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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事?史蒂利達諾被捕了。」
我深入內陸流浪,到處可以看見怪石嶙峋的景色。峭壁林立,如銳齒啃咬長空,把藍天撕成碎片。這片嚴酷、乾枯和可惡的貧瘠山地在嘲笑我的貧困和柔情。不過,它也激勵我頑強起來。我越來越不感到孤立了,因為我發現大自然有一種同我一樣的風骨:高傲。我願做一塊磐石置身於怪石叢中。我為我能成為石林中的一員而感到高興和自豪。這樣,我就與大地連成一片。我有我自己的夥伴。我明白了什麼是礦物統治的天下。
我現在已經分辨不出我本熟悉的他那男子氣概和舉止了。它們永遠被凝結和固定在過去的時間上,已凝結成一個堅不可摧的固體,因為這個固體是從若干難忘的細節中提取的精華。
薩爾瓦多是首批到拉利內阿的丐幫元老之一,算得上是老資格了,我也因此沾光免交納貢錢。按慣例,必有兩三個粗壯蠻狠的乞丐過來強行敲詐勒索。我一下子投靠到他身邊。
「在集體宿舍,男人分開住,但在隔板後面,我老聽到他喘粗氣。他長得比我漂亮。所有硬漢子都喜歡同他混。可我卻什麼也幹不成。」
「我會有一輛黑色的無聲汽車,油光鋥亮,我坐在車後頭,無精打采地打量著外面一貧如洗的景象。在貧困面前,我帶著我的隨從,前呼後擁,個個衣著講究,佩金戴銀,故意讓貧困看著我經過,讓窮人(我從來就沒有摘掉窮人的帽子)看著我坐在豪華的轎車裡,聽不到馬達的任何噪音,緩緩而行,春風得意,極盡人間體面風光。如果我願意,不妨再搞一套。」
「別胡說,我是男子漢。」他傲慢地對我說。我心中有數,但裝出相信他的樣子。我給他講了幾次偷盜的經歷,並告訴他我蹲過監獄,他聽了對我羡慕起來。沒幾天,我成了他心目中的權威,當然,我身上質地考究的服裝也幫了我的大忙。我們一起偷了幾次,結果大獲全勝,於是我成了他的師傅。
「這毛病……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可憐的小夥子,你吃苦了。」
「別裝蒜。你比我更清楚。」
「大肆炫耀……」,我用心良苦,如履薄冰。
有時候,在消極生活環境內部,我也干出一兩件傷天害理的事,竟然下手偷盜窮光蛋,其嚴重後果多少使我有所醒悟。
原來是一個金髮青年一腳踩住了我的裙子花邊。我氣憤地嘟囔道:
我實在無法輕易忍受這樣的一個事實:人家相愛而我卻不能。
①讀到這裏,我發現我把發生在卡迪克斯的一段生活場景搬到巴塞羅那來了。「在汪洋大海中孤鬧」一句提醒了我。我伏案疾書,結果犯了挪地點的錯誤,但在描寫過程中應插入一個細節,這樣就又可以把事件重新安排回原來真實的地點。
不過,我並沒有在路上靠碰運氣瞎闖蕩。所有的乞丐都知道走這條道,我也不例外,我也得像他們那樣去見識一下直布羅陀的模樣。夜闖石崖路,石崖守軍成群的大兵和大炮都在酣睡,好色的群體令我欣喜若狂。我暫且棲身在拉利內阿村,它實際上只不過是一大片妓院罷了。我從此開始了「罐頭盒」生涯。世界上所有的叫花子--我在中歐和法國看到的乞丐都是如此--都有一個或幾個白鐵罐頭盒子(裝過青豆或葷素什錦菜什麼的),他們用一根鐵絲在上面做成一彎提手。不論是在公路上或鐵路沿線,他們肩上總掛著這樣的飯盒子沿途要飯。我在拉利內阿有了第一個罐頭盒。這個罐頭盒是新的。我是在一個垃圾桶里撿來的,肯定是主人前一天晚上扔掉的。盒子白鐵皮還發亮呢。我用一塊卵石把鋒利的毛邊敲掉,以免劃破皮膚,然後到直布羅陀軍營的鐵絲網邊,胡亂撿一些英國大兵吃剩的東西。即使這樣,我的日于還是一落千丈。我再也討不到小錢了,只能撿一點殘羹剩飯。向大兵要飯叫我羞愧得無地自容。如果遇到一個士兵長得很英俊,或者穿著軍服很帥氣,我就會自慚形穢,心亂如麻。夜裡,我變著花招向他們出賣色相,在昏暗的小巷子里不時可以得手。到了中午,叫花子們倒好對付,在圍牆邊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休息。但到了晚上,我們排成串擠在營房邊上一條走廊里。一天晚上,我在叫花子長龍中又看到了薩爾瓦多。
有時候,我走路來到阿爾赫西拉斯海濱,在碼頭上極目遠眺,那座赫赫有名的城市就在海天蒼茫處浮現,遙遙在望。
當我聽說我在梅特勒奇迹般的不幸童年竟然後有來者時,不禁激動起來。)
「一失足終成千古恨,」我自言自語,「我再一次,而且是一勞永逸地摧毀了所有的兄弟情誼。」
沒過幾天,我得知佩佩被判處苦役監禁。於是,我把我積攢的錢統統寄給了正在被拘禁的史蒂利達諾。
這種叛賣的慾望,是在史蒂利達諾被捕后,我可能要受到傳訊時最終形成的。
我就是小姐
「我們頂風冒雨,經受了各種打擊。」
「不是他乾的。」我說。
在一個窮光蛋身上,幾個硬幣巳不是什麼財富了,而恰恰是赤貧的象徵。不錯,我路過時曾偷盜過幾個富裕的小貴族--一般不敢下手,因為他們善於自衛--但對這種順手牽羊的事在我心靈深處沒有引起任何反響。我要說的是如何下手偷別的乞丐的錢。在阿利坎特的罪過給我們留下深刻的教訓。
「你喜歡男人?」
他已經向我承認,他在軍團殺了一個人,並做了如下的辯解:
我亮了亮又臟又破的身份證明,紙張經過反覆摺疊已經破爛不堪了。
