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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擄人案 2、御番所情景

一、擄人案

2、御番所情景

「願意,只要辦得到,阿初一定儘力。」
只是,紙畢竟包不住火。漸漸地,內情由六藏效命的南町同心石部正四郎口中傳開,最終引起奉行大人的關注。
阿初忍不住抱怨幾句。她一開口,奉行便忍俊不禁。
阿好望向加吉。白髮蒼蒼的他晃動粗篩瀝水,直點頭。
十四年前,他也是因這差事遇見阿初。北風強勁的隆冬夜晚,南傳馬町起的火演變為一場大火,吞沒阿初家所在的馬喰町一帶。當時,馬喰町一角的雜糧盤商隨意置放門口的糧袋與貨品不幸倒塌,阻斷居民的退路。為調査此案,柏木憑著一股毅力,到處走訪生還者,一個個問話。
「哎,別欺負古澤大人,阿初——阿初姑娘。」柏木溫聲打圓場,「我十分明白古澤大人的意思。」
此時,船般有人走近,響起一聲「請」,多半是船夫吧。阿初再嘗試拉門,格子門一下便滑開。
船開動不久,阿初想知道行至何處,伸手欲拉格子門,卻發覺打不開。她頗為吃驚,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試著開另一側的格子門,同樣文風不動。
「阿秋不可能自行離家。更何況,她消失的經過委實太不尋常,不是離家出走就解釋得通的。」
「身為高積改役,我和定町回同心一樣,不,或許猶有過之,日日在市井走動,融入居民的生活。」
阿初垂下目光,不忍心耵著柏木。
「抱歉,特地把你們找出來。不過我自有道理,稍候再解釋。」
「尋點事由喚來一看,竟是這麼一個人,挺有意思的。」
這便回到開頭的話題——身心飽受折磨,被迫承認子虛烏有罪責的無辜人們。
伏拜的阿初身後響起奉行的話聲:「別多禮。瞧,柏木也局促得很。」
然而,柏木十三郎竟一連擔當二十年。光從這一點便能窺見他的人品,也估量得出御番所怎麼評定這位同心。
柏木嘆口氣。「昨天,他推翻所有供詞。」
右京之介連忙否認,慌得幾乎要跳起來。阿初見狀,嘴上更不饒人:「哦,不是說『新月』沒特出的櫻花樹,你怎麼知道的?」
「阿初,你願不願意去查査究竟?」
奉行面向阿初,和藹微笑道。
「御前大人提過,阿初經常接觸不可思議的事物。我想,你一定相信世上有神隱吧。」
「沒錯。」柏木語帶苦澀,「政吉為尋找阿秋,不僅拜託町役人,趕到崗哨報案,也四處求街坊鄰居幫忙,甚至前去向親家交代原委。換句話說,此事已擺到檯面上,不是一句『世上總有超乎常理的怪事』便能了結的。」
夫婦倆鶼鰈情深固然再好不過,可是不時遭這樣摒除在外,卻也令人不平。
「然而,活生生的一名姑娘憑空消失,遍尋不著蹤跡,這是無可泯滅的事實,並非神隱兩字便能交代。」
「感激不盡,會說這種話的只有吉叔而已。啊啊,多想回到二八年華。」
柏木對欲言又止的阿初頷首,「他十分熱心協尋。」
「討厭,嫂嫂聽見啦。」
「阿初姑娘……」
「不過,絕非萬事皆如此。」
「我手邊有件透過柏木得知的案子。」奉行繼續道,「恰屬於稍有差池便會大錯特錯的那一類。」
「現今我已不在公門,」右京之介緩緩出聲,「在奉行所中毫無分量,且當差的時日極短。可是,即便如我,也認為有不少奇怪、不合理的地方。」
前一刻,柏木才特意強調不會手下留情。若他發覺政吉的話有半點虛妄,想必會立刻採取相應的行動。
六藏是效力公家的岡引,今年三十七,在看重經驗的這一行還算嫩得很,但他矯健的身手、迅速的行動、一遇上絕不放手的纏功,及最厭惡不平不義的剛正不阿,絲毫不遜於其他岡引。因此,他能堅守日本橋通町這塊大店家聚集的地盤,令御番所的大爺們刮目相看。
「那是柏木大人的?」
「驀地回過神,孩子覺得渾身發涼,連忙環視四周。這一瞧,不得了,不知何時他竟站在全然陌生的地方。本該在面向院子通往茅房的廊上,此刻卻不見熟悉的家、熟悉的走廊與熟悉的庭院,獨自站在一片繁茂的櫻花林間。
然而,不曉得哪裡出錯,抑或壓根沒錯,是走向正道也未可知。總之,去年夏天,他得到父親的諒解,卸下奉行所的公役職務,步上夢寐以求的算學之道。
下屬意指同心。換句話說,柏木十三郎是隸屬南町奉行所的同心,現任高積改役同心。
這年春天,阿初滿十七。每多一歲,兄嫂便期盼她會多一分女孩家的秀氣,但總事與願違。阿初依然好勝要強,伶牙俐齒。
柏木直視阿初點點頭。「倉田認為令阿秋消失的不是別人,就是政吉。換言之,他認為政吉口中的朝霞和狂風都是捏造的。政吉若沒殺害阿秋,便是把她藏起來。」
「我最擔憂的是,清白無辜的人遭受拷問,承認根本沒犯過的罪。等上白洲到我面前時,已陷入弓折矢盡的絕望,,無法申訴實情便被拖至刑場。且有時這些人被問的罪,在明眼人看來,甚至會懷疑當中的虛實有無。」
