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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才使用的一套用語乃至腔調跟史蒂利達諾的完全一樣。那天我同他一起去偷自行車,聽到他說的就是這一套,可惜被人發現了。
「我被迫就範的令人嘆為觀止的法律結構,原來是從這個噁心的地方誕生的呀。」我這麼想。
這首詩出自西班牙一個平庸而蹩腳的詩人之手,但倒也道出了西班牙的真實面貌。阿足爾軍團是被派往俄國援助希特勒的一幫殺手。正應了一句諺語:鬼變臉,天變色!
「你們想賺點錢不……?」
我剛才的描述手法著實不怎麼高明,其中包括用別人的痛苦來烘托自己。然而,除了篇章結構條理不清之外,生米已煮成了熟飯,我實在是太疲倦了,難以改弦易轍,另走高棋。
「我們正好趕上他們麻木的時候。好天才能看出真面目。」
呂西安和其他花子一樣,按照旅客們規定的場景,或站起來,或肘拄地,或蹲下去。人家要他朝一位老花子笑一笑,他也就笑一笑,任憑遊客弄亂一頭臟發,讓亂髮貼在濕漉漉的額頭上。擺姿勢要花很長時間,因為天氣陰暗不好調光圈。旅遊者們抱怨光線太糟糕,卻吹噓自己膠捲高質量。乞丐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天真地以為是給西班牙增添了一景,若缺乏這一景,西班牙美麗的風光就要遜色多了。但呂西安卻感到渾身受辱,被羞恥的髒水淹沒了。他們不過是遊覽勝地的一種點綴。我自己在馬賽有同樣的感受,那年我16歲,夾雜在其他小夥子中間,期待遊客先生們的挑選,誰知道我扮演的角色,竟是一個流氓團伙的成員?流氓集團由十幾二十個流氓組成,遠方的客人專程來這裏觀賞。這座城市是男色鬼的樂園,流氓成堆是一大特色,雖有爭議,但構成了城市的本質。我結識幾個同齡朋友,彼此見面時,他們就說:
「他們沾的是什麼湯汁?」我暗自尋思。湯汁原來就是教士蒼白的手指上沾的聖油。為了把聖體麵包一片片分開,並從中取出一片,他在盒子里攪和了一下,好像搖動一個金瓶里黏稠的液體似的。哦,聖體原來是一片白色的干餅,我恍然大悟。根據神學家的解釋,假如我拒絕接受一份光明聖體,上帝--或者不是他,而是一個令人噁心的神秘印象--通過羅馬禮拜儀式中幾道又臟又臭的手續(其實是出自一種幼稚的想象)就能馬上感知到。
②居斯塔夫·多雷(1832-1883),法國畫家。--譯註
「假如沒有我,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小夥子們除了撅嘴之外,就是他們的微笑使我著迷了。我有時候久久地出神地欣賞小夥子的微笑。微笑似乎成了脫離臉面獨立存在的一種東西,受到一種獨特靈魂的激勵。微笑簡直是一隻珍稀動物,生活環境艱難而且非常脆弱,它是一個值得寵愛的離奇怪物。倘若我可以把微笑從它盡情嬉戲的臉上割下來,剝下來,裝進我的口袋裡的話,其頑皮戲濾將會激勵我去完成若干人間奇迹。我甚至試圖用微笑來打扮自己--這也是為了提防微笑--但未能如願。啊,微笑,簡直成了地地道道的小偷。
人家讓我們穿上綠軍裝,
冬風呼嘯好囂張,
我們是高明的劊子手,
叛賣、偷盜和同性戀是本書的基本題材。他們之間存在著一種聯繫,雖說不總是很明朗,但至少我得承認,我對叛賣、偷盜和愛情的興趣有一種血脈相通的關係。
這一幕,只是諸多場景之一,我希望呂西安的思想能通過這樣的磨練得到凈化,達到盡善盡美的境界,對得起我當時為他爭來的幸福。
「你是貝爾蓀斯林陰|道的。」
「解開……」
「這是一件紀念品。」他嘟嘟囔囔地說。
當我再見到史蒂利達諾時,我身上已有幾千比利時法郎和一個金錶。我本想把我的戰績向他炫耀一番,好讓他和羅貝爾懊悔不迭。但後來,細細一琢磨,不禁猶豫起來,也不那麼洋洋得意了。我決定獨享這次冒險成果。我懂得,除了我外,任何人不應知道此事,我完全可以做到這一點。我極力掩蓋我的戰利品。我第一次發現我的受害者的嘴臉何其醜陋!而我正是造成醜陋嘴臉的罪魁禍首。我從中感受到殘酷的痛快,並因此得意忘形,喜笑顏開。我當時23歲。從此以後,我感到我有能力做到殘酷無情,在非人道上越走越遠。擁有了這筆錢和金錶,清除了我對貧困情有獨鍾的愛好。(但並沒有摧毀追求不幸的愛好,而是摧毀了幸災樂禍的愛好。)不過,我從乞丐生涯的嚴酷磨練中獲益匪淺,養成了冷酷無情的稟性,對別人的痛苦無動於衷。我得寸進尺,主動出擊了幾次。每次都馬到成功。我終於把自己從屈辱的竊賊險惡環境中解救了出來。我平生第一次向男人挑戰。