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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凱利斯仍然愛著我。他對我的悲慘處境深有體會,早已把愛情化成了憐憫。神話英雄落難時淪為奴僕者大有人在。或許他暗中揣摩,別看我現在像爬蟲一樣受盡了委屈,說不定我正在韜光養晦,深謀遠慮,終於會有一天搖身一變,突然長翅高飛。猶如神鹿在上帝的護佑下,奇迹般地逃脫了獵犬的成群圍攻,而我的看守們也會被我的神通廣大、法術無邊嚇得魂不附體。殺人犯赴刑場的滋味不好再嘗了,雖然米凱利斯看我的眼光一如既往,但我已經不再愛他了。我之所以講述這段同他一起歷險的故事,就是要讓大家明白,厄運正變本加厲地敗壞著我的姿態,或者我心目中的英雄名敗身裂,或者我自己在悲慘的泥淖中原形畢露。扎瓦也難逃厄運。我早已發現,他的強硬只不過是表面現象,甚至都不能說是故作姿態,本來就是一烘即軟的透明膠做成的。
「不,但有幾次我琢磨這是怎麼回事。」
許多文人墨客的思想往往停留在幫派團伙的概念上。人們一提到法國,就說「國家幫派團伙成災」。於是人們聯想到搶劫成性、慘無人道、恨入骨髓糾集起來的強盜團伙。這可能嗎?像我們這些人能夠組織起來構成團伙,似乎沒有這個可能。可以連接團伙的紐帶,恐怕是貪婪的可能性大,只是貪婪的本性被熊熊的怒火和替天行道的要求掩蓋罷了。因此,必須尋找類似的借口,進行自我標榜,於是,強盜們很快制定出一整套相應的道德規範。除非是孩子們胡鬧,決不可能靠與你們的道德背道而馳的邪惡來把無法無天之徒聯合起來,組織成幫派團伙。在監獄里,每個罪犯都幻想有一個良好的、嚴密的、強大的組織來與你們的世界和道德相對抗,但這隻是痴人說夢。監獄是堅固的堡壘,理想的洞府,強盜的巢穴,在監獄里,世上任何力量膽敢來犯,必然有來無回,身敗名裂。因此,只要罪犯與什麼團伙一句搭上了,他反而服從通行的法律。儘管如今的新聞媒體津津樂道什麼美國逃兵和法國流氓沆瀣一氣結成了團伙,但那談不上組織,其實最多只不過是三四個人萍水相逢、逢場作戲的合夥罷了。
這麼一想,我又板起了面孔。大丈夫能伸能屈,我懂得如何退回那個冷酷無情的世界,任何溫情都一律被驅逐出境,容不得半點崇高,也容不得絲毫的美。在物質世界里,這個冷酷無情的世界與卑賤下流的世界相通。米凱利斯並非不知道身處逆境,但他處之泰然。他不時同看守開開玩笑,嬉皮笑臉,一副天真無辜的模樣。他討好我的樣子叫我生氣。他總不讓我干粗重的活,但我粗暴地加以拒絕。
「這對你很刺|激。」
馬克·奧貝爾教唆我說,形體美,好賣弄。假如能用同時包含背叛和出賣的符號加以標記,讀解起來就一目了然。金色的頭髮,明亮的眼睛,鍍金般的皮膚,溫情脈脈的微笑,脖子、上身、胳膊、大腿、性器官都有叛賣的流露,我為此追求了一生並積累著叛賣。
「為什麼正相反?」
「我剛從一個警察那裡摸來的。」他笑嘻嘻地對我說,遲遲不肯下車。他明明知道,騎車兜風會令我發狂,他離開車座,假裝檢查發動機,然後帶上我又開走了。
警察們沒有懷疑他們摧毀的東西,撕毀了10張或12張與我有關的圖畫。這些阿拉伯圖案,他們猜測不出什麼名堂,無非是表現鐵器、盤碟、肩背、精裝古籍封面之類。有一次,A、G和我,我們要去盜竊C市博物館。我負責偵察地形和物色盜竊物。這次盜竊活動,雖然由別人動手,但因為是最近發生的事,所以還記得準確的細節。我得多次到博物館探路,但苦於找不到好借口。聽解說員喋喋不休地稱道鎖在玻璃櫃里的古書,我突然心生一計,請求管理員讓我手抄一下,時間很快,只要概況和精裝封面就行。一連好幾天,我天天來博物館,一本一本地翻看著古書,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圖畫盡量臨摹下來。回到巴黎,我去打聽一下這些著作的價值,我不禁大吃一驚,它們價值連城。過去,我從來沒想到書也可以作為偷竊的目標。我們沒有去偷盜這些古籍,但從那時起,我才產生了逛書店的念頭。我精心製作了一個作案用的書包,成了偷書的行家裡手,經常神不知鬼不覺從書商的眼皮底下連連得手。
在我所愛的人面前,在我戀人的眼裡,我簡直就是天使,豈能忍心讓他眼睜睜地看著我被人打翻在地,滿嘴啃著爛泥,看著我任人擺布,與往昔的我「面目全非」。話說回來,我又為什麼就不可以也來個「面目全非」呢?其實米凱利斯對我的愛--不如說是欣賞--只有在當時才有可能,這段愛已成明日黃花。
我的鐵窗孤獨是全面的。就是我現在說起這段生活也並未絲毫減輕我的孤獨感。當時我孤單極了。夜裡,我只好胡思亂想,隨風飄然而下。世界是一條奔騰不息的大洪流,是一股聯合力量的險灘急流,把我卷進了大海,帶進了死亡。自知舉目無親只好苦中作樂。我聽到上面有動靜感到特別親切:在牢房裡,我想入非非,思緒隨波逐流,但在我頭頂上,有一個囚犯突然起身,走過來,踱回去,步伐總是有板有眼。我的夢仍隨波濤起伏,但這聲響(如電影近景,聽起來特別清晰)提醒我,我賴以做夢而又夢離的軀體,還被關押在監獄里,成了頭上囚徒獨步的俘虜。那腳步聲猛然出現,清晰可辨,而且很有規律。我真想與一貧如洗的老夥伴、慘遭不幸的苦孩子們混在一起。我羡慕他們流露出的榮耀,我可以略施小計為我所用。所謂才能就是對物質講禮貌,包括獻給無聲的世界一支歌。我的天才將是愛,我把愛帶給整個鐵窗世界和苦役營。我並非要改造它們,將它們納入你們的生活中去,也不是要帶給它們寬容和憐憫。我從小偷、叛徒、兇手、惡棍、騙子身上看到了一種深藏的美--一種洞穴的美--而我在你們身上無論如何是看不到的。索克萊、魏德曼、謝爾熱·德倫茲,警察先生們,陰險的檢察官們,我似乎覺得,你們有時候喬裝打扮起來,像穿上黑色葬禮服,以美輪美奐的罪行來裝飾自己,以至於我都羡慕起來,羡慕一些人從天方夜譚的恐怖中汲取靈感,羡慕另一些人受盡折磨和痛苦,羡慕所有的人都一樣卑鄙無恥。他們最終在這一點上不分彼此了。只要我回頭看看,就發現有一連串的卑鄙行動在繼續。我的書會一一道來。我在書里動用了修飾語來形容它們,也得益於這些形容詞,我才能一一將它們回憶起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可憐蟲罷了,只知道飢餓、凌|辱、貧困、恐懼和下流。我皺過多少眉頭,挖空了心思,終於找到了可以榮耀的理由。
