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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擄人案 1、朝霞怪象

一、擄人案

1、朝霞怪象

「爹?」是阿秋。只見她已換好衣服,髮髻也梳得整整齊齊,似乎早早就待在那兒。
原本美得難以逼視的容貌,突然口裂至耳,變成青面獠牙的鬼臉。下一間房,下一扇鑲格窗,所有觀音菩薩將衣袖撩到肩上,一齊飛身撲向政吉。
「為了殺你女兒呀。」
「所以你會殺死阿秋。」
政吉腳邊木箱里的碎木屑漫天飛舞,幾樣工具也被卷到半空中。一箱箱木屐帶應聲倒地。
「爹,我呀,是木屐鋪的女兒。」阿秋繼續道,「做鞋人家的女兒嫁到料理鋪,那邊的親戚背地裡頗有微詞,說是雖然常言媳婦要從下面討,但也不必討到那種低得踩在地上的人家去。」
「爹?」
對,是風。比二百日一十日的風更強,比秋末冬初的風更冷。這陣風以幾乎要將政吉吹走的勢頭,轉眼掃進工坊。
喉嚨乾澀的政吉咽下唾沫,問道:「你在逃命?」
「板著臉……」剛才那場惡夢去而復返,掠過政吉的腦海。
「你在這裏做什麼?」政吉不覺語帶責備,阿秋微微一笑:「別一早就板著臉嘛。」
啊啊,那肌膚是多麼美麗,那眼睛是多麼迷人。
木屐師傅的工作絕非粗活,卻也是一門需動刀的生意。所以,自阿秋出生后,政吉始終嚴禁她踏入工坊。
(不要用你那臟手碰我的工具!不要用你那雙不知感恩的腳踏進我的工坊!)
失蹤的姑娘單名秋,芳齡十七,是木屐鋪的獨生女,再半個月就要嫁到淺草駒形堂附近的料理鋪。這椿親事男女雙方情投意合,待嫁的姑娘也衷心期盼著穿上嫁衣的那一天。
阿秋抬眼望著政吉繼續道。
在夢裡,政吉想殺阿秋。
然而,沒人回應。阿秋也消失無蹤。
政吉暗想,不行哪。都怪最近總過得戰戰兢兢,老大不自在。一定是這樣。
政吉連忙雙手護住頭,鑿子從右手鬆脫。只見鑿子滾落地面,在風勢中彈跳兩、三下,最後插|進大門門板,發出刺耳的聲響。
「阿秋也懶得管。」
(說謊!)
「阿秋也不會難過。」
(有得他找了。)九*九*藏*書
政吉扶著拉門,心臟枰枰狂跳。阿秋做了和我一樣的夢?和我同一個夢?
「殺阿秋?我要殺阿秋?」
唉,做這什麼怪夢,今兒個最好小心點。那多半是在警告我會受傷,暫且別碰刀吧。
江戶深川凈心寺後方的山本町,有個姑娘突然失去蹤影。這便是事情的開端。
「怎麼都不說話呢?」
破曉前,穿過尙未打開遮雨窗的家中,獨自下到工坊。女兒阿秋和老婆阿信老取笑政吉這個習慣,說爹爹活像神氣的檢校官
非放下這把鑿子不可。
「你會殺死她。」
阿秋驚呼。她踏出工坊,愕然張開嘴。
「好恐怖。」阿秋聳起肩,把弄著鑿子。「我拚命跑,沿途打開一扇又一扇拉門,房間卻一個連著一個,沒有盡頭。」
走在擋雨窗緊閉的暗廊下,政吉不住搖頭。
原來別人這麼講你啊,可憐的孩子。若是平常清醒的政吉,必會如此安慰阿秋,但當下他只緊閉著嘴。
(是嘛,這就是你的真心話?壓根不顧含辛茹苦把你養大的親恩,只因爹乾的是低三下四的營生,害你在未來婆家面前抬不起頭,現下抱怨連連?)