我和藹地談起另外一個讓他與我自己早已判若兩人。我當時忍辱偷生,有苦難言,但在照片里,充滿稚氣的臉卻不露任何痕迹。我從小就蠻不講理--或厚顏無恥--強逼著我走進了生活,倒落得個逍遙自在。即使我內心惶恐,也絕不露聲色。但一到黃昏,我厭倦了,便耷拉著腦袋,我感到我的目光沉重地壓在這個世界上,不是同流合污,就是退回到我體內,逐漸消失。我相信,世界已經知道我陷入孤獨的絕境。我曾經淪為農家奴僕,當過大兵,也進過少年收容所,雖然也體驗過友誼,有時還得到師長們的關懷體貼,但我畢竟無親無靠,甚至到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步。監獄卻給了我第一個安慰,第一次安寧,第一道友愛的大雜燴。但所有這一切,又卑鄙下流為世人所不齒。長期的孤獨迫使我形影相弔,顧影自憐。拋開自我審視世界,特別在夜間,這個世界就更難以捉摸,更是渾濁得一塌糊塗,而我卻把這混沌世界奉若神明,視為良辰美景。我不僅可以因此成為求歡的借口,體貼入微的對象,可以百般挑剔,盡情教唆,雖然我受盡了痛苦的折磨,已經精疲力竭,走到了絕望的邊緣,而且我居然成了人盡可夫,萬矢之一的。慢慢地,經過一番運作(恕我只能膚皮潦草加以描述),但不改變我安身立命的形體,冠冕堂皇的道理其實也極其明顯。說穿了,我是在自己心中樹立起這尊推崇備至的神明,以我為本,由我來支配。我對它津津樂道。我編出許多頌歌來讚美它。夜裡,我哼著這些小調。樂曲自然是神聖的。歌曲的旋律很舒緩。節奏有些低沉。我嘴裏哼哼卿卿,好像同上帝息息相通: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是上帝的意願和熱望,在我的歌里終於一吐為快。我穿街走巷,雙手插在口袋裡,不是低頭就是昂首,眼睛不是瞧瞧房屋,就是看看樹木,口裡哼著粗製濫造的頌歌,既談不上歡天喜地,也不至於愁眉苦臉,泣不成聲。我發現,所謂希望,只是人們寄託意願的表達。恩賜亦然。我從來不哼輕鬆愉快的小調。我考察過形形色|色的宗教用語:它們創造了女神維納斯、商神墨丘利,或者聖母瑪利亞。
「被捕?為什麼?」
我這樣向你道破我感悟的形式可能是什麼東西。大自然使我躁動不安。我愛史蒂利達諾,他吵吵嚷嚷地闖進了我的貧賤生活,不知怎的,我面對這種種九九藏書誘惑就委身就範了。但這些誘惑的因素很壞。為了馴服這些外在的力量,我要把它們包容起來。我並不為它們開脫任何殘忍性,相反,我要恭賀它們竟然無情到如此地步。我極盡討好逢迎之能事。
「什麼登記本?」
「為了幾個錢,怕受幾鞭皮肉之苦,我就該告發史蒂利達諾嗎?」我捫心自問。「我仍然愛著他,我的回答是不;難道我該揭發佩佩,那個在帕拉勒洛殺死賭徒的小夥子?」
①法國作家普萊伏小說中的人物。--譯註
我用要飯盒子裝了一份殘羹剩菜,就躲到一個角落裡吃了起來。我蜷縮成一團,好像鳥兒把頭埋進翅膀里,腦子裡老想著一個既崇高又卑鄙的史蒂利達諾。我為他有力量而感到驕傲,我因他與警察同謀而感到堅強。我整天悶悶不樂,心事重重。我對我的所作所為,哪怕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感到不滿。但願我彈指一揮便閃現出一道光輝奪目的榮耀,但願我有巨大的能量,將我凌空掀起,在我體內爆發,把我炸成碎片,化做傾盆大雨撒向四面八方,隨風飄落。我向人間播雨。我化做塵埃,化做花粉,紛紛揚揚瀰漫萬里星空。我愛史蒂利達諾。但在這個怪石嶙峋、乾旱少雨的地方,在一發不可收拾的炎炎烈日下,我愛他愛得精疲力竭,雙眼直冒火花。哭一哭也許會消消我的氣。或者一吐為快,沒完沒了,滔滔不絕,聽眾聚精會神,個個聽得肅然起敬。可我孤立無援,現在連朋友都沒有了。
如同蒸汽機車來了個倒進氣,我終於來了個急剎車,現在是我對你們表示憐憫了。當然,我的失望並不會像這樣發泄出來。不錯,在我混亂的思緒里,一切都紛紛揚揚,但我剛才說的憐憫之心,卻得以結晶成明確的思考,在我受盡烈日煎烤的腦袋裡,終於成了形,死死地糾纏著我不放。我的厭煩情緒--我不認為這是疲勞--弄得我難以靜心休息。就是碰到清澈的泉水,我也懶得去喝一口。我口乾舌燥。我雙眼冒火。我飢腸轆轆。太陽照射在我鬍子拉碴的臉上,發出古銅色的反光。我身體乾瘦,臉色蠟黃,形容沮喪。我學會笑對事物,並加以思索。我這樣一個法國青年流浪在海岸線上,孤立無援,沿途乞討,雙腳走動步步掀起成團成霧的塵土,所有這一切,都加強了我的高傲,平添了獨家特有的快慰,與我身上髒得無法再臟、破得離奇可笑的行頭適成鮮明的對照。不論是我的破鞋子還是我的臟襪子都永遠沒有資格在塵土之上同加爾默羅會修士的涼鞋爭風吃醋;我那件藏污納垢的外套也絕不允許我的舉止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尊貴。1934年夏天,我跑遍了安達盧西亞的大道小路,大街小巷。我到一個村莊討幾個小錢后,就在野外繼續流浪,夜晚就躺在溝底睡著了。狗對我卻聞味即來--我身上的氣味使人們躲避我惟恐不及--它們叫著歡迎我進村,叫著歡送我出村。
「我才不找呢。」他說話時露出又稀又黑的牙齒。好賴有人給一小袋子食品或一盒子剩飯。他一貫忠誠老實,總是不問青紅皂白,一下子就完成了任務。他討飯呆板得很。他的行乞生活如一潭死水,雖然清澈見底,但波瀾不驚。就是這個既可憐又可恥的傢伙,竟然會是我夢寐以求的完美偶像。興許我當時夢見了我母親,她比我還低三下四,我同她一起不斷高陞--儘管似乎想說下降這個詞,或者另外一個表達向下運動的詞。
「從此以後,犯下了這種罪行,我還能指望什麼道德修養?」