街談巷語的那些不可思議的流言、怪譚異聞,只怕再等上一百年,御番所也不會當成一回事,然而,御前大人偏偏喜愛廣集搜羅,有時甚至派人調査,親筆記錄。這樣的嗜好究竟打哪來,阿初實在不懂。
阿初老將哥哥六藏的話當耳邊風,忙著照顧姐妹屋的生意。她那略略下垂的眼尾和圓潤的雙頰十分惹人憐愛,是姐妹屋的活招牌。
淡紅花朵,輕輕灑落花瓣,仰望著阿初綻放。受櫻花仰望——多麼奇妙的心境。
「打不開嗎?」右京之介問。
「你是指政吉撒謊?」
右京之介微笑著回望阿初。不是故意賣關子,他是真的不知情。
柏木也微微頷首,接著道:「我因此結識許多知交好友,建立不少人脈九_九_藏_書。我時而蒙受這些知交好友的幫助,時而幫助他們,時而與他們敵對,時而發現他們或迫於無奈、或慾令智昏,盲目犯下的罪責,儘力讓他們獲得適當的懲處。」
催右京之介與阿初坐下后,奉行跟著落坐。
「真的是御前大人要找我嗎?」
這就是今晚的夜櫻嗎?阿初頓悟,原來御前大人說「櫻花我帶來了」,指的便是此事。
「若是能夠,我倒希望拷問和單方面的偵訊悉數廢除。」
於是,在櫻花的引導下,阿初步入案件的漩渦中。
「噢,那件事啊。」右京之介點頭。「六藏頭子也提過。」
「嗯。御前大人也提及,你天賦異秉,看得到旁人瞧不見的事物。」
「不曉得走了多久,孩子終於感到疲憊便坐在櫻樹上閉目入睡,睡得又酣又沉,香甜無比。不一會兒,有人用力搖晃他的雙肩,將他喚醒。一睜眼,見身邊的母親神情憔悴,雙目凹陷且面頰消瘦,孩子不禁問:『您怎麼啦?』母親流淚叱資:『你究竟跑哪去?』孩子吃驚站起,原來那裡是平日甚少打開的倉庫。孩子倚著成堆的陳年舊物睡著,根本不見櫻樹林。」
聽見她精神抖擻的回復,奉行展顏一笑。「是嘛,這麼有幹勁。」
阿初垂下目光,望著在膝上併攏的雙手。
「何止久等,阿初擔心得要命。」
「對,是柳橋的『新月』。」
「就是誣陷啊,阿初。」
「阿初姑娘,請別生氣。」
「御前大人看到一定很高興。」
現下,比起怒意難消,礙於情勢拉不下臉的成分大些,因此阿初氣鼓鼓地坐進備妥的屋形船。當然,她沒和右京之介交談,覷也不覷他一眼。
右京之介約莫是體察柏木的心情,慎選用詞才緩緩開口:「那姑娘失蹤的經緯若確實如您所說,便不會是離家出走,也非遭到拐騙。」
此刻,浮現阿初腦海的,並非六藏以往的所做所為全盤皆錯,或現下也在犯錯。她思索著,每次案發後,在找出罪犯與審判的過程中,連那麼直性子又好心腸的六藏,都可能不經意地間接成為御前大人慨嘆的惡現象幫凶。
這就是在欺負人了。右京之介這年紀的小夥子出入船屋,目的不言自明,當然是悄悄與姑娘幽會。
「御前大人,這算賞花嗎?」
右京之介一句話問到關鍵處。
——御前大人總是這麼問阿初。
「辰三頭子……」
「但勢必不容易,為了讓惡性重大的兇犯招認罪狀,這也是不得已的手段。不過,阿初、右京之介……」
「是啊。」阿初附和。
「就右京之介大人和我?」
「若是一般姑娘,到這年紀也該有人來提親了。」
「阿初,兩位所謂的不合情理,」奉行接過話,「是指發生案件,將逮捕的罪犯抓回奉行所后,尙未帶到我跟前之間的事。」
阿初和右京之介恐怕是不約而同地雙眼圓睜吧,落座后,柏木首次有趣一笑。接著,他娓娓道出一名六歲孩童遇上神隱的經歷。
「是啊。我想你也很清楚,在奉行所或大崗哨,會對被視為兇手的嫌犯壓石、灌水,逼他們認罪。」
說實話,阿初不怎麼喜歡櫻花,總覺得那是種不知就裡的花。
柏木點點頭。「那是怎樣的能力,我既不知詳情,亦無法想像。不過,阿初,我猶記十四年前唯一自火場生還的你是什麼模樣。聽聞當時是不可思議的力量保護了你,而今你已能運用那份力量,我便相信真有其事。」
阿初與右京之介分坐房內兩端。右京之介頹喪地弓著背,阿初則撇過臉,任憑船身搖擺晃動,真是場莫名其妙的「賞花」。
「我這陣子沒機會上御番所,正覺得無聊。我很願意赴約。」
「由剛剛的談話聽來,柏木大人不光因政吉個性老實,才接受阿秋不尋常的消失方式,而是打一開始便毫無疑心。」
「但我家那人,要是跟他提起,定會換來一句『不如改成兩鬼一姑娘』。反正我就是黃臉婆,不像姑娘倒像鬼。」
御番所內,不論身分貴賤、職位高低,凡前來申訴者,根岸肥前守無不廣開門戶——這樣的風評阿初素有耳聞,也曉得御前大人是藉以打造一條暢通的管道,想必柏木亦是因此才鼓起勇氣付諸行動。
「如何?你願意接下木屐鋪女兒神隱的疑案嗎?一則是調査阿秋到底發生什麼事,再了解一下有柏木這個援軍,政吉為啥突然翻供認罪,甚至上弔自盡。你願意去探探究竟嗎?」
姐妹屋的招牌是小飯館常見的鬼與姑娘,取自滷菜的諧音。只不過,通常是一個鬼一個姑娘,姐妹屋卻有兩個姑娘。嫂嫂與小姑攜手掌店,理所當然是兩個姑娘。而這裏還真有惡鬼般的六藏頭子,因此鬼臉是照著六藏繪的。
「邀我?」阿初雙眼睜得好圓。「要帶我去哪?」
在奉行的力勸下,阿初拿起筷子。烤鱔魚、鮮嫩的竹筍、配色賞心悅目的菜飯,桌面擺滿春日佳肴。
