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Chapter 22

Chapter 22

「我不知該怎麼說,我覺得就是晉通人的長相吧。」
「可是……」
「你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見我?難道你沒有家人要見嗎?你生命中那些你原以為再也見不到的人?」
「我不懂你說的話。我遇到亨里克——」他看到迪倫的臉色不對,趕緊改口,「哦,對不起,是我遇到你的崔斯坦時就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我幾乎馬上就知道他是誰,發生了什麼事。我很高興有他陪我走完整個旅途,但是最後我們就分手了。事情就是這樣。我繼續往前走,他又去迎接下一個靈魂。我想起他的時候,心裏也會湧上溫馨的親切感,但是談不上想念。」
「我想問問關於你的擺渡人的事情。」不論喬納斯之前如何揣測,也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他眨了眨眼,眉頭微蹙,但還是點了點頭,示意迪倫繼續。迪倫在齒間擺弄著舌頭,使勁咬下去,直到咬痛才鬆開。她到底想知道些什麼呢?
現在輪到迪倫大惑不解了,「我穿過分界線后,那個地方看起來仍然像荒原啊。」
「迪倫?」喬納斯的聲音把迪倫從遐想中拉了回來。
她花了一秒鐘時間想了想。死,真正的死亡是魂飛魄散,的確嚇人。一想到這個,她的心在胸腔中痛苦地狂跳起來。可是,接下來……在這個地方待著有什麼意義呢?是最終母親瓊、父親,還有凱蒂,他們都會穿越荒原跟她會合。她可能會重新過上往日的生活,或是將這種生活以某種古怪的方式還原。她也可能還是像面對荒原之前那樣形單影隻,落落寡歡。
喬納斯聳聳肩,好像這個問題很難回答,「他看起來跟其他士兵沒什麼區別。高個子,棕色頭髮,身穿軍服。」
聽到自己的名字被人用一種奇怪的捲舌音說出來感覺有些怪怪的。聽起來怪異、另類,完全不像是在說自己。但此刻她的心情躁動不安、五味雜陳,這樣蹊蹺的發音倒是和她的心境相吻合了。
家,又來了。迪倫的眼中陰雲密布,嘴唇不耐煩地噘著。
「嗯。」迪倫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失禮,臉有些緋紅,「對不起,我是剛到。」
「他……他是什麼樣子呢?」迪倫下意識地舉起一隻手,開始咬手指。現在問到了最關鍵的問題,她突然有些焦躁不安,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答案了,她害怕聽到自已不願意聽到的內容。
「你好,迪倫。」沉默了片刻后,喬納斯開始耐心地打量起迪倫來。他的表情既客氣又帶著吃驚,還非常好奇。迪倫表情有些不自然,感覺坐立不安。她為什麼要求來見他呢?她想問他什麼呢?她白己也稀里糊塗,毫無準備,自己腦子裡也沒想清楚。
迪倫苦笑一聲,「可我已經死了。」
「你能明白我說的話嗎?」她問。
「什麼?」迪倫大叫了一聲,不由自主地衝到了他面前,「你說回去是什麼九_九_藏_書意思?」回到哪兒?荒原嗎?
面對迪倫這個古怪的請求,薩利既沒有爭辯也沒有請她說出自已的理由。他只是伸出一隻胳膊,示意她穿過圖書館。迪倫猶豫了一下,在跟著他走之前,最後再看了一眼那頁。她的目光尚未離去,書頁上又有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就在頁底上又有一條奇怪的記錄,又有一個靈魂的名字被塗黑了。
「我不應該待在這兒。」她小聲嘀咕著,與其說是說給喬納斯聽的,還不如說是自言自語。她開始要抽身而去,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一個人思考,一個人哭泣。
迪倫對此不知該說些什麼。她覺得,自己既沒有回到爸媽離婚以前的家裡,也沒有到奶奶家裡,本應感到難受才對。
迪倫失望地看著他。他說得沒錯,他不理解自已的情感,理解不了。實際上,她有可能即使遍訪崔斯坦名冊上的每一個靈魂,還是找不出一個能跟自己感同身受的靈魂,他們無法理解此刻她心中翻騰的那種刻骨銘心的痛楚,那種感覺就像失去了要害部位一樣。
「他們是怎麼做到的?」她追問道。德國人沉默不語,「他們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喬納斯?」