第二張照片是我30歲時照的。我的臉已經變得冷酷無情。頜骨顯然突出了。嘴巴有苦難言,含著惡意。看樣子就是流氓相,儘管我的眼神還很溫和。由於官方的攝影師非要我板起面孔,我眼中的溫情自然被忽略不見了。通過這兩張照片,我得以重溫當年使我走火入魔的暴烈:從16到30歲,我淪為少年苦役犯,蹲過大牢,泡過酒吧間,我苦苦追求的不是英雄冒險,而是在冒險中隨波逐流,同流合污,要與最漂亮最不幸的罪犯融成一體。我心甘情願充當那位年輕的妓|女,陪伴或侍候流放到西伯利亞的情人。不是為情人去報仇,而是哀悼他,紀念他,為他歌功頌德。
「拐腳也不該拐到我的裙子里來呀!」我氣憤極了,暗自怒吼。人們圍著我們笑。「拐腳也不該拐到我的裙子里來呀!」我在內心獨自嗷嗷亂叫,似乎在肚子、腸子里回蕩,儘管外面有「衣裙」包裝,這句話終於化作一束可怕的目光。我惱羞成怒,感到無地自容,在男人們和「卡洛琳姐妹」的嘲笑聲中,呼地衝出了大門。我直奔海邊,把身上的裙子、胸罩、披巾和扇子通通扔進波濤洶湧的大海里。整座城市喜氣洋洋,陶醉在與陸地隔絕的狂歡節孤島上,在汪洋大海中孤鬧①。我既可憐又可悲。
我找到了兩張舊身份證照片。其中一張是16、17歲時拍的。我穿著一件公共救濟院配發的外套,裏面是一件撕破了的粗毛衣。我那橢圓的臉蛋很單純,但鼻子下塌,記不得是在哪一次打架中挨了一拳造成的。我的目光厭倦、陰鬱、暴躁、很嚴肅。我的頭髮濃厚而且蓬亂。看著當年的我,不禁大發感慨:
「當然不是。明擺著的。是茨岡人乾的。但史蒂利達諾通通交代了。他知道罪犯的姓名。人家在阿爾巴伊辛找到了茨岡人。人家又逮捕了史蒂利達諾,目的是為了保護他免遭茨岡人的兄弟或同夥的暗算。」
史蒂利達諾和我一起去卡迪克斯。我們從一列貨車跳到另一列貨車,終於來到聖費爾南多附近,然後決定步行趕路。史蒂利達諾突然不見了。他約定同我在火車站碰頭。但他沒在那裡。我等了很久,接連等了兩天,可以肯定他拋棄了我。我孤苦伶仃,身無分文。待我恍然大悟過來時,我又感到渾身的虱子在蠢蠢欲動,只有它們在我的襯衣、褲子的縫隙里溫存地陪伴著我,叫人好不傷心。殊不知,史蒂利達諾和我一直保持著迪拜特修道院修女們不洗腳、不管襯衣發霉的習慣。
「想擁有聰明才智的人太多了,」我想,「但他們得不到這種權利。因為他們沒有為此付出代價,沒有採取一種行動,猶如思考對拯救你的靈魂是必不可少的一樣。」
事隔兩年後,我在安特衛普與史蒂利達諾久別重逢,他已經發胖了,胳膊還挎著一位渾身珠光寶氣、貼著假睫毛的妓|女,她身穿黑緞子裙袍,邁步很費勁。史蒂利達諾雖然滿臉富態,但仍然很漂亮。他身穿名貴的羊毛衫,手上戴著金戒指,前面還有一條白色小狗引路。小白狗嬌媚小巧,滑稽可笑,而且說不高興就不高興。我分明看到的是拉皮條的掮客:手裡抓著皮帶,牽著自己的畜生,小傢伙渾身鬈毛,經過精心梳理,受過百般寵愛。就是這條狗帶著他在晦暗悲涼、陰雨連綿的城市裡亂轉。我當時住在薩克街,離多克斯不遠。夜晚,我在幾個酒吧間到處亂串,在埃斯科河堤岸上游來盪去。看著這條奔流不息的河流,面對這座靠地下買賣起家、加工技術巧奪天工的鑽石之都,我不由想起了曼儂·萊斯戈①光彩奪目的歷險傳奇。我親臨其境,不知不覺就進入了小說的角色,把自我理想化,把愛情和苦役混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念頭。我與一個在集市訓馬場幫工的佛拉芒小青年合夥,到黃金城去偷自行車、寶石和舶來品。在鑽石之都,我依然一貧如洗,可史蒂利達諾卻闊氣起來,而且有女人愛他。我從不敢怪他把佩佩出賣給警察局。我甚至弄不清楚我是否更熱衷於史蒂利達諾的告密,而對茨岡小子的罪行則不敢恭維。薩爾瓦多喜形於色地把史蒂利達諾告發佩佩的事大致告訴了我,雖然我不能了解詳細情況,但模糊的敘述反而增加了鏗鏘的歷史感,顯得更加精彩。他的口氣幸災樂禍,洋洋得意,不時故意進行低調處理,以免讓人一下子看破自己分明九-九-藏-書是用受害者的腔調說話,從而表達了他對史蒂利達諾恨之入骨和難言的苦衷。不過,這樣一種情感反而使史蒂利達諾的形象更強烈更高大了。薩爾瓦多和我都沒有因久別重逢而驚訝。
「我離他們太遙遠了,」我可能這樣自言語過,「我不再有希望與他們重逢了。」既然如此,那就索性一了百了。在他們和我之間,盡量少來點藕斷絲連。我一旦用我對他們的愛去回報他們對我的鄙視,最後的一絲情意也就徹底中斷了。
「至少,」我尋思,「如果我真的感到羞恥,那麼這種羞恥心必定掩蓋著更尖銳、更危險的隱秘。它是一種毒刺,誰向它提出挑釁,它就刺向誰。也許,它並不是專為我設置的陷阱,也許它並不如意,但是,既然恥辱已成定局,我只有指望它把我隱藏起來,並在它的掩護下,窺伺外面的動靜。」
「進去還是不進去?」我路過一座白屋子,心裏不由犯起嘀咕,屋子外面圍牆封閉,牆面用石灰粉刷過。
我同史蒂利達諾的歷險已經被擱到了腦後。史蒂利達諾本身越來越渺小了,他現在只乘下一個亮點,保留著一片美妙的純潔。
即使在丹吉爾,我可能和在其他地方一樣,難以成就一次經過精心策劃的冒險。這種冒險幕後有一個組織,組織有總部和辦公室,按照國際政治戰略規則行動,但這座城市對我而言,簡直就是背叛的代名詞,名副其實,惟妙惟肖,以至於我與它似乎只有失之交臂的緣分。
在通往阿利坎特路上,我不得不苦苦掙扎,受盡折磨和熬煎。我不得不抹平所謂的內疚,才得以幡然悔悟。我所犯的偷竊在我眼裡頓時變成了一種很堅硬、很純真而且閃閃發光的行為,惟有鑽石可以相提並論。