「可是,嫂嫂,那不就又要吃一次苦嗎?」
「是的。奇異的朝霞與突如其來的狂風,不是教人很難相信嗎?」
每回前往御番所,阿初一向留意妝扮。不管多親近和藹,對方總是貴為奉行,更何況,御前大人常沒預告一聲,便為阿初引見貴客。
「沒去過?」
「政吉沒撒謊。」柏木仍忍痛般皺著眉頭,「他不是會編造那種故事的人,我認為他句句屬實,無論內容多不可置信。」
「阿初,你就別計較了。那樣的安排,是不想讓奉行所及相關人等曉得今晚的會面。」
「這個……我想是沒有。」
光一句「我明白」,怕是不足以回應柏木話里的熱誠,惶恐的阿初直視柏木,篤定答道:「是,柏木大人。」
阿初不禁「啊」地一聲。「柏木大人,是那位柏木大人嗎?」
「政吉的女兒阿秋,年方十七。」
阿初和右京之介不由得互望一眼。
「那麼,阿初再無顧慮,定會全力以赴。」
阿初驀地思及,不知柏木有無家人。多半有妻子,但兒女呢?
「您把櫻花帶來這裏?」
「是的。」柏木說完,終於抬起眼,仰望老奉行。「於是,我下定決心向御前大人求救。政吉並非殺害阿秋的兇手,他會尋死,絕不是要贖罪,而是著了魔。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御前大人明了,這不是件能以常理解索的案子。」
「噢。」
六十七歲的老奉行右手提著船燈籠,從船舷探出身,舉手招呼:
「不過,柏木大人,」右京之介接著道,「依您描述的狀況,親眼目睹阿秋消失的只有政吉吧?那麼,實情或許會有點出入。」
奉行快活地揚聲大笑。「柏木,你就告訴他吧。」
右京之介一臉擔憂地望著阿初。儘管不容易,阿初還是微微一笑。
說老實的確老實,可取之處也僅止於此。
往外一望,阿初不由得睜大眼,與這艘船大小相同的屋形船緊貼在旁,緩緩并行。對面船尾,有個頭系手巾、衣擺撩起的船夫在搖櫓。
往柳橋的路上,與他倆擦肩而過的行人,想必有目睹一出活劇之感。
阿好誇張地縮起脖子,「這話也對,年輕姑娘不好當。」
「孩子以為那只是一晚上的夢,九_九_藏_書但母親說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從他離開被窩小解當夜,至在倉庫里被尋獲,足足消失半個月之久,難怪母親如此憔悴。」
幾年前,阿初才發覺體內沉睡著異能。當身體逐漸成熟、出現身為女人的徵兆時,這份力量突然變得明確起來。然而,代替早逝的雙親,將阿初撫養長大的兄長六藏與嫂嫂阿好,很久以前便曉得她彷彿藏著第三隻眼或第三隻耳,有些不同常人之處。
語畢,柏木起身打開格子門,走上船舷。眾人不明就理,便在艙內等候,只見他捧著一株小樹返回。
「就是有。」阿初硬派他的不是。「船屋哪裡不好?屋形船好得很呀,說不定還能吟上一、兩首俳句,又不是幹啥虧心事。」
「只道晚些會合。」
剛要卸下門前線簾的阿好眼尖,看到他靠近,便出聲招呼。聽嫂嫂這麼一喊,阿初趕緊解下圍裙,飛奔至門口。
座上已有一人。
御前大人的說明很淺白,連沒有學問的小飯館姑娘阿初也聽得懂。這番話讓阿初驀然回首過往的日子——由六藏與阿好撫育的十四年歲月。
「雖是密談,卻也非得正襟危座、洗耳恭聽不可的大事。估計你們已飢腸轆轆,先吃吧,不然菜都涼了。」
「政吉的老婆遭受一連串不幸的打擊,變得和病人沒兩樣。如今,管理人雖已接她到家中照顧,但一直不吃不喝,遲早會隨政吉而去。工匠因無人主事,個個不知所措。政吉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鋪子,眼看也得關門收攤。」
極小的盆栽里,真真確確是株花滿枝椏的櫻樹。
只是,兩人鎭日為大小事繁忙,正月里碰過面后,右京之介還未曾造訪姐妹屋。
右京之介顯然不知如何自處。現下他雖不過是一介算學學生,但不到一年前,為繼承父業,他曾是南町奉行所的見習與力,不認得同一單位述職二十年的同心,實在說不過去。
「哎呀,古澤大人。」
況且,和其他同心相比,外快實在少得可憐。不難想像,管束貨物如何堆法,官差再怎麼發威也有限。而無處可發威,便意味著要緊時刻也不會有人掏出錢。因此御番所的與力及同心,甚少自願出任高積改役,若不幸輪到端這個飯碗,莫不暗腹嘀咕,借酒澆愁。
抵達約定地點一瞧,「新月」是間教人失望的廉價旅店。
阿初偏著頭納悶地問。先前御前大人找阿初,若不是發生匪夷所思的情況,便是聽到諸如此類的風聲。
阿初重新坐好。她發覺斜前方的柏木略動了動,想必接下來的話題與他有關。
「孩子心想這是夢,八成是自己睡昏頭。不過,這場夢美得不可思議。
阿初暗自思量:仔細想想,御前大人還真偏好奇特人物。
阿初笑著望向身旁,「右京之介大人想必也會樂意幫忙。」
阿初認真注視著他,邊與腦海深處不可靠的模糊記憶對照。
深川有個與六藏交情深厚的岡引辰三,較六藏年長,稱得上見多識廣。
阿初吃了一驚,但右京之介似乎更加耗異。
每個女人都會這麼想嗎?
