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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1947年,我從一家晚報得知,他剛因持槍夜間行兇被捕。報紙稱:「……英俊的獨臂英雄臉色蒼白……」云云。讀到這裏,我一點也沒激動。--原注
上面講述的,是1932年至1940年之間我的親身經歷。不過,在我為你們寫作時,當年的戀情縈繞心懷,歷歷如在眼前。我一一做了手記,不妨加以利用。但願這些故事對本書有用。
我終於明白了是什麼東西聯繫著雕刻家和被他雕刻的石頭,聯繫著畫家及其使用的色彩,聯繫著每個工匠及其加工的材料,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材料那麼順從地接受加工。因為在藝術加工過程中,材料獲得了生命力。我知道,那十隻手指撫摸著這些凹凸不平、曲直有折的肉體,包含著多麼深沉的情和愛。
「沒有遇到麻煩?」
我內心卻喃喃自語:
「平安無事。很容易。」
「快把槍藏起來。」
我待在他身邊,為他提供夜間淫樂服務。阿爾芒準備上床睡覺前,脫長褲時要褪好幾道皮帶圈,經常把皮帶弄得喀啦作響,似乎是在抽打一個無形的受害者,一種透明的肉體。空氣充滿血腥味。我當時嚇壞了,我所看到的阿爾芒既沉重又惡毒,根本不是原來想象的那麼回事,他是一個無能的傢伙。皮帶的喀啦聲陪伴著他,支持著他。他因無能而狂怒,絕望,像一匹被影子壓抑著的野馬渾身發抖,而且越來越厲害。然而他不會容忍我終日無所事事。他要我到車站或動物園周圍轉悠轉悠,拉幾個顧客。他知道我對他的為人產生恐懼后,就放鬆了對我的監督。我如數帶回我掙的錢。他自己也在酒吧間接頭。他同碼頭工人和海員合夥搞了多次走私活動。兄弟們很敬重他。當時,他與全城的地痞流氓一樣,腳穿草底帆布鞋。他走路不出聲音,但步伐更沉著,更有彈性。他經常穿一件海軍褲,藍料子,很厚重,人們通常稱之為橋的部分從來不扣嚴實,不時前面露出一塊三角褲,偶爾也露出一角稍微捲起的貼肚皮口袋。他走路的姿態比別人起伏更大。我想,他是為了找迴流氓、孌童、水手20歲青春體態的感覺,不知不覺中便在行動上流露出來了。他很留戀那時的體態,就像人們留戀青年時代的生活方式一樣。但他本身就混跡于最具刺|激性的色情行業,他要求用言語和動作來調情。由於我習慣了史蒂利達諾的害臊,在碼頭工人的酒吧里則看慣了他們的粗魯,一樁樁,一件件,我既是見證人,往往還成了他們膽大妄為、具體明確行事的借口。不論面對什麼人,阿爾芒滿懷激|情地大談他的性器官。誰也不打斷他的話。除非碰到一個頑固的傢伙,被他的語調和話語攪得不耐煩了,才頂他幾句嘴。
「喏,給你。」
我和羅貝爾一起侍候史蒂利達諾,就像侍候一位神甫或一門大炮。我們跪在史蒂利達諾面前,分別為他系左右鞋帶。但要戴手套就麻煩了,因為他只有一隻手。這種情況下總是羅貝爾優先去摁手套紐扣。
「要是你討厭他,可以把他留下。」
羅貝爾走在我身邊。
「一個真正的叛徒,一個愛好叛賣之徒,不裝模作樣自欺欺人。」我當時這麼想。
即使講幾個成功的案例,你們也休想弄明白其中的門道。最經常的情況是,我和羅貝爾把嫖客帶上樓。待他睡熟后,我們就把他身上的錢搜刮一空,扔給等在窗外的史蒂利達諾。早上嫖客追問我們,我們就讓他隨便搜,反正他不敢告發我們。開始時,羅貝爾振振有辭,為他的盜竊行為辯解。凡新手作案總愛說洗劫嫖客就是懲罰壞蛋。
「像現在這個樣子,溫順地在我懷抱里,我有護犢的感覺。」
儘管他對我如此不義,我卻對他感恩戴德。倘若他在我面前表現得膽大妄為,包打天下,事事不讓我插手,一切由他自作自受,那麼史蒂利達諾就將失去對我的所有吸引力。我暗自懷疑,他不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一次重大行動中去。他對自己的身體愛護備至就是證明。動不動就洗澡,動不動就灑香水,而且愛睡懶覺,還有那日益發福的形體,都說明他變得圓滑了。明白了他的行動離不開我后,我也就更離不開他,穩抱住他這棵有根基也愛招風的大樹,並從中汲取我的力量。
呂西安在我的皮膚、眉毛、下巴、臉頰上到處撫摸著,搓揉著。我把眼睛張大了一點,看了看他,沒有微笑,因為我已精疲力竭,我有點不高興地對他說(我已經沒有力氣改變口氣了):
我自言自語,情話說完了,我的愛也很可能即離我而去。就像喝過牛奶,或者吃過瀉藥,毒素也就從我的體內被清洗出去了。我把他的手握在我的手裡。我的指尖與他的指尖久久地貼在一起。我最終切斷了接觸,但仍然愛他。同樣的惆悵籠罩著我的身體。我第一次看他這個樣子:呂西安光著腳.從絮蓋街道下來。他光著腳穿過市區,進入了電影院。他衣著考究,無懈可擊:一條藍布長褲,配一件藍白相間的海魂衫,短袖一直挽到肩頭上。我不揣冒昧將此寫成白紙黑字,他至今仍光著腳丫子。在我看來,他那雙腳丫子有如綠葉護花,是補充其美貌的精緻附件。我對他的沉著和威信讚不絕口。他舉手投足,一言一行,既簡單又可愛,把他的美貌,他的雅緻,他的青春,他的力量,他的風度,表達得淋漓盡致,在本市愛虛榮的人群中贏得了交口讚譽。在洋洋得意的幸福中,他顯得莊重起來,心滿意足地笑了笑。
「我被逮住了怎麼辦?」
我的牙死死地咬著他的肉,我的上顎和下巴緊張地顫抖,致使我渾身哆嗦起來。我發出垂死的哀鳴,然而我在愛,極盡溫柔體貼,愛我的絮蓋小漁夫。他緊挨著我伸直身子,然後悄悄地把大腿伸進我的大腿之間,輕柔的睡衣把四條腿絞混在一起。然後,他極其仔細地尋找一個可以埋藏他面頰的地方。只要他睡不著,我那十分敏感的脖項內側就可以感覺到他眨眼交睫的輕微顫動。他一副懶洋洋無精打採的樣子,即使感到鼻孔毛刺癢,也懶得舉起手起來搔搔癢,只是拱著他的鼻子,在我鬍子上亂磨蹭,引起我好一陣微妙的衝動,就像小牛犢吮吸母奶那種快|感。他性格十分脆弱,簡直不堪一擊,只要我狠狠地瞪他一眼,只要我的話說得稍重一點,他就會受到傷害。要不然就會像有害射線一樣,穿透那一根柔軟的能伸縮的東西,卻不留任何痕迹。有的時候,我突然心血來潮,一股柔情傳到胳膊上,我立即更用力地摟抱他。可他並沒有抬頭,只是用他溫柔的雙唇,在我的臉上和身上,深情地吻著,舔著。這是對我的胳膊突然擁抱的自動回應。我每次心血來潮,總能得到一陣輕吻質樸的回報。那輕輕的一吻,使我頓時感到,一個單純樸實的小夥子的皮膚所有的毛孔百花盛開。我從他的這一表示明白了,他的舉動是內心感情的自然流露,他的體態聽從他思想的指揮。我被他的頭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吁吁地嘀咕道:
幾天以後,我對他說:
「他心裏也許十萬火急,」我想,「只是缺乏想像力,不知道該如何行動才好。」
「為什麼?」
他又笑了,說:
他發現我看得入了迷,當然不是說我看舵盤,而是說我看掌握舵盤的守護神。
在一個酒吧間,一個年輕的皮條客正蹲著玩弄一隻小狗。在這樣的場所,玩得如此調皮,的確異乎尋常,我不由向年輕的皮條客和小狗會心一笑:我很理解他們。這就好像一輛滿載沉悶而匆忙乘客的公共汽車,發現一個小孩伸出小指頭示意,便絲毫不敢怠慢地停了下來。史蒂利達諾鼻孔里冒出一根又粗又硬的鼻毛,逼人太甚,我便毫不客氣地拿起剪刀把它剪斷。
「你怕阿爾芒是吧?」
他的套間里堆滿了各種吊燈。幾個同夥平分屋裡的贓物,但其中兩個已經死了,是繼達爾朗①之後被殺的,另外一個被判處終身苦役。分贓同夥兩個死一個判刑,使得G·H的財產所有權變得神聖不可侵犯。他獨吞贓物名正言順。不管他信還是不信事情終會敗露,他照樣在地毯上來回踱步,懶洋洋地靠坐在安樂椅上,擺出一副前所未有的主子神氣。
我還來不及回答,阿爾芒就問他說:
「我可以信任你,依靠你的友誼了。」
「我喜歡在家養一株花草……」她說,「一株漂亮的花草……」
「我的愛即是愁。」
當時我們是在比利時。但只有法國警察對我有一種難以置信的威懾力。那些感化院之類的工具也是如此。我在法國以外的地方作案,根本就不算罪過,頂多是過錯。我若進了比利時的苦役營或監獄,我的下場會怎樣?我別無他慮,就怕被剝奪了自由。我向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提議到莫伯日作一次遠征。
此時,小夥子直起腰來,熱血上頭紅光滿面,活像一個滿臉充血的醉漢。只見他正了正腰帶,向我們走來。我們站在馬路上,他則站在絞盤木板底座上。我們直瞅著他,他笑了,說:
他還沒跑出50米遠,前面橫著一道堤壩攔住了去路。也許在一瞬間他窺視到忍受嚴刑拷打的場面。
「幹什麼?」
「合理合法。不用擔心。你照常步行過關。別打開包裹。這是一個夥伴的東西。」
「去對他說你愛他,去呀。」
「你在我臉上幹什麼?」
波布稍微轉過read.99csw.com頭,朝我看了看。他的臉忽明忽暗,鎮定自若。
他又笑了,隨口又補充了一句:「妙極了。」可我卻不敢回應他,他當然一路平安,不承擔任何風險,因為我早已知道,史蒂利達諾是我親手炮製出來的,一切取決於我,我既然可以創造他,也可以摧毀他。我終於明白為什麼上帝需要一個天使作為使者,去完成連自己都無法完成的使命。
那天,羅貝爾很晚起床。我們同史蒂利達諾和西爾維婭一起共進午餐,爾後,羅貝爾去領工錢,並對老闆說,他不再在轉盤工作了。我們喝了一個晚上。阿爾芒出門已經8天了,音信香無。開始,我真想攜帶著阿爾芒的衣物一走了之,逃離安特衛普,甚至離開比利時。但他威力無邊,遙控著我,我戀戀不捨,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被這個男子漢的暴烈所誘惑。這是一個成熟的男子漢,老到于邪惡,地道的強盜,惟有他才能帶著我甚至背著我在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世界里闖蕩,我相信他已經開始東山再起了。我捨不得離開他的房間,但我忐忑不安,日甚一日。史蒂利達諾答應我不把我對羅貝爾的戀情告訴阿爾芒,但我吃不準羅貝爾會不會來個惡作劇,到頭來把我出賣了。羅貝爾同那位斷手英雄在一起顯得很自在。他已經毫無拘束了,活潑詼諧,愛說愛笑,甚至有些放肆。他們倆商量從何處下手作案時,我發現他的眼神突然變得專註起來,待解釋清楚后,羅貝爾必做一個原來如此的手勢:食指和中指併攏,悄悄地插|進一件虛擬的西裝內層口袋裡,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口袋裡提出一串虛擬的珠寶。這一表演動作十分輕巧。羅貝爾緩慢地在空中進行分鏡頭演示:一個動作是從被盜者口袋中抽出手,第二個動作是把拿到手的贓物裝進自己的口袋裡。
有時候,他一手插在口袋裡,站在櫃檯前一邊喝酒,一邊愛撫自己。還有時候,他賣弄自己的粗壯與漂亮--也包括力量和靈巧。那時,我弄不清他的陽器和力量到底為什麼會這樣糾纏不清,因此對他羡慕不已。在街上,他一隻胳膊似乎在拉我摟抱我,另外一隻手臂則死勁一拱把我推開。我對他的生平不甚了了,只知道他周遊過世界,是佛拉芒人,我硬要從他身上辨認出苦役營的痕迹。他很可能從苦役營逃跑出來,要不然他怎麼會剃光頭,怎麼會有這一身厚重的肌肉,怎麼會如此虛偽、粗暴和野蠻。六
我又一次成了令人心醉的龍捲風中心。法國的蓋世太保有兩大迷人的本領:背叛和盜竊。倘若再加上同性戀,那它就是耀眼奪目、十全十美的了。法國的蓋世太保所具有的這「三德」,我把它與「對神三德」①等量齊觀。三德所至,可以構建一個同呂酉安同樣硬邦邦的軀體。如何譴責蓋世太保?他們心目中沒有世道。他們背叛成性(背叛即意味著打破愛的法則)。他門投身搶劫。他們最終以雞|奸為標誌,與世隔絕開來。他們作繭自縛,處於無法突破的孤立之中。扎瓦同我講過不少有關法國蓋世太保的事情,我且留待以後再說。
但為時已晚,德國人把他們包圍了。
「願意。」
我的眼前,閃過一張張臉孔(拉布西埃爾的除外),他們無不因為經常擔驚受怕和怯弱卑鄙而滿面愁容,疲憊不堪。他們之所以面目全非,當然可以有種種的理由進行辯解,諸如紙張質量差,印刷質量差,拍攝瞬間表情很痛苦等等。他們一個個都露出受騙上當的可憐相,但他們是投入自己設置的羅網,是陷入心靈的陷阱。韋波·威德曼在被警察逮捕時受傷,連同繃帶一起被照成漂亮的照片,但他仍然不失為一隻掉進陷阱的野獸,只不過這是一個人為的捕捉人的陷阱罷了。他沒有自欺欺人,保持了原來的真實面目,因此也就沒有自己丑化自己。與此相反,我看拉封及其同夥的照片時,早就發現,現在也看得出來,他們完全是自己背叛自己。
「叫他們來把我攆走好了。」他對我說。
「你曉得,得想個辦法,手頭太緊了。我們幾乎沒有錢了。」
「這很正常,」我自言自語,「他是個混蛋,而我則是個蠢蛋。」
「這幫傢伙,都是鬼迷心竅的色狼。」他這樣開脫自己。