「我來這裏三天了。」我說。
米凱利斯從卡托維茲監獄出來時,我又找到了他。一個月前我就自由了。我出獄后,不時到附近的村莊靠小偷小摸度日,在城郊的公園裡過夜。正是炎夏季節。還有別的流氓也來到公園的草地上,找一塊陰涼的地方或鑽到雪松低垂的枝葉下睡覺。清晨,突然從萬花叢中,不時冒出一個小偷,或一個年輕的乞丐迎著初升的太陽伸懶腰,其他流浪漢則都坐在仿造的希臘神殿的台階上忙著捉虱子。我不同任何人打交道。我獨自步行幾公里,進入一家教堂,用一根塗好粘膠的小木棍,偷募捐箱子里的錢。傍晚,我又步行回到公園。這座「奇迹庭園」風景亮麗。它的所有常客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如果是在西班牙,叫花子們聚集在一起,必然互相打聽哪些地方是富庶之鄉。可這裏的乞丐也好,小偷也罷,彼此互不通氣。有那麼一個怪客,他通過一道隱蔽的門,悄悄地溜進了公園,默默地沿著斜坡或灌木叢蛇行。只有煙頭的星火和沙沙的腳步聲才表明他的存在。天亮了,他的蹤跡也隨之消失。哦,多少荒誕不經的念頭使我長翅飛翔。我蜷縮在陰暗的角落裡,望著滿天星斗仰天長嘆,當年亞歷山大和愷撒不也望空興嘆過,可我現在只是一個好吃懶做的叫花子,一個愛偷懶的小偷。我也橫跨了整個歐洲,只是我的辦法與他們的赫赫戰功相反相成,正在為我譜寫一段珍貴的秘史,情節之離奇足與偉大征服者的歷史相媲美。這些細節要把我塑造成天下第一奇人,前無古九-九-藏-書人後無來者。我繼續沿著我的歪門邪道,要閱盡無底深淵的悲慘景象。我也許還缺少一套丟臉的男妓行頭,我真後悔沒有派上好用場,何必撂在衣箱里閑置著或當內衣不露面。其實,就是那些飾有閃光金屬片的羅紗晚裝。夜裡,我翻進公園圍牆之後,便偷偷地把它們穿在身上。
史蒂利達諾故意煽起我對他的瘋狂希望,以便更好地對我施加威力,使我淪為他的奴僕。我深陷感情悲哀的泥潭而無法自拔。史蒂利達諾一旦發起脾氣來,我會有什麼好果吃?於是我索性把話挑明了:
「你好呀?」
迎風飛車好不痛快,我好像捲入驚心動魄的大追殺中。一小時后,摩托車賣給了一個希臘船員,他立即把車裝上了船。車雖賣掉了,但我有幸目睹了史蒂利達諾真正主演的一舉成功的一幕:賣車,討價還價,成交結賬。整個過程堪稱搶劫案后又一精心炮製的傑作①。
中歐地區政局混亂,可能造成了社會不安,迫使各國完善警察機制,提高辦案水平。我說的自然是警察快速破案問題。一名罪犯,可能因為有人告密,在作案之前就登記在案了,但當地警察顯然不如我們法國警察精細。有一次,我從阿爾巴尼亞進入南斯拉夫國境,有奧地利人安東做伴,通過海關時我出示了護照,所謂護照其實不過是一本法國軍人證,只是我在裏面夾了四頁奧地利護照的空白簽證(由安東提供),其中一頁蓋有塞爾維亞領事館的簽證用章。在火車上,在街道上,在旅館里,我已經多次向南斯拉夫憲兵出示過這本古怪的證件,他們居然都放行了。有簽證,有印章,他們就信以為真了。後來我被抓了起來--因為向安東開了一槍--警察竟把證件還給了我。
我回憶起來的這聲喊叫,引起我對我的失望進行短暫而深刻的思考。逃出--得多長時間!--下流之後,我要回歸下賤。至少,我在貴世界逗留的那些日子,足可以讓我寫一本關於卡洛琳姐妹的書。但願如此。
「王妃玉|體安康吧?」
我抵達安特衛普之前,曾路經希特勒德國,並在那裡混了幾個月。我從波蘭的布雷斯勞步行到柏林。我想下手行竊。但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阻止了我。德國使整個歐洲陷入恐怖之中。德國成了慘無人道的象徵,我耳聞目睹進一步證實了這點。這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國度。即使站在菩提樹下,我也有在強盜營里走動的感受。我相信,一貫謹小慎微的柏林市民頭腦里,早已窩藏著偽善、仇恨、邪惡、殘酷和貪婪的珍寶。人們對德國民族談虎色變,我卻能在其中自由自在,著實讓我興奮不已。我當然主張行竊不分國度,在德國同在其他國家一樣下手。但我在德國卻感到特別彆扭,因為無論從盜竊活動的動機和後果看,本來偷竊是一種特殊的道德態度,但在德國卻成了公民的道德標準,整個民族熟視無睹,並以此加害他人。
「這是一把可愛的小提琴。」
「你說正相反。就是說你喜歡男人。」
「我也一樣,」我說,「我可能被流放。」
「我舔上帝他媽的屁股!」
我握了握他的手。他給我介紹了西爾維婭。在欣喜重逢的寒暄中,我卻對他陌生起來。突然他吐出了一句悄悄話,剛一張口,就滿口白沫,我一直弄不明白那黏糊糊的口液是什麼成分構成的,而且未曾枯竭,但我從他的白齒白痰中,找回了原來的史蒂利達諾。我也沒有客氣,劈頭就說:
「我貼他娘的牆!」
「我放你一馬。」小夥子挑釁說,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