「那麼,柏木大人任職于御番所?」
「關於那方面,我也不清楚。只不過,夜櫻這東西,原本便帶著幾分妖氣。」
加吉年約五十,駝背且眼神略嫌陰沉,乍看給人印象不佳。但其實他手藝一流,過往曾在神樂坂某大料亭掌廚。這麼一位大廚何以在姐妹屋落腳,阿初不清楚,個中詳情唯有六藏、阿好及加吉本人知曉。
「船屋。」右京之介聲如蚊吶。
「是,動也不動。」
但柏木和奉行都不以為地笑了。
「你為何如此彆扭?」
船艙狹長,約四張榻榻米縱向並排的大小,布置格局猶如一般房間,甚至還擺有茶几,只是上頭空無一物。由於夜裡近水寒冷,角落備著兩個小小的手爐。
「好比盜賊闖入商家,殺人搶錢后逃之夭夭。官差該做的,便是逮住這盜賊抵罪。然而,一旦搜索不順利,奉行所里不免會有人想:既然如此,乾脆當成僕役犯上弒主,搶劫逃走。於是從商家的僕役中,尋出素行不良的、遭看不順眼的,或有些不利之處的,拉過來拷問,強迫其招認沒做過的事。這樣的情況不斷發生。」
阿初與右京之介上船后,屋形船的格子門便從外側唰地關上,船夫並未露臉。不一會兒,有人跳進船尾,正覺船重重傾斜,接著便順溜溜開動。
「最後演變成如此啊。」右京之介說。
「那塊招牌,」阿好單手支頤,小姑娘般地偏著頭,「確實該重畫。」
「淺井屋透過倉田另尋途徑,強烈要求將阿秋的失蹤當一件案子來辦,並揪出下手的惡徒。」
「聽誰提起的?」
「調解?」
右京之介一臉為難地回答:「白天提過,登門造訪時,我完全不曉得要到何處賞花。御前大人只吩咐我來約阿初姑娘。」
阿初抬起頭,直視奉行,右京之介則不禁推推眼鏡。
「在什麼地方?」
柏木把從政吉口中問出的來龍去脈,略述給阿初和右京之介聽。
「『新月』里藏著有助於鑽研算學的書籍嗎?」
柏木指的是阿初與右京之介雙雙捲入的可怕案件。表面上以兇手落網后在崗哨猝死結案,但最後連右京之介的父親古澤武左衛門也受到牽連,演出驚心動魄的一幕。
「這就不曉得了。」
除了兩艘船的燈火與奉行手中的燈籠外,河面上毫無亮光。縱使走到船舷,也看不出船駛於何方。阿初抓住右京之介的手,平安在對方的船舷站定后,一方面是寬心大放,一方面是莫名其妙,不禁嗔道:
阿初朗聲迎接右京之介,一面斜瞅著他。
「政吉死了。」柏木難過地嘆息,「前天夜裡,他招供殺害女兒后,竟趁我稍稍移開視線的空檔,上弔自盡。」
果然是右京之介會問的問題。
談到這裏,阿初漸漸明白柏木為何苦惱,為何臉上總有痛心的神色。她怯怯詢問:「所以,那位倉田大人給了淺井屋滿意的說法……是不是這樣?」
「明明沒什麼,你卻縮頭縮腦的……」阿初斜眼看他,「莫非『新月』是不正經的地方?」
「在下想請教一點。」右京之介開口,「不單阿秋一案,柏木大人,您認為世上真有神隱嗎?」
「希望如此。」阿初重新系起袖子,「不過,在那之前,再干一會兒活吧。吉叔,芋頭我來洗。」
依舊高高瘦瘦的身材,白皙的臉上掛著一副圓圓的眼鏡,倒挺符合他勉力鑽研算學的年輕學者身分。但其實這位右京之介,可是南町奉行所人見人怕的能幹吟味方與力古澤武左衛門的長男。他本應循舊例繼承父業,那麼便有第二名鬼見愁在江戶發威了。
「對。母親告訴他,你遇上神隱,能回來真是萬幸。」
右京之介總算招認。
「……是的。」
阿初已約略明白奉行的用意。https://read.99csw.com御前大人將我引介給柏木大人,而柏木大人也由於是御前大人的引介,才肯告訴我這樣一個小小民女詳情。如此深受信任,我得盡心回應。
不必御前大人勸問,阿初早躍躍欲試。
「阿初,你覺得呢?」
說到這裏,奉行看向柏木,以眼神示意他開口,自己則緩緩盤起胳膊。
這阿初也知道。從小她便常看六藏為此感嘆,不然就是相反地,大發雷霆道:「不壓斷那混帳的狗腿,他是絕不會招的!」
說到這裏,柏木喘口氣,輕輕補充道:
「是御前大人嗎?」阿初開口。
「十四年前,家父和家母死於火災。」阿初回答。「我們住馬喚町,由於是紙鋪,轉眼便熊熊起火。」
嚴肅的神色重回臉上,柏木繼續道:「是他的獨生女。十天前,阿秋突然消失蹤影,音訊全無。」
阿初與這位時年六十七的老奉行之間的緣分,講起來相當有趣。
「畢竟也掛很長一段時日。」
享和三年(一八〇三)春櫻正盛的某個午後,正當位於日本橋通町的小飯館姐妹屋終於能喘口氣、歇一會兒時,古澤右京之介翩然來訪。
「你的意思是?」
「騙人。」
