後她想到了關上門一個人在屋裡,被拋棄的恐懼感還記憶猶新,哪怕這樣想想也讓她的心臟驚懼狂跳。於是她決定微微開道門縫,擋住他揚揚得意的笑臉,以備萬一。
「不,我可以自己來。」她回答道。迪倫從床上抓起了那堆臟衣服,穿過屋子的時候把它們緊緊貼身抱著,盡量把她的文胸和內褲藏在這堆衣服中間。她把它們丟在檯子上,花了五分鐘時間先用一塊陳年的百潔布清洗水槽除去淤泥,然後展開生鏽的水槽塞鏈,把塞子塞緊。她把兩個龍頭同時開到最大,不過那「熱水管」里流出的水依然冰冷無比,兩隻龍頭的水量不過也只有涓涓細流而已。
「澡洗得怎麼樣?舒服多了吧?」
「我只是……只是擔心。」她喃喃自語,覺得自己有點傻。她轉過身,指著身後的水槽說:「這兒的水龍頭能用。」
除了——哦,對了——她的爸爸曾經在電話里提到過他的住處。他說那是一幢樣式陳舊的石頭房子,只夠他和他那隻叫安娜的狗容身。眼前的屋子就是那個石屋在她想象中的樣子嗎?或許她的潛意識想讓她看到一點自己期待見到、卻又始終無法遂願的事物。
「怎麼了?」他一臉無辜地問。
「對不起,」他輕聲低語,「我回到的是山谷另一端的入口。我……」他很不自在地轉開了話題,「我走得有點慢,走了一天才到你這兒。」
謝天謝地,他們在太陽落下去之前早早地就到了下一個安全屋。又是一間石屋子,迪倫納悶這是不是又是自己的「傑作」,幾乎所有的安全屋都是千篇一律的。
迪倫眼睛睜大了,一想到讓他窺視自己髒兮兮的內褲就覺得是奇恥大辱。為什麼,哦,為什麼?為什麼自己死的時候沒有穿一整套漂亮的維多利亞的秘密內衣呢?
他需要休息一下,停下來整理一下思緒。這次的事讓他非常困惑不安,之前他還從沒有被捉住過,也從沒有被魔鬼擊敗過。他曾告訴迪倫保護靈魂優先,這當然是真的,但只有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才是如此。自保經常會佔據上風,所以有時靈魂會因此被魔鬼抓住。但眼前的這個靈魂太特殊了。他就算犧牲了自已也要保證她的安全,那些傷痛跟這個相比算不了什麼。
看來想要把水槽填滿得等上一陣子了。迪倫在檯子旁邊站了一會兒,然而壁爐的熱力卻把她吸引到了屋子中間。崔斯坦已經在一把椅子上坐定,舒服地向後靠著,腳還蹺在一隻小凳子上。迪倫也找了把椅子坐下,腳蹬在椅子的邊九*九*藏*書緣,膝蓋靠著胸口。她雙臂抱腿,注視著崔斯坦。現在該把剩下的故事講完了。
「崔斯坦!」她大喊起來,聲音里充滿了驚恐。屋門洞開,儘管仍有亮光,可黑夜正在迅速逼近。她敢冒險出去嗎?可她不能再孤身一人了。一想到這些,她馬上拿定了主意,開始決然地向前走去,正撞見了出現在門口的崔斯坦。
他快步走進來,把門關嚴,「我來生火。」
儘管水管銹跡斑斑,水槽上結了一層污泥,但迪倫擰開冷水管的時候還是滿心期待的。一開始水管里什麼也沒出來,她皺了皺眉,感到有些失望。但緊接著水槽下面傳來了嘎嘎吱吱的聲音,她小心翼翼地退了幾步,此時水管中噴出了一股棕色的水。水流撞在水槽壁上彈射起來,要不是迪倫及時往後跳了兩步,差點又被髒水濺到。在噴射了幾秒鐘之後,水流開始平穩下來,變成了看上去很清澈的涓涓細流。
「太好了。」迪倫說,指望著這次能洗這麼多天來頭一個澡。她用水洗了把臉,被冰水激得打了個寒噤。