「你說回去是什麼意思?我以為回不去了。」
她還沒來得及問薩利這些被刪除的奇怪條目是怎麼回事,他已經朝一扇門走出幾米遠了,迪倫甚至不確定這扇嵌在牆裡的暗門剛才到底是否存在。她眉頭緊蹙,摸著額頭,感到有些困惑。
「不是。」他慢慢搖了搖頭,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往事,「不,他的名字叫亨里克。」
「什麼?」他的問題讓迪倫從剛才的思緒中回過神來,轉過身來對著他。他一臉愁容地抱著臂靠在自己剛才正在修理的汽車上,竭力把事情搞清楚。
「你連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都不知道,為什麼這麼肯定呢?」迪倫向喬納斯提出了質疑。他剛剛給了自己一線希望,她不想因為他的消極而退縮不前。
「回去。」他終於吐出了這個詞。
迪倫踏上一條鋪設整齊的小道,迂迴穿過一塊乾淨的草坪。身後傳來輕輕的咔嗒聲,她轉身一看,入口那扇門關上了,讓她覺得自己是剛從屋裡出來。這是一棟獨立的建築,上面有屋頂窗,外牆上包著黑色的木料。
「這是……」她身子轉向薩利,想說些什麼。
他慢慢起身,站在了迪倫身前。他長著一張娃娃臉,這是迪倫對他的最初印象。光滑的圓臉頰上一雙藍眼晴閃爍著,他的金髮整齊地梳成了偏分,但還是有幾縷頭髮不肯歸位,以一個很奇特的角度翹了起來,讓他看上去更加孩子氣。如此高大的身體和寬闊的肩膀之上卻長著這麼一張娃娃臉,真是匪夷所思。
喬納斯沒有回答她,而是歪著腦袋,一雙藍眼睛認真打量起她來。他的目光儘管比起崔斯坦read.99csw.com相形見絀,但也非常銳利。
「你這是什麼意思?」喬納斯像是聽不懂似的眯著眼看著她。
不值得為這樣的等待付出一生的時間。如果她知道崔斯坦終將到來,那麼或許她可以忍受在這裏徘徊的孤寂。可那樣的事不會發生,他永遠、永遠不會到這裏來。
「不,迪倫,你不明白。」喬納斯衝著她搖搖頭,雙手惶恐地舉在空中,「這裡有些靈魂已經見過了無數個世紀的光陰更替。他們認識成百上千,甚至成千上萬個曾經試著偷偷回到妻子、孩子身邊的靈魂,然而他們中沒有一個能重新回到這兒講述他們的故事。你也見過那些惡魔了,你清楚它們會幹什麼。」
「現在我可以買得起自己想要的東西了。儘管我覺得不管我對它做什麼它都會跑起來,但我還是喜歡假裝這一切跟我有關係。我從荒原穿過來看到它的時候簡直太激動了,一開始我幾乎都沒注意到自己回到了斯圖加特!」他向迪倫報以略帶傷感的微笑,「這裏至少有一點是好的……讓我回家了。」
「你不可能回去的。」喬納斯重複著薩利的話,好像這個答案是天經地義的。但面對迪倫明顯不相信的表情,他還是沒法一直做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迪倫從鼻孔里長呼一口氣,咬緊了嘴唇。她實在不清楚該怎麼表達。「我是說他……和善嗎?他好好照顧你了嗎?」
「鈷藍色。」迪倫喃喃自語。這顏色馬上在她的腦海閃爍起來,歷歷在目,彷彿他就站在自己身邊一樣。
「我不會回家。」她說。
「哦。」迪倫嘀咕著,盡量想把自己的失望咽下去,但是還是掩飾不住。那麼或許並不是他,也許是薩利搞錯了。
「我想他。」她垂著眼帘坦白道,稀里糊塗就把實話說了出來。過了幾秒后,她抬頭看到喬納斯正在看著自己,表情既同情又困惑,「我們一起經歷了很多,我……我想他。」
她很快記住了台階右邊黃色和橙色的花盆,釘在門中央的9號銅牌,還有上方狹窄的郵箱,這下子她肯定能找回來了。她轉身凝視著前方的街道,耳邊響起一種細小的聲音,迪倫費力地想聽清楚。這聲音有點嘶嘶作響,但這種聲音背後還能聽到一段旋律中的節奏和鳴響,就好像在聽還沒有調好波段的收音機。她循聲在汽車之間來回穿梭,終於看到從一輛閃閃發光的黑色轎車下面伸出來的兩條腿。這裏的雜訊比別處都要響,她發覺自已剛才的直覺完全正確,那裡有一台放著老歌的模樣古舊的收音機——她的祖母會管這個叫無線電——擱在車頂上,那人有一隻腳還在伴著音樂的節拍上下擺動。她不知道自已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喬納斯。
可是她並不覺得難受,而是感到了一絲寬慰。她本就應該和崔斯坦在一起,自己的腦子裡就是https://read.99csw•com這麼想的。
「沒有什麼可是。」喬納斯努力往回退,但是迪倫不讓他走,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