我公開與男人搏鬥。我感到自己變得像利劍鋒芒一樣咄咄逼人、尖酸刻薄、陰險邪惡、冷酷無情、寒光閃閃,削鐵如泥。我個人的這種變化,包括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在內,誰也沒有發覺。他們稱兄道弟,分享哥們義氣,到處追逐女人,然後又一個個把她們拋棄。對史蒂利達諾,我的態度始終沒變。我對他一如既往,恭恭敬敬,而羅貝爾對他照樣冒冒失失。為了讓一位英雄的盔甲防護著我,難道我要讓史蒂利達諾的個性(我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在個性骨子裡時刻警戒著並不斷發號施令)把我籠罩起來。或者說,我應當充分模仿我的朋友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乃至音容笑貌,如同人們觸摸聖骨恨不得它馬上顯靈?是史蒂利達諾在替我作戰。是他應邀同男色鬼一起喝酒,在他們面前扭屁股,把他們洗劫一空。我滿腦子是他的影子,我對此很清楚,感到很痛苦,而且我還知道,一旦趾高氣揚地擺脫了這根強大的精神支柱,我便會整個坍塌下來。史蒂利達諾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悄悄地利用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所謂的「老鄉」,替代戰士作戰而又犧牲戰士的民團。每次在房間里作案,我強迫嫖客把錢統統掏出來后,連忙下樓,但雙腳直發抖,因為此時史蒂利達諾已匆忙離我而去。我清點戰利品時,再沒有獻給他的念頭了。我當時已經單幹了。
我感到特別激動,我心血來潮稱之為詩的激|情,在我的心靈深處留下一道躁動的但逐漸平息的航跡。星夜來人的低語聲,read.99csw.com海上無形船槳的打水聲,又發生在不早不晚的特殊時刻,叫我怎麼不心潮跌宕,起伏難平。我很注意抓住這些游移不定的時刻,正如一個軀體苦難的靈魂迫切需要那樣,似乎應尋找一種悟性,把這些充滿詩意的時刻記錄下來,不斷進行體驗和回味。一旦找到了這悟性,歡愛的時刻也就終止了:詩人已把世界吮吸得一乾二淨。但倘若他提出另外一個時刻,這也許只能是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了。我在桑特蹲監獄時,便開始熱衷於寫作,但這決不是為了復活或傳遞我的激|情,而是痴人說夢,自作聰明,說是為了建構一種未知的(首先尚未被我自己知道的)道德秩序。
「給我松一松吧……」
為了躲避大海潮氣的侵襲,我只好躬身蜷縮成一團,外面裹一件短大衣,我早已置之度外,也顧不得渾身的疲勞,為躲避風雨臨時用藤蔓和蘆葦搭起一間陋室,然後盡情過細地將它想象成無與倫比的宏宮廣殿,再過幾分鐘,我將作為像模像樣的人進駐其間,要讓我的靈魂與周圍景緻--大海,天空,岩礁,曠野--協調起來,也要同我這搖搖欲墜的建築物協調起來。一個人被我拌了一腳。他破口大罵。夜間,我一點也不害怕,膽子反而大了。原來是海關人員,大約30歲左右。他手持武器,來監視那些來往于摩洛哥和西班牙之間從事走私活動的漁民或水手。他要把我趕出去,用他的燈照著我的臉,看我很年輕,就叫我留下來。我分享了他的晚餐:麵包,咸橄欖,幾段鯡魚,而且我還喝了他的酒。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他就開始撫摸我。他說他是安達盧西亞人。我已經記不得他是否漂亮。從窗口看出去就是大海,我們看不清任何船隻的影子,但我們卻聽到船槳打水的聲音和有人說話的聲音。他抬身想出去查看究竟,但我使出了愛撫絕招。他欲罷不能,難以脫身,那些走私犯得以安然上岸。
我設法讓他把褲子脫到腳跟處,一旦他想逃跑就可以把他絆倒。
叫花子們感激不盡並暗自高興。有幾個去喝酒了,但大都恢複原來蜷曲的姿勢,似乎是睡著了,實際上是體現一種真實,這種真實就是他們自己,也將挽救他們自己:赤條條一無所有。
我一路步行,離開了南方又上到法國。有關塞爾維亞、特里阿那、阿利坎特、穆爾西亞、科爾多瓦的印象,值得一提的是,他們為我們免費提供夜間收容和一碗大米飯。不過,我得承認,幾年後,穿著俗不可耐的妖艷服裝,渾身假珠寶冒著傻氣,那玩意兒心血來潮,肌肉突然生硬緊張起來,竟把它們搞爆裂了。在我的苦惱裏面,我並非對痛快和狂怒麻木不仁。