我因此體會到,要走向光明,根除羞恥的禍根,真是談何容易。有一次,經過喬裝打扮,我有幸同佩德羅一起拋頭露面,招搖過市。一天晚上,我來了,我們受到一群法國軍官的邀請。在他們桌子邊,坐著一位50歲上下的女士。她客氣地對我笑了笑,露出寬容的神情,但她終於忍耐不住了,開始向我問話:
在整個狂歡的節日里,男扮女裝容易得很,我在旅館的一房間里偷了一條安達盧西亞襯裙和一個文胸。一天晚上,我圍上披巾,手執扇子,匆忙穿過城區,來到克里奧拉街。為了表示我同貴世界還有點藕斷絲連,我只是在長褲外面套著裙子。我剛走到旅店的櫃檯,連衣裙突然撕裂。我氣惱之極,連忙扭過身去。
「可不是,我獨得天下如此多美景的厚愛。我要將它們記錄在案。我知道,我周圍的美景有多明朗,我的不幸就有多清晰。」
布爾諾--或叫布呂恩--是捷克斯洛伐克的一座城市。我在利茨越過奧地利國境,冒雨步行趕到這裏。我到各家商店搞了點小偷小摸,混了幾天日子,但我沒有朋友,茫茫然不明東南西北,當地人又個個有些神經質。我真想好好休息一下,一路風塵僕僕,橫穿塞爾維亞和奧地利,既要逃避當地警察局的盤查,又要擺脫欲置我于死地的警察同謀的跟蹤。布爾諾市陰沉潮濕,工廠濃煙滾滾,色彩單調像一片灰石頭。我的精神可以鬆懈下來伸個懶腰打個盹了,彷彿呆在一間關上百葉窗的房間里,因為我一時還不必為錢著急,雖然僅僅夠花幾天。布爾諾人講德語和捷克語。因此街頭賣唱的年輕歌手分成幫派,在城區打起街巷戰,我被接納進了一個德語演唱組。我們一共6個人。我負責討賞並掌管錢財。我的夥伴有三個彈吉他,一個拉手風琴,還有一個唱歌。那一天下著霧,我靠堵牆站著,看一個樂隊演奏音樂。其中一位吉他手約莫20歲,滿頭金髮,上穿花格子襯衫,下著燈心絨長褲。布爾諾難得見美男子,他那張臉迷住了我。我久久地看著他,突然發現他同一個紅臉大胖子心領神會地相視一笑,只見大胖子衣冠楚楚,手裡抓著一個公文皮包。我離開他們時,心裏暗自尋思,這幫年輕人是否已經明白,他們的這個夥伴已經同滿城的同性戀闊老打過交道。我雖然走遠了,但我設法繞著彎子到不同的十字路口再見他們幾次。那個叫米凱利斯·安德里奇的小夥子後來成了我的朋友,除他之外,樂隊的其他人都不是布爾諾市人。他舉止優雅,沒有矯揉造作的女人味。他只要同我呆在一起,就不會迫不及待去追女人。我感到驚訝,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一位具有陽剛氣派、甚至有點莽撞的同性戀者。他是小樂隊的佼佼者。他們都睡在地下室里,還在裏面做飯。我同他們一起過了幾個星期,只能說些無關緊要的瑣事,只有我對米凱利斯的愛值得一提,我同他說義大利語。他牽線讓我結識了那位企業家。那胖子臉色紅潤,似乎也不笨重。我敢肯定,米凱利斯對他毫無戀愛之意,但我教唆他說,偷竊比賣淫更刺|激。
「這是一條漢子。」我自言自語。
「無奇不有的怪癖,既溫柔體貼又寬厚仁慈,會去愛醜陋、邋遢、怪模怪樣的傢伙!」
我離開了卡迪克斯,來到了韋爾瓦。後來,我被韋爾瓦市政衛隊驅逐出城,我又來到克塞萊斯,爾後沿海濱直到阿利坎特。我獨自流浪。偶爾迎面碰上或後面跟上一個流浪漢。我們甚至來不及找一片石頭堆坐下,就自然而然談起來,哪個村子對乞丐最好,哪個市長還不算心腸太壞,然後我們又各奔孤程。我們常揚起我們的布褡褳窮開心,分手道別時說一聲:「拿起步槍打獵去。」我一路孤苦伶仃。我垂頭喪氣地沿著路邊溝邊踽踽而行,路邊野草蒙上如霜的白塵,走動時雙腳沾滿了粉塵。如同經受了深海沉船的災難,世界上所有的不幸通通壓到我身上,把我埋入絕望的汪洋大海中,我也品嘗到能夠在黑奴般粗壯可怕的大樹枝上棲息的溫馨。它比世界上任何潮流更壯觀,更安穩,更能安慰人,更值得我為之一嘆,而你們的大陸也就相形見絀了。傍晚時分,我的腳熱得直冒汗,若是夏夜,我索性到水窪地里泡腳。烈日烤得我腦袋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思想昏昏沉沉,一片空白。安達盧西亞風光秀麗,天氣炎熱,土地貧瘠。那裡到處有我的足跡。當時年輕,不知道什麼是勞累。我身上背負著如此沉重的悲哀,以致我以為,我今生命中注定要浪跡天涯。生活再沒有什麼花絮點綴,流浪就是現實。我再也不知道當時我到底想些什麼,但我記得我把我的一切苦難都歸功於上帝。在我舉目無親,遠離人煙的歲月里,我幾乎渾身充滿愛,渾身充滿虔誠。
假如我嘗試用詞語來重構我當時的心態,結果只能是自欺欺人,甚至比讀者還要糊塗。我們知道,對這些早已消逝的陌生狀態,我們的語言是無法起死回生的,就連迴光返照也難以捕捉。我的日記從頭到尾都有這樣的問題,倘若要求它說清楚我到底是什麼人的話。準確地說吧,今天我寫的這部日記,只能提供關於我是什麼人的一些情況。本書不是懷舊之作,而是以本人往昔生活為素材的藝術作品。它是藉助過去而定格的現在,而不是藉助現在而定格的過去。因此,大家大可不必懷疑我所說的是事實,但我要從中表達的,則是現在的我--新我。
「那裡,會有什麼大樁的背叛活動?人們如何進行討價還價?」我問自己。四
「為什麼?」