沒過幾分鐘,他們哈哈大笑,露出滿口白牙。當時南斯拉夫的國王是一個年僅12歲(一說15歲)的翩翩少年,頭髮整齊地梳向一邊,他就是皮埃爾二世,其肖像畫印上了郵票,也掛在所有監獄的看守室和警察局辦公室里。流氓、竊賊怒氣衝天,一股腦兒往這小孩頭上撒潑。他們罵罵咧咧。他們牢騷滿腹。這些壞人聲嘶力竭的惡毒咒罵,就像對殘酷無情的情人公開發泄獸|性,他們把國王罵作婊子。我來到義大利邊境的蘇撒克監獄時--我已經輾轉領教了十來個監獄,每個監獄只呆了幾夜--被關進了一間大牢房,裏面關押了不下20人。我與拉戴·佩里斯一見如故。這是一個克羅埃西亞人,因偷盜被判了2年監禁。我有一件大衣,他想沾點光,就讓我睡在他身邊的地鋪上。他有褐色的皮膚,健美的形體。他穿著藍色工裝褲,洗得褪了色,當胸有一個大口袋,他喜歡把雙手插|進口袋裡。我在蘇撒克監獄只呆了兩夜,但我已戀上了拉戴。
「不壞。不過是廢墟部分。」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太緊張。」
另一個叫多拉小姐。多拉突然尖叫起來:
「說我?你瘋了。正相反。」
我是清白的。我的裙袍保護著我。我擺出藝術的姿態等待睡神的降臨。我逐漸離開地面。我在大地上空飛翔。我相信能夠這樣輕鬆地走遍大地,我在教堂里行竊更使我飄飄欲仙。米凱利斯回來后加重了我的負擔。因為,如果讓他配合我行竊,他老笑個沒完,很容易被認出來。
為了進一步疏遠他,我必須找一個借口。借口不用我等多久就來了。一天早上,一個警察掉了一根鉛筆,米凱利斯竟卑躬屈膝為警察撿起來。在樓梯上,我罵了他一通。他回答說他不明白怎麼回事。他想安慰我,表現得格外熱心,反倒把我激怒了。
幾本書,幾首詩,是否能夠向你們證明,我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苦難?是否能夠向你們證明,這種種不幸對我的美至關重要?我不停地寫呀寫呀,我累了。我嘔心瀝血,總感到力不從心,我的主人公們輕而易舉能做到的事,我卻萬言難盡。
扎瓦一聲不吭。他接受了凌|辱。他從塵土中站起來,撿起了他的貝雷帽,連膝蓋上的灰土都不彈掉就走了。但他仍然很英俊。
「如此而已。這就夠了。」
「你喜歡希臘嗎?」
我決定忍氣吞聲,情況特殊,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若是換了一個地方,決不會就這麼算了。
「要是口袋裡的槍被發現了,」我想,「他們肯定要逮捕我們,並可能判刑。」
「我嘛,我認識一個20歲的小夥子。有一天,他請我幫他找一個硬漢子。」
早上院子里放風,有人又提出同樣的問題。原來說的是國王的兒媳婦皮埃蒙太子妃的健康,但我對此的確一無所知。後來我才弄明白了,太子妃懷孕了,凡王室生孩子必有大赦,如何赦免則必須由孩子的性別來定。義大利監獄的房客們竟然和宮廷的權貴們操著同樣的心。
我幾乎總是孑然一身,但由於有一個理想的伴侶神助,我又分別在幾個地方穿越邊境。每次行動都令我激動不已。我從四面八方翻越阿爾卑斯山,遠近高低各不同。從斯洛維尼亞到義大利,幫助我的是海關人員,但隨後拋棄我的還是海關人員。我頂著狂風,冒著嚴寒,踩著荊棘,不顧阿爾卑斯山11月惡劣的天氣,終於登上了高峰,山背後義大利已遙遙在望了。為了到達目的地,我不時要與夜間覓食的野獸遭遇,它們隱藏在暗處,我倒暴露在夜色中。有時候,我被要塞的蒺藜鐵絲網掛上了,清楚聽見哨兵走動的聲音和彼此交頭接耳的低語聲。我躲進暗處,心跳得厲害,多麼希望他們開槍打死我之前,能親一親我,愛一愛我。因此,一到夜晚,我就企盼夜色中四面埋伏著好色的衛士。我在一條山路上踉踉蹌蹌摸索前進。路還不錯。我腳踏實地早有感覺。後來,我又離開了義大利奔奧地利。我夜穿白雪皚皚的田野。月光把我的身影投放到雪地上。我每路經一個國家,免不了要偷竊一番,也少不了蹲進班房。我豈是在橫穿歐洲旅行,而是在漫遊五花八門、千奇百怪的物境世界,拿手好戲花樣不斷翻新。儘管我也擔心奇迹太多,樂極生悲,但我還是欲罷不能,反而變本加厲深入尋常的奧秘,領略無限奇觀,並保我自己不出危險。
「以後再說。」
此後,他使恥辱變得高貴起來。他在我面前忍辱負重,把恥辱當重擔挑了起來,當作一隻老虎背在肩上,猛虎威脅他一舉一動都要言聽計從,服服帖帖!他的態度變軟后,立刻表現為一種微妙的賞心悅目的謙卑。他的勃勃雄心,他的莽撞冒失,就像太陽的光芒披上了葬禮的黑紗。我看他格鬥九-九-藏-書掙扎的樣子,就知道他壓根就不願搏鬥。也許他害怕自己不堪一擊,或許他擔心對方身強力壯、年輕氣盛,一下子便毀了他的嘴臉。只見他驚恐萬狀,面如土色。他像爬蟲蜷曲成一團,企圖睡一大覺醒來時,已到印度或爪哇,否則索性坐以待斃,被警察抓走,被判處死刑。他已心灰意冷,對一切都厭倦了。但我是從他身上才知道,恐懼和厭倦往往可以通過撒撒嬌、撅撅嘴、蹙蹙眉、做做鬼臉來表現。
「真的?別離開我。『他們』很可能把我們關在一個洞房裡。(囚犯戲稱牢房為洞房。)如果真的要上路,我們可以設法痛快痛快。」
「你還能應付吧?」
「我?」
