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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消失的人們 1、阿秋的足跡

二、消失的人們

1、阿秋的足跡

昏暗的本堂深處,發出淡淡金光的菩薩端坐在線香的芬芳中。阿初凝視菩薩,只覺恐懼與顫抖靜靜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湧起的力量與決心。
「對不起,問東問西的。我這樣簡直比町方役人可怕。」
若想知道更多,阿初只消摸摸六藏的手,或觸碰他的衣衫。八王子那場大規模逮捕中的刀光血影,肯定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阿初眼前。
「小姐的朋友?」
阿秋房間在哪裡?
阿初終究年長些,首先恢復鎭定。她反手關上格子門,走到男孩身邊,儘可能柔聲問道:
打開半張榻榻米寬的壁櫥,上層堆疊著鋪蓋,下層卻僅孤伶伶地放著一隻古老的竹箱籠。
提到富岡八幡宮,去年涉入那驚悚的幼童兇殺謎團時,曾與右京之介造訪此處。阿初還記得,當時雖是懷著遊山玩水的心情,見到莊嚴堂皇的廟宇,情緒也不由得沉澱下來。
(倉田主水……)
阿初不敢掉以輕心,握牢布撣子,微微壓低身體,爬上樓梯。每走兩、三階,就警戒地前後揮動一番。
「嗯,我領的是南町太田大爺的手札,倉田大爺隸屬北町。但這個月由北奉行所輪値,加上我以前曾受太田大爺請託,幫忙過倉田大爺。這種情形很常見吧?六藏頭子應該也常臨時支援其他大爺。」
「大概是……」
雖不知文字春確切的年齡,但應該大辰三八、九歲。看著她猶如上等菜好油般滑潤的肌膚,與不見一絲白髮的挽髻,委實令人難以置信。不過,由微微飄逸的眼神,略帶沙啞的嗓音,尤其是那彷彿能看穿別人深藏內心、不願觸及的一隅的目光,縱然是孩子,也能明白她即是所謂飽經世故的女子。
阿初內心嘀咕:這是怎麼回事?對倉田主水而言,阿秋一案等於已了結,為何要要再帶走人偵訊?
最後,阿初在枕畔留下「別四處亂跑,要乖乖睡覺」的紙條,依舍吉所說的,從北側他房間的窗戶離開。
「我問他們鐵師兄和伊左師兄何時能回鋪子,他們告訴我暫時還不行。」
「話是沒錯,但我就是擔心哪。」
為讓她安心,六藏輕拍她的手,搖頭解釋:「我的手下都沒事。」
尙未長出喉結的男孩,咕嘟一聲咽口唾沫。
「說是來看看……」舍吉強忍住淚水,用力咬咬嘴唇,繼續道:「我一個人過得怎樣。」
辰三關懷地望著阿初,開口道:
一名高壯的同心,及約莫和文字春年紀相當的女子踏出屋外。而後由同心領頭,雙雙氣勢洶洶地朝大川方向離去。待他倆走遠,格子門才關上,可見鋪子里有誰送門,兩人臨走前卻一句道別也沒有。
「這是件慘事,你又認識阿秋,想必會更不好受。」
「那就好。」
「女孩家可不能在路邊練習如何迷倒男人哪,阿初。」
在城裡,女孩上私塾是理所當然的事,讀寫算盤阿秋應該早學過。即使如此,未來的婆家淺井屋可是大料理鋪,或許阿秋希望能多充實自己一些。習字本上沒有硃筆圈改的痕迹,足見不是向先生討教,純粹是找空檔練習,但光這樣便讓人十分欽佩。
「他眉骨有顆大黑痣。既然砍在臉上,肯定傷得很重吧?」
「你叫什麼名字?」
那件案子固然非比尋常,但這回的案子恐怕更加駭人。
「所幸,淺井屋少爺的心意打動阿秋,兩人終成一對。做兒子的也成功說服家裡,讓父母答應討阿秋當媳婦,並向政吉夫婦提親。政吉夫婦找不到理由拒絕,最重要的是,淺井屋的老閲娘十分滿意阿秋,說務必要阿秋進門,因此阿秋毫無後顧之憂。然而……」
「政吉叔原原本本地交代完了吧?」
等阿初一出門,卸下六藏的行裝后,阿好多半會趕緊將東西統統清洗乾淨,以免阿初不小心碰到,「看見」種種情境。一旦「看見」,阿初便無法隱瞞。即使拚命隱瞞,哥哥和嫂嫂也能覺察。
「是的。」阿初頷首,「街坊說,阿秋真的是遇上不可思議的神隱,但阿秋未來的婆家淺井屋不服氣,堅稱神隱是場騙局,把事情鬧得很大。倉田大人也是淺井屋請出來的。」
「大家……都被帶走了。」
最後一張紙盤旋空中,緩緩落在榻榻米上,四周突然陷入死寂。阿初只聽得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只感覺得到傷口陣陣刺痛。
阿初沒多問,待他們進屋便步出。八成是來委託六藏的,她暗暗希望別是什麼厄事,然而關上拉門時,鬢邊又陣陣刺痛,一股寒意竄過背脊。
阿初嚇得全身僵硬,無法動彈。那情景,好比忠心耿耿的老掌柜不堪店鋪破產的打擊,憤怒失控下,將重要的帳本一張張撕下亂扔。只不過,此處沒這麼一位掌柜,唯有阿初一人,但習字