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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7

Chapter 17

可崔斯坦連頭也沒回,只是為她的笨手笨腳搖了搖頭。
「該死的!你差點讓我心臟病發作!」過了片刻,她平復了一下呼吸后問道,「為什麼不能喝?」
「得繼續趕路了。」迪倫嘟囔著。他慢慢滑下床,把她也一起拽下來。
「我們不能繞著走嗎?」她一邊問,一邊滿懷希望地偷偷看著他。
儘管艷陽高照,身後吹來一陣清風,輕柔地吹亂了她的長發。她皺著眉頭望天,似乎在責怪這陣冷風,結果只換來了一層快速移動的雲翳遮住了太陽。她孩子氣地朝著它們吐了一下舌頭,然後便一心一意地跟著崔斯坦輕快的步伐。他們繞過小屋,開始穿行在一片幾乎沒膝的草地上。她謹慎地張望著,四處搜尋著薊草、蕁麻之類的噁心東西。
「這也叫小山坡?」她重複著他之前說過的話,「你這個騙子!這山那麼大!」在迪倫眼中這個所謂的「小山坡」看上去更像是座大山。沒有地勢平緩的山脊可供攀爬,只有巨大的危岩高聳。這讓迪倫想起瓊的那一次以悲劇告終的嘗試,她想讓迪倫愛上到考布勒的登山之旅,於是告訴她從山的正面攀爬要比順著步道繞著後山走有趣得多。沒想到那座山的正面完全就是一堵花崗岩牆,還分佈著光滑的砂石小路。迪倫剛爬完三分之一的路程,就踩在一塊小石頭上打了滑,脛骨撞在了一塊有稜角的大岩石上。她猛發了一陣脾氣,堅決要馬上回家。
「沒錯,」他笑著說,「但是今天不用走上坡路了。」
「別擔心,我們不用游過去。」他嘴唇上露出狡黠的微笑。迪倫皺起了眉頭,他老是這麼神神秘秘的,「來吧,該走了。」
迪倫目不轉晴地看著他,眼晴大睜著,眉頭緊蹙。
他重重地坐在了另一個座位上,而迪倫發覺這個座位在一秒鐘之前明明不存在。他們相互對視了一會兒,一個怒容滿面,一個嬉皮笑臉。小艇在微波細浪中輕輕搖晃,水面平靜無風。如果他們身下蕩漾的不是不祥的黑色湖水的話,此時享受著艷陽高照傳來的陣陣暖意,本該是多麼愜意的事啊。
崔斯坦看到她身子挺得筆直安坐在小艇上,於是馬上開始把它往水裡拖。有她坐在上面,小艇變得更沉了,他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黑水冰冷刺骨,還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圍著他的腳踝繞來繞去,往前拽著他的雙腳,所以他每走一步都非常艱難。終於,當他感到船離開拖車,浮在了水面上時,他撐著車身把自己的身體稍稍抬出水面,然後輕輕跳到了艙里。小艇隨之劇烈搖晃起來,他雙腿帶起的冰冷水珠濺在迪倫身上。她尖叫了一聲,緊緊抓住小艇的兩邊,眯起眼睛,把臉轉到一邊九-九-藏-書躲避「陣雨」的突襲。
「看,我說過會不虛此行吧。」
「不,不是泥,是水。」
「他在波蘭的一個集中營里當兵。他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只是普通士兵。他才十八歲。太可惜了。」
「那你背著人家怎麼樣嘛?」她又建議道。可他已經大步流星地走遠了,對她的請求充耳不聞。儘管他身上有傷,但過草地的時候,卻完全沒有一瘸一拐的樣子。
「給我講點兒什麼吧。」在溫馨愜意的氛圍中沉默著坐了很久,迪倫的聲音聽起來有點低沉沙啞。
「還要過沼澤?」迪倫抱怨起來,聲音里止不住帶了絲哭腔。她討厭那些見什麼沾什麼、讓她舉步維艱的淤泥。
他想,我是說正經的。但還是絞盡腦汁想找出一個有趣的故事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無眠的夜晚有多漫長,他是再清楚不過了。