此時,正值安特衛普秋季,陰雨綿綿,建築物的色彩灰暗,佛拉芒人形態沉重臃腫,城市風格又很特別,再加上我這可憐巴巴的窮酸相,也增添了悲涼的情調。面對這些風物,難免觸景生情,心頭悶悶不樂,總有些忐忑不安。在德國佔領安特衛普的轟炸中,許多安特衛普人喪生,我曾從新聞影片中看到100到150名受害者的葬禮。一具具棺材上蓋滿了鬱金香或大麗花,安置在安特衛普廢墟現場上,簡直成了一片擺花攤的花市。各路牧師和唱詩班的孩子們,個個穿著綉邊寬袖法衣緩步而行,為死難者祈禱安魂。這番最後一睹的景象,進一步使我相信,安特衛普向我暴露了它的陰暗面。
「是的,我也有這種感覺,好像在保護你。」
「喂,叫你呢,你就沒想混進去干它幾下子?」
但史蒂利達諾如夢初醒。我已不再為他效勞。他不如痛打我一頓,痛罵我一通。他不如讓我領教一下他拳打腳踢、侮辱漫罵的滋味。在我眼裡,安特衛普已經失去了悲涼的特性和放蕩的濱海詩意。我明察秋毫,一切都可能降臨到我頭上。我本可以作案犯罪。這個階段前後大概持續了半年。但我還是乾淨的。
他說出這樣的話多麼不易,我惟恐破壞說這話的脆弱的心理機制,切不可高興得太早了,只要稍有流露恐怕就會樂極生悲。我故意把話岔開。第二天,我們拜訪了G·H,他顯得就更乾脆了。
他之所以大言不慚,是因為他堅信他有權佔有這些征服來的豪華傢具,有權佔有這些琳琅滿目的戰利品。呂西安目不暇接,對此垂涎三尺,讚不絕口。這套住房,事實上正上演一出悲劇,劇情還在繼續發展。這套房子也是至尊聖龕,證人日夜在此守候著。自從我知道了這些死人的來龍去脈后,走進G·H的家感到踏實多了,不再大驚小怪了。屋裡每一件東西,每一樣陳設,好像不再屬於別人,不再聽從其他鬼魂的支配了。這裏的所有東西已一錘敲定,統統屬於現在的所有者。我們從套間出來,在下樓梯的時候,呂西安悄悄對我說:
「你怎麼回事?你有病?」
史蒂利達諾一貫善於施展軟硬兼備的魅力,我也只好左右逢源,聽憑擺布。他親切地擁抱了我,便獨自朝列車走去。我看著眼前這位沉靜的理性化身,這位摩西十誡的守護神走路的姿態,他那堅定穩重的步伐,漫不經心的舉止,扭動有光澤的屁股,無不包含著他的權威。雖然我不知道包裹里裝的是什麼東西,但它卻是信任和幸運的標誌。幸虧有了這個小包,我再也不必為我那點區區小事去闖邊境了,現在只須惟君命是從,效犬馬之勞。我的眼睛離開史蒂利達諾后,一切心思都是為了重新找到他,手中的包裹就是我的嚮導。我每次歷險(偷盜,偵察,逃跑),周圍的東西都活動起來了。想起那一夜,我同大個子N合夥作案。路上的石板、卵石都有方向,我得事先偵察清楚才行。周圍的樹木看見我不勝驚訝,頓時搖動起來。我害怕起來非同小可,可謂驚恐萬狀。無論什麼東西,我一害怕,它就釋放出一種精神激素,只等我一發抖,它也就跟著抖動起來。在我的周圍,無生命的世界會輕輕嘆息。我甚至可以同雨水交談。我迫不及待將這種感情激動看作是一種特權,並對它情有獨鍾,導致恐懼的原因反而忽視了:如某次搶劫或在警察面前逃跑。夜間活動當然方便,但最終白天也照樣坐立不安。於是,我只好將自己寄託于神靈世界,因為它失去了現實的意義。我處於危險之中。我看周圍的景物,事實上已經失去了常態,它們給我通風報信,帶來友善的不安。史蒂利達諾託付的包裹貼胸揣在襯衣裏面,它會把每件事情神秘的謎底一一揭開。誠然,由於我微啟雙唇,嫣然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危險得以化解,使我敢於大搖大擺走向海關。我身上攜帶的東西,莫非是偷來的珠寶首飾?警察傷透了腦筋,密探、警犬四齣活動,秘密文電來往不斷,究竟是為了什麼?會不會是這小小包裹引起的?我務必不惜一切代價與一切敵對勢力周旋,史蒂利達諾在等著我。
「那麼,你要我去開口?」
我差點失聲問他:「那阿爾芒呢,他幹什麼?」但我沒有吱聲。
「你該請我們喝一杯吧?」
「因為那樣我會對自己感到羞恥。」
我並沒有看到他往手上啐的唾沫,只是看見他兩腮一鼓一縮,白牙間吐出舌尖。我還看見這小子搓著黑糊糊的長滿厚繭的手掌。他彎腰掌握舵桿時,我發現了他那已經皸裂的箍腰厚皮帶。這種粗笨的皮帶絕不是風流雅士褲腰上的裝飾品。只要看一眼它的質地和厚度,其作用便一清二楚了:保持男性陽剛氣質最顯著的標誌。若不系這種皮帶,陽剛便無從談起。男人的寶貝得不到保守和護衛,陽氣就會從腳底流失,出現氣質障礙。小夥子穿一件茄克衫,衣褲之間露出一段皮膚,皮帶沒有穿進套圈裡。他每次使勁,皮帶便往上提一下,而褲子則https://read•99csw.com往下滑動一下。我看呆了。我看著皮帶穩穩噹噹地上下運動著。待到第六次腰部運動時,只有褲襠上皮帶首尾仍然相扣,其餘部分已纏到赤|裸裸的脊背和腰部上。
我跟在他們後面走著。喝過酒後,他們便分道揚鑣了,阿爾芒還是沒有跟我握手道別。他離開酒吧時甚至看都不看我一眼。關於阿爾芒,史蒂利達諾也隻字不提。幾天以後,我在碼頭倉庫附近遇見阿爾芒,他叫我跟著他走。他幾乎不說一句話,就把我帶到他的房間里。他表面上仍然鄙視我,逼我供他尋歡作樂。
「前怕狼后怕虎,動不動就感情用事,必然心慌意亂,必然在表情上流露出來,惟有呂西安不受影響,照樣天真爛漫。」我這麼想。
「我不能讓這可憐的孩子孤苦伶仃。」我當時自言自語,「他會想起對我說過的那句話,知道我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
「別開這種玩笑,小心打你的小嘴巴。」
「我怎麼才能甩掉他,如何是好?」我自己問自己。不安情緒接踵而至,使我鬱鬱寡歡,加上心思雜亂,我本來就動蕩不安的生活流程受到了毒化。我多希望他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我期待著奇迹出現,但暴風雨後才能看見晴天。第三天晚上,我進入他的房問。
「非揪出一道皺摺來不可。」他說。
「我願意隨你生活,只是不幹偷盜。」
在史蒂利達諾的幫助和勸導下,我終於講究起穿著來了,而且還很別緻。我討厭流氓中流行的筆挺格調,我的裝束流露出夢幻色彩。當乞丐因恥辱同現實世界格格不入,正當我告別乞丐生涯之時,現實世界又從我身邊悄然溜走。我識別客觀事物重本質而非優點。我的這一幽默感最終使我與情投意合、親如手足的人們逐漸生疏起來,猶如粘膠逐漸失去了粘性。我感到茫然若失,輕浮到荒唐的程度。