為了能在這裏獲得詩意,也就是說向讀者傳遞一種激|情,可我當時並不懂得這種激|情--現在還是蒙在鼓裡--我遣詞造句求助於肉體的華麗,求助於人間的繁文縟節,可惜不是求助於人們希望的合理安排,即我們自己的安排,而是求助於已死的或垂死的時代之美。我原來以為,在表達這種美的時候,已經使它擺脫了物品、器官、物質、金屬、體液等施加的影響,對這些東西曾長期有過崇拜(如崇拜鑽石、大紅顏色、血液、精|液、花、中世紀法國方形王旗、眼睛、指甲、黃金、皇冠、耳環、武器、快刀、秋天、風、獅頭羊身龍尾吐火怪、水手、雨水、黑紗等)。我曾以為早擺脫了他(它)們象徵的世界〔不是以他(它)們命名的世界,而是由他(它)們引發出來的世界,我陷進了他(它)們的泥潭,越來越不能自拔了〕,我的任何嘗試都是徒勞的。我總有求於他(它)們。他(它)們增殖繁殖很快,團團把我包圍住了。由於他(它)們的陰差陽錯,我得以穿越歷史系譜的隧道,文藝復興、中世紀、加洛林王朝時代、墨洛溫王朝時代、拜占庭時代、羅馬時代、史詩時期、瘟疫大流行時期,最終要達到一個神話時代,只有到那時候,一切創造都成為可能。
「是的。」我回答說。
「行。」
西班牙海關人員也好,各市地方警察也好,他們不抓我了。從他們眼皮底下過去的,已不再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不幸的怪物,對這樣的怪物,法律無從下手。我已經遠遠超出了下流的界限,比如,我可以接待一個血統純正的西班牙親王,大貴族,與他認姑表親,與他談話娓娓動聽,而且不引起人們的驚訝。這已不足為奇了。
「他們比我們還幸福嘛。」
①我欣賞一對新婚夫妻蒙受的羞辱,併當作一項特權,《法蘭西星期天》公開了他們的遭遇。夏爾維爾市的居民們在年輕姑娘納迪娜結婚那一天送給她一個可笑的法西斯十字花環。在德國佔領期間,納迪娜曾當過一個德國上尉的情婦,後來這個柏林上尉在俄國前線被打死了。「她讓人為他做了一場彌撒併為之戴孝。」報紙刊登了納迪娜和她丈夫從教堂出來的照片,剛才神父在教堂里使他們結為夫婦。她從十字花飾上跨了過去。夏爾維爾的居民們惡狠狠地瞧著她。
我說的情況足以說明呂西安已經淪落到什麼地步了。幾個法國旅遊者路經這裏時憑欄張望。那天,有一條豪華旅遊船在巴塞羅那港停泊,旅客們利用幾小時上岸走一走。這幫外國遊客個個衣冠楚楚,腰包鼓鼓的,自認為有權到這些窮困潦倒的群島上去獵奇。他們此行的真正目的也許正在於此,只是秘而不宣罷了。他們根本不考慮是否會對評論對象造成傷害,竟在乞丐們頭上評頭論足,言之鑿鑿,話題顯然有所指,而且大都很專業。
沿著西班牙海岸,每隔三四公里,就有一間簡陋小屋,那是海關為監視海面建立的緝私瞭望站。一天晚上,我溜進了其中的一間躺下要睡覺,忽然有人闖了進來。我落難時,冒著風雨浪跡四方,不管是溝溝坎坎,凡是可以遮風避雨的地方,都成了我的棲身之所。有時候,我根據避難所的地形特點,精心巧妙設計居住陳設:一個劇院包廂,墓地中的一個小教堂,一處盜賊巢穴,一片廢棄的賽馬場,一節火車貨車車廂。我還知道什麼?一想到家居,我簡直像著了魔似的,根據建築物的自身結構,想入非非,美化著我剛剛選定的棲身場所。到了https://read.99csw.com走投無路的時候,我真想搖身一變,化做富豪門面石柱上的槽飾,人像柱,陽台,奠基石,可以安享通過它們表現出來的富貴。
觀光客們穿著毛衣,渾身暖烘烘的,正觀察著這一群衣不蔽體的賤民。只見他們個個蜷縮著身子,把頭埋在兩膝之間,竟沒有一個像樣的遮風避雨的地方。平心而論,對於那些掩鼻而去的有錢人,我從來就沒有憎恨過或羡慕過。謹小慎微壓抑著人的情感,學會了屈從,養成了奴性。有錢人遵從發財致富的法則。呂西安看見觀光客們走了過來,立刻惶惶不安起來。他是第一次看見有人來察看他的習俗、反常和怪異。忽然一陣天旋地轉,他墜入了無以名狀的深淵,精神的失落頓時使他上氣不接下氣,心都要蹦出來了。他看見那幫人戴手套的雙手握著照相機,冷酷的鏡頭閃著寒光。雖然有幾個叫花子懂得法語,但只有呂西安能夠區分混合在一起的蠻橫無禮和蠻橫和藹之間微妙的差別。乞丐們個個厭惡地用破被子或破衣服來防護自己,稍稍抬起了一點頭。
「左邊一群觀察起來真怪呀。有些場景跟居斯塔夫·多雷②的作品很像,那結構……」
「怎麼,你把我綁了?你聽我說,我給你……」
「你幹什麼呀?」
「層次分明的天空色調與破衣爛衫的淡綠色彩渾然一體,多麼諧調。」
阿足爾軍團小調
說得蓖麻花好風流。
「沒錯。我喜歡紀念品。」
他哼哼卿卿,聲音很溫柔,也許預感到我會拒絕他而渾身戰慄。
「你,我為你拍了5張。」一個遊客說。他遞給呂西安10個比塞塔。呂西安用西班牙語表示感謝。