他緊咬著嘴唇,打量著她,「我不知道。」
迪倫的齒縫間發出重重的嘶的一聲。她停下腳步,過了一秒鐘,遲疑地轉過了身子。喬納斯離開車朝她走過來,縮短了兩人間一半的距離。他的臉上寫滿了憂慮,這讓他看起來幾乎像個成年人了。
「記錄室可以帶你到任何地方,是嗎?」迪倫問。
「我向他們要求來見你。」她還是開了口,感覺總有必要先解釋一下,「我……我想和你談談,問你幾個問題。如果、如果可以的話。」喬納斯靜靜地聽著,迪倫覺得這是在暗示她繼續說下去。
迪倫與他對視著,心裏突然湧起的希望讓她忘記了害羞,「你騙人。」她說著,狡黠地看著他。
她從聲音里強打精神,「好吧,好好擺弄你的車吧。再次感謝。」最後一個詞尚未出口,她就已經快步走開,開始用眼睛搜索著那個花盆和9號銅門牌。
想到這些,既讓她略感寬慰,更讓她悲不自勝。迪倫身子側向一邊,緩緩從喬納斯身邊離去。他仍然注視著她,眼中滿是同情。但看著他眼中黯然神傷的自己更讓迪倫痛苦,她現在只想離開他,找一個安靜的去處躲起來,把腦子裡那一團亂麻理清楚。
迪倫知道這就是自己正在尋找的靈魂。他跟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樣,不過這個確實就是他——喬納斯。她突然想起來他是德國人,心裏有些疑惑,不知道自己能否跟他交流。她在學校學過法語,但她的德語僅限於會從一數到五。
棕色頭髮?這個也對不上號啊。
她想起以前他說過的話,怎樣才能讓他們跟著他走,比如他曾刻意讓迪倫對自己產生好感。想起這些,迪倫的臉又紅了。她喜歡崔斯坦這個名字,聽起來成熟穩重、老於世故,還帶著點神秘,和吉斯夏爾中學里大衛、達倫、喬丹之類扎堆的爛俗名字完全不同。這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嗎?是他的另一個手段嗎?她突然意識到,即使他有一個真實的名字,自己也可能無從知道了。想到這裏,一絲哀怨湧上心頭,她感覺心口有點堵得慌。
值得。
「為什麼你老是問這些問題呢?」
「他是不是叫崔斯坦?」她覺得最好先從簡單的開始問起。
「你確定嗎?」他追問道。
傳言?她往前又進了一步,日光如炬。喬納斯想往回退一步,但被迪倫擋住了無路可走。迪倫眼神堅定地看著他說:「從哪兒聽到的傳言?」
「我想起來了……」他突然長嘆一口氣,咧開嘴笑了,「我想起來了,他有一雙藍色的眼睛,我從來沒見過那樣的眼睛。我當時還逗他說,怎麼他看起來那麼像最純正的納粹士兵,有雙這樣的眼晴。那雙眼的顏色是最奇特不過的read.99csw.com了。」
「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迪倫?」
裏面是一條街道。迪倫頓感輕鬆,不過裏面的建築物跟自己見過的完全不同——這裏和格拉斯哥那些高高聳立、整齊劃一的紅砂岩公寓大樓有天壤之別。—排排整潔優雅的單層小樓,修剪得整整齊齊的前庭草坪和漂亮的花圃映入眼帘。停在車道或街邊的車輛幾乎是清一色黑亮的轎車,長引擎蓋帶著弧度,兩側的上車踏板閃著銀光。迪倫家裡有時候會請一位上了年紀的鄰居過來吃飯,瓊會叫迪倫陪他們看看老電影,眼前的這些車就跟片子里的一模一樣。陽光正露出雲霄,此地傳來沉靜和諧的沉吟聲。
「你這趟旅途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有人肯定嘗試過。」她暗想。突然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了那些被刪掉的名字,莫非剛才她想錯了?難道那些靈魂不是在來這兒的半路上丟的,而是在返回的路上消失的?有可能。
眼晴周圍的面部已經有點模糊了,正在逐漸淡出視線,然而他那冷熱交織的目光卻依然深深烙在她的心頭。就是他,就是崔斯坦,她露出了一絲淺笑。至少這個是真實的。也許他每遇到一個靈魂,就會換一個自己認為最合適的名字。
他沖她微微一笑,等著剩下的問題,可迪倫沒有繼續說下去。不重要了,現在這裡有扇門,她必須對它保持警惕,不管門的另一邊是什麼,只是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深色的門可能是紅木做的,上面的鑲板雕細琢,跟富麗堂皇的外觀相得益彰。黃銅材質的門把手小巧混圓,被擦得鋥亮。
「他長什麼樣子呢?」她問。
「就現在。我是說,就在我見到你之前不久,可能一個小時前吧。」不過在這裏還用得著算時間嗎?