那闊佬已經懷疑到我們身上,我們只帶很少的錢翻越邊境,我們來到卡托維茲。我們在那裡找到了米凱利斯的朋友,但第二天,警察局就以走私偽鈔罪逮捕了我們。我們被關進了監獄,他呆了三個月,我兩個月。這裏發生了一件關係我的道德生活的事情。我愛米凱利斯。當小夥子們演唱時,目光盯著他們看本來不是什麼非禮。中歐地區已經形成習慣,年輕樂隊演唱,大家青春年少,難免得意忘形,打情賣俏也不足為怪。我可以恬不知恥地去愛米凱利斯,對他百般溫存體貼,談情說愛。後來索性到他情人的住宅里偷偷度過了幾小時的豪華夜生活。在鋃鐺入獄之前,我們在卡托維茲警察局一起被關押了一個月。我們每人一間牢房,早上上班之前,兩個警察過來叫我們為他們倒便桶和擦地板。這顯然是羞辱我們,當地警察故意對法國人和捷克人的翩翩風度進行報復,但我們只能在這丟人的時刻見面。一大早,他們就把我們叫醒,逼我們去倒馬桶。我們要下五層樓梯。每下一個台階,尿液就波動一下,沾到了我們的手上,警察還強迫我改稱米凱利斯為安德里奇。我們也想笑一笑,為此時此刻增添點輕鬆的幽默感。但尿臊熏人,我們不得不捂著鼻子,何況這活累死活人,我們被折磨得早已齜牙咧嘴了。再說,我們用義大利語交談還有困難,經常詞不達意。我們鄭重地抬著這一金屬大尿桶下樓,一步一步,莊嚴,緩慢,謹慎。身強力壯的警察晚上痛痛快快排泄出來的熱氣騰騰的穢物和臊液,到了早上已經冰涼了。我們把尿倒進院子里的廁所里,又拎著空桶上樓。我們生怕互相看一眼。假如我是在落難時認識安德里奇的,或者我並沒有給他留下過光輝的印象,我同他抬著看守的糞便恐怕也就忍氣吞聲了。但為了使他不丟臉,我不得不板起了臉孔,成了一種呆板的音符,一首對他而言是崇高的讚歌,能夠喚起賤民奮起反抗,成為一位英雄。倒完馬桶,警察就扔給我們一團麻布,我們又擦起了地板。在他們的監視下,我們跪在地上擦地磚。他們動不動就用靴子後跟踢我們。米凱利斯該明白我的痛苦了吧。但是從他的眼神和舉動里,我實在說不准他是否肯原諒我一時的落泊。一天早上,我突然產生反抗的念頭,真想把一桶糞便潑到警察們的腳上,但轉念一想,這些粗野的傢伙必然要進行報復。
①我不得不隱去其名。--原注
「這沒關係。看著男人們在我漂亮的嘴臉面前垂涎欲滴的樣子,我就有說不出的高興。我就沖這個才對他們溫柔體貼一番。」
讀者會感到奇怪,我極少描寫風流人物。我的目光充滿愛,現在和當時都難以分清究竟有何驚人的原因將有情人看作無情物。對任何行為,不管看上去多麼離奇古怪,我都可以不假思索,一下子就作出辯解。我覺得,凡是奇特的舉止或態度,必符合一種內部的需要:我過去不會、現在仍然不會開玩笑。眉頭一皺,計上心頭,哪怕它放屁趕點,荒唐透頂。我因此進了教養院,蹲過監獄,泡過酒吧間,大街小巷到處流竄。什麼亂七八糟的場所沒見識過?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有一些人物,讀者可能會瞪大眼睛,興緻勃勃地盯住他們看個沒夠,可是,即使我想起了這些地方,在我的記憶中,我無論如何找不到一個這樣的人物。這本書很可能令人失望。為了打破乏味和單調,我總想試著講幾段小插曲,一筆帶過吧。
史蒂利達諾並不比我強多少,談不上是一個真正成熟的男子漢。儘管他表演強人歹徒惟妙惟肖,但不過是裝腔作勢,拿大旗做虎皮罷了,我還沒有見識過流氓不裝孩子氣的。他路經一家珠寶行或一家銀行,一下子就鄭重其事、煞有介事地構思搶劫或盜竊的細枝末節。幹嗎那麼「一本正經」?要想建立一種以友情為重,互相幫助,配合默契的夥伴關係,而不是建立在合作者的利益基礎上,這對他豈不是痴人說夢,無本生意,太羅曼蒂克了?史蒂利達諾在表演。他喜歡無法無天,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以身試法,身臨絕境,不失為一種美學追求。他企圖模仿一位理想的英雄,史蒂利達諾的形象便早已享譽天下了。正因為如此,他順應制服流氓的法則,並加以具體化。沒有這些規定,他可能什麼也不是。開始,我被他的孤家寡人氣勢,他的冷靜沉穩的性格,他的從容不迫的行動蒙蔽了眼睛。我以為他是我行我素,自成一格,一味厚顏無恥,膽大妄為而已。哦,他是在尋找一種典型。莫非就是兒童畫報上那位所向無敵、百戰百勝的主人公?但不管怎麼說,史蒂利達諾的浮雲美夢與他發達的肌肉和對離奇情節的追求簡直是機緣巧合,天衣無縫。小人書的主人公無疑已經銘刻在史蒂利達諾的心中。我仍然敬重他,因為儘管他現在表面上彬彬有禮,行為規範,但在他靈魂深處,他的身心正忍受著束縛,拒絕自己老婆的溫柔體貼。
「說到底是情況太罕見了,太特殊了。」我心裏尋思著。
「你一直喜歡男人嗎?」
披上羅紗圍巾,可以想象裸|露的香肩一定不明不白,往事不覺湧上心頭。就是那個清晨,巴塞羅那的卡洛琳姐妹成群結隊去向公共便池①獻花告別。城市正在蘇醒。工人們紛紛上班了。每經過一道門前,人家就向人行道潑水。卡洛琳姐妹穿戴披掛都很滑稽,遮擋躲避惟恐不及。不管人家怎麼恥笑都無法傷害她們。俗不可耐的華麗舊服飾骯髒之極,證明她們已被剝奪得體無完膚。太陽關照著這隻花環,花環煥發出自己的光彩。所有的卡洛琳姐妹其實都已死亡。我們在街頭上所見到的漂游不定的東西,其實是被世界宰割掉的冤魂。同性戀者是一個蒼白的花里胡哨的烏合之眾,她們在善良人的信仰和良心的夾縫裡混日子,從來沒有權利享受光天化日。她們退避到地獄的邊緣,帶來了無奇不有、預示著新美德的怪禍。她們中有一個叫大泰雷茲,經常在咖啡店拉嫖客。在靠近碼頭的一個環行公共便池的陰暗角落裡,她帶來了一張摺疊椅,打開坐下,織起毛衣,干起鉤織活來。她有時停下來吃一個三明治。她好像在自己的家裡一樣。
史蒂利達諾一聽就明白了。他頓時臉紅了一下,笑了。
「不知道。他太帥了。」
「我們馬上脫手。」他對我說。
「你喜歡幹什麼?」
「嗯?」
①讀者已早有所聞--又該舊話重提了--關於我的私生活的描寫或我的私生活引起的聯想只不過是一首情歌。確切地說,我的生活是艷遇而非賭博的前奏。我現在正要發掘其中的意義。可惜,似乎只有英雄主義才最有資格表現愛情的美德,可是他只有在我們的思想中稱王稱霸,因此就得把英雄塑造出來。於是我求救于辭藻。我使用的語彙一定會放聲歌唱,哪怕借用英雄們的嘴念念有詞。我寫的東西是真的嗎?抑或是假的?惟有這部愛情之書是真實的。所用事實會不會是一種託詞?我應當是這些事實的保管者,我並不對事實進行修復。--原注
「這是一個全民皆偷的民族,」我深有體會,感嘆不已。「即使我在這兒行竊,根本算不上走旁門左道,也無法讓我大顯身手:我不過遵從常規秩序罷了。我不破壞現行秩序。我不造成危害。我對別人毫無影響。轟動效應是不可能的。偷了也白偷。」