沒過兩分鐘,我就把他抱在懷裡。他的臉緊緊貼在我的脖子上,我揪著他的頭髮,讓他抬起頭來,我看他已經淚流滿面了。我離開他的三天里,他飽嘗了窮困潦倒的滋味。我終於給孩子帶來了安寧,我也因此心安理得了。我感到驕傲,可以讓一個小夥子一會兒流淚,一會歡樂,一會兒痛苦。我的恩澤所至,他的淚珠和苦水得以凝結成光彩奪目的珠寶。他的絕望和復活使他洗心革面長得更漂亮了。他的絕望和復活把他變得更寶貴了。他伏在我脖子上傷心地嗚咽哭泣,證明我是一個堂堂的男子漢。我是他的男人。呂西安剛揩乾臉上的淚水,就同我一起倒在床上。他揪我的耳郭,一會兒把它捲起來,一會兒又把它鬆開,快把耳朵撕斷了。
「阿貝爾,我不讓德國佬活著把我抓走。快向我開槍!」
「是真的……我保護你。」
「把槍扔給我。」他喊阿貝爾,阿貝爾於心不忍。
「沒什麼。他討我喜歡。」
我一言不發。我還是小心為妙。蓋世太保的話題在我內心掀起洶湧的波濤。呂西安正踩著波浪行走。萬頃碧波承載著他優雅的雙腳、肌肉發達的身軀、靈活柔軟的體態、脖項、滿頭光彩照人的秀髮。我驚嘆不已,在這肉體宮殿的內苑,竟然深藏著十足的邪惡,而正是這十足的邪惡保持著四肢、軀幹、光和影盡善盡美的平衡。接著,這宏偉的宮殿慢慢地沉淪,淹沒在驚濤駭浪中。它在大海中漂游,大海驚濤拍岸,我們就在岸上行走。肉身宮殿慢慢地溶化成液狀,最後與大海融為一體。大海猶如琳琅滿目的百寶箱,面對大海里的世外桃源,多麼寧靜,多麼溫柔,我深感受之有愧。我真想頭枕波濤,雙臂抱胸,睡去而不睡死。人間的陰影,天空的陰雲,道路的陰溝,樹木的陰涼盡收眼底,在我心中定居下來。
「人們在為這座城市舉行祭禮,」我心裏思忖道,「我想,城市的精神就是死亡,」
我得到同樣的眼神,同樣回答。
阿貝爾一槍打中了D的頭部,然後開槍自殺身亡。
「你瘋了。照你那麼說,那我現會在哪裡?早就同他們一起關進大牢了!」
「哪種事?」
(這部日記有一大部分已經散失,有些原話我已經記不起來了。我當時是因為這幾句話猛然想起阿貝爾和D的事件的,雖然我沒有參加他們的冒險行動,但我畢竟可以作證。如今,我已沒有精力把這段故事重新再寫一遍,但他們彼此相愛頗具悲劇色彩。一種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我有義務在此補上一筆。阿貝爾當時20歲。他來自勒哈佛爾。D是在桑特監獄認識他的。出獄后他們在一起廝混。德國人已經佔領了法國。D被吸收進蓋世太保。一天,在一個酒吧里,他一槍殺死了一個德國軍官,因為這個德國軍官公開譏笑阿貝爾的朋友。在混亂之中,他急忙把手槍遞給了阿貝爾。
他笑了笑。但不論從我的年齡還是從我的風度上講,我都不好裝出高貴紳士的派頭,帶著輕薄逗樂的情趣去接近他,觀察他。我恨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小夥子。但史蒂利達諾卻拽住我的袖子,說:
我沒話可說。
波布在我面前挑撥離間我同呂西安的關係,把他描繪成下流子。但他這樣一來反而加重了我對他的眷戀。我情意綿綿地想象他進行嚴刑拷打的情景。我想錯了。他決不背叛。我曾問他是否願意隨我一起生活,有難同當。他盯著我,我從未看見過如此清爽真摯的眼神。這股眼神好比一汪清泉,灌溉著潮濕的草地,草地上長滿了「勿忘我」的花朵和在莫爾旺地區通稱的「搖頭草」。於是他回答我說:
「放開我!」我說。
她從千百種花草中給自己挑選了一株天竺葵,執意要連根帶泥一起包裝。買一株花還這麼講究,倒沒有使我吃驚。設身處地為婦人想一想,我不覺感染上買花人的感情:
「我看沒錯,你喜歡他。」
後來,我被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所傾倒,我採取了同樣超然的態度。我承認我很激動,但我不承認激|情有指揮我的權力。我同樣清醒地加以審視,我懂得什麼是我的愛;我從我的愛出發,與世界建立起聯繫:聰明才智應運而生。
「這混蛋耍出漂亮的一手。」我暗自尋思。「他倒小心翼翼不沾手。缺一隻手可不是正當理由。」
三言兩語,他的話就說完了。他沒有進行死裡逃生的任何嘗試。苦難臨頭了他還無所謂,可把我氣壞了。
但他們誰也不肯跟我走。一天,我一個人呆在史蒂利達諾的房間里,我從他掛在衣櫃的一件上衣口袋裡,偷走了他私藏的手槍。
「我要張牙舞爪,披頭散髮,連啃帶咬,唾沫橫流,叫你呂西安再板著冷漠的面孔,」我內心翻江倒海。「只有極度的痛苦才會使我放鬆上下顎骨緊張的肌肉,請他寬恕我。」
「這又不是我的錯。」他用那麼謙卑的口氣表示歉疚,即使在黑夜,我也可以猜想他臉紅了。
「你呀,如果繼續這麼說教,豈不成了神甫了。干我們這一行的,只認一個理,那就是錢。」
「裝蒜,明知故問,偷盜唄。」
「是不是一干就渴?」史蒂利達諾問,然後轉身對我又說:
「你要把我甩了,我會發瘋的,」他對我說,「我會比流氓還流氓。」
阿爾芒已經外出旅行去了。儘管我不時聽到別人叫他不同的名字,我們卻一直管他叫阿爾芒。我的情況難道不也如此嗎?大家叫我讓·加連,其實這是我第十五六個名字了。他剛從法國回來(後來我回法國后才知道他販賣鴉片),若要我用一個詞來勾畫一個人,只要他在我面前打幾秒鐘照面就行。但如果他給我的最初印象如忠誠、明朗、坦率在我腦中滯留,那麼一旦發現他的嘴角起了一道皺紋,換了一個眼神,露出了一絲微笑,那麼表達起來就不那麼簡單了。他的面目變得越來越複雜。各種表情糾纏不清,叫人無法解讀。在史蒂利達諾的臉上,我所能看到的是冷酷無情,但他只要在眼角或嘴角露出一絲譏諷(我也說不清)的表情,他的面目就走樣了。阿爾芒的臉則是虛偽、陰險、惡劣、狡詐、粗暴。當然,認識他之後發現這些性格特徵並不難,但我知道,只有當那些性格特徵奇迹般地同時集中到一張臉上時,才能給我留下當時的印象。其實,虛偽、惡劣、愚蠢、殘暴、野蠻等說法可歸結為一種稟性。我是說,上面列舉的各種面部表情,在空間里很難看清,但從時間上看就一目了然,之所以在他的表情中會流露出這些特徵,或者與我的性情有關,或者與阿爾芒內在的原因有關。他是一個粗野的人。他不具備正常的美。在他的臉上,我所說的那種種特徵,純粹得一絲不苟,不會引起反義混淆,表面上看起來陰鬱可悲,其實卻閃閃發光。他體力驚人。他當時大約45歲。他長期憑藉自己充沛的精力闖蕩世界,舉重若輕,好不自在。他巧妙使用自己的精力,以達到最佳效果,以至於這種精力,這種強壯的肌腱,在額頭和脖項都有突出的表現,這再次證實並強化了這種種可憎的品質。過人的精力使惡劣的品質具有誘惑力。他鼻樑塌陷,我看未必是被人一拳砸扁的。他的下巴結實有力。他的腦袋渾圓而且總是剃得光溜溜的。脖子上的皮膚有三道折,稍有積垢便看得一清二楚。他身材高大,架勢不凡。他走起路來大搖大擺,通常動作遲緩,體態沉重。他難得一笑,笑也不自然。他九九藏書的嗓音凝重,低沉,近似男低音。