「接待一個西班牙大人物。可在哪個宮殿里接待?」
在陰暗的教堂里,面對披著祭服的教士,我害怕了。然而,西班牙的小貴族們也跪在我的身邊,並不嫌棄我的破衣爛衫,何況他們舌尖上迎接的是同樣的聖體。我很清楚,聖體的威力只在我們靈魂深處發揮作用,在外界它鞭長莫及。我作為現行詐騙犯來領受聖體麵包,把聖體變成我的同謀。我一邊咀嚼著,心裏卻暗暗地罵這該死的東西。還有幾次,我不是祈求上帝保佑,而是向這噁心的地方乞求保護。因為做彌撒我才來到這鬼地方,享受教堂的庇蔭,教堂里童貞女和大蜡燭穿著舞裝守望著,我聽到亡靈在歌唱,看到了普普通通的熄燭罩。我之所以提起這奇異的印象,那是因為它無獨有偶,在我的一生中也有類似的印象,只是離我落筆描狀時有仿著隔世的感覺。軍隊、警察分局及其主顧、監獄、被盜公寓、森林之魂、河流之魂(構成了威脅--他們夜間行動不是為難他們就是與他們同謀),凡有我參与的每個事件,在我的內心日益造成同樣的反感和恐懼,使我想到了,上帝的觀念,是在我的轆轆飢腸里哺育起來的。
「你這個老混蛋,你以為我會……」
我們將榮膺鐵十字架勳章,
①勒內(下面我還要談到他)告訴我,在尼斯,一個男妓採取同樣手段對付男色鬼。他對我講述的這則趣聞使我進一步密切了同他的關係。--原注
「他會變成什麼樣子?」
「挽著我的胳膊,把眼睛閉上。」她丈夫低聲嘀咕道。她面對蒙黑紗的法國國旗,笑著走了過去。
他問我他們可能從哪裡靠岸。他的目光要把整個黑夜全搜查一遍。他手裡端著槍,隨時準備開火。嘿,我對走私分子準確的登陸地點成竹在胸,稍不小心,就有可能指出他們潛逃的方向,幸好我多了一個心眼,才保全了我對走私分子們的一片忠誠。我簡直成了他的走狗,我們一起在岩石間巡看了幾步,就又回到小屋重新愛撫起來。
①希臘神話典故。該尼墨得斯是一個美麗的牧羊童子,主神朱庇特化作鷹把他掠走,作為神的侍酒童子。--譯註
「住嘴!我要自己來。」
我向黑夜邁出了一步。
我們是天主教清教徒,
痛苦的惡浪向我撲來,吞噬了我。我彷彿又看到了呂西安:他的手指全凍僵了,紅得發紫,遲鈍麻木,但一動就疼,可能傷了筋凍了骨,想要鬆動一下伸進又臟又硬的褲兜口都極其艱難;我看他冒著嚴寒,在咖啡店門前原地直跺腳,總也不敢進去,也許是腳凍得痛苦難當,雙腳蹦出了一種新式的舞蹈,一種滑稽模仿的踢踏舞。他把上衣領子翻了上去,不顧冷冽的寒風吹裂雙唇,他還是對老同性戀嫖客強顏歡笑。痛苦的浪頭向我猛撲過來,當我想到要拋棄呂西安的同時,產生了類似的念頭,我把他從苦難的深淵中解救出來,現在又要把他推向苦難的深淵,我的身心會有什麼樣的幸福,會感到那種種沁人心肺的芳香嗎?他不會恨我。我的鼻子一酸,我那西班牙時代令我作嘔的氣味又在我心頭翻騰起來。
呂西安一向自負,他肯定不會回老家去。但如果繼續在我身邊,他會養成懶惰和奢侈的習慣。他會去泡酒吧間?那他就要對所有的男人進行報復、挑戰和憎恨而變得邪惡和殘酷。在這個世界上,我飽嘗人間疾苦,多一個不幸對我不在話下,但一想到這小夥子將走上可恥的道路,我實在於心不忍。我的愛岌岌可危,因而也就益發亢奮。我的愛即將結束,每晚卻要點燃夕陽無限美好的迴光返照。
我讓海關人員痛痛快快得到了滿足之後,他問我聽到什麼動靜沒有。神秘的夜晚,在神秘的海上,走私分子們神出鬼沒,攪得我心神不定起來。
「你沒看見嗎!哼,蠢豬!」
「聽我說……」
史蒂利達諾和藹可親,他的目光落到最微不足道的東西上,都顯得那麼輕柔,連他的獨手從飯廳桌子上取油膩膩的菜單也懷著好意和善意。不論什麼東西黏到他身上,他都沒有任何蔑視的表示。一件古玩珠寶什麼的,他只要摸一摸,就立刻知道其質量好壞,並從中得到絕妙的好處。他微微一笑就把寶貝弄到了手。
共和政體提他個球,
我們將榮膺鐵十字架勳章,
就我所知,他這個人溫柔,和善,脆弱,與其說是優點,不如說是弱點(正如人們常說鎧甲也有薄弱環節)。一旦我把他置於上述場景中,他的弱點就會給他帶來大災大難,甚至自殺身亡。不過,我愛他甚於愛我自己,我本應知道他這個人很脆弱,切不可有拋棄read.99csw.com他的念頭。我的冒險活動可以幫他一把。我歷盡了千難萬險。我要樹立呂西安的形象,就得毫不留情地讓他去接受我所經歷過的千難萬險的考驗。只是,遭受考驗折磨的,還是我的肉體和精神。然後,我根據這些考驗,塑造出一個呂西安的形象,他自己只需亦步亦趨模仿就是了。