「我不會忘記握住那把鑿子的感覺,不會忘記爹的辛勞。為了銘刻在心,哪怕只有一次,我也想進工坊一趟。」
別拿著那把鑿子靠近我!
乾澀的喉間擠出這句話時,觀音菩薩的面孔驟然變樣。
政吉回頭一看,滿地碎木屑,工具凌亂。朝陽一如往常地照耀著工坊。
若有個萬一,讓孩子受傷可不得了。尤其是女孩,即便僅是不慎傷到手背,難保不會耽誤她的將來。
好比趕夜工沒收拾乾淨就歇息,隔天鐵定會出事。不是某工匠割到手,便是該運來的木材沒送抵。狀況或大或小,卻都無可避免。
那一日,木屐鋪的老闆,即阿秋的父親政吉,漫漫長夜竟做了一整晚惡夢,起身之際只覺比睡前還累。若不在天亮前到工坊,拜過神明、理過工具,政吉便呑不下早飯。因此,他忍著惡夢帶來的陣陣頭痛,緩緩下樓。
好一抹異樣的朝霞。
(瞧瞧他。九-九-藏-書
如今政吉身為老闆,這倒不是難事。從旁監督弟子及僱工幹活也是一天。
詭異的朝霞消散無痕。
如今他雖已是獨當一面的工匠,好歹擁有一間小鋪子,但一路的艱辛困苦,委實一言難盡。一旦話起當年,縱然是這把年紀,仍不禁眼熱鼻酸。他之所以熬得過來,全是為了女兒阿秋。
「這是爹的重要工具。」
「不可能不殺她。」
「是啊,是啊。」
政吉根本發不出聲,冷汗滾滾而下。他發髫散亂,灰白相間的髮絲迎風亂舞,邊跑邊哭。「不、不,我才不會殺阿秋!」
(天底下哪有做父親的會想殺女兒?)
持同樣想法的匠人不在少數。石鋪是如此,磨刀鋪亦是如此。然而,無論多小心,總有防不勝防的時候。為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政吉一向不允許孩子靠近工坊。
阿秋將要遠走,要離開自己身邊,往後再也不能保護她、逗她歡喜。當然,那是阿秋的心上人,但在政吉眼中,不過是個小毛頭。他的思緒波濤洶湧,不止一次想著:「要我把心肝寶貝交給這種人,萬萬辦不到!」
阿秋是在朝霞濃艷的春日早晨消失的。
那是風聲。風就要襲來!
折磨政吉的惡夢威力不小,即使在夢醒后,仍讓他心有餘悸。好似繫上沒幹透的兜襠布,腰背整個不對勁。每踩一階樓梯,膝頭就不爭氣地顫一下。
於是,陸續經過頭頂的觀音菩薩異口同聲回答:
政吉渾身一震,不敢相信自己竟會這麼想。
「以後就算你生病……」
不知為何,政吉急迫地追著某人。對方就在宅邸中,於是政吉大步向前,幾乎是奔跑著打開奢華的拉門。
政吉閉上眼,弓身縮背地靠著拉門,打算滾進走廊。
「既然你沒辦法下手,我只好收拾你的性命。」
紅光炫目,政吉踉蹌撞上拉門,右手揮舞著勉強維持重心,不由得垂下鑿子。
政吉心想,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不會如此低俗訕笑。那一定是妖魔,是妖魔假冒觀音菩薩矇騙我……
(多可笑,找成那副德性。)
「就算你曝屍荒野……」
我到底是怎麼啦?政吉連額頭也冷汗涔涔,拚命思索。我怎會硬要挑阿秋毛病?