「你需要我,就是這個想法把我帶了回來。我……我不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以前從沒發生過——但你當時在召喚我。我聽到了,我聽到了你的召喚。等我再次清醒過來時,就已經在谷口了。是你救了我,迪倫。」他注視著她,眼神溫暖,其中寫滿了驚嘆。
最後,他們還必須面對一個重要事實——他不可能跟她一起去目的地。他必須把她獨自留在荒原與地獄的交界處,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她將不得不離開他。如果她對自己確實有好感,那麼現在給予她那種很快又會收回的東西無疑是殘忍的。他不願她經歷這種殘忍,他不能感情用事。他看著她,發現她的一雙碧眼也在看著自己,那雙眼現在如森林一樣黯淡幽深,他感到喉嚨發緊。他只是她的嚮導和保護者,除此無他。不過,他還可以安慰她,他允許自己做的也就是這麼多了。他衝著她笑笑,伸出了胳膊。
「我就在外面。」他看著她那張霜打了似的臉說,「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
崔斯坦帶頭進了屋子,溫馨安逸的感覺還在延續。
他在頭腦里慢慢數了三十下——每數一下正好呼吸一次——等他再次睜開眼晴時,只見她穿著那件過於寬大的衣服站在那兒,正盯著他的後背。他扭過頭沖她一笑。
「哦。」迪倫剛才被他的話語和眼神深深吸引住了,完全忘掉了正在慢慢灌滿水槽的涓涓細流。她急忙跳下椅子,費了很大的勁才把生鏽的水龍頭擰緊。她把肥皂在冰水裡浸了浸,然後把它在手掌間使勁搓了搓,盡https://read.99csw.com量在肥皂塊失去光滑在手上脆裂之前搓出了一些像模像樣的肥皂泡。緊接著,她抓起衣服,把它們泡在水裡。
他抬眼一瞥,看到她在看著自己。
就是她這個舉動救了崔斯坦嗎?簡直太瘋狂、太不可思議了。不過,接下來她又想到了過去幾天里發生的那些怪事,很明顯不合現實世界法則的事卻可以在這裏發生。
他回答的時候眼睛盯著爐火。迪倫感覺他不是真的在看火,而是思緒回到了外面那些魔鬼身上。
「你是怎麼逃出來的?」她問。
「可為什麼需要那麼久的時間呢?」迪倫囁嚅道,「我等了你整整一天。」
「那個……」她的聲音很輕。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門,然後脫掉衣服,將就用在水槽里找到的一小塊肥皂,飛快地洗起來。屋裡的寒氣快把人凍僵了,她想到了讓崔斯坦回來生火,但清楚等火好了天也黑了,那時候他們為安全起見都必須待在屋裡。她為了不讓牙齒打戰咬緊牙關,盡量洗得又快又徹底。洗完澡后,她只得重新穿上了臟衣服。迪倫提上那件滿是污泥的牛仔褲時,不由皺了一下鼻子。她剛把T恤衫套過頭頂,崔斯坦的敲門聲就響了。儘管那件T恤很寬鬆,而且布料一點也不透,她還是抓起了灰色的外套,急忙把衣服穿上,把拉鏈一直拉到了下巴。
迪倫張大了嘴,因為太吃驚,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要我幫忙洗衣服嗎?」他主動提出申請。
她頑皮地捧起水,轉身想對崔斯坦來個突然襲擊。可是她卻突然停住了,水順著她鬆開的指縫落在了石板地面上,水花四濺。屋子裡空無一人。
「你去哪兒了?」迪倫問道,剛才的如釋重負馬上變成了一腔怒氣。
她點點頭,「不過,真想換換衣服啊。」她嘆了口氣。