從大西洋沿岸,到地中海海濱,我穿過了一個又一個漁港碼頭,清貧的景象令我觸目驚心,不免為自己一貧如洗而傷心。我一路不時碰到一些躲在牆角陰影下納涼的男女,或在廣場上玩耍的頑童,我總是掩臉擦肩而過,不讓他們看清我的真面目。人際間只要稍有愛的表示,我就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過路時只要看見兩個小夥子互致問候,彼此報以微微一笑,我就感到無地自容,恨不得退避到天涯海角去。兩位朋友交換的眼神--抑或寥寥數語--都是從各自內心發出的一縷愛的光read.99csw•com輝最微妙的流露。那是經過精心混紡的一線溫柔的光,一縷交織著愛的情絲。我深感驚訝,這些男人身強力壯,肌肉發達,在他們體內似乎有一個暗無天日的熔爐,竟有鬼斧神工,可提煉出像愛情這麼細膩、這麼純潔的一絲一線,風情萬種,美妙絕倫,同時他們自己總要放射出這道溫柔的光,映照著滴滴晨露閃閃發光。我似乎聽到一個年紀最大的對另外一個年輕人(非我)談到人體的這個應該珍惜的部位:
我也許同意這樣做,但必須付出何等可恥的代價,大家必看到我靈魂深處糜爛透頂,散發出令人掩鼻的惡臭。哦,讀者也許還記得,在我沿街乞討和賣淫的日子里,我上了一堂高深的功課,我學會使用卑鄙的勾當,為我所用,並最終為我的卑劣選擇而自鳴得意。由於背叛,我的靈魂已支離破碎,我可能索性破罐子破摔了(我極善於從恥辱中牟利)。恰巧當時我遇到一個意外的問題,一位海軍中尉被土倫海軍法庭判處死刑。他向敵人提供了某種武器或某軍港或某戰艦的資料。我不是在這裏談論一次導致古代掛帆海戰失利的小背叛,那隻關係到一條如夢如幻的輕飄飄的雙桅船,我是在談論一次導致鋼鐵怪物海戰失敗的大背叛,在這條戰艦上寄託著早已不再幼稚的一國人民義正詞嚴的驕傲,並得到科學技術武裝的數學專家們的支持和幫助。總之,這是一次現代意義的背叛。日報記錄了這些事實真相(我是在卡迪克斯發現的),報紙不無愚蠢地說(因為如果不說誰會知道)這是「……出於背叛的愛好」。配合文章還刊登了一個年輕軍官的照片,長得非常漂亮。我被他的形象迷住了,時至今日我還保留著這張照片。每到處境險峻時,愛情就會在我內心暗自燃燒起來,我把狂熱的愛獻給流放犯,與他在西伯利亞分擔痛苦。海軍法庭挑起了我與法庭的對立,反而使我更加轉向被告,雖然步履維艱,卻像長了翅膀。他叫馬克·奧伯特。「我得去丹吉爾,」我暗下決心,「我也許會被招進背叛的行列,成為叛徒中的一員。」
「不過,我會在那裡找到,美妙絕倫的榜樣!」
我並不以為我出生在豪門望族,來歷不明反而使我得到自由發揮,自圓其說。我獨特的悲慘命運可以同我的出生聯繫起來。我被家庭所遺棄,從此破罐子破摔,由喜歡男孩子到喜歡偷盜,由喜歡偷盜到喜歡或迷戀犯罪,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就這樣,我斷然拒絕了曾經拒絕我的那個世界。我差不多很開心,迫不及待地投奔最卑賤下流的所在,說不定這還需要我幼稚的想象。因為我就是這樣被想象虛構出來的,指望我把屬於一個被遺棄的高傲的小人帶去。這個小男孩或許被拋棄在城堡外,或許被遺棄在看管嚴密的公園裡。公園裡看守比塑像還多,比穿新婚禮服的新娘還多,比參加葬禮或婚禮的人還多。後來,也就是緊接著,樂極生悲,美夢變成了噩夢,山窮水盡只好悲慘度日。後來被送進了教養院,被關進了監獄,然後去偷,反抗,賣淫。自然而然,這悲歡榮辱、甜酸苦辣的萬花筒(很少有語言可以描摹)裝飾了我的心理定勢,而我用我夢寐以求的東西來裝扮我真實為人的環境,但首先是用來裝飾我受盡凌|辱的童年。我熟悉的鐵窗生涯足以彌補我的人生缺憾。在被關押期間,監獄給我的安全感無異於威嚴的宮殿為國王陛下的貴賓提供的安全保障。這兩幢大樓,建得實實在在,毫無裝虛弄假之處,它們給人的最大印象是絕對可靠,是什麼就是什麼--過去打算是什麼樣子,現在還是那個樣子。土木工程,建築材料,布局比例,建築風格渾然一體,受到統一的精神支撐,使得這些建築如同現存的社會形態一樣堅不可摧,並且作為社會形態的象徵而巍然屹立。監獄的方方面面向我提供了萬無一失的安全保障。我敢肯定,監獄是專門為我建築的--包括司法宮及其附屬建築群,包括不朽的名勝門廳。千真萬確,命中注定我與監獄有緣。監獄的清規戒律之嚴厲,之狹窄,之精確,與宮廷內的繁文縟節如出一轍,與王庭接待貴賓的溫文爾雅和蠻不講理的禮節毫無二致。像監獄的基礎一樣,宮殿的基礎建築是用高質量的方塊石砌成的,鋪上大理石樓梯,裝飾得金碧輝煌,裏面有王朝罕世的雕塑珍品,宮殿的主人具有至高無上的權威;但模仿造成的雷同還是存在的,兩座大樓中,一座是原本,另一座則是流行在兩極之間的生動建築體系的最高峰,既容納了原來的風格,又壓抑了它的發展,是不加粉飾的力量。在這一道道地毯上行走,面對著這一張張牆鏡照來照去,甚至可以在宮殿的公共廁所里享受片刻的舒適,還有什麼不安全的呢!一大早拉屎的一幕,任何地方也沒有如此鄭重其事,只有在一小單間里進行才能保證演出成功。周圍是毛玻璃隔板,看出去可以辨認出精雕細刻的門面,一個個衛兵,一尊尊雕像,迎來送往的接待廳;在一間小茅房裡,用的衛生紙薄如絲巾,跟別的地方差不多,但剛才那王宮廁所里,會突然冒出一個禮儀小姐,只見她身披精紡的玫瑰緞子浴衣,披頭散髮,重新塗過脂抹過粉,費勁地清除著廁所雜物;在另外一間小茅房裡,身強力壯的看守絕不會粗暴地把我抓出去,因為拉屎已經變成一場重頭戲,在生活中佔據重要位置,得到國王陛下的恩准。監獄向我提供了同樣的安全保障。任何情況下保證平安無恙。任憑狂風暴雨肆虐,任憑破產風潮威脅,這裏秋毫無犯。監獄充滿自信,而您身居充滿自信的監獄中,當然也充滿自信。所有這些建築物都是可靠的,建築物之間因各自的可靠性也彼此相敬如賓,遙相呼應,和睦相處。不過,也正因為有這種可靠性,正因為地基的可靠性是何等的重要,建築物最終也必然要垮台。這些建築物被隨隨便便擱置在地上,在世界上,它們也許可以維持較長的時間,但它們內部問題的嚴重性迫使我不得不無情地審視它們。