「同你在一起。沒別的。」
①皮埃爾·菲埃弗爾是國民別動隊某隊員之子,21歲,步其父後塵,正在做見習警察。他最近告訴我說,他當警察的目的就是要騎摩托車,我不勝感動。我彷彿又九_九_藏_書看見史蒂利達諾的大屁股往那輛偷來的摩托車皮坐墊上使勁一壓的情景。--原注
雖然我對史蒂利達諾念念不忘,但在我心中和身旁已另有新歡,取代了他的位置。舊情猶存,仍然潛移默化影響著我的微笑。我笑時總想起他的音容笑貌,甚至連我的一舉一動都難免有一點冷酷和嚴厲。我曾經得到英姿勃發的蒼鷹、品種高貴的獵隼的百般寵愛。對付一位瀟洒的吉他手,我還可以作威作福,遊刃有餘,只要不被他一眼看穿破綻就行。我不敢兜售史蒂利達諾的形象,但你們從中看到的種種品質,我在我的所有朋友身上都進行了再現。(我所說的這些小夥子突然不翼而飛了,借口不少,說我有彩虹性,透明性,不存在性等等。他在他們身上存在,只因有共同的東西在我身上存在,而我不過是通過他們而存在。但他們什麼也不是,只不過通過我而存在罷了。他們啟發了我,但我是干擾區。列位小夥子是我黃昏的衛隊。)米凱利斯也許更會耍點可愛的小滑頭,他渾身顫抖時姿態優美極了,我不妨老調重彈,以便更好地形容他:
「不過你並不喜歡男人。」
「當然啦。為什麼提這個問題?使你難受了?」
你們蔑視我,其實你們也不是什麼高貴出身,也只不過繼承了同樣的貧困遺產罷了。但你們至今執迷不悟,因為沒有這個覺悟,也就不懂得什麼是高傲。換句話說,你們壓根就不懂得有一股力量可以使你們頂住貧困的壓力--不是你們自己本身的貧困,而是人類共同的貧困。
在法庭上。
「西爾維婭呢?」
「跟以前一樣。」
「如此而已?」
監獄外面沒有高牆,但有一條壕溝與大路隔開,我們牢房的窗戶就開向壕溝。開始是警察後來是海關人員把我押送到邊境,讓我進入義大利國界,我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嶺,連夜趕到的里雅斯特。我在法國領事館的門廳里偷了件外套,立刻出手賣掉了。我用這筆錢買了10米長的繩子,一把鋼鋸,沿著皮耶迪卡公路回到了南斯拉夫。我乘一輛車子返回蘇撒克監獄,已是夜深人靜時刻。我從路上打了聲口哨。拉戴立即出現在窗口上,我很容易就把整套工具遞給了他。第二天夜裡,我又去了,但他拒絕冒險越獄,其實這次行動易如反掌。我一直等到黎明,最終未能說服他。沒辦法,我打著寒戰,再次登上山路,我很傷心,這個彪形大漢寧可穩蹲監獄,也不肯跟我到處冒險。我翻過了義大利邊境,回到的里雅斯特,接著去了威尼斯,爾後去了巴勒莫,在那裡又被抓進了監獄。回憶使我突然想起了一件有趣的細節。我進入巴勒莫監獄的牢房時,已經關在裏面的罪犯問我:
「賤貨,豬玀。」我罵得他狗血噴頭。「看守可把你寵壞了。改天你去舔他們的靴子吧!也許他們會到你洞府里拜會你呢!」
西爾維婭不解地問道:
人家把我押送到奧地利邊境釋放了,我在維拉茨附近翻越邊界。拉戴幸好沒同我一起逃跑。但他的音容笑貌,無時無刻不在陪伴我浪跡中歐各國。他不僅和我一起走路,陪伴我睡覺,就是在我當機立斷時,我也要無愧於我在他心目中樹立的勇敢形象。又一個傾國傾城、體貌具佳的美男子給了我顯示勇氣的機會。
他不敢看我,只是笑了笑,回答說:
法官:「您為什麼偷這件銅器?」
「還用說嗎。你對此驕傲得不得了。」
謀殺並不是加入下流黑社會的最有效方法。相反,血流過後,危險猶存,因為他隨時都有人頭落地、身首分離的可能(兇手退避一步,就要步步退避)。他必須使出渾身解數迷惑他人,時時處處與生活規律作對。法網恢恢,疏而不漏,沒有人會輕易放過這個罪犯。其他犯罪更容易使人墮落:偷竊、乞討、背叛、濫用信譽,等等,我正是選擇了這些歪門邪道,只是我腦子裡老有兇犯的念頭在作怪,破罐子破摔,只好與貴世界一刀兩斷。
「你看出來了?」
「她們真壞……這些男人!」
法官:「這不是理由。」
「讓諾!你在安特衛普?」
「你保持了老樣子。」
「如果司機拒絕給我們開車,我們就斃了他,然後我們自己開。」
「西爾維婭嘛,她掙錢糊我的口。」
他們把我帶到港口附近的一家飯店吃了晚餐。史蒂利達諾告訴我他正在走私鴉片。他的老婆是一個妓|女。一聽到可卡因和鴉片一類字眼,我的想像力就關不住了。在我看來,史蒂利達諾已是無法無天的冒險家,大富翁了。他是一隻在空中盤旋的猛禽。不過,鷹界鷂眼雖然有時極其兇狠,但他並不貪得無厭。相反,財富對他似乎是手中玩物。我很快就發現,他只不過是裝裝門面、擺擺闊氣而已。他住在一家小客店裡。我一眼就在壁爐上看到一大摞彩色兒童畫刊。只是畫報語言變了,從西班牙文變成了法文,但幼稚浪漫的格調依舊。主人公英俊,勇猛,精力過人,幾乎一|絲|不|掛。每天早上,西爾維婭帶回新的畫報,史蒂利達諾就躺在床上看個沒夠。可想而知,這兩年他是讀花里胡哨的兒童故事過來的。然而,離開了兒童世界,他的肉體--也許還有思想--卻日見成熟。他從海員那裡買來鴉片,然後轉手賣出去,也要看管他老婆。他的財富全穿在身上:服裝,首飾和錢包。他要我在他手下幹活。有那麼幾天,我揣著幾小袋毒品到顧客那兒去兜售,他們個個既焦急又陰險。
「我跑遍了整個歐洲,」史蒂利達諾對我說。「我甚至到過希臘。」
「你幹嗎不把你的神甫放飛了?」
史蒂利達諾緩慢地運動著身體,像曬太陽一樣享受愛情。他輾轉反側,接受陽光的全方位沐浴。我在安特衛普與他重逢時,他已是腦滿腸肥模樣。不能說他是肥胖,只是豐厚多了,身上的稜角圓滑了。但從他的舉手投足的行動上看,仍然保持著那股野性的靈活和神經質,雖有些緩慢,卻更威風了。那天天灰雲暗,在安特衛普埃斯科河岸邊一條最骯髒的街道上,他的後背活像斑馬,有西班牙百葉窗明暗相間的條紋。與他同行的女人穿著一襲黑緞緊身衣,真是天生的雌雄配對。他看到我大吃一驚,似乎喜出望外。