阿初極力掩難為情,刻意開朗出聲,想表現出「我一點都不放在心上,就算和右京之介大人獨處也無妨」的態度,卻不怎麼成功。
柏木高興地點頭。「原來如此。不過,那場火災中,被哥哥抱在懷裡大哭的孩子,竟然長成口條清晰的姑娘了啊。」
「說是一切由船夫安排。」
(柏木?)陌生的姓氏……
房內靠船尾設置的刀架上,掛著兩副長短刀。由設席下位可知他身分低於御前大人,那麼掛在下方的長短刀應屬於他所有。
「只是,柏木大人能接受嗎?阿初只是一介民女,儘管御前大人金口美言,但您真的放心交託給阿初嗎?」
「阿好嫂,雖說是賞夜櫻,但不必太擔心,御前大人也會同行。」
「不,沒這回事!」
「現在也一樣。」柏木接過話。「我有幸出任此官,已將近二十年。」
「那孩子家中的小庭院有棵櫻樹。樹齡還淺,枝幹很細,即使盛開亦顯得單薄稀落。即使如此,沐浴在月光下的花影,仍深深吸引孩子的目光,美得令他睡意全消。他忘記夜半起身是為了小解,不知不覺看得入迷。抬頭仰望,櫻花彷彿同樣感到歡喜,原本靜止的夜風沙沙吹起,淡紅花瓣紛紛飄落頭頂。孩子舉起雙手接花瓣,益發沉醉在眼前的光景中。
「唔,但……耳聞過。」
老奉行依舊以閑適的語氣繼續道。
阿初低頭行禮,內心一陣熱血沸騰。
「我也有同感。」柏木點頭,眉間不知為何痛苦糾結著。
柏木緩緩點頭。「沒錯。這是我的親身體驗,所以,我相信世上確實有神隱之類超越常理的事。」
豈料,柏木居然搖搖頭。「沒被抓。不,再也不會被抓。」
「這是我為今日準備的。」
身旁的右京之介嘆息一聲,阿初望向他。
「這招牌也該重畫了。」
「別這麼難過,阿初。」奉行溫聲道。「我點出的弊端,不是憑一人之力就能立刻改善。縱然是責任最重大的我,也無法獨力整治。」
右京之介的神情益發顯得為難,似乎有些困窘,不敢直視阿初。
「右京之介大人才是,又長高了。」
右京之介乾咳一聲,沒來由地加快說話的速度:「御前大人交代,『新月』已備好屋形船,要我倆上船等。」
「擔心什麼?」
「襯著鮮紅的朝霞……他說真的就像剛劃破傷口流淌出的血那樣紅,忽然颳起一陣強風。等風勢止息,阿秋也跟著不見。再怎麼看,都不似離家出走吧。」
向兩人說完,奉行為客人介紹阿初與右京之介。然後,笑容滿面地望著阿初道:
「您是指,上白洲前嗎?」
雖是氣極脫口而出,但阿初隨即一陣懊悔。顯然這狠狠刺傷了右京之介。
「約莫是在河上賞夜櫻吧。」
「沒啥好生氣的,隨便就認真起來未免太傻。右京之介,阿初為何不高興?」
右京之介圓眼鏡后的雙眸彷彿安心許多。
「沒錯,古澤公子,如你所說,我相信世上確有神隱。」柏木應道。
「離家出走嗎?」右京之介問。
「為什麼?」阿初問。
對方於是展顏道:「哦,你記得我啊?」
江戶的賞櫻名勝眾多,諸如上野、淺草、深川,但既然是御前大人,選的多半不會是眾所皆知之處,而是常人未能想見的特出之地,這一點阿初早就心底有數。
「是的。」阿初緩緩答道,「當然,其中不乏捏造出來的,但阿秋姑娘的情況,除了神隱實在難以解釋。」
「不是的……總之我沒去過。」
(一開始是我,接著是右京之介大人,然後是……)
「阿初姑娘還是這麼有精神。」
十四年前,阿初才三歲。提到三歲……
「可是,政吉講的是真話吧?」
那年夏天,右京之介與阿初歷經一件大事。在這件令人備感恐懼與悲傷的大事中,右京之介重新思考自身的未來,終於選擇現今的道路。阿初則得到右京之介這個難能可貴的朋友。
以往,阿初的奇妙靈異能力,不時也對六藏辦案有所幫助。為了阿初著想、六藏與阿好認為應盡量將此事保密。
「很久沒見到阿初姑娘,御前大人頗期待這次會面。」右京之介繼續道,「但若阿初姑娘不願意,御前大人想必也不會勉強。如何?」
柏木鄭重行禮。「偶有機會拜見令尊古澤大人,但我只有年輕時,干過短短一年的吟味方下屬。」
「那家船屋的院里,種著不為人知的櫻花樹嗎?」
「那是……」
現下右京之介倒提議重畫。
「和右京之介坐船,不是挺有意思的?」
「因為御前大人很風雅。」
阿初詫異地望向右京之介。
根岸肥前守從容地將手攏在袖子里,開口道。
「確實是這麼吩咐的。」
「阿秋遭遇極不可思議的神隱,我是這樣理解的。」
密密包覆船身四周的夜幕中,老奉行呵呵大笑。
也或許是另有了愛慕的對象。人心難測,發生任何事都不足為奇。
語畢,右京之介便舉手作別,快步離去。阿初一愣,不禁噗哧一笑。