我承認,它們在我身上有它們的基礎細胞,它們是我必然鋌而走險的標誌,其實,我破壞性的思想已經為摧毀這些建築而不辭勞苦地奔忙。失身終成千古恨,我已深陷苦難生活的泥潭,我的苦難生活就是宏宮廣殿淪為廢墟的真實外表,就是慘遭蹂躪后的花園殘花敗柳的如實寫照,就是黯然失色了的金碧輝煌的凄涼晚景。我的悲慘生活就是它們的廢墟。這一座座廢墟破損得越厲害,廢墟本該昭示的內涵似乎離我越來越遙遠,越來越被神聖的歲月所埋沒,以至於我竟弄不清我是蓬蓽生輝還是門庭冷落,也弄不清我是千金賣笑還是無賴登基。於是乎,慢慢地,這種恥辱觀與包容它的軀殼逐漸分離,支持它的理想的鍍金導管終於斷裂。在世人眼裡,鍍金導管是為其作證,在我這個肉眼凡胎看來,簡直就是控告。於是它越來越孤立,形影相弔,只為自己而存在,自己需要自己,惟一的目的也是它自己。誠然,這是一個棄兒迷戀王宮豪華的想象,想入非非,天花亂墜,這樣就可以給我的恥辱琢磨,鍍金,可以順著恥辱這個常用詞義進行精雕細刻,如同加工金銀玉器一般。直到最後,可能由於頻繁使用甚至濫用的緣故,恥辱逐漸蒙上了遮羞的薄紗,卑賤的地位也就最終擺脫了恥辱。我對史蒂利達諾的愛又把我扯進極其特殊的情感糾葛。如果說我是通過他領略到一點尊貴的滋味,那麼我頓時領悟到我的生命真正的含義--如同人們說木頭的含義一樣--我的生命註定要在貴世界外才有意義。在這一段日子里,我飽嘗艱辛但頭腦清醒,我與窮人相處因而態度鮮明:我窮困潦倒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以至於我彷彿覺得,我簡直像是赤貧粉揉成的窮酸面。貧困乃是我的血液,我的精華,我的本質,它流遍了我的全身,滋補著我的肉體和read.99csw.com靈魂。我寫這本書時,住在世界一流繁華大都市的一座豪華大飯店裡。我很有錢,但我不會嫌棄眾窮人,因為我就是窮人,就是他們。假如我喜歡在他們面前像孔雀開屏那樣神氣活現的話,那我會感到遺憾。或者說白了,我幹嗎不放開手腳大擺闊氣,表現得更傲慢,更蠻橫,更無禮。
我返回法國。我越過邊界,沒有碰到麻煩,但進入法國農村幾公里后,法國憲兵把我抓了起來。我一身破衣服一看就是西班牙的。
啊,棕櫚!朝陽把棕櫚葉鍍上了金光。是金色的光在顫動,而不是棕櫚葉在搖曳。我看到了第一流的棕櫚樹。它們沿著地中海亭亭玉立。恰似冬天玻璃窗上掛滿的多姿多彩的霜花,棕櫚樹似乎更美妙地把我匆忙引進聖誕節的景象中。這個畫面荒謬地出現在聖詩中,詩中談到上帝死難前度過的節日,談到他如何進入耶路撒冷,也談到扔到耶穌腳下的棕櫚葉。我在孩提時代就做過許多棕櫚夢。如今終於夢想成真近在眼前。有人對我說過,貝特勒姆終年不下雪。阿利坎特名不虛傳,大門半開隱約向我透露東方的情調。我又回到了孩提時代,回到了童年最值得珍惜的難忘歲月。我繞了一段路,向三棵棕櫚樹走去。樹下,或許可以找到我念念不忘的聖誕馬槽,想當初我這個孩子站在馬槽邊,目睹了牛與驢之間的「聖誕」。我是下九流中的窮光蛋,苦命人,我風塵僕僕,疲憊不堪,最終無愧於棕櫚葉的神聖,也夠了奔赴苦役營的資格,可以大搖大擺地戴上草帽,與棕櫚樹一樣頂天立地了。
「原諒他吧,先生,他是拐腳。」
後來,我果然在那裡找到了馬克·奧貝爾、史蒂利達諾,還有其他一些人,但我對這些人不敢過於相信,懷疑他們對只講忠誠和正直的道德信條是否真正漠不關心。一提起他們就說:「他們是騙子。」我聽了感慨不已。後來我又感動過好幾次。我認為只有他們才能天不怕地不怕。他們的道德紋理五花八門,彎彎曲曲像花體字一樣令人眼花繚亂,這就是我所謂的冒險。他們掙脫你們的規範。他們不講效忠。更有甚者,他們都有污點,都有創傷,類似史蒂利達諾褲襠甲的葡萄串。總之,在你們眼裡,我的罪過越大,越完整,要負全部責任,我的自由就必定越多。我也因此更孤獨,更鶴立雞群,而已無以復加。還有,通過我的犯罪,我爭得了擁有聰明才智的權利。
「還有登記本呢?」
「你總能找到男孩嗎?」
我本來就打算坐船去丹吉爾。多少電影和小說把這座城市描繪成人間地獄,簡直是一個賭徒們開展世界各種武器秘密資料交易的黑窩點。站在西班牙海岸看過去,我心目中的丹吉爾則是一座充滿傳奇色彩的城府。它本身就是背叛的象徵。
同史蒂利達諾在一起,我是一貧如洗,回天無力,在歐洲的一片不毛國土上,學會了乾巴巴的詩歌格式。有時候,面對大自然,我不寒而慄,不禁抒發幾聲詩的嘆息。
我這才知道有什麼人體測量記錄本,分明是侮辱人。流浪漢人手一冊。每到一個憲兵站都要簽章。他們不由分說把我抓進了監獄。
「你要當心。」
我沒有扇她一個耳光,但我已氣得語無倫次,我從她那裡終於明白了我為何憤怒,為何羞恥。為解我心頭之恨,我當夜行動,洗劫了一個軍官的皮包。
「那些事我全聽說了。」他見面就對我說。
「同這傢伙做|愛,得有怪癖才行。」有一天,史蒂利達諾同我談起薩爾瓦多時如是說。
我在直布羅陀呆了幾天,大部分時間在拉利內阿。同薩爾瓦多在一起,吃飯的時候,面對英國軍營蒺藜鐵絲網,我們大家彼此很冷淡,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不止一次了,我遠遠地看見他動動手指,努努嘴巴,向我介紹另外一個流浪者。我同史蒂利達諾生活在一起的那段經歷使他感到不可捉摸。他想方設法要說清楚其中的奧秘。我這段生活是在一個「男人」身邊度過的,而且與薩爾瓦多的生活摻和在一起,現在經他的嘴一吹,使得我身價百倍,具有一種奇怪的魅力。因為在別的乞丐眼裡,講這段經歷的是一個見證人,一個地地道道的殉道者。我從種種明確但又微妙的跡象了解其人其事,我好漢做事好漢當,只是在內心,我依然繼續遵從史蒂利達諾的教誨,反正我是這麼認為。