「我有過之而無不及。」
「你在這裡會如願的。」我對他說。
心有靈犀一點就通,我與史蒂利達諾重溫舊夢。他原來所有的魅力,又在我身上春風化雨:強壯的肩膀,靈活的屁股,在叢林中可能被另一隻野獸砍斷了手,以及那具久違了的陽物,殊不知它一夜險象環生,深藏不露,臭氣熏人。我任他擺布。我對他的用心一無所知,但我肯定,他是下九流的頭目,碼頭、酒吧間都是他的領地,他甚至君臨整個城市。一旦臭味相投,必顯出登峰造極的風度。史蒂利達諾一身打扮可謂精心挑選,無可挑剔:黃中透綠的鱷魚皮鞋,一襲褐色西裝,白綢襯衫,玫瑰色領帶,五顏六色的圍巾,碧綠的禮帽。服飾點綴一應齊全,該夾的夾,該扣的扣,該修飾的地方有金鏈顯耀,史蒂利達諾好一派花|花|公|子風度。在他面前,我寒酸依舊,無地自容,但他並沒有因此顯得尷尬。
我一見到他,他就眉飛色舞地說他的神甫。他開口閉口「我的神甫」,口氣有些嗲。他所鍾愛的牧師已向他許諾,準備在他的堂區為我的難友安排一個財產管理委員的職務。
他無動於衷。他對我沒有任何動作表示,儘管我對他一往情深,想全身心地投入他的懷抱;儘管我想扭捏腰肢,千方百計打動他的春心;儘管我想委身於他,對他體貼發嗲。安特衛普城真討厭。港口的氣味和喧鬧攪得我心慌意亂。我們遇見幾個佛拉芒族碼頭工人,可有殘疾的史蒂利達諾卻比他們更強硬,他一向謹慎入微,在他的口袋裡說不定揣有幾粒毒品。這既抬高了他的身價,也成了譴責他的把柄。
同在西班牙一樣,史蒂利達諾很快與安特衛普的流氓混在一起。在酒吧間,有人請他喝酒,他常同妓|女和男妓打情賣俏。他身上有一股新的魅力,加上發財又發福,也許還有舊情難忘的因素,很是讓我著迷,叫我不能不愛他。我跟著他到處轉悠。我妒忌他的狐朋狗友,也嫉妒西爾維婭,他的模樣有時使我很難受。特別是快到中午的時候,我發現他春風得意,渾身散發著香水味,但眼圈卻無精打采快發黑了。我們經常到堤岸九_九_藏_書上閑逛。我們不時提起往事。他特別喜歡炫耀他的豐功偉績,因為他喜歡吹牛。不過,我從來沒有想責備他詭計多端,對他的卑劣行徑和出賣行為隻字未提。相反,我倒暗自佩服他竟能對過去的劣跡心安理得。
通向警察局長辦公室的樓梯光線昏暗。上樓時,我忽然產生一個念頭,應該把槍擱到某個台階上。我故意閃了一腳,蹲了下去,順手把槍藏到靠牆的一個角落裡。受審時(無非是為什麼我去捷克斯洛伐克?我在這裏幹什麼?),我怕他們發現我的花招,渾身直打哆嗦。此時此刻,我心中有一種誠惶誠恐的喜悅,非常脆弱,像榛子花粉那樣不堪觸動,是殺人犯逃脫罪責的喜悅,喜形於金色的朝暉之中。至少,我殺人未遂,可以悄悄地沐浴在流蘇晨光里。
B沒有被流放。我在蒙馬爾特又見到了他。他向我介紹了他的一個朋友,一個牧師,夜裡,他們在一起混。
「無疑,我就是這個樣子,」我自言自語,「但至少,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感悟太深,竟把恥辱掃蕩一空,並賦予我一種人們知之甚少的情感:高傲。」
說完,他哈哈大笑。他眼睛很藍,有濃密的眼睫毛保護,免受陽光的刺|激。他冒著寒風,分開人群,破壞氣氛,作威作福,以至於強使我來承受他的可恥行徑。
在王冠街,便衣警察正在追捕我,他們的膠皮靴子發出可怕的「沙沙」聲,令我膽戰心驚。每次聽到這種聲音,我的心就往上提。
我認識了埃立克,並且愛上了他,後來又失掉了他,就在這個時候,我遇見了……①。他們一個個帶著殺氣騰騰的喜悅,參加了那該死的軍隊。他是一個德國將軍的貼身警衛,但脾氣很溫和。他在一個軍營里受到幾個星期的短期訓練,學習如何使用匕首,如何永遠保持警戒狀態,如何保護長官不惜犧牲自己。他熟悉俄羅斯的雪原,所經之處洗劫一空:捷克斯洛伐克、波蘭,就是德國本土也不例外。他沒有保住任何財富。法庭判處他兩年徒刑。他剛結束了鐵窗生活。有時候,他同我談起這段經歷,回憶起其他一些人,說他要殺人時,一看到受害者驚恐萬狀、瞳孔放大的模樣,就感到心花怒放。他在街頭上還硬充好漢:只走馬路不走人行道。晚上,他擲硬幣算運氣,做選擇。
在涉及第四國際文件被盜案的大搜捕中,我認識了B。他大約二十二三歲。他怕被流放。就在罪犯等待人體測量登記時,他來到我的身邊。
「你真傻。還能用來干它幾下子……」
他沉吟片刻,又說:
我恨他親眼目睹了我的失落,想當初我是他眼中的大救星呀。但如今我衣衫破舊,骯髒不堪,鬍子拉碴,頭髮蓬亂,形容醜陋,又恢復了我原來的流氓模樣,這怎麼不令依然如故的米凱利斯看了反感呢。不過,我已經陷入恥辱的泥潭。我已經不再愛我的朋友了。然而,這段愛情--我首先體驗到的是保護者的滋味--走向了反面,變成邪惡的恨,因為恨里還包含著藕斷絲連的溫情。倘若只有我一個人被關在這裏,我或許會黏糊上這些警察。一回到我的鐵窗下,我就對他們強大的勢力想入非非,夢想得到他們的友誼,希望與他們共謀不軌,我同他們就可以就地進行道德交易,他們也就原形畢露。他們是流氓,而我是叛徒。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說。
就在當天晚上,他說了實話:
「瞧你想得出來。我是說這玩意兒……」
我讚歎黑暗的神秘,甚至希望大白天大地也一片漆黑。雖然我對貧困了如指掌,知道它已病入膏肓化成了膿水,但在這裏,在朦朧的月光下,我看到的貧困卻影影綽綽,在婆娑樹影里,活像中國的皮影戲。貧困已經失去了深度,它只是一道側影,我岌岌可危的天賦把它的陰影浸泡在我濃厚的痛苦和鮮血里。據說,在夜裡,即使鮮花也是黑的,我想摘幾朵鮮花放到祭壇上,因為我每天早上都要把祭壇的捐款箱搜刮一遍。獻上這些花束,我並不圖某個聖人或聖母瑪利亞的保佑,我只想給我的身體、我的胳膊一次機會,表現一下傳統的美德,以便能同貴世界打成一片。