「真不吉利。」政吉雙手抹臉,大大吐口氣,邁出九-九-藏-書腳步。
「嗯,是呀。」阿秋點頭,「我邊哭邊逃,因為我曉得,要是被抓到就會沒命。」說到這裏,她刻意笑出聲,「真是場怪夢。醒來后,我不禁思索,一定是我其實很害怕出嫁,不由得直掉淚。坦白講,我也不想嫁人,情願一輩子陪伴爹娘。」
政吉渾身哆嗦,一回神,已站在通往工坊的樓梯口。看樣子,他是不意想起睡醒后本應拋開的夢,迷迷糊糊地發獃。
「對不起,沒聽您的吩咐。我來打開遮雨窗吧!日頭出來了。」
夜裡人人沉睡之際,神明會駕臨,在工坊走動、碰觸工具,留下「氣」。
腦海里的聲音嗡嗡作響。
從一扇鑲格窗到下一扇鑲格窗之間,觀音菩薩的竊竊細語不絕於耳。
啊啊,我怎會這樣想?
「忘記父親的養育之恩。」
「你會殺害阿秋。」
艷紅的光從狹小的窗縫傾泄而入,隨即充滿整間工坊,染紅一切。
「阿秋也不會回頭瞧你一眼。」
「因為阿秋要拋棄你。」
此時,觀音菩薩的話聲灌頂:
拉門發出清脆的聲響左右退開,跟前出現和身後房間一樣寬廣的榻榻米汪洋。政吉飛快穿越,打開下一道拉門,不料仍是個大房調。
霎時,政吉驚覺手中握著一把鑿子。
送獨生女阿秋出閣,政吉難免感到寂寞。打親事談定以來,女兒一天比一天明艷動人,望著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及粉頰上浮現的燦爛笑靨,政吉又是懊悔又是氣惱,彷彿心窩被狠狠戳了一下,滋味很不好受。
「多麼奇特的朝霞!」
阿秋雙眸隱隱泛淚。
只是,房間卻連綿不絕。拉門開了又開,像是沒有盡頭。鑲格窗上的觀音菩薩喧鬧聲益發高亢,恍若青樓的賣春婦。優雅的衣議露出雪白手臂,召喚政吉似地不斷笑著。
簡直……簡直……就和阿秋一樣。
四周一片鮮紅。
(那張賤嘴就會扯謊!)
阿秋細聲說著,將鑿子遞給政吉。
(找得到嗎?)
「好,我殺阿秋就是!」
「您怎麼啦?」身後的阿秋問。
政吉大聲哀嚎。由於恐懼太甚,他不禁叫道:
「我怎麼可能殺阿秋?阿秋是我心愛的女兒。」
霎時,狂風止息。
別接!政吉喝止自己,卻沒能成聲。右手徑行接過,然後緊握鑿柄。
「你一定read.99csw.com會殺死阿秋。」
一直站在門旁的政吉,腦中赫然響起粗暴的吼聲。
「一腳把你踢開…」
阿秋,別靠近我!政吉內心不住吶喊。神明、佛祖啊,救救阿秋!再這樣下去,我會殺死阿秋!
政吉不由得回嘴。他想駐足與觀音菩薩正面對峙、嚴詞反駁,一雙腿卻停不下來。明明喘不過氣,喉嚨咻咻有聲,仍不得不繼續賓士。
「我就要出嫁,」阿秋垂眼幽幽開口,「不再是家裡的女兒。在那之前,我想看看爹每日做木屐、系木屐帶,辛苦賺錢拉拔我長大的工坊。」
「我的臉色這麼難看嗎?」
所以,一日之始,先單獨至工坊確認「氣」的存在與否,並向神明致上致上謝意,對他而言是項重要的儀式。且必須在天光進屋前完成,否則「氣」很快會散逸。
阿秋輕輕一笑,凝視著政吉。
困苦掙扎之際,突然聽到轟地一聲。
「就算你墳上長滿青苔……」
「到心愛的男人身邊。」
(擺出那副得意的姿態,是要我稱讚你嗎?明明瞧不起父母,嘴上偏要賣乖討好是嘛!)