這次偷竊是永遠無法消除的劣跡,我下決心以此為發端開始一次道德完善。
(「應有愛好……」我才不要這種愛好。當然,我進行了充分表演。我知道,在我內心,他的文化不是要把我磨尖,而是要把我磨平。就連史蒂利達諾自己都感到驚訝,我磨損得太厲害了。我寧可十指麻木:我決不學裁縫。)
「對不起。請原諒。」
對叛徒的追求和對背叛的嚮往實際上只不過是色情變態的一種形式。難得--幾乎從未有過--有一個小夥子讓我享受到頭暈目眩的喜悅,只有在那段花體字般的曲折經歷里,同他在一起廝混時,才有這樣痛快淋漓的感受。健美的身體躺在我的被窩裡,夜色籠罩下,在街頭巷尾,或在密林中,或在海灘上,依偎而立的撫摸,這隻能給我一半的快|感。我不敢正視自己竟是別人的情人,因為我見識太多了,多少場合都是這樣,恩恩愛愛的時候,我身價倍增,富有片刻的魅力。然而風光不再,我永遠也無法重溫舊夢了。因此,我發現,我不過是在尋找充滿色|欲的氛圍罷了。這就是我生活的導向,其他事情就是陪襯了。我知道有許多風流韻事,歷險的主人公和情節皆與色情同在。我夢寐以求生活在風流冒險之中。
我不多遲疑。狗就拴在門口,吠個不停。我走了過去。它叫得更凶了。一個婦女出來,但不離開門檻,我用蹩腳的西班牙語(當外國乞丐反倒可以使我得到點保護)向她乞討一個蘇;如果人家拒絕給我施捨,我只好退了出來,頭壓得低低的,臉上毫無表情。即使是對這片世界上少有的秀麗風光,我也無心一顧。除非是為了尋找這美的奧秘,因為美的後面多有欺詐,一旦執迷不悟,勢必受騙上當。我無視美景,卻發現了詩意。
「證件!」
讀者還記得在巴塞羅那,佩佩倉皇逃命時,曾把他從塵土裡撿起來的錢遞給了我。或者出於對一位英雄俠義的赤誠,或者同時也害怕佩佩或其同夥會來找我麻煩,我把這些錢埋到蒙特惠奇市附近一個小廣場的一棵木豆樹下。我下了狠心,沒有把這事告訴史蒂利達諾,後來我們決定往南走,我才把錢挖了出來(兩三百比塞塔),寄往阿利坎特自取郵局,收款人就是我自己。大家經常談論景物對人的感情作用,但似乎不講對道德態度的影響。在進入穆爾西亞之前,我穿過埃爾切棕櫚林,神魂顛倒,陶醉於大自然之中,以至於我同人的關係竟成了人與物的一般關係。我到達阿利坎特已是夜裡,我找了一個工地睡了一覺,清晨我才領略到城市名與實的奧秘:在寧靜的海濱,幾座白色的山巒一脈相承,蜿蜒向海上延伸,幾棵棕櫚,幾幢房屋,一道港灣,在初升的陽光里依稀可見,晨風習習,明亮而涼爽。(在威尼斯,我曾重溫片刻類似的時光。)萬物總關情,其樂也融融。為了體面地進人這樣一個世外桃源,我覺得有必要溫文爾雅地與世人一刀兩斷,來一次自我凈化。我同世人的聯繫全是感情的糾葛,我必須不事張揚地擺脫世人的羈絆。一路上我苦中作樂,自我許願要把郵局的錢取出來,並再寄給關在蒙特惠奇監獄中的佩佩。一家木棚小店剛剛開門,我就進去喝了一杯熱牛奶,然後去郵局取款。人家沒有給我任何為難就把裝好錢的郵件還給了我。錢原封未動,分文不少。我出了郵局,頓時把錢撕掉了,準備找一個開口扔進下水道。但是,為了更好地表明決裂,我坐在一條長凳上把撕破的鈔票重新粘貼起來,然後美美地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佩佩一定在牢房裡餓穿了肚皮read.99csw•com,我承認這是罪過,但我相信自己從此可以擺脫精神上的困擾。
(在貝爾島教養院,莫里斯S和羅傑B相遇。他們都17歲了。我是在巴黎認識他們的。我同他們倆分別做過幾次愛,但他們彼此不知道。有一天,他們在貝爾島放牛或放羊時又見了面。我不知道怎麼回事,他們談起巴黎時,提起的第一個人就是我。他們互相開玩笑,知道對方竟然都是我的朋友而感嘆萬千。莫里斯後來告訴了我這件事。
笨手笨腳的小夥子又是賠不是又是賠笑臉,只見他的臉色嚇得煞白,我反倒羞得滿面通紅。我身邊有人低聲對我說:
在上面幾頁里,我曾這樣描寫過:「……暮色籠罩著的田野」。我當時並沒有想象到它醞釀著嚴重的危險,掩護著要殺死我或拷打我的武士。相反,這片田野溫情脈脈,洋溢著母愛和善意,弄得我倒擔心自己依然故我,難以進一步與這一大片好意打成一片。經常有這樣的情況,在夜色蒼茫中,我突然從一列貨車上跳將下來,到荒野里遊盪,側耳聆聽星夜荒野蠢蠢欲動的聲息:我蹲在亂草叢中,害怕時便站起來,面對風吹草低木然不動。我有時把荒野假設成傳播社會新聞的舞台,我親自安排各種角色登台,他們象徵性地、惟妙惟肖地重演著我的真實悲劇,直到死亡為止:在兩棵孤立的柳樹之間,一個年輕的兇手一手揣在口袋裡,慢慢地扣動著手槍的扳機,從背後向一位農夫射擊。用想象參加人間冒險,是否會感動周圍的草木,使它們得到痛快淋漓的感受?我理解這裏的一草一木。我不再去刮拉碴鬍子(當時薩爾瓦多對我的鬍子很反感),更有甚者,我像枝蔓一樣不修邊幅。
當然,理智不允許我胡思亂想,不相信人家真的會利用我擔當間諜重任,但我對間諜夢寐以求,以致我自命不凡,自以為我天生就是當間諜的料,而且有光明的前景。在我的前額上,分明打著「叛徒」的標記,世人有目共睹。於是我開始積攢一點錢,搭了一隻漁船出海了,但惡劣的天氣迫使我們返回阿爾赫西拉斯。又有一次,我串通了一個海員,終於登上了一艘郵輪。但由於我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海關人員嚇得不許我上岸。我只好回到西班牙,決定取道休達,可到休達之後,我又被監禁了四天,然後不得不返回我出發的地方。