「你們說什麼呀?」
「你曉得,我總有男人作伴,我還想同你做|愛。」
扎瓦感到恐懼時,顯得格外漂亮。幸虧有了他,恐怖才崇高起來。它恢復了自然運動的尊嚴,只有生理害怕的意思而無別的含義,在死亡或痛苦慘象面前心驚膽戰、喪魂落魄而已。扎瓦渾身發抖。我親眼看見他屁滾尿流的狼狽相,嚇得一肚子黃水從他兩條紀念碑般的大腿上往下淌。他的臉十分可觀,軟綿綿地或者說垂涎欲滴地低著頭,恐懼在他臉面上晃蕩,把他的清眉秀目糟蹋得不像樣子。禍從天降,大難臨頭,竟敢瘋狂地打亂如此典雅端莊的勻稱,如此動人心魄的布局,而且渾然一體,諧和極了。勻稱也罷,布局也罷,無不源於精神恐慌,並要承受恐慌的後果。完美的比例,完美的布局,簡直成了它們的慣用表達方式。我叫他扎瓦,一則說明扎瓦是他自身的主人,二則說明扎瓦要為自己的恐懼負責。他的恐懼很美觀。頭髮、肌肉、眼睛、牙齒、性器官和男孩子的秀氣,身上處處可見恐懼的標記。
我坐在後座上,一隻手按住槍,另一隻手被米凱利斯的手握著。他跟我一樣年輕,但卻比我強壯有力,一旦有必要,我就可以成功地向司機背後開槍。車子緩慢地沿著路的一側行駛。司機乘我們沒有發現,突然在一個邊防站前來了個急剎車,米凱利斯差一點被顛到方向盤上。我要行兇已不可能。我們由兩名憲兵押回卡托維茲。天已經黑了。
我們被驗明正身後,他果然如約同我密商。
犯人:「因為貧困,庭長先生。」
他笑了笑,既和藹又狡黠地回答道:
「沒錯。」
「他們肯定會把我拖到屎尿之中,」我心裏想,「他們個個怒氣沖沖,運動著渾身的肌肉,硬逼著我舔乾地上的糞便。」
我在波蘭的好景不常,我的瀟洒身姿有目共睹,雖說沒有引起波蘭人的懷疑,但法國領事並沒有上當,請我立即離開領事館,48小時內離開卡托維茲,並儘早離開波蘭。我同米凱利斯一起,決定返回捷克斯洛伐克,但人家拒絕發給我們入境簽證,不論是我或是米凱利斯都不行。於是我們租了一輛小車,讓司機走山路把我們送到邊境。我身上帶了一支手槍。
他笑了。
一輛高級豪華轎車悄然啟動,就在我眼前輕輕開過。我想起了扎瓦,心裏不由一陣激動,只見史蒂利達諾步態沉重,走路搖晃著成砣的身子,冒著凜冽的北風。是史蒂利達諾動身要走了吧,是扎瓦出門了吧。地面上悄悄地走著。在稠人廣眾之中,他看了看我,眼中交錯著淡淡的憂傷和狡黠。
「我胡說八道。是我自己想干。」
他猶豫片刻,故意拖延回答。
但我很快發現,在中歐,很難進行無風險偷盜,因為警察制度無懈可擊。各國邊境崗哨林立,看管有方,休想越雷池一步,而我又缺乏聯絡手段,很難見勢不妙就溜之大吉,何況我一身法國人氣質,更容易顯山露水。我還注意到,我的同胞在國外行乞行竊者寥寥無幾。於是我決定返回法國,重操小偷舊業,也許我的活動範圍僅限於巴黎。但我仍然嚮往繼續周遊列國的流浪生活,沿途且偷且盜,收穫不論多少,何樂而不為。但經過深思熟慮,我還是選擇了法國。我對法國畢竟知根知底,可以放心地進行偷盜活動,集中一切注意力,確保萬無一失;就像能工巧匠精雕細刻一塊絕無僅有的材料。此時,我約二十四五歲光景。為了追逐精神冒險,我寧可犧牲遠走四方的計劃和光芒四射的光彩。我當時做出的選擇理由並不明確,也許因為今天我要將它落成文字時,其中的原因才昭然若揭。我想,我需要刨根問底,需要鑽探發掘語言的寶藏。只有進入語言的寶庫,我的思想才能自由飛翔。也許我願意用母語出人頭地。阿爾巴尼亞、匈牙利、波蘭、印度或巴西,不可能向我提供像法國那樣豐富多彩的語言材料。的確,偷盜--以及隨之而來的鐵窗監禁和小偷職業的恥辱--已經成了一種公然存在的行業,成了一種有價值的藝術品和精神產品。必須藉助語言,藉助我的母語才能功成名就,才能對比研究用母語寫成的法律條文。在國外,我好賴算得上是一九九藏書名熟練的小偷,但我用法語思維,就得承認自己是外國人中的法國人,此外沒有別的可能。在我自己的國家當小偷,使用失主--他們與我是同語同胞--的語言,我就可以成為國偷,也就可以證實我是名副其實的國偷。這就使得我這個小偷有幸脫穎而出,具有獨一無二的特質。這樣一來,我又變成了法國人中的外國人了。
談論我的作家工作純屬畫蛇添足。鐵窗生活度日如年,不禁回憶起往昔的流浪、凄苦乃至悲慘的生活,以逃避無盡的煩惱。後來,我自由了,仍然抽空寫作,目的是為了掙點錢。想到文學作品我只聳聳肩。不過,只要審視一下我寫過的東西,今天就不難從中發現我孜孜不倦的追求,那就是要為過去名聲狼藉的生靈、事物和感情昭雪正名。調動慣用的歌功頌德的溢美之詞來粉飾正名,未免天真幼稚,而且也易如反掌:我可以一揮而就。即便我走了捷徑,也是白費筆墨,因為在我內心,這些事物,這些情感(出賣、偷盜、卑鄙、恐懼)根本無法調動你們慣用於貶義的形容詞。在我即將投入寫作之初,我為美折腰,真想讚頌英俊小夥子,或許愛屋及烏,對他的情感、態度和事物也要大加讚許。但今天我重讀這些作品時,這些小夥子已被我淡忘了,他們留下的只是我歌頌過的特質,正是這種特質在我書中大放異彩,其光芒可與驕傲、英雄主義和勇敢無畏相媲美。我並不想方設法為他們開脫。不存在為他們辯解的問題。我只希望他們擁有名譽權。我的這一努力並非徒勞。我已收到了成效。要美化你們所不齒,我的理智對這種文字遊戲頓感厭倦,豈能把揪心撓肺的東西都冠以堂皇的名目,我的思想與一切修飾語格格不入。無論是人、事還是物,只要一律處於赤|裸裸的平等狀態,我的思想便一概不加混淆地兼收並蓄。但我的思想不會對人、事、物進行掩飾。因此,我再也不想寫作了,我擱筆不幹了。然而,幾天以來,報紙連篇累牘告訴我,世界局勢令人不安。大家又談起戰爭來了。焦慮的情緒與日俱增,戰爭準備也日益明朗(並非政客們振振有辭的聲明,而是專家們言之鑿鑿的分析),可我卻異常平靜。我退避到我自己的內心世界里。我在那裡安頓了一個愜意的然而也是殘酷的觀察哨,毫不畏懼地冷眼旁觀人類的憤怒。我倒希望聽到隆隆的炮聲,死戰的號角,以設置一個經過反覆營造的寂靜的避難掩體。我要使掩體層層加固,不斷加厚,務使我反覆咀嚼、津津有味的往昔歷險遠離戰火。猶如春蠶吐絲,作繭自縛,一層又一層把自己裹包起來。我將致力於營造並體驗我的孤獨和不朽,除非我產生了一線愚蠢的犧牲願望,叫我徹底擺脫我往昔的歷險。