但不能說他是一個粗嗓子,因為音色還挺悅耳。阿爾芒說話很快,大家邊走邊說,步子邁得快,話也說得快,與低音相反相成,產生了美妙的內涵豐富的音樂效果。行色匆匆,在渾厚低沉的低音中,還可以領略到高音的昂揚,音色厚重,變化難度大,可見他的嗓音非常靈活。高低變調錯落有致,顯得格外優雅。阿爾芒發音還算清晰,音節之間沒有撞車現象。儘管他說話簡單,隨便,但環環相扣,平鋪直敘,從容不迫。大家終於明白,正因為他的嗓音特別美妙,他的整個青春時代一直有人喝彩,尤其是得到男子漢的青睞。凡是因體壯或貌美而受到別人讚佩的人,都會有一種洋洋得意的自信,於是他們對自己更是信心十足,更醉心於溫文爾雅。阿爾芒的聲音不時刺|激著我的喉嚨,一點就靈,我會激動得喘不過氣來。他很少迫不及待地趕路,但事情總有例外,倘若必須趕一場約會,又是走在史蒂利達諾和我之間,他必把頭抬得高高的,而且稍微前傾,不顧身高馬大,大步流星闊步向前。與此同時,他的低嗓門說話越來越快,堪稱一部肆無忌憚的傑作。從這位重量級健將的喉嚨里吐出的聲音只因有淡淡的几絲輕霧才顯出萬里藍天的清朗。可以想象,這嗓音屬於一個快人快語、風度翩翩、備受歡迎的少年,他對自己的風度、力量、美貌和非凡充滿自信,對自己嗓音的奇妙魅力胸有成竹。
羅貝爾隨我們到了咖啡館。事情發生得就這麼巧妙,就這麼簡單,卻令我驚慌失措。我既不靠近羅貝爾,也不緊挨史蒂利達諾,我已魂飛魄散,撒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我雖然抓錄了上百個分鏡頭,但這些細節頓時像宇宙大爆炸一樣,化成了無數輕盈的星星。我記不得那是些什麼星辰。後來,我第一次陪伴呂西安,我又體驗到同樣的丟魂現象。我聽到一個家庭主婦為買一株天竺葵正在嘮嘮叨叨:
「你出門帶著他,老是這樣子?」
「沒什麼,一點煙土。」
「你煩了嗎?」
「去呀!」
我想象在他體內,在他的五臟六腑內,有堅韌的皮層組織裹包。在他那又熱又肥的花花腸子里,我相信他正在醞釀著他的意志,要把虛偽、愚蠢、惡劣、殘酷、奴性強行實施,公開亮相,並從中獲得個人全面的誨淫誨盜的成功。我是在西爾維婭的房間里看見他的。我一進門,史蒂利達諾立即介紹說我是法國人,我們是在西班牙結識的。阿爾芒當時站著。他沒有同我握手。但他看了看我。我緊靠著窗子站著,沒有對他們表示熱心。他們決定到酒吧去,只聽史蒂利達諾說:
他們不是鋃鐺入獄就是死路一條,蓋世太保的大小頭目如:拉封、波尼、克拉維葉、帕尼翁、拉布西埃爾,其命運概莫能外。我之所以裁下並保存好這張登有他們照片的剪報,就是要尋找並保存為一次背叛行為辯解的證據。哦,記憶中我總是把一張容光煥發的面孔安在他的頭上。莫里斯·皮羅傑從表面上看眉清目秀,像清晨一般爽朗,但實際上是十足的偽君子。他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在撒謊。他當著我的面撒謊,笑裡藏刀,出賣他的所有朋友。我當時是那麼愛他。當我得知他是殺死厄斯庫德羅的兇手時,我一下子昏死過去。因為悲劇再一次逼近了我,直到降臨我的頭上,進入我的生活中,使我的精神為之一振,給了我舉足輕重的新地位。(流氓們常說:「他不知天高地厚,連拉屎放屁都沒感覺。」)我曾經崇拜過他,就是在他人頭落地8年後,我或許仍保留對他的敬仰,皮羅傑從殺人到被處死這段時間里,反正他比我了不起。一想到他身首分離的一生,想起他那具正在腐爛的屍體,此時,我只能說:「可憐的傢伙!」也只有這個時候,我的確很愛他。這麼說,並非我要以他為榜樣,而是求他幫個忙,指引我走上升天之路。在西歸途中,但願我能見到他(我可沒有說再見他)。
我會拋棄呂西安嗎?那麼呂西安也會不讓我活下去。除非他寧靜的溫存,他受驚的純潔在我愛的陽光下變成一隻猛虎或一隻雄獅。如果他愛我,他會為我繼續活下去嗎?
「干他那事唄。」
他偷竊了嫖客還不斷地挑嫖客的毛病,不由有些心煩意亂。史蒂利達諾毫不客氣地給他提個醒:
「看得出來,他是你的男人。」
①漢語名稱為「金魚草」--譯註
我所提及的這幾條漢子,每個人都有自己榮耀的片段歷史。想當初,他們個個光彩照人。我認識拉布西埃爾,曾看見他出門時,攜帶著幾個情婦乘坐豪華轎車招搖過市。他相信自己,心安理得於真實之中,專營告密勾當獲取豐厚報酬。厚顏無恥而毫無愧色。
與阿爾芒混在一起給我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史蒂利達諾照例常去看望阿爾芒,但他似乎在時間和空間上都在疏遠我。很久以前,一個偏僻的地方,我委身於這個年輕小夥子,當年頗有譏諷意味的冷酷無情現在卻變成了可口的溫情了。在我同阿爾芒生活在一起的時間里,史蒂利達諾從不以此為笑料尋開心。事情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他這樣謹慎小心反而令我很不自在。不多久,他便成了明日黃花。
我如醉如痴地閉上了眼睛,他吻了吻我的眼睛后就下了床。我聽見他關門的聲音。在我的眼皮底下,出現了奇異的景象:在清澈透明的泉水池裡,有一些很靈活的灰色爬蟲,在池底淤泥上忙忙碌碌地行動,他們在我眼睛的陰影和清水裡奔波,而我眼睛的一汪清水底下,則是一攤污穢的爛泥。
「跟這傢伙合夥干,一定很有意思。」
我把呂西安咬出了血。我希望他吼叫起來,他的麻木使我無可奈何,但我知道,我非把我的朋友的肉撕碎不可,恨不得陷入一場無法彌補的大殺戮之中,但我仍然保持著理智,我領教了失敗的瘋狂。
「認識。幹嗎?」
「我以為你不想再給我了。」
「你把我弄疼了。」
我感到很驚訝,一個肌肉如此發達的身體,在我的熱愛感化下,會變得如此萎靡不振。只見他在街上走路,肩膀搖搖晃晃:鐵石心腸已經變得春風輕軟。原來的針尖麥芒、雷鳴閃電終於收起了鋒芒和激光,變得委婉輕柔了,惟有眼睛在雪崩中閃爍生輝。這部機器原來只會揮拳頭,頂腦球,尥蹶子,現在卻放開手腳,放直身子,放鬆了關節,其性能令我驚佩不已。它獨具堅挺的溫柔,像捲尺一樣大伸張后可以大收縮,經過浸泡,發生了膨脹。我也領教了回報我的溫柔體貼的那千種風情,萬般柔順,怎麼會突然變得暴烈,變得惡劣,只要我的溫柔不再成其溫柔;只要我斷絕了柔情蜜意,比如說,拋棄了這個小傢伙;只要我因軟弱而無力佔有這金玉之軀。我看清了是什麼力量在操縱這種種突變。何必有這樣的清醒,真叫人受不了。他的溫柔收縮了,龜縮了,以便養精蓄銳,東山再起。
「怎麼樣?請他喝一杯呀!」
「你不會給我要?」