然而,對這段生活,我不便多費筆墨加以描寫。我總想把它忘得一乾二淨。我的記憶似乎故意把我的生活輪廓搞亂,給它撲上爽身粉,極力向它推薦一種潤滑的處世方式,好像洗牛奶浴一樣舒服。牛奶浴可是16世紀名媛淑女、風流貴婦津津樂道的「便宜澡」。
薩爾瓦多的溫柔體貼頓時變成了氣急敗壞的挑釁。他說話邪乎得很,講述了我的朋友是怎樣被抓起來的。他的被捕並不是因為盜竊了風衣或別的什麼東西,而是牽涉到西班牙人被殺案。
薩爾瓦多不再對我說一句有關史蒂利達諾的事。他越來越下道,竟供其他流浪漢尋歡作樂,不是鑽小衚衕,就是在一張破床上鬼混。
多麼卑鄙、軟弱、骯髒、下流……(凡是表示可恥的詞彙我都難解心頭之恨)。整個行為沒有任何絲毫成分可以讓我為它歌功頌德。不過,我並不會從此洗手不幹,叫我的傳家魔道斷子絕孫。我要讓世界充滿這種敗類而且代代相傳。
但此舉並非能說善辯就可成功,我請巫術來幫忙,也就是企求心想事成的祝願,與大自然達成某種直覺的默契。這個時候,語言幫不了我任何忙。於是乎,周圍的事物和環境頓時變得母性化了,只有高傲的鋒芒仍像蜂刺一樣警戒著。(母性:即主要成分具有女性特點。寫到這裏,我無意參考借鑒古伊朗索羅亞斯德教義:我只是說明,我的感性要求看到我渾身有女人味。這是辦得到的,因為她善於制服男子:狠心、殘忍、冷漠。)
「今天夜裡,我還要打開你的遮羞布!」
「什麼事?」
「他威脅要把我幹掉。我就把他殺了。他的槍口徑比我的大。我沒有罪。」
夜間,我去城裡東遊西逛。我靠牆而睡,以求遮風避雨。我嚮往近在咫尺的丹吉爾,該城名氣很大,又是招降納叛的窩點,每每令我想入非非。為了擺脫我的苦難,我正謀劃一系列鋌而走險的叛賣活動,準備冷靜加以實施。今天我很清楚,我與法蘭西難捨難分的惟一牽挂,就是我熱愛法語,真是無可奈何!
我扭著腰肢……
聖費爾南多是一座海濱城市。我決定到卡迪克斯去,卡迪克斯建在海上,但有一條長長的海堤與大陸連接。我趕到卡迪克斯時,已是傍晚時分。在我面前,聳立著一堆堆高高的海鹽金字塔,它們是聖費爾南多鹽田的產物;再往遠處看去,在迷茫的大海上,在夕陽西沉的餘暉籠罩下,一座座清真寺圓屋頂和尖塔交相輝映的城市依稀可見:我在西方大陸已經走到了盡頭,突然看到了東方勝景。我生平第一次看破紅塵,留連風物。史蒂利達諾被我拋到了九霄雲外。
我大肆炫耀我是一個神偷。我從來沒有人贓俱在當場被抓獲,沒有當過「現行罪」。我偷竊雖然手段高明,在世俗看來,可以手到利來,但這並不重要。我苦苦求索的是偷盜的悟性,因為有了這悟性,我才詩興大作。換句話說,我沒有必要羅列我的功績,但我要昭示在道德秩序中我到底欠下了什麼,表現我從這些功績出發到底要建設什麼,指明普通小偷們正在摸索要得到什麼,以及他們自己可能得到什麼。
高陞導致恥辱。同她在一起,我進行了這場冒險,我把它寫下來,以便美化浪言浪語和動作。
小偷輾轉了好幾個監獄,離開了法蘭西。首先周遊義大利。促使小偷去義大利的原因說不清楚。大概是靠近邊界吧。羅馬。那不勒斯。布林迪西。阿爾巴尼亞。我搭「羅迪」號輪船在聖加蘭達上岸,順手牽羊偷了一隻手提箱。在科孿島,港口當局不讓我逗留。我只好雇了一條小船,可是他們硬要我在船上過一夜才出發。下一站是塞爾維亞。然後是奧地利。接著是捷克斯洛伐克。在波蘭,我設法使用茲羅提假鈔。所到之處無非是偷盜,蹲監獄,然後就被所在國家驅逐出境。我利用夜晚一次又一次偷越國境,度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落葉悲秋時節,就連小夥子都無精打采,懶得走動;而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夜幕降臨之際,突然間,小夥子們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蜂擁而至,聚集在街頭巷尾,碼頭上下,在圍牆邊角,到公園裡,到電影院和軍營里。後來我來到希特勒德國。然後去比利時。在安特衛普,我又找到了史蒂利達諾。
「是的,夫人。」
「我們一想到你就成了真正的好朋友了。晚上我很難受……」
為了活命,我一大早就奔向碼頭,奔向漁港,因為漁民夜晚捕魚歸來,總會有意無意在漁灘上丟棄一些死魚爛蝦。凡是叫花子都知道這條求生之道。我沒有像在馬拉加的時候那樣,到其他衣衫襤褸的窮人火堆里去烤魚吃,而是獨自往回走,來到一堆礁石叢中,與雷阿勒港隔海相望。我的魚烤熟了,太陽也升起來了。我就這樣吃著魚,幾乎不放鹽,也從來沒有麵包墊肚子。我在礁石叢中或立或卧或坐,置身孤島的最東方,面對大陸,我是接受第一道陽光照耀和送暖的第一人。這第一人本身就是一天新生活的開始。我是摸著黑,在漁船靠岸的碼頭上,把魚一條一條撿起來的。我也是摸著黑返回我的礁石基地的。太陽光臨時我受寵若驚,立刻向它頂禮膜拜。我與太陽之間建立了某種默契。我推崇太陽並不搞繁文縟節,也無意一味仿效先民的舉動,但我知道,這個天體已經成了我的上帝。它在我體內冉冉升起,緩緩環行,到最後結束旅途。如果說我在天文學家的天空看到了太陽,那輪太陽正是我心中蘊藏的感情大放光芒。我很可能暗暗地把天上的太陽和已經消失了史蒂利達諾混為一體。
「高陞,難啊,苦哇。」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