兩年過後,我變得堅強了。一種這樣的訓練--類似於修鍊--幫助我把貧困視為美德。不過我大獲全勝只是戰勝了自己。即便是在我面對大人或小孩的蔑視時,我要戰勝的仍然是我自己。因為問題很清楚,需要改變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已有強大的能力來對付自己,但我對自己內部存在施加威力時,對外部世界卻變得笨手笨腳。不論是史蒂利達諾還是其他朋友都幫不了我的忙,因為在他們面前,我可能太注意自己的態度了,一心一意要做稱心如意的情人。我浪跡歐洲,見多識廣,本來可以圓滑一些,但我生性內向,熱衷於苦思冥想,對日常生活不肯用心。在講述下面這段故事之前,我曾經採取了幾個行動,但每次行動都未曾三思,比不得我對精神生活的追求那樣專註。一天晚上,一個男人把我帶到安特衛普碼頭附近,我成功地把他反綁起來,行動的成功令我陶醉。史蒂利達諾同羅貝爾一起出去跳舞。我孤單一人,既煩惱又嫉妒。我進入一家酒吧,喝了一點白酒。我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得趕緊找這兩位朋友,但這一念竟成預感,他們已經遠走高飛了。他們在裏面喝酒跳舞的酒吧煙霧騰騰,一派喧鬧,分明是世態炎涼的寫照,反映了他們的一個精神領域。他們通宵達旦躲開我和其他人,我已有覺察。我進入他房間時,史蒂利達諾正要出發。我看見他已經套上手套,他稍微抬起手,羅貝爾便滿臉堆笑,只那麼似觸非觸地輕輕一按,就把手套紐扣扣了上去。我已經不再是史蒂利達諾的右臂了。
我命令他幹什麼,他的兩隻手就幹什麼,我頓時把他的手反捆在背後。
遺憾的是,我至今仍與它們格格不入。一切都叫我遠離那些東西,不允許我有這種愛。我對人世間的幸福缺乏興趣。今天,我富了,但我也厭倦了,因此我請呂西安出山取代我。
我在梅特勒教化院受過嚴密的管教--不是指教化院內部的規章--後來我從中看到了管教的效果。要成為名副其實的少年犯,我索性豁出去了。同大多數小流氓一樣,我採取許多行動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而是心血來潮說干就干,結果成了少年犯。我也許嘗到了幼稚的痛苦與歡樂,生活現實只教給我庸俗的思想,這種庸俗的思想誰都能說一大套。梅特勒教化院充分滿足了我的愛欲,但總是傷害我過敏的自尊心。我有苦難言。我感到奇恥大辱,我的頭被剃了個精光,穿上可恥的服裝,被囚禁在這可惡的鬼地方;我飽嘗到被別的少年犯蔑視的滋味,他們一個個不是比我更強大便是更兇惡。我忍辱偷生,態度愈是低三下四,便為自己設置了更加嚴厲的管束,可我自己卻全然沒有注意到。其機制大致如下(從此我如法炮製):每次對我的指責,哪怕是錯的,我一概心悅誠服,回答說:「是的!」我一旦脫口說出了這句話--或者表達了同樣意思的話--我內心就痛感有必要使別人的指責變成現實。我當時16歲。大家理解了我:在我的心裏,已經沒有任何受冤枉的感情位置。人家看我是無賴,是叛徒,是盜賊,是男妓,我一概承認。誰都有可能遭到無端指控。但為了證明我有罪,那我就只好去作案,以不枉此名,於是去當叛徒,當盜賊,當無賴。但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我只要有點耐心反省自己,就可以找到被戴上這些罪名的足夠原因。我傻眼了,知道自己原來是一堆垃圾。我變得卑鄙下流了。久而久之,我習慣成自然。我終於平靜地承認了罪名。於是人們對我的蔑視變成了仇恨:我成功了。但我為此經受了多少撕心裂肺的痛楚!①
卡斯蒂利亞雪花飄。
我劈臉給他一拳。他疼得齜牙咧嘴,但不敢叫苦。在他面前,我像史蒂利達諾一樣敏捷地打開折刀,讓他看看快刀的鋒芒。這一時刻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我要說得更透徹一些。我不得已而為之的殘忍不僅給了我的肉體而且給了我的靈魂一種驚人的威力。我感到我能夠對受害者寬宏大度,放了他。可我也能夠殺死他。他本人也該承認我的力量。儘管光線昏暗,但我知道他對我奴顏婢膝,阿諛逢迎,極力討我的歡心。
我從他西裝背心的扣眼上一把扯了帶鏈的金懷錶。
我沿著海岸公路繼續流浪,夜以繼日,日夜如梭。我幾次白日做夢,驚異地看見上帝顯靈。勞累、恥辱和貧困一起壓在我身上,逼得我不得不向世外尋求出路,在另外一個世界上,我雖不能對那裡的每個成分下個明確的定義,但肯定令你們大失所望。傍晚時分,我聽見有人在歌唱,原來是農夫們在採摘橘子。白天我走進教堂去休息。因為道德秩序歸根結底起源於基督教教義,因此我想對上帝的觀念表示親近:做早彌撒時,我背負大罪領受聖餐。神甫從聖餐盒裡取出一塊聖體麵包(好一個西班牙教士)!