然而,觀音菩薩卻歌唱般綿綿低吟:
「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
政吉跑過一個又一個房間,推開一道又一道拉門,漸漸有些氣喘吁吁。不久,頭頂上傳來大群人的笑鬧聲,抬眼一看,他才曉得那源自刻在拉門上方鑲格窗的嬌艷觀音菩薩。
趁阿秋還沒回頭,政吉趕緊縮起身子,呻|吟著背向她。想遠離阿秋時,痛得渾身骨頭都快散架。
(怎麼可能。)
政吉流著汗、喘著氣,繼續奔跑,邊開門邊闖進下一間房,邊發瘋似地告訴自己。他在夢中不停狂奔,拚命說服自己這是夢、是夢、肯定是夢。
「你豈能不殺她。」
阿秋明亮的雙眸望著父親,嗔道:「直到最後,爹都不喜歡我進出工坊。」
「昨晚,我做了個詭異的夢。」或許是瞧不清政吉僵硬的表情,阿秋笑著繼續說:「我獨自待在一幢大宅,可是,有人在追我。」
每間房都有尊以透籠手法精心雕琢的觀音菩薩,姿態不同、嗓音不同、笑容不同,但全在嘲笑政吉。
反倒是心底那粗暴的聲音止不住咆哮。
政吉認為,這是偷懶貪睡,沒整理妥當便就寢,惹怒夜半降臨的神明,導致神明不肯留下「氣」的https://read.99csw.com關係。
「不管你再疼愛女兒都會下手。」
然而,望著阿秋的眼尾、嘴角,望著她的神情,完全佔據政吉身心的粗暴聲音,益發高聲撕吼。
「爹,遭別人暗地嫌棄是木屐鋪女兒,我好傷心。」
阿秋翩然轉身,背對政吉,走向工坊的門戶。要遲個半步,阿秋恐怕早已沒命。
政吉緊跟在阿秋身後,揚起手臂。此時,朝陽從阿秋開啟的窗縫灑落。
「是女兒也會殺。」
憑空而來的聲響,來自政吉身後的大門,由右至左,由東至西,震耳欲聾。
阿秋雙膝併攏,端坐在收集木屑的木箱旁,腳邊一根蠘燭悄然綻放微光。多半是她從房裡拿來的吧。
然而,政吉無法回答。
當政吉還是小工匠時,即對此深信不疑。這並非無稽之談。
「像這樣……」阿秋拿起握柄裹著布的鑿子,「摸摸沾染爹汗水的工具。」她仰望政吉,「讓我留下一點回憶,您不會不準吧。」
她拿著鑿子起身,走向政吉。政吉僵了似地直挺挺站著,在喉嚨深處大喊:「阿秋,別過來。別過來!」
「爹,您怎麼啦?」阿秋的語氣帶著一絲顧慮。
我怎會帶著這種東西?政吉不禁大吼。
這樣的事還是頭一遭。
阿秋手裡那把鋒利的鑿子發出冷光。
昨晚的夢境里,政吉身處一座陌生大宅,孤伶伶站在似無邊際的房間正中央。一切肇端於此。
「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丟臉。這有什麼丟臉的,爹一直是我的驕傲。從小就常聽客人稱讚,只要穿過爹做的木屐,便不會再穿別家的,上西天都要穿著去。」
然而,政吉小心翼翼,不在表情與態度上泄漏一絲半點。每當壓抑的情感就快決堤,他總咬牙強自按捺。大概是忍過頭,才會做那種怪夢。
政吉僵立門口,腋下不斷滲出汗水。
「阿秋?」政吉顫聲呼喚。
政吉試著張開右手,汗水從額前滴落。手指一根根像被膠黏住,牢牢固定在鑿子上。左手使勁去扳,也不動如山。
「不、不、不!」政吉大叫。「阿秋是我女兒!」
政吉振作精神,伸手推開工坊的門,隨即發現裡頭有人。
確實,在熟悉的屋內,縱使不點燈,政吉也和夜能視物的貓一樣來去自如。但趁一日之初前往漆黑的工坊,於他不單是種習慣。
「阿秋內心肯定在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