右京之介局促得左踩右踏,包袱在手上東移西挪。
「那麼,來說說兜這麼大圈子約你們見面的理由吧。」
丟下一句摸不著頭緒的話,阿初惱怒得甩袖就走。右京之介垂頭喪氣地尾隨在後。
右京之介揚聲道:「格子門打不開。」
這真是教人痛心。阿初今天能夠平安快樂度日,原因無他,正是出於六藏的庇護。
柏木嘴角一抿,抬起頭。那直視阿初的目光,認真得令人有些害怕。
打她遇見御前大人,併為大人效力,今年是第三個年頭。原本御前大人便對平民百姓的生活情狀——尤其是觸動人心的奇聞異事與傳說極感興趣,於是,聽說阿初的「靈異體驗」后,力促與阿read.99csw.com初見面,一老一小總算結緣。
柏木悲傷地垂下嘴角,看得出真的為此萬分痛心。阿初有些感動,不禁暗想:在遙遠的過去,面對雙親葬身火窟的我時,或許他也流露這樣的神情,真是個溫暖的人。
「樹枝交錯延展,密密覆蓋上方,連夜空都瞧不見。孩子連忙邁開小腳,花瓣似雪,紛紛落在肩上,整座櫻花林像正歡快笑鬧。或許如此,孩子一點都不害怕,只想永遠漫步在綺麗的森林中。
右京之介微笑道:「那孩子就是柏木大人吧。」
「倒也難怪。我與阿初——阿初姑娘頭頭一次見面,己是十四年前的往事。」
「我也不清楚,」柏木答得坦率,「但他似乎認為阿秋的失蹤並不單純,不好判斷他對政吉描述的奇異經過是否全盤接收。」
「您的意思是?」
「那麼,阿初,你還記得柏木嗎?」
奉行點點頭,「是對於某部分,及某些事情的做法吧。」
右京之介碰碰眼鏡帶,突然手足無措起來。
「還是遭到誘拐?」阿初猜測。
儘管尙未釋然,但一臉如卸重擔的右京之介也跟著上船。送他與阿初至此的船,在櫓槳盪起的清涼水聲中,輕輕巧巧滑離。直到最後,仍沒窺得船夫的身影。
「而我一聽此事,馬上想到這該是你的案子。」
阿初雖不復記憶,但那場大火發生時,她曾向身邊的大人說,清楚看見火勢延燒的途徑,也看見該往哪裡逃,所以循著那條路跑。柏木指的即是此事。
「別這麼生氣,今天我是來邀阿初姑娘的。」
「喂——!喂——!」側耳傾聽,是奉行的聲音。
「賞夜櫻。」右京之介回答。接著,對端來一大杯他喜愛的熱焙茶的阿好解釋:
奉行沒回答,只望著柏木白晳的臉孔。
阿好徑自嘔起氣,加吉連忙安慰:「老閲娘還是很漂亮的。」
「原來算學道場還教人講俏皮話。」
或許是話匣子已開,臨走之際,鑽出線簾時,右京之介抬頭望見頂上的招牌,便脫口道:
「幾日不見,阿初姑娘就變得像個大姑娘。我只是覺得,招牌上的臉蛋稚氣了點。」
右京之介在日暮分現身姐妹屋。髮髻梳理整齊的阿初已換上和服,穿著新襪套等候。
倉田…阿初沒聽過這個人。
這艘船的格子門一開,暖氣頓時撲面而來,阿初鬆一口氣,只見茶几上早布滿酒肴。
奉行大人本身亦有種種逸聞。出生於貧困的步卒武士家,過繼到遠遠算不上顯貴的根岸家當養子,卻不斷破格晉陞,最終成為江戶南町奉行,委實是傳奇人物。
「只剩這個可能。」
阿初瞬也不瞬讓著身旁的右京之介。他隔著眼鏡瞥阿初一眼,又連忙別過臉,躲在包袱後頭。
柏木看著兩人,搖搖頭。「很難相信阿秋是自行離家,她早談妥親事。」
由於抱著食盒包袱,右京之介無法像平常一樣弄眼鏡帶,只能一個勁地跺腳。
阿初面向柏木,右京之介也正色凝視他。
「那麼,辰三頭子是相信政吉的說詞,還是暫不管內情,先找人要緊?」
「柏木大人相信嗎?」
江戶水路繁密,乘船遊河委實是風流雅事。有言道,春日搭船賞花,夏日搭船賞煙火,秋日搭船賞紅葉青空。
「我沒去過。」
「真是好久不見。」
柏木的語氣稍稍和緩,「我有個名叫政吉的朋友,在深川的山本町開木屐鋪。我們同年,認識他時,我還是無足見習。當初他跟著師傳吃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學成。如今,他擁有自己的店,並培育好幾名年輕工匠,是了不起的師傅。但他從前沒少遭遇瓶頸儘管幫不上忙,我也曾為他能否獨當一面而擔憂。」
右京之介不由得退縮,「在下不知。」
「對,而且她非常高興,非常期待。她殷殷企盼的婚禮,原本四天後便要舉行。」
阿初仰望天空,右京之介接過沉重的包袱,代她拿著。
「那麼,柏木大人曉得我……」
「御前大人此番安排究竟有何目的?真期待。」
對方瞧見阿初,便淡淡一笑。笑容中流露舊識相會的親切,卻摻雜幾許生分客氣。年紀約莫五十好幾,不大的臉上唯有眉毛特別濃密,但也已白多黑少。