為了讓你們更好地了解我已經孤獨到何等程度,作為孤家寡人,我擁有至高無上的王權。我之所以大言不慚地使用這種修辭方法,那是因為形勢所逼,也是大功告成的迫切需要,只有滿載世紀優勝的語彙才能一吐為快。言語上的親緣關係表達了我的榮耀與貴族的榮耀之間的親緣關係。我與王孫貴族有親戚關係,是因為我同他們有一種秘而不宣、不為世人所知的關係。只要有了這種關係,一個牧羊人就可以對一個法國國王以「你」(而不是您)相稱。我剛才所說的「宮殿」(因為找不到別的名稱),那是精緻建築的總稱,而且有越來越精細的傾向,是我的高傲對孤獨加工所得到的孤傲的成果。朱庇特掠走了該尼墨得斯①並吻了他:我也可以放蕩不拘。我擁有走投無路之人的洒脫和逍遙。我有勇氣摧毀一切習慣性的生活原理,並另謀出路。這種探索正緩慢地進行著。
①戈雅(1746-1828),西班牙畫家,長期為宮廷繪畫,後期作品深沉渾厚,著重https://read.99csw•com表現人物性格和社會矛盾,晚年僑居法國。代表作有《奇想集》和《賣牛奶的姑娘》等。--譯註
卡斯蒂利亞雪花飄,
不是怕被別人發現,就是怕那人掙斷繩子,我也是急中生智,把他捆綁得結結實實,萬無一失。我搜他的所有口袋。我欣喜若狂,手指摸到了銀行支票和私人證件。他嚇得渾身哆嗦,連動都不敢動。
「閉嘴!」
我自己問自己,成團的唾沫掩蓋著的是什麼東西,滑膩性的隱藏意思是什麼,白痰暗指什麼。那白沫分明不是病態,恰恰相反,充滿動人的活力,能夠發出大量的能量。(偶爾讀到一些與宗教狂熱有關的題材不禁激動起來,我自然要充分加以利用,想一想我的愛情歷險,我的愛波瀾壯闊不著邊際,權且就這麼個提法吧。讀著讀著,我彷彿墜入了無底深淵,重蹈一次原始的冒險,但被基本力量牢牢控制著。也許,為了更好地把我塑造出來,我的愛離不開這種種因素,要求使用令人心亂的語彙,以求名正言順:什麼崇拜啦,禮法啦,聖母往見瞻禮啦,連禱啦,王權啦,魔法啦,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我被這些詞彙,被由他推薦的也被我包容的未定型的世界徹底瓦解了,消滅了。)在這混混沌沌狀態中,在這支離破碎的世界中,我一路行乞,從一個村莊走向另一個村莊。
「我一定會喜歡它們,」我自言自語,「我一定會跟它們親親熱熱,我應當屬於它們,目的是為了它們屬於我,讓它們所支撐的秩序成為我自己的秩序。」
(我從一本共產黨的刊物上剪下一首詩,嚴厲抨擊阿足爾軍團、法西斯分子、希特勒黨徒。這首詩採取欲抑故揚的手法,明明是攻擊,表面上卻在歌頌。我原文照抄如下:)
更糟糕的是,流浪漢們總是棲身在最骯髒的地方,不愛惜他們自己的身體,呂西安坐在一級濕漉漉的台階上,雙腳泡在水池裡。他不再做任何努力重返貴世界,他已經絕望了。他的悲哀形象,為一位腰纏萬貫的攝影愛好者的旅行紀念冊增色不少。
姑娘們朱唇熱吻入懷抱,
說起棍棒來好身手,
「至少讓我……」
我是否可以寫得更精彩一點,用幾頁的篇幅,將呂西安置於我所經歷的最屈辱的處境之中?我有一種拙笨的、稚氣的抑或是高傲的贖罪感。我相信,我之所以蒙受了太多的羞辱,目的是為了讓呂西安免受屈辱。不過,為了使體驗更富有成效,我要讓呂西安在我悲慘的處境中復活一陣子。在《玫瑰的奇迹》這部書里,我承受了一個年輕罪犯所蒙受的奇恥大辱,罪犯的同伴一個個都朝他的臉頰和眼睛啐唾沫,講他的故事時我用的是第一人稱,開口閉口我如何如何。但這裏正相反,用的是第三人稱。天下著雨。在碼頭附近一塊空地上,呂西安靠著一塊石頭蹲著,身邊還有幾個沒臉沒皮的流浪漢,那地方允許乞丐出入棲身。乞丐們各自為戰,用碎木頭點燃一堆小火,來加熱米飯和青豆什麼的。這些殘羹剩飯是從兵營門口分來的,每個人用自己的白鐵罐頭盒子裝好帶了回來。這種殘羹剩飯是那些英俊的大兵(其中有一個最漂亮的小夥子)留給他的一鍋大雜燴,混雜著他們的憐憫或蔑視,呂西安怎麼也咽不下去。他感到揪心。他強忍著眼淚,眼皮都僵硬了。雨水澆滅了場地上一堆堆火苗,但仍然冒著煙。叫花子們想盡辦法保護他們的食物,有的用上衣,有的用搭在肩上的褡褳把飯罐子遮擋起來。這片空地位於通往蘭布拉斯街區大道的一面護牆底下,過路行人靠著欄杆俯視,「奇迹院」(乞丐窩點)盡收眼底。那裡,每時每刻,都會有人為雞毛蒜皮的小事爭論不休,為蠅頭小利打架鬥毆,為可憐巴巴的滿足而妥協和解。