「別拿我窮開心。」
「可你說過,假如我離開了你,你會變成強盜。那又為什麼?」
「你沒有吃飯吧?」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這是你的男人吧,嗯?」
我們彼此並未完全情投意合,互相委身,只是照例每天見面。我在他房間里吃午飯,晚上西爾維婭出去幹活,我們則在一起吃晚餐。然後,我們挨家光顧酒吧,喝得飄飄然,忘乎所以。他幾乎整夜抱著出色漂亮的姑娘跳舞。只要他一到位,氣氛就不一樣,先是他一桌人熱鬧起來,然後感染周圍桌子。笨拙而瘋狂。他幾乎每晚都要干架,粗野,可觀,轉眼間獨手從口袋裡拔出他的彈簧刀。碼頭工人、水手和男妓們紛紛把我們包圍起來,或者助我們一臂之力。這樣的生活把我折騰得筋疲力盡,我多麼希望能在迷霧繚繞或濛濛細雨中沿著大堤漫步。在我的記憶中,夜夜都冒火星。有一位記者談論一部電影時寫道:
「你幹嗎問這個?」
他回答很簡單,好像談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對方應該明白才對,或者乾脆像是對牛彈琴,聽話的人怎麼也弄不明白一個如此簡單而又如此神秘的東西。他的嗓音有點低沉。他又摸到我的眉毛處要進行按摩,我把頭挪開。他伸出雙手要抓我的頭,準備把它抱近些。我又躲開了。他索性伸出雙臂,好像對寶寶說話似的連哄帶嗔地叫我:
我被他們的嘲笑掃地出門,我分明看到自己順著一道光梯滾落下去,史蒂利達諾控制著光梯作威作福。我彷彿又回到了西班牙時代,衣衫襤褸,與窮光蛋們為伍,熬過了多少黑夜,淺嘗幸福卻陷入了絕望:我自知無計可施,只好再去啃泥土,舔自己的雙腳。我經過長途跋涉,已是滿腳塵灰。一想到我過去渾身長滿的虱子似乎又在我身上孵出了幼虱。虱卵即將孵化,我就索性不剪頭髮了。我下決心要殺掉史蒂利達諾和羅貝爾。當不成榮耀的流氓,就做監獄中的流氓:我選擇了苦役營或受辱刑而死。為了挺過難關,我不由思念起阿爾芒,多希望他早點回來,但他就是不露面。
他從揪耳朵轉到掐我的面頰,爾後死勁地擰我的前額,直到弄出折皺。(他的指頭在我的皮膚上搓揉著,該加重的地方還按得很准。他的動作並不機械。呂西安九-九-藏-書幹這一行非常專註。)他捏過來掐過去,試圖要改變我的面貌,但沒有一副面孔令他滿意。我任憑這小夥子按摩,這種遊戲有助於他排遣更多的煩惱。他喜歡在我身上擰出一道皺紋,戳進一個窟窿,揪出一個腫塊,以此取樂,但似乎是苦中作樂。他笑不起來。他的指法極富創造性,他的好意我心領神會了。我被他的手指搓來揉去,好像受到了祝福,塗上了重彩。我體驗到肉體受到搓揉有多愉快,該帶來多少情和愛。
有的時候,我也害怕他對我的愛會突然從溫順變成抵抗。還是謹小慎微為妙,見好就收,痛痛快快地享受他給我提供的艷福。傍晚,呂西安緊緊地把我摟在懷裡,在我的臉上吻了又吻,我的身軀蒙上了哀傷。我渾身似乎黯淡無光了。一個鬼影給我的身體披上了黑紗。我顧影自憐。讓這個孩子失戀於我?讓他從我這棵大樹上掉下來,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你認識那個叫呂西安的傢伙嗎?」
「我也一樣。」他說。於是他馬上給我一個回報的輕吻。
「我的寶貝東西,」他說,「我的寶貝東西,女人往前總是先招搖乳|房,她們玩弄我的寶貝,我有權把寶貝獻出來,讓它向前,直至把它擱到平台上。因為我的寶貝很漂亮,我甚至有權把它當禮物派獻給波拉·內格里或加勒王子!」
「你變得瘋瘋癲癲,我發誓。」
這句滑稽的話勝似一篇精彩的演說,不禁使我想起一種名叫「狼嘴巴草」①的花,開在干硬的薊刺叢里,花草通人情,我那帶有絨毛的柔嫩花朵,被史蒂利達諾刺傷了。
我摟住他,真想吻他,但他掙脫了。
他喘了一口氣,甜蜜地對我說:
「雙腳一踏上這軟綿綿的割絨地毯,」我感慨萬千,「就得躡手躡腳,小心翼翼,顯得靜悄悄的,甚至是孤零零的,有在母親懷抱里的安全感。在這豪華地毯上,你可以造謠誹謗,惡語傷人;你可以煽風點火,謀划滔天罪行。」
「我嘛,我繼續坐火車走。」他對我說。
①達爾朗(1881-1942),法國武裝部隊總司令,海軍上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與德國法西斯勾結,簽訂了一系列軍事協定,盟軍在北非登陸時,又與英美聯軍合作,不久被暗殺。--譯者
「為什麼?」
史蒂利達諾善於玩弄厚顏無恥的伎倆,但不擅長動聽的言辭。他的怯弱、卑鄙和懶惰,日積月累,已經腐爛發臭,濁氣衝天熏得我喘不過氣來,只能加劇我對他的怨恨。過去美化他的東西,現在卻像潰瘍一樣腐蝕著他的腸胃,染上潰爛的色彩,成了我嗤之以鼻的理由。他們似乎不知道我的嫉恨和狂怒,似乎不知道我惱羞成怒已經不斷惡化著我們之間的關係。有一天,我單獨同西爾維婭上街,她公然挽著我的胳膊。她緊緊地挨著我。我所愛戀的兩個男人,他們之間卻一拍即合,親密無間,結果把我給疏遠了,反而不讓我品嘗坦誠而歡快的友情,但史蒂利達諾的女人也許出於憐憫之心,似乎要來安慰我,這就更叫我無地自容。西爾維婭的腰身和乳|房緊貼著我的身體,差點使我嘔吐。她也許是故意要傷害史蒂利達諾,竟當著他的面,說我招她喜歡。羅貝爾和史蒂利達諾聽了不禁哈哈大笑。
被他的力量和年齡所支配,我幹得一絲不苟。他那堆沒有絲毫靈性的肥肉壓得我頭暈目眩,我終於領教了地地道道的獸|性,與我過去的幸事大不一樣。我終於體驗到什麼是茸茸的胸毛、肚皮和屁股所能包含的溫柔,所能傳遞的力量。我任憑無數的風雨交加之夜把我湮沒。或出於感激,或出於懼怕,我在阿爾芒毛茸茸的胳膊上投放了一個吻。
「可海關呢?」
「我說話很認真。」
「瘋瘋癲癲!」我重複了一遍,眼睛瞪得大大的。「瘋瘋癲癲。」我好像記起來了,根據我所說的不屑一顧,注意到忘在鐵絲上的一件內衣還夾著一枚別針,我因此揭示了一個完整的知識。這個盡人皆知的小玩意兒,既雅緻又奇特,我卻熟視無睹。我對一切事態的感知,一律抓住其主體。讀者可想而知,在我當時的生活環境中持這種態度是很危險的。因為那時候,我每時每刻都要提防不測,我一旦看不見客觀事物的實用意義,就有被抓起來的危險。
「我們合夥干吧。你先把那些傢伙吸引到公共便池那裡,或帶到一小單間里也行,然後我和讓諾一起趕來。就說我們是你的兄弟,然後就下手敲他錢。」
一天,我威脅要離開他。
「你肯定你說的沒錯?」