「我在集中營大門外遇到了他的靈魂。離開那裡后,他真的感到如釋重負、徹底解脫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已沒辦法阻止的那些事情,自責不已,精神完全垮了。他真希望自己當時能再堅強些,能勇敢反抗自己的父親,拒絕參軍。他真希望自己當時能保護更多無辜的人。有時候,他甚至希望自已根本就沒有出生。不管他是不是德國士兵,他都是我遇到的最可敬、最高貴的靈魂。」
「我們今天很趕時間嗎?」她一邊問,一邊小跑著緊跟上去。
「我們又該怎麼穿過那個湖昵?」她終於開口講話了,聲音有些氣急敗壞。
她看了一眼門口,門還關著。她可以問問崔斯坦,卻擔心會被他嘲笑。她又看了一眼手中的水,儘管自己並不渴,但這水看起來又清涼又誘人。她回憶起了喝水的感覺,那種讓人心曠神怡的口感,那種順著咽喉滴入腸胃的冰爽快|感,想到這裏,她不由顫抖著,身子前傾,張開了嘴唇,準備喝上一口。
「對。」回答依然簡短:但迪倫欣喜地聽出來,這個回答顯得稍微有點底氣不足。
「好吧,我想起來一個。有一次我必須要引導一個『二戰』中的德軍士兵,他因為拒絕執行軍令被指揮官槍殺了。」
「快到了。」他在她下方—米的地方喊道,「相信我,等你到山頂的時候,那景色絕對讓你感到不虛此行。」
崔斯坦在石頭水岸的邊界處向左轉,然後朝著遠方一處小房子走去,迪倫連問也沒問就老老實實地跟在後面。等到他們漸漸走近的時候,她才看清這是一間沒有窗子的簡易窩棚,屋頂上蓋著防水油布,看上去已經有幾處破損。崔斯坦比她快幾步先到小木屋,只見他站在房子的一角,仔細端詳著佔據了大部分牆體的兩扇大門。
而眼前的九-九-藏-書這座山看起來跟考布勒山一樣讓人不爽。
而且,迪倫注意到他臉上的傷也正在快速愈合。事實上,原本在他眼睛周圍的紅腫現在也幾乎已經徹底消退了,只有顴骨旁輕微的紫紅色傷痕多少還能透露一點當時的慘狀。他的下巴也不再青一塊紫一塊了,瘀傷漸漸消腫后,上面只殘留了一點淡黃色的痕迹。
「別往下看。」崔斯坦看著她臉色有些發青,從下面厲聲喝道。她要是暈倒了,首當其衝的就是他。不僅如此,如果她從這兒掉下去,如果她就這樣順著峭壁垂直落下去……她就完了,這一次就是徹底地魂飛魄散了。如同失去了外殼保護的蝸牛,她在荒原上的魂魄就如同她在現實世界中的身體一樣非常脆弱,「加油,繼續,」他鼓勵著她,「就快到了,我保證。」
崔斯坦把手推車拉到岸邊的鵝卵石灘上,「上去吧。」他說著,手臂指著船的方向。
「你別耍我啊!」迪倫脫口而出,眼神中帶著一絲恐懼。
那是一個類似小艇的東西,由經過粗加工的木頭做成。船體本來還刷了一層白、紅、藍三色的油漆,不過早已褪色,現在只剩下些斑駁的顏色,無聲地紀念著它盛年時曾經的活力與榮耀。小艇下面是一輛帶輪子的手推車,車前系著一卷有些磨損的繩子。崔斯坦雙手抓住繩子往上抬,伴著生鏽的拖車輪子嘎吱的響聲,小艇往前挪動了一點。他轉身把繩子挽在肩頭,奮力向前拉,小艇一點點地被滾動的車輪帶出了小屋。跟剛才在昏暗的棚子里看到的情景相比,日光下的小艇看上去更加不適合下水。船體的木頭有多處都已經朽爛,有幾塊木板更是已經和船身徹底分離了。
這次迪倫跟在他身後緊緊關上了門,然後匆匆把借來的衣服脫掉,換上了自己原來穿的一套。昨天這一洗至少除去了最髒的污垢,爐火將布料烘得有些僵硬,但穿上自己新洗的衣服還是非常愜意的。這讓她感覺自己還是人,至少也是剛剛死的人。她不禁為自己的想法暗自發笑。
她剛換好衣服就走到水槽邊,擰開了水龍頭。她等著棕色的水流變清澈,然後雙手捧滿水,在臉和脖子上擦了一把。她真希望已經洗了頭,昨天竟然沒有想到這點,不過那個肥皂可能會讓頭髮變得更油。她又捧起了一捧水,仔細端詳。如果她現在把水喝下去會怎麼樣?