每一幕都是一出模擬滑稽戲。人窮志短必然滑稽可笑。他們在這裏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英雄壯舉的歪曲反映。當然,英雄壯舉出不了豪門富戶,只有那些眾望所歸、如雷貫耳的人物才能勝任。叫花子們你爭我奪,互相謾罵,反倒減輕了他們動作和喊叫的粗暴,表明他們的粗俗與貴世界的高貴不可相提並論。其他的乞丐則冷眼旁觀,瞧瞧熱鬧罷了。吵架時往往會冒出一句驚人妙語,罵人的話大都空洞可笑,有的則心血來潮慷慨陳詞,有的出手不凡打得對方措手不及,旁觀者既不報以笑臉,也不賞以喝彩。恰恰相反,他們看在眼裡,心裏卻在暗暗譴責他們無理取鬧。他們的羞恥心不允許他們無理取鬧。比如,沒有一個花子會對他的同夥用憐憫的口吻說:「可憐的老兄,行啦。沒有過不去的溝和坎。」這些先生說話很有分寸。為了他們自身的安全,以避免產生任何招致煩惱的裂痕,他們保持著無動於衷的心態,這種無動於衷與極端的禮貌其實相差不遠了。他們的言辭保持了經典作家的規範,不敢越雷池一步。明知自己不是陰影便是反光,明知自己很凄慘,被歪曲了,但他們仍然虔誠地苦心克制自己的動作和情感。他們說話的聲音並不低,但也不高,而是採用介乎低音與高音之間的語調。我要描繪的一幕發生在雨中,但卻是7月正午的太陽雨。雨水似乎悄悄地降臨到他們的頭上,弄得他們渾身發抖。偶爾,一個大兵走了過來。他們用西班牙語咕噥了幾句,於是,便有五六個最老邁、最醜陋、最謙卑的乞丐急忙站了起來,個個點頭哈腰,大兵從中挑了兩個,把他們帶到洗衣場,叫他們把衣物擰乾后晾曬。凡是遇到這樣的徵召,呂西安從來不響應。他總是躲在愁悶的破棚子里,凝眸注視著前方,只見遠方的大海雨浪滔天。他那雙眼睛的視線已經鎖定。他深信自己會長夢不醒。蓬頭垢面,反而使他嘴臉眉目鮮明。臉上汗跡斑斑,顯得油光滑亮,上鏡頭無懈可擊。他很少刮鬍子,即使刮的時候,也是用手往鬍子上抹點肥皂草草一剃了事。那個時候,他和我一樣,尚未割斷縛身的繩索,而正是這根繩索使人淪為俘虜,只有掙脫繩索才是逃生的惟一希望。他以自己的青春、美貌,因為希望瀟洒、需要充饑、追求榮華而與貴世界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如果要我使他墮落,我會很心疼。但如果稱他為壞蛋、混賬、流氓、惡棍、無賴、騙子的話,我會拍手稱快。種種美名不無嘲諷意義,read•99csw•com總叫人聯想到你們自我標榜的美好世界到底是什麼東西。哦,美名在歌唱。美名的歌聲在發顫。這些美名不也使你們聯想到最溫柔最猥褻的快|感,你們在對你們的情人呢喃求歡的時候,不是老把「混蛋」、「騙子」等美名掛在嘴上,在使用「心愛的」,「親愛的」,「我的心肝」,「我的寶貝」之前或者之後,總要悄悄地冠以或尾隨「你這個流氓」、「你這個壞蛋」等昵稱,而且總是搭配得天衣無縫,妙不可言。讓呂西安失望去吧,該我因此受盡痛苦的折磨!遮羞布一旦被撕下,羞恥的部分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知道此時此刻,兩腮會像著了火似的羞得通紅,恨不得鑽進地里隱藏起來,要不就索性一死了之。但是,我也相信,遇上了這種種無地自容的倒霉事,只要堅持一下,保持我的原始狀態,我就會因厚顏無恥而呈現奇異的美。(我只是靈機一動才使用美這個詞,因為我料想可以發現一個更明朗的世界。在那裡,不必抑制興奮,不必克制情愛,想笑就直接笑,哪怕這種笑是毫無意義的。)呂西安感到痛苦,難言的痛苦,因為他在進行苦行修鍊。但有時候,他一看到自己骯髒的雙手,會發瘋一般跑到水池邊。他勇敢地清洗一下自己的軀體,然後雙腳,雙手,把臉上的污垢擦洗乾淨,最後用一把破梳子梳理一下頭髮。他企圖與你們團圓的種種嘗試都是徒勞的。幾天以後,污垢又吞噬著他的勇氣。北風越刮越厲害,把他凍成了冰人;飢腸轆轆,使他日益虛弱--並非冠冕堂皇的病弱,因為他的身體依然那麼漂亮,只是他不能因此而自鳴得意了。自鳴得意難免有放肆之嫌--一身惡臭使他與你們越來越疏遠了。
「嚯!是的,我當然記得,你是布特利街的。」
「……這一邊活像戈雅①的畫……」
我羡慕這年輕女人苦澀而高傲的幸福。我「獻出」全世界再來品這滋味。--原注