羅貝爾躺在床上,上身裸|露在毯子外面。為了不使他難堪,我注意不去碰他。他對史蒂利達諾陳說這類行動的利害,其實他心裏也明白,他自己也把這種危險看得很遙遠,說不準,如墜入五里雲霧一般。終於他同意了。史蒂利達諾對他施展的魅力起了作用。我羞愧難當,無地自容。我愛羅貝爾,可我未能讓他答應下來,況且,這對我未免太殘酷了。史蒂利達諾故伎重演,把我們在西班牙只有我們才知道的秘密武器重新搬弄起來。史蒂利達諾走後,羅貝爾溜進了被窩,蜷曲著身子緊挨著我。
「她會給花澆水的,」我自言自語起來,「她肯定還要專門為這株花買一隻馬約里卡陶瓷花盆。她還將把花移到有陽光照射的地方。她會百般愛惜它……」
「愛情之花在公開打罵中開放。」
南洋杉樹的葉片紅紅的,厚厚的,上面有一層薄薄的茸毛,分泌著一種褐色的樹脂。紅葉掩映,裝飾著一片墓地,這是有名的漁夫墓,埋葬著很久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漁夫們。好幾個世紀,漁夫們的幽靈一直在這個野性不減當年的和善海岸游弋。漁夫們拖船撒網,風吹日晒,發達的肌膚黑里透紅。他們當時的裝束,儘管細枝末節有所失傳,但大體沒有多少變化:一件大開胸襯衫,配一條纏在棕色鬈髮上的多彩頭巾。他們一向赤腳走路。他們已經死了。但長在公園裡的南洋杉樹喚起了我對已故漁夫們的思念。這裏的老百姓已經變成了「鬼民」,但他們仍然好調皮搗亂,閑聊起來熱火朝天,我真不敢相信漁夫們已經死亡。我別無良策使一位1730年的年輕漁夫復活,並讓他活得更有勁,我只好蜷縮在陽光普照的岩石上,晚上就在黑松林里,強令年輕漁夫的鬼影為我消愁解悶,逗歡行樂。即使有翩翩少年作陪,我也難以擺脫漁夫們的魂牽夢繞。一個傍晚,我抖落了散落在我頭髮和衣服上的落葉,扣好了長褲的紐扣,問波布說:
「好看吧,嗯?」史蒂利達諾對我說。
夜裡,羅貝爾就躺在轉盤的蓬布下,身上裹一條被子睡覺。我請他到我的房間來一起住。他就來睡了。但第二天,他遲遲不來,我便去找他。他萬萬沒有想到,我在碼頭附近的一家酒吧里看到他,他正同一個男人談話,那人言談舉止像是同性戀者。我沒有對羅貝爾說什麼,但卻告訴了史蒂利達諾。第二天早晨,在羅貝爾上班之前,史蒂利達諾就來看我們。真是難以置信,他仍然那麼難為情,欲言又止,總是難以啟齒。最後才終於說出了心裏想說的話:
「噢,那就讓他去吧。」
阿爾芒也許正過著同樣奢華的生活,要不就已經被槍斃了。德國人佔領法國時,他已經回到了法國,自然加入了蓋世太保組織。我是從一個警官那裡得知這個消息的,這個警察在一次搜捕行動中,在我身上搜出了他的照片。他投奔蓋世太保,那是順理成章的事,我甚至都有可能步其後塵。他對我影響很大,很可能把我也拉進去。
「我一點沒使壞。」
「讓,我求你了,讓我摸一摸吧。」
我深有體會,行竊時需要超常的冷靜,恐懼感也隨之產生。我渾身都感到害怕。站在一家珠寶行櫥窗外,只要我還沒有踏進店門,我根本就不相信我會下手偷竊。一旦進入店內,我敢肯定出門時必有一件珠寶到手:不是一枚戒指便是一副手鐲。這種自信又表現出渾身上下--從脖子一直到腳後跟--長時間戰慄,弄得我不敢動彈。惶恐最後傳到眼睛,眼皮跳動幾下才算平息。我周身的細胞似乎都在傳遞一種波,作波浪形運動,不斷輸送著鎮定的養分。我從腳後跟到后脖頸,使出了渾身的解數。我隨波逐流。這種波來源於恐懼。沒有恐懼之波,也就不可能渾身沉浸在冷靜之水中,也就不可能沐浴鎮定之光。我需要挖空心思,聚精會神,才不至於倉皇逃跑。一出店門,我怎麼也跑不動,甚至快步走也難。我彷彿被一種鬆緊帶束縛了手腳。渾身肌肉發沉,發緊。但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戒備心理在調動我全身肌腱,帶動我在街上踽踽前行。很難想象呂西安身臨其境的狼狽相。他堅持得住嗎?更何況破門而入呢?門鎖一撬開,我便推開大門,豁然開朗,心中的一團漆黑頓時被驅散。更確切地說,是一團濃厚的水汽,我身不由己就被吸引過去。我進了門。如果是單獨作案,在半小時左右的行動里,完全置身於與平常世界相反的世界里。我的心激烈跳動。但我的手從不哆嗦。恐懼一分一秒也不離開我。我不可能確切地想象出被盜主人的模樣,但我的每個動作都觸及他的存在,一宗宗,一件件,都能看見他的蹤跡。我在侵犯他的所有權時,就沉浸在據為己有的想入非非之中。物主不在場,我會再造物主。新https://read.99csw•com物主不在眼前,但活動在我周圍。這是一種氣流,我吸進體內,鼓起了我的肺葉。剛下手時,並不很害怕。真正的害怕是在我最終決定溜走的時候。下這個決心之時,就是整套房間再無秘密角落可言之時,就是我佔據房主地位之時。並非一定要在金銀財寶得手后立刻逃離現場。居伊得手後幾乎都要飽餐一頓,到廚房或到被洗劫過的客廳里大吃大喝起來。有的盜賊則習慣於事後上廁所。我不敢想象呂西安有這樣的膽魄行此大禮。他不具備宗教氣質。但不管怎麼說,財寶到手就得溜。此時,恐怖大軍大舉侵佔我的全身。趕緊收場為妙。並非我性急加快行動,而是鬼使神差,一切都莫名其妙地變得追不及待。我得趕快離開這鬼地方,跑得遠遠的。但談何容易,如何才能加快動作?心越急手腳越沉重,動作越遲緩。拖拉帶來恐懼。這樣一來,不光是心撲撲直跳,而是全身的肉都亂跳起來。我好像只是一面巨大的太陽穴,安裝在這套被洗劫過的房間里,鳴鼓般咚咚作響。有時候,我真想躲到門后,痛痛快快地睡一小時的大覺,以便安定一下情緒,以免匆匆忙忙下到街上,拔腿就跑。因為,儘管我知道並沒有人跟蹤我,但我還得迂迴繞道,穿街走巷,然後走回頭路,好讓別人摸不著我的行動線索。若是一次快偷,出來就更驚心動魄:走得要更快,再加快,分階段路線盡量縮短,變化多端,無章可循。簡直就像我作案時的節奏一樣,鬼使神差,身不由己地被架著走,我如何忍心讓呂西安冒如此大的風險。他的風度不這麼鬼鬼祟祟。我發現,他的行動,他的舉止,總帶著某種猶豫,有幾分矜持,就像美國青年人發最後幾個音節時,濕潤的嘴角含而不發的樣子。呂西安還放不下臉來。
我沒有吻他就走了。接連3天我不見他。他毫無怨言。
「不,沒關係。我為你感到快活。」
「快逃!快逃!D!」
「給我槍!我告訴你,我要幹掉自己!」
「這活一干就熱。」
「沒錯,我一擁抱你,你就愁眉不展。我已經注意到了。」
阿爾芒的下流態度,我不好說是我決定寫淫|書的初衷,但我確實被他蠻橫無禮的回敬攪得心慌意亂。其實史蒂利達諾只平心靜氣地,不過帶有一種無關弘旨的口氣,要求他應有詩情畫意的理性:
「他嗎?一個小流氓。他常與一幫蓋世太保鬼混。」
「我既然說了就沒錯。」
「你有病!」