「已經太晚了,」我自言自語,「想當初我衣冠楚楚,帶著名牌手錶,穿著鋥亮的皮鞋,我或許可以同他們平起平坐。現在太晚了,我是一個大蠢蛋。」
我似乎覺得一切已成定局,命里註定要忍辱偷生,儘管使點花招混幾個月也許可能出現轉機,讓我得以重見天日。我索性垂頭喪氣、忍氣吞聲挨時日,朝著黑夜的方向追逐我的命運,與你們背道而馳,去開發你們美德的反面。
我們將有產者米凱利斯洗劫一空之後,便當機立斷一走了之。我們只得直奔波蘭,因為米凱利斯認識許多波蘭的假鈔製造商。我們則設法讓茲羅提偽幣流入市場。
我似乎覺得,主管法律的天神們並未暴跳如雷,他們只是感到奇怪。我因作案無人過問而感到羞恥。我不如投奔他國,在那裡,通常的道德規範具有神聖的地位,人們按照道德規範生活。在柏林,我選擇賣淫為生。我胡鬧了幾天,很快又玩膩了。安特衛普令我眼花繚亂,有神奇的珠寶,佛拉芒博物館,猶太鑽石珠寶商,遲遲夜歸的船老大,來往如梭的大西洋旅客。我為我的愛而怦然心動,我渴望與史蒂利達諾一起過出生入死的冒險生活。而他似乎喜歡玩弄遊戲,一味向我炫耀他的勇氣。有一次,他獨手駕駛著一輛警用摩托車回到客店。
《小偷日記》旨在追求不可能的無價值。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人家會說我們賣身投靠希特勒,我可不在乎。」
米凱利斯是一個美男子,不過他向我承認,得到男人的青睞與得到女人的青睞相比,他更驕傲的是前者。
「再說吧。」
「你還記得嗎?」
「你瞧這小子,」他對女伴說,「他與我是患難之交。是我的鐵哥們。只要他願意,隨時可以上我們窩裡來。」
我愛法蘭西嗎?我當時頭上一直戴著法蘭西的光環。駐貝爾格萊德的法國武官曾多次要把我引渡回國--這是違反國際法規定的--南斯拉夫警方來了個折中處理:警方負責把我押送到與法國毗連的義大利邊界上。我從一個監獄轉到另一個監獄,橫穿了整個南斯拉夫。我因此結識了不少罪犯,有的脾氣火暴,有的陰險狡詐。破口大罵的語言粗野之極,不失為世界一流的下流話。
「這些英雄應當達到一定程度的完善,」我自忖道,「一直完善到我不再想看見他們還活著,直到他們勇敢的遭遇修得盡善盡美。一旦功德圓滿,他們也就瀕臨死亡了,也就不再害怕人類的審判了。無論什麼力量都無法改變他們的驚人成就。但願他們因此允許我去做你們不允許苦難者做的事情。」
「寶貝,人家聊聊天。你甭操心。」
我反覆列舉事實,縱橫交錯,山重水複--但我並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也不知道它們在時空中受到什麼限制--儘管對事實進行了推陳出新的說明,但我至今未能找到開啟事實的鑰匙,也未能通過事實找到開啟我自己的鑰匙。一張巴羅克式的古怪圖案提示了我,我得重提某些往事,也算是彌補一下疏漏,以對它們--我生命表層軌跡最原始的脈絡--絢麗多彩的情結表示重視。如果說法蘭西是藝術家或藝術家式的激|情長河,有種種承上啟下的藝術細胞神經元,而我說到底只不過是一串興奮的浪花,我至今說不出最初的發端。猶如要用一根帶鉤的長蒿把一個溺水者從水盪里救出來,我為我的童年肉體感到痛苦,真的可以用魚叉來尋找屍體嗎?我在原野中跋涉,在麥浪中,在冷杉棺木下,發現了一些溺水者,我對死者舉行了非現實的葬禮。難道我可以說,這就是過去?或者說,這就是未來?一切已成定局,直到我死了,在一塊是非的大浮冰上,我為歷歷往事渾身戰慄:一個狂歡之夜,有一個彪形大漢自告奮勇要做我的老公(我發現他的慾望就是我的哆嗦);在茫茫夜色中,從一個沙丘看到阿拉伯游擊隊正向法國將軍們投降;我的手背擱到一個大兵的褲襠開口上,戰士則用譏諷的眼光看著我的手;在比亞里茨兩棟房屋之間我突然看見大海;我從聽告罪神功的神甫那裡躡手躡腳逃脫,驚慌失措,並非害怕被再抓回去,卻擔心成了自由的獵物;在外籍軍團,我騎在一個金髮大兵的大屁股上,他沿著牆根把我馱出20米遠;我似乎不是英俊的足球運動員,也不是運動員的腳,也不是他腳上的球鞋,而是圓滾滾的足球。我搖身一變成了開場「第一球」,開球以後我又不是球了,產生了飛腳踢球的意念;在大牢房裡,素昧平生的小偷們竟然親切地叫我的大名;光腳穿著涼鞋,在茫茫雪地上星夜跋涉,翻越奧地利邊境,但我仍然毫不泄氣,只是獨自思忖,應該用這痛苦的經歷豐富我人生的壯麗,切不可把這段光陰和餘生變成一堆堆廢渣。我要化痛苦為神奇,以精神威力一飛衝天。在波爾多碼頭上,一些黑人給我送吃的;一位著名詩人讓我的雙手撫摸他的前額;一個德國士兵被殺死在俄羅斯雪地里,他的兄弟寫信告訴了我這件事;在布列斯特軍團,一個圖盧茲青年幫助我把軍官和士官的宿舍洗劫一空,後來這青年死在監獄里;我得提到一個人--順便說一下,在監獄中,在談情說愛的放風時間里,一天晚上,聽著為開赴苦役營的船隊送行的歌曲,我愛上了一個戴白手套的高手--他早已死了,也就是說蓋棺定論了。我此生別無他求,只希望為我最初的苦難伸張:我的人生應是一部傳奇,可歌可泣,而且常讀常新,會產生新的激|情,我把這種新的激|情稱之為詩。我早已一無是處,只不過是一種寄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