她和瓊一起住的(不,是曾經一起住的)公寓是一棟紅砂岩樓房,周圍全是一模一樣的建築。她的祖母在去世前住在郊外一個孤零零的地方,但是那也是一座現代化的小木屋,屋外是一個精心營造出的美麗花園,裏面點綴著一些造型奇特的石獅子和小矮人。除此之外,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像家一樣的地方了。
「謝謝,但我能行的。」她低聲說著,側身從他旁邊擠了過去。屋裡沒有晾衣架。迪倫把椅子轉過來,椅背對著爐火,然後把衣服搭在椅背和挾手上晾乾。她努力想找一個穩妥、不打眼的地方掛她的內褲,不過最終還是只得放棄這樣的想法。現在這個地方起碼能保證它們會幹,也算差強人意了。現在椅子都被衣服佔了,所以除了床再沒有可坐的地方。崔斯坦已經懶洋洋地躺在那兒了,臉上帶著read.99csw.com一種奇怪的表情看著她。
這房子雖然有些輕微的破敗,但還是讓人感到舒適安慰,就像是經過了漫長而艱難的旅程回到了家裡一樣。前門是硬橡木做的,儘管歷經風霜雨雪,但仍然很堅固。窗子長期暴露在蘇格蘭惡劣的天氣中,外面結了一層灰塵與污垢。雖然上面的漆正在剝落,但木質窗框看上去依然完好。這裏沒有精緻的花園,但門前鋪了一條小路。地面的縫隙里已經悄然鑽出了一些雜草,但總算還沒有完全佔領地面。
他望著她,「什麼?」
崔斯坦莞爾一笑,走到五斗櫥那裡,「這裏倒有些衣服,就是不知道穿著合不合身。不過我們可以試一試。你願意的話,就在這兒把你的衣服也洗了。」他給她扔過來一件T恤和幾件運動褲。衣褲都有點大,但是她想到能把自己的臟衣服給洗了還是很願意的。
趁著衣服吸水的工夫,她又蹦蹦跳跳地折返回來,一屁股坐在崔斯坦對面,眼含期待地看著他。他淡然一笑,家長給孩子講睡前故事就是這種感覺吧?只不過他的這個故事很可能會讓人做噩夢。
「完事了嗎?」他問著,從門縫偷偷往裡面瞥了一眼,「天要黑了。」
實際上,他正在跟自己的良心纏鬥。迪倫還是個孩子,跟他比起來真的不過是個嬰兒而已,他對她產生的感情是不正常的、錯誤的。身為她的保護人,如果他由著自己的感情來,那就是在利用她的脆弱佔便宜。但他生活在這個世界中,卻從未體驗過什麼,從未長大過,他的年紀真的有那麼大嗎?而對於一個思考和感知保持永恆狀態的靈魂來說,年齡又算什麼呢?他確信她對自己也是有好感的,他覺得這是自己從她的眼神中讀出來的。但他也可能會誤判,她對他表現出的關切可能只是因為不願承受孤身一人的恐懼。她對他的信任可能也只不過是出於無奈——她還有別的選擇嗎?她對他的親近,她試圖撫摸他時的樣子,可能不過是像孩童害怕時向成年人尋求慰藉的那種感覺。但他也不能確定。
「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真可怕。而且……」迪倫說著突然紅了臉,轉過眼不去看他,注視起爐火來,「不管你在哪兒,我都害怕它們傷害你。它們也真的對你下毒手了。」她伸出手撫摸他那張傷痕纍纍的臉,可他卻躲開了。
在她的想象中,他面容英俊、身體強壯、慈祥和善。想到這些她自己也不禁笑了,然後意識到自己對父親的想象也就僅此而已了。她從來沒有見過一張父親的照片,也實在回憶不起來他離開之前的樣子。她搖搖頭,把這些冥思苦想全都驅散到一旁,跟著崔斯坦向前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