小夥子不露聲色。他輕輕地拍了拍落在他身上的枯松針。他又漫不經心地摸了摸頭髮,看看是否黏上了青苔。他走出黑糊糊的樹林子,看看作訓服上有沒有黏上樹脂。
「唔?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同齡兄弟,這樣不鬧笑話?」
有一個與我同齡的小夥子,如果他不往他的雙手啐唾沫以開動絞盤的話,是不會引起我的注意的。勞動者的這個習慣動作竟使我頭暈目眩,我彷彿成了一個自由落體,飄飄忽忽落到一個早已遺忘了的年代--或是一個屬於我自己的領地地。我的心蘇醒了過來,我的肉體頓時也不感到麻木了。我瘋搶鏡頭,轉瞬間就準確地記錄下這小夥子的一舉一動:他的姿態、髮型。腰身一扭的動作。彎腰弓背的形體、他正在開動的旋轉木馬,木馬隨著音樂旋律不停地運轉,熙熙攘攘的集市,安特衛普市兼收並蓄了所有這一切,地球小心地轉動,宇宙蘊藏著如此賞心悅目的重託,而我呢,在那兒嚇得呆如木雞,惟恐擁有世界,惟恐知道我擁有世界。
突然,我轉念一想,他似乎是被囚禁在一個地洞里,他無法讓外人聽到他的聲音,那聲音微弱得很,溫和得很。這是一個癱瘓病人,其靈魂因軀體不能動彈而悔恨交加。但我的鐵石心腸終於熔化了,那是因為我想起了他肩胛骨脫臼時說的一句話:
經史蒂利達諾這麼一點撥,羅貝爾茅塞頓開。他堅信自己得到史蒂利達諾的撐腰,因此愈加放肆。他開始胡說八道了。他處處討史蒂利達諾的歡心,致使史蒂利達諾只帶著他出門。我的情緒越來越糟糕。我嫉妒我這兩位朋友。但羅貝爾說到底還是迷戀妓|女,見一個笑一個。娼妓們也喜歡他。據此,我感到,他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未必是與我作對,只是把他調出了我的視線以外。鑒於他比我更招惹人,史蒂利達諾把我的服飾全給了他,好讓他勾引男人更得心應手。羅貝爾受寵若驚,嬉皮笑臉地穿了起來。我只剩下一條長褲,一件上裝和幾件破襯衣。我琢磨一些損招來設法報復史蒂利達諾。他與阿爾芒對比相形見絀,顯得平淡而無厚度。他的美貌對我已黯然失色了。他笨嘴拙舌,言談也淡而無味。我多麼渴望從阿爾芒身上發現新的奇迹。
呂西安低頭看著地板,來回踱步。
「我在上面打結子。」
我在補記散佚日記時,阿貝爾的英俊形象老在我心中縈繞,他總是戴著海軍帽,配有黑色繡花飄帶。D穿著長統軍靴在蒙馬爾特大街上橫行霸道,招搖過市。他們倆老是爭吵不休--D當時已有40歲--直到這次同歸於盡方肯罷休,我未能目睹這悲壯的場面。我還是按照當初定下的敘述方式,使故事符合我也說不清楚的道德結論。我現在已提不起任何熱情來重新講述事件的始末了。)
「你在我臉上幹什麼?」
「只要找個門道偷點東西就是了。」
波布打量著我。他一揚頭,把棕色鬈髮甩到後邊。他走到我旁邊,身影相隨。
不過,只是事情的表面現象造成了我的迷惘,這種不安情緒首先是恐懼引起的。後來,慌亂很快就消失了。我彷彿可以洞察事理。就連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失去了慣常的意義,我甚至自己問自己,舉杯飲酒是真的嗎?穿鞋戴帽是真的嗎?我一旦發現了每件事物的特殊意義,數理概念便離我揚長而去。漸漸地,史蒂利達諾失去了對我的難以置信的吸引力。他以為我耽於幻想,因為我很專註。其實我不甘寂寞,心不在焉。南轅北轍,目標與終點不一致,這是常有的事。經過對比,我的談話頗有點幽默:
「我沒有錢了。」
「假如我把他們殺死在阿登山區,法國警察就會把我抓起來,我被流放蓋亞那就不成問題了。」
「你們倆儘管摟著抱著溜馬路好了。可我們,我們還得一起出門辦事去。」
史蒂利達諾笑了,說:
「就那麼一點點,我的小乖乖。就那麼一點點,摸摸你的小眉毛。」
「不幹。我只想幹活。」
我竟然不知不覺走私了鴉片①。我並沒有怪史蒂利達諾暗中讓我為他火中取栗,代他去冒風險。
「好!」
阿爾芒與史蒂利達諾不同,他並不怯懦。他不僅不迴避偶發的搏鬥,而且敢於接受危險的挑戰,干有風險的勾當。他甚至敢自己謀划自己動手。我們相遇一個星期後,他告訴我說他要外出一段時間,讓我等他歸來。他把他的日常家當(一隻裝有幾件衣物的行李箱子)交給我就走了。那幾天我輕鬆了不少,不再感到恐懼的重壓。我還經常同史蒂利達諾一起出去。
回到安特衛普后,我也顧不得梳洗刮鬍子,就直接向他住的旅店走去,一心只想帶著我的勝利戰果,連同我的拉碴鬍子、蓬頭垢面和疲憊的胳膊登門亮相。人們給優勝者戴上桂冠,獻上鮮花,佩上金項鏈,難道不就是為了象徵性地慶賀勝利嗎?可我呢,我帶來的勝利一|絲|不|掛。在他卧室里,在他面前,我遞給他包裹,像吃家常便飯一樣自然。
「那怎麼樣?」
他笑了,一種大功告成的微笑。我想他不會不知道,我對他有求必應,沒有辦不成的事。
「什麼?你也一樣?」
「他這傢伙怎麼樣?」
「暫時湊合一下還行,但以後什麼事兒都要發作。你的任性,我實在受不了。」
「你去嗎,讓諾?」
史蒂利達諾沒有讓我負責任何工作,有時候,我偷了幾輛自行車到荷蘭的馬埃斯特里克出賣,他得知我過境十分輕鬆,便找一天同我一起闖阿姆斯特丹。他對海港城市毫無興趣。他囑咐我在一家咖啡館等他幾個小時,轉眼就不見了。我已經懂得規矩,不可隨便問他行蹤。他對我的活路很感興趣。而我對他的名堂不去理會。傍晚時分,我們又往回趕路,到了火車站時,他交給我一個像磚頭大小的小包,捆得結結實實,而且蓋了封章。
我掙脫了他。
「這裏面有什麼東西?」
①天主教把信、望、愛視為信徒的最高美德,簡稱對神三德。--譯註
我的問題提得不著邊際。我在什麼地方?這裏發生了什麼事,在這間旅店的客房裡,在一張銅床上?他的所作所為與我何干?我的思想已經休息。剛才那架隆隆作響的飛機已墜毀在地上。我留在那裡,我的臉貼著他的脖子。他一動不動。我墜落到愛河裡,猶如墜入到冰川里,或在泥濘里,或在恐怖中。
「你瘋了!不能一起干這事!」
G·H住的是一套公寓套房,德國人佔領巴黎不過才4天,傢具就配備齊全了。他與三個同夥搖身一變穿上了德國軍裝(軍服是妓|女們從那些疲勞、酗酒和縱慾過度而昏迷不省的德國士兵身上剝下來的),搶劫了幾家在逃巴黎人的特別公館。他的卡車在帕西區和自己的車庫之間來回奔忙,每趟都是滿載而歸。現在,傢具、地毯齊全,公然據為己有。
「真的嗎?為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太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