迪倫皺著眉頭噘了一下嘴,但還是朝水邊走去。近觀湖水,她察覺出了一些異樣。水是黑色的,不是夜色下或陰雲密布時的那種黝黑色湖水,整個湖好像是裝滿了瀝青一樣——只不過沒有瀝青那麼黏稠而已。她想把手放入水中,試試看這水摸上去到底九*九*藏*書是什麼感覺,可她終究還是沒這個膽量。不過既然崔斯坦打算涉水上船,這水的毒性也不會很強。這樣一想,她心裏頓時寬慰了不少,於是也準備走進這片陌生的水域。
「對啊!」他回答道。過了—會兒他又柔聲說,「不過我們可以慢一點。好了,這就是最後一個小山坡了。」他手指著前面,迪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反感地皺了一下鼻子。
她一隻腳踩在拖車的輪子上,手抓著小艇的後面,另一條腿踏進艙里。這一使勁帶得她身體前傾,臉幾乎撞上了小艇的木質板凳,幸虧她及時用手擋住,肩膀還是猛然震了一下。迪倫鼓起自己所有的自尊心穩住心神,然後盡量找了種舒適的方式坐到座位上。她不知道崔斯坦打算坐在哪裡,也不清楚他會怎麼操控這艘小艇。還有更為重要的問題是,他打算怎樣挪動它。
「要是我就不會喝。」崔斯坦的聲音把她嚇了一跳,水濺在了身前,外套也給打濕了。
迪倫非常疑惑地看著他,「可船還系在拖車上呢。」
「知道了他的所作所為,你怎麼還能受得了給他做嚮導?」
「你是在做道德判斷。你要是個擺渡人的話,就不能這樣帶著成見。每一個靈魂都是獨特的,都有各自的美德和過錯。」看迪倫一臉狐疑,他又繼續說,「他參軍是被他父親逼的,他父親認為他如果不為祖國榮譽而戰就是辱沒了整個家族。但是,他卻被分到了集中營看管猶太人,還眼睜睜地看著其他的衛兵毆打他們、凌|辱他們。他無法逃離軍營,也不敢違抗軍令。一天,他的長官命令他槍殺一個老人。那個老人沒有做什麼,只是在摔倒時不小心蹭了這位長官一下。這個士兵不願意殺人,於是跟他的長官爭吵了起來,他對長官說自已不能那樣做。所以長官先槍殺了老人,然後在同一天把他也槍斃了。」
門似乎沒有上鎖,但是迪倫沒有看到門把手之類開門的東西。就在到達門前的一瞬間,崔斯坦毫無意外地打開了那兩扇門,露出了藏在屋裡的東西。
「就是你啊。」他笑著說。迪倫戳了一下他的肋骨,「說正經的。」
他漠然地聳了聳肩,「你喝了會吐的,水裡有毒。水是從地下深處一口井裡流出來的,那是魔鬼們住的地方,它們在裏面下了毒。」
「我們只要越過一個小山坡,之後就是一馬平川了,只不過有點兒潮濕。」他努了一下鼻子。
迪倫對著他吐了吐舌頭。她確信如果崔斯坦願意的話,本來可以背著她走的。
「你指望我會坐在這玩意兒上面?」迪倫不滿地說。
迪倫面露狐疑之色,但還是轉過臉對著岩壁,繼續往上爬。片刻后,她發覺自己真的身https://read.99csw.com處山頂了。她頹然倒在一小叢在嚴酷環境中僥倖存活的石楠花上,大口喘著氣。過了一會兒,崔斯坦也上來了,站在她的身邊,大氣也不喘—下。迪倫厭惡地看著他,而他卻毫不理會,只是對著地平線頷首。
迪倫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真的為他感到遺憾!