「他們也太髒了,比起比東維爾的同類來有過之而無不及。你還記得嗎,在卡薩布蘭卡?必須承認,摩洛哥普通乞丐的衣裝體面多了,歐洲的乞丐永遠望塵莫及。」
「正相反,姿態的新穎……」
我任憑海關人員為所欲為,對統治者惟命是從,不可能不有求必應,因為這是警察的命令。此時此刻,我不再是飢腸轆轆、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不再需要驅趕惡狗和頑童的追逐;再也不是敢於戲弄警察的膽大妄為的小偷,而成了在星夜裡奉承勝利者的寵愛。當我明白,只有我可以保證走私犯們安全靠岸時,我感到不僅要為他們的安全負責,而且要為所有非法活動負責了。好像有人隨時隨地在監督著我,叫我不敢有任何怠慢。一身傲氣在支撐著我。再說,既然我故作|愛戀就能拴住警察,那麼我想,我若加大愛戀的強度,就肯定可以把他治得更加服服帖帖,我除了竭盡全力愛他之外沒有更好的辦法了。我把平生最美好的一夜獻給了他。並非為了使他幸福,而是讓我來承受他宣洩的純屬於他自己的恥辱。
「說什麼?」
一個胖男子向我借火併請我喝了一杯。我們出門時,他想把我帶到他家去,我拒絕了。他猶豫了一會兒,於是決定到碼頭倉庫去。我已經注意到了他身上的金錶、結婚戒指和錢包。我知道他不會公開呼救,但他看起來很強壯。我只有耍點花招才能得手。但我毫無準備。我突然想起來了,史蒂利達諾曾給我備好的細麻繩可以利用。我們來到倉庫的一個角落裡,那漢子要我跟他做|愛。
我又變得不安起來。我被陽性世界統治著。當昏暗把他們混淆在一起時,每一群小夥子都給我設了一道謎,揭開這道謎,我也不能體面地委身。男人們一動不動,默默無言,卻蘊藏著電子微粒的暴烈,圍繞著一個高能的太陽在不斷運轉:愛情。
「不許張口,否則我宰了你。」①
總之,不把呂西安安排在幸福環境之中,而是讓他放射出幸福之光。我打算按照我心目中的呂西安形象來塑造他,這個形象在我親身歷險過程中早就有所準備,有所引導,形成了輪廓。這樣,我可以慢慢讓他養成習慣,聽我講述我的冒險故事,知道我是在千難萬險中磨練出來的,讓他自己講出來而不覺得臉紅,也不因此抱怨我或者憐憫我。因為他應當知道,我下決心要讓他從我的人生冒險中受益。因此,我要求他了解並承認我的賣淫生涯。讓他詳細了解我做賊的最卑鄙伎倆,叫他因此感到難受並全盤接受我的衣缽。還要叫他知道我的根底,我的同性戀,我的卑劣行徑,我的離奇想像力,竟然把一個臉色蒼白、陰險奸詐的賊老太婆看成是我的母親;叫他了解我行乞時低三下四的動作,故作沙啞的嗓音,不僅叫花子們約定俗成這樣做,普通市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叫他了解我對付男色鬼的新招和妙招;我當男妓神經質的體態;我在英俊小夥子面前羞答答的樣子;一個漂亮小夥子因礙於某個流氓的死皮賴臉或小恩小惠而拒絕我的溫存體貼的場景;另一個場景是,法國領事看我進來立刻捂住鼻子,並讓人把我轟出去;最後我還要讓他知道,我浪跡歐洲沒完沒了的流浪生涯,一身破衣爛衫,經常忍飢挨餓,老看別人白眼,累得死去活來,受盡猥褻淫穢。
我在聖費爾南多附近被史蒂利達諾拋棄時,傷心程度要嚴重得多,貧困感要深刻得多。(阿拉伯人談到窮人時說「莫思親」。我的確是莫思親。)此後,與我朝夕相處的不再是對他的回憶,而是一個虛構的人物。他是我一切慾望的根據和借口,既可怕又溫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甚至與我融為一體。因為即使是現在,他也是我的夢中人,雖然還是那麼粗暴和死硬,但卻像星雲那樣飄忽不定,鋪天蓋地,與日月同輝,與明星齊名。我頂著烈日,勞累不堪,但我的雙腳步步踩著史蒂利達諾,我走路揚起的塵土,正是他演化的不可捉摸的紅塵。而另一方面,我的焦灼的眼睛正想方設法透徹了解他的形象中更人道的一面,最可寶貴的細節,儘管這種形象同樣不可捉摸。
沒有理由就此罷休。我終於可以為所欲為,竟然把一個被我偷盜的人給抓了起來,我要他為此付出高昂的代價。這地方雖然昏暗,但卻不怎麼保險。海關巡警轉過來就可能發現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