為了再次擁有這份感受,值得冒永遠沉淪的風險嗎?
「對,」喬納斯笑著說,「鈷藍色。這個詞用來形容他的眼晴真恰到好處。」
迪倫回答之前把目光移開了,對自己實話實說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想見他們,我只要崔斯坦。」
想到這裏,她感到一陣鑽心的痛楚,只能緊閉雙眼強忍劇痛。崔斯坦,她仍能無比清晰地回憶起被他親吻、被他擁緊時那熾熱的感覺。那一刻是她有生以來感覺最亢奮的一刻,真是天大的諷刺。
「嗨,謝謝你聽我說話。我想……我想該讓你回到你的車那兒去了,你正在修車是嗎?」
迪倫朝他一揚眉。她當然非常確定,「我肯定,」她說,「我當時站的地方跟分界線另一邊一模一樣,只是,只是崔斯——只是我的擺渡人不見了。」
「你是什麼時候到這兒的?」
薩利點點頭。迪倫等著他為自己開門——不是因為自己習慣於別人的紳士風度,而是這裏的一切似乎都在薩利的管控之中。然而他沒有動,莫非這次又必須由她自己來完成,就像跨越荒原上那道分界線一read.99csw.com樣?她看著薩利像是要得到一點安慰,然後試探著伸出手抓住了門把手。她輕輕一擰門就開了,薩利往後退了幾步,好讓迪倫把門完全敞開。迪倫打開了門,又緊張地看了一眼薩利,然後走了進去,觀察裏面的環境。
「你不試一下嗎?」他問道,聲音小得迪倫幾乎都聽不到。
她不屬於這裏,她總是不適應。
「要穿過去嗎?」她指著看起來很結實的門問道。
「你好?」她微微弓下腰蹲在車下跟那人打招呼,還是只能看到腿。但那條腿不再晃了。一秒鐘后,傳來刮擦的聲音。迪倫先是看到那雙腿伸長了,隨後看到了那人的上身,最後是一張油亮的臉。
喬納斯四下張望,做出「小心」的手勢,示意她安靜下來。迪倫對他的緊張毫不理睬,但還是在問話的時候把聲音放低了。
喬納斯兩眼之間淺淺的皺紋加深了,他把眉頭擰成了一團。
「嗨!等一等!」
他的笑容又擴大了一點,笑中滿是同情,「我能聽懂你說話。」他很篤定地說。
「試什麼?」
「是回不去了。」喬納斯馬上回答道,可神色卻有些閃躲。
他是說還有回去的路嗎?
他衝著她微笑,露出一排不怎麼整齊的牙齒。「你剛來這兒沒多久,是嗎?」他的英語聽上去非常地道,只是稍稍帶一點口音。
「是。」喬納斯有些頑皮地笑了笑,胖嘟嘟的臉蛋幾乎把他的眼都擠成了一條縫,「我活著的時候總是想買輛車。」他的用詞在迪倫聽來很彆扭,但是她仍然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不對啊。」喬納斯關切地說,額頭上皺紋都顯出來了,「其他人我也跟他們交流過。不管是家人還是朋友,他們越過分界線的那一刻就到了這個被他們當作家的地方了。」
「你的意思是?」喬納斯皺了皺眉,大惑不解。
「是啊。」喬納斯仍然一臉困惑的樣子,「但是當你穿過荒原那道分界線的時候,當你穿過……」他頓了一下,歪著腦袋打量著她,「你沒有回家嗎?」
雖然自己憎惡那片荒原——討厭那裡冰冷刺骨、寒風凜冽,而且總是要爬山,但那裡才是她應該待的地方。
「你是喬納斯。」她說。這不是一個問句,但他還是點了點頭,「我是迪倫。」
薩利不知所蹤,然而迪倫感覺自己所能做的就是記住這個門,好找到重新穿回記錄室的路。
「什麼?」迪倫嘟囔著。她往後退了半步,直到後背輕輕碰到了一輛停在身後的車上。
他久久地注視著她,「你應該明白我說的意思。」
他擺擺手,不願意多談,只說了句:「傳言。」
迪倫咬著嘴唇,陷入了沉思,「你是怎麼認識他們的?那些嘗試過回去的人。」
「我沒有騙你,迪倫。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去的,但是我知道回去就等於自殺。」
他回答之前先左顧右盼了一番,迪倫揚起了眉毛,充滿了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