「我也不知道,」她頓了一下,思索了片刻說,「給我講講你引導過的最最有趣的靈魂。」
「想聽什麼呢?」他從沉思中回過神問。
「不好意思。」他笑著說,聲音里沒有絲毫的歉意。
「我才不信。」她小聲嘀咕了一句。她的胳膊和腿都又酸又痛,手指全都擦破了皮,滿是泥垢。她又費勁地爬了幾米,在一塊從峭壁突出來的壁架上停下來喘口氣。她傻乎乎地朝下一望,頓時被眼前的一切驚得倒抽一口冷氣。腳下的路面異常陡峭,剛才那一片草地已經在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了。她感到一陣眩暈,身子晃了幾晃,胃裡一陣痙攣噁心。
他翻了個白眼,「我會推著車竿,一直到船浮在水面上跟車子分離。如果你願意的話,你也可以等我們沒在齊腰深的水裡時再上去。」
「不行啊!」他看著她,笑容依舊燦爛。
他翻了個白眼,但還是恭順地一鞠躬,走了出去。
「什麼意思?」她問。
「呃。」迪倫嘀咕著,不顧全身疲憊不堪的肌肉,硬撐著坐了起來。她掙扎著站起來,直直瞪著下山的路。
「我真希望我們別游泳。」她喃喃自語著,走到壁爐那兒查看晾在那兒的衣服。儘管不是特別乾淨,但它們倒是幹了,摸上去還挺暖和,木柴還在壁爐里冒著青煙。她轉身對崔斯坦發號施令,「出去!」頤指氣使地指著大門。
「他在戰時是做什麼的?」迪倫問。她的歷史知識不怎麼樣,在學校時她選的課是地理,但是每個人都對「二戰」發生的事情如數家珍。她實在想象不出來給個德軍士兵做嚮導能多有趣。如果是她做嚮導,她很有可能會忍不住讓惡魔們來了結他。
迪倫一路跌跌撞撞地跟在後面,而他的步伐卻總是那麼信心滿滿,穩穩噹噹。突然她腳下一滑,往下溜出去兩米。她不由大叫了一聲,手臂忙向身子兩側一擋。
故事講完了,一片沉默。迪倫被深深吸引了,她的腦海里閃過很多場景,湧出很多想法,心中五味雜陳。
「再講一個吧。」她央求道。漫漫長夜就這樣過去了。崔斯坦從自己遇到的成千上萬個靈魂中精挑細選了一個又一個故事犒賞迪倫。他特意只揀那些讓迪倫發噱解頤或是驚嘆不已的故事講,而對那些至今思之仍痛徹心扉的故事則避而不談。晨光漸漸落在他們身上,然而熾熱的陽光太燦爛了https://read.99csw.com,晃著崔斯坦的眼,竟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苦澀。
迪倫用胳膊肘支著身子,向遠方凝視。她不得不承認這裏的景色的確壯觀。眼前一片璀璨的光芒,如同上百萬顆鑽石在太陽下熠熠生輝。迪倫眯起眼睛,想弄清楚眼前看到的是什麼。似乎有個閃光的物體在起起伏伏,她絞盡腦汁,試圖給眼前看到的景物一個合理的解釋。啊,是水,是一個湖。極目遠眺,一個大湖從山南流過。水面寬闊,東西綿延數英里。他們絕對繞不過去,那要花上很久很久的時間。
山腳下,湖水就在他們面前流過。風在水面上捲起波瀾,看上去十分壯觀。起伏的波浪一直延伸到了遠處的地平線,在迪倫看來,這湖水就像是在呼吸一樣。彷彿它也有了靈性,挪移著步子,低聲細語,輕輕拍打著布滿黑亮的鵝卵石的狹長湖濱。除了浪花拂過岸邊時發出的聲音外,湖水一片沉寂,靜得離奇。迪倫的耳邊沒有狂風呼嘯,她突然意識到這裏竟然沒有任何野生動物。既沒有在覓食時發出尖厲叫聲的水鳥掠過水麵,也沒有水鴨在淺灘戲水。水面上似乎空空蕩蕩,儘管景色壯觀,但迪倫還是有些害怕。
「噢。」迪倫把手中剩下的水潑掉,關上了水龍頭,「好吧,多謝救命之恩。」
「小心點兒!」她嚷起來。
迪倫一路小跑著跟在他後面,十分鐘后兩人來到了山腳下。這個「山坡」也太不討喜了,連荒草都不願覆蓋它,它們只長到山腳下的斜坡上面幾米就不再延伸了。再往上就只有塵土、沙礫和岩石。雖然一些巨石下面蜿蜒生長出了零星的幾株耐寒植物,但除此以外,整座山便是沒有半點生氣的不毛之地。
「不客氣。」他的笑容溫暖而真誠,迪倫的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不過剎那間他的臉上似乎就結起了一層霜,旋即轉身走開了。滿心困惑的迪倫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小屋。
崔斯坦堅持要她走在前面,他聲稱這樣是考慮到萬一她跌倒了,自己還能接住她。不過,迪倫暗自懷疑他只是為了欣賞她拚命攀爬時的窘態。
她先前的一腔厭惡之情已經化為同情和欽佩。
迪倫順著幾乎垂直的花崗岩壁艱難攀爬,小腿肚子很快便開始火辣辣地疼。儘管她的鞋已經飽經磨礪,穿上去也很舒適,但為了保持平衡,她的雙腳時不時要七扭八歪地著地,結果前腳掌還是磨出了一個水泡。行程過半時,山勢越來越陡峭,她只能手腳並用。
看起來比上山的路好走了些,但也沒有好多少。這一面山麓上植被茂密得多,一路上全是一叢叢的荒草和灌木,一大片一大片的碎石點綴其間。很明顯,崔斯坦根本不打算在這裏作片刻休息,他似乎急著要趕到湖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