「御前大人約我們賞夜櫻,這回又是什麼事?」
「但若認定政吉撒謊,這是最合情理的解釋。」
「那當然。吉叔,是吧?」
右京之介益發臉紅,阿初也一樣,卻偏不願讓旁人瞧出她的羞赧,要強好勝得很。況且,瞧見太過老實的右京之介那張通紅面孔,腦中不免胡思亂想。
她再次體認到:我是岡引的妹妹。剛剛御前大人提及,罪與罰的架構中總有無可避免的黑暗面,而在裡頭盡全力達成使命的一名岡引,便是我的至親。
「聽說有人討厭奉行所,老是不願露面,便引起興趣。」
他似乎早料到劈頭便會遭阿初埋怨。只見他從懷裡取出手巾,擦著額上冒出的春日薄汗,往姐妹屋的醬油桶一坐,開口道:
「也就是說,她即將出嫁吧。」
「柏木大人當時為高積改役……」
阿初錯愕地睜大雙眼。柏木繼續道:「政吉承殺害阿秋,而先前的話都是編造的。」
眼下若能回個「對不起,我不是真心這樣想的」,便顯得嬌俏可愛,不幸的是,這女孩硬是開不了口。「我不知道!」
「御前大人呢?」
「父親殺死女兒?天底下哪有這種事。」
對這方面十分細心的阿好,說著「缺少食盒哪稱得上賞花」,備妥滿滿三層佳肴。阿初拿包袱巾裹得穩當,與右京之介一同步出店外,茜紅天空彼端恰巧傳來報時的鐘聲。
右京之介頓時一陣驚慌,奉行也一陣驚慌,唯有柏木面帶微笑。
柳橋的船屋很多,大半是供玩樂或密會用,而船隻是名目,因此不乏氣派的建築。但「新月」這幢老舊的雙層房舍,面向大川引來的渠道,隱身在四周羅列的船屋中,一派「此乃私情旅店是也」的風貌。
「對,是我悉心培育的。櫻樹不易養成盆栽,縱然是高明的園藝師傅,也沒辦法讓櫻樹在容器里開花。不過,我始終難以忘懷兒時見過的絢爛櫻樹林,耗費許多工夫,就是想重現那櫻花,而這便是成果。」
「何況,那不過是前言,現在才要進入正題。」
阿初停下腳步。「古澤大人。」
右京之介確實是緩緩往大川而行。
「別生氣,當中有些緣故。何況,櫻花我帶來了。」
「那位倉田主水大人已抓走政吉?然後,慘遭拷問的政吉,招認了莫須有的罪狀?」
根岸肥前守注視著阿初,露出與他年齡地位不符的頑皮笑容。那雙眼睛彷彿在說:我把事情告訴柏木了。
右京之介笑容可掏地回答。
東西read.99csw.com一點一點入口,她才發覺餓極了,先前根本無暇顧及肚子的哀嚎。
「不過,船在河上划,御前大人想在哪攔住我們?」
「由於職務的關係,我幾乎不在御番所。」柏木解釋,「偶爾出勤,也是位子還沒坐熱便趕緊開溜。」
「難怪右京之介不認得。」
「御前大人才不會把我叫到那種像偷情茶館的地方。」
「淺井屋在御番所有門路,對方是名叫倉田主水的定町回同心。」
「阿初姑娘就如此懷疑我?」
阿初凌厲地回望右京之介,「那是指御前大人的仲裁嗎?」
「動都不動,」阿初搖頭。右京之介聳起肩,歉然道:「我只是照御前大人的吩咐行事而已。」
如此這般,什麼也無法做,怔怔搖晃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驀地,格子門外傳來「喂」的叫聲。
右京之介更加畏縮,走起路活像根歪七扭八的黃瓜。
柏木抬起眼,重新注視著阿初。
與力家出身的右京之介口中的「御前」,指的是南町奉行所的奉行,根岸肥前守鎭衛。
「過來這邊。欸,右京之介,別淨髮愣,還不扶阿初!」
「什麼?打不開?」
「你曾光顧『新月』吧?所以早就曉得那並非正派場所。」
「晚霞真美。」
「是嫂嫂興沖沖張羅的。」阿初燦然一笑。「那麼,我們上哪去?」
「先進去再說。」
阿初湊巧與阿秋同齡,一樣是十七歲,不難想像待嫁女兒的心情。儘管胸口幸福滿溢,卻又為將要離開雙親惶惶不安,為能否獲得真正的幸福憂慮得泫然欲泣。所以她相信,有些姑娘會突然臨陣退縮,選擇逃避。不能因婚期近在眼前,便斷言不會離家出走,甚至可說,這才是離家出走的關鍵。
不由分說地遭受指責,右京之介急得快口吐白沫。
與辰三頭子相熟的阿初亦認為這番推論合情合理。
而後,右京之介吃著櫻餅、喝著焙茶,閑談半晌算學道場發生的趣事與近日的生活。這無非是擅長傾聽的阿好,巧妙引導不問便不說的右京之介,於他已是雄辯滔滔。
的確,這個職務不上街反倒不像話。高積改役的職責,便是巡視各市區及河岸,査看商家門前、倉庫四周、空地等處,貨物是否堆積過高以致阻礙交通,或不當堆放,容易在刮大風或起火時造成危險。
「這倒是。」
「阿初明白。」阿初點點頭。
「被關進那種船里,還以為會被帶到哪去。」
一踏進艙房,阿初便趕緊跪坐,並指行禮。雖不清楚這位先到的客人是誰,不過看得出他的身分。他是名武士。
「四十年前,差不多是眼下這時節,櫻花開得正盛。夜已深,那孩子原本睡得很沉,卻突然想小解而醒來。他試著忍,但實在忍不住,沒辦法,只好鑽出鋪蓋。所幸那是個月夜,不需點燈。
右京之介慌忙辯駁:「我沒有……」
為什麼要生氣,阿初自己也不明白。
阿初擁有神奇的力量,能見人所不能見、聞人所不能聞。有時甚至可看穿人心、預見生死與事物的發展去向。
「哦,」右京之介不禁出聲,「您是指,不管是對官府還是民間,都必須有人承擔阿秋姑娘失蹤的罪責?」
「才不呢!」
「下午御番所派人到道場,地點已決定,可是……」
柏木追加一句,但不像粉飾之詞:
阿初實在沒印象,但在她開口前,被稱為柏木的武士便和藹出聲:
右京之介倒抽口冷氣。「您是指……」
阿初與右京之介互望一眼,隨即彈起,挨在格子門邊。
「當時年紀小,不敢說記得清清楚楚,但聽到您的大名,便漸漸想起。」
然而,無論再熱門的游想,仍是擁有一定財力的富賈才享受得起。即便姐妹屋生意興隆,阿初畢竟只是家裡開小飯館的姑娘,這還是頭一回搭屋形船。
因著政吉的緣故,多年來柏木想必一直默默看著阿秋長大。所以,阿秋的失蹤肯定讓他倍覺痛心。
只聽奉行悠哉回答:「喔,是阿初嗎,久等了。」
「誣陷……」
右京之介也跟著駐足,但就是不看阿初。「怎麼?」
阿初感到臉頰愈來愈燙。怎麼講,這簡直就像男女幽會,難怪右京之介大人如此彆扭。
「既然柏木大人這麼說,那就是了。」右京之介表示同意,並小心翼翼地看著柏木。
「我沒騙你。」右京之介直冒冷汗,「只是談起『新月』,那個……是我們都知道的地方……」
「即使如此,辰三仍站在政吉和其他人之間,儘力調解。」
十四年前,火災後來找阿初的柏木,多半也和現下一樣,是個溫和矮小,乍看不甚可可靠的同心吧。只不過,在孩子眼中,畢竟是得尊敬萬分的武士大人,恐怕僅留下畏懼的記憶。所以,縱使阿初記得柏木這個姓氏,見到這張和氣的臉卻想不起。
「哦,」柏木微訝,「我倒是敗給你了。」
若六藏不是那麼口拙,別人問起他的勤務時,他定然會說出和柏木一樣的話。
「柏木不願上奉行所,是無法信賴奉行所。」
「道場的同學……」
柏木先看奉行一眼,才應道:「我聽御前大人提過,去年發生一連串的孩童命案,最後查出真相的,阿初,就是你。」
但是,對照這些推論與柏木的話,實在無法解釋得圓滿。豈止不圓滿,她消失的方式根本太過詭異。
右京之介搔搔頭。「雖然不知能幫上多少忙,但這終究是件啟人疑賽的案子。好比原本應該僅有唯一解的遺題,卻出現兩個解答。」
阿初氣鼓鼓地噘高嘴,路過的人都不禁側目。
朝逐漸遠雕的瘦長背影說完,阿初轉身回到店裡。一進門,阿好便調侃:
「是神隱。」阿初不禁低語。雖耳聞過好幾次,還是頭一回身邊有人遇上。
這取笑般的說法,讓阿初霎時臉泛紅暈。
柏木眯起眼睛,懷念過往般略微停頓。
「阿秋未來的婆家鬧得很兇。」奉行鬆開交抱胸前的雙手,緩緩接過話。「是駒形堂附近的一間料理鋪『淺井屋』。他們堅稱阿秋的神隱是有心人的預謀,且態度強硬,想必辰三十分為難。」
「船屋?」
「為什麼?」阿初噘起嘴問。
「會嗎……」
一陣熱氣在阿初面頰暈開。
阿初長吁一聲。「神隱……」
只是,高積改役在御番所里是個閑差,對付的是不必急著追也不怕跑掉的東西。發現違規聚積的物品,立刻命商家改善,商家也會馬上遵命照辦。但公差一走,轉眼便故態復萌的例子履見不鮮。換句話說,執不執勤都一樣,不過是日復一日,徒增空虛。
阿初總覺得老奉行最適合慈和的笑臉,此刻那溫煦的面容卻顯得嚴肅。只聽他平靜道:
「那就好。那麼,傍晚時分,我會前來迎接。其實,賞夜櫻的處所、屆時將在場的人物,我都一無所悉。御前大人似乎想給我們一個驚喜。」
「一直以來,即便我內心再過意不去,也從未徇私對罪狀視而不見,往後亦不打算違背此原則。首先要請你了解這一點。」
「您提到的火災是?」右京之介問。
「有道是好花不常開,」加吉說,「但願阿初小姐今晚賞夜櫻時別颳風。」
「案子那方面呢?政吉已死,要以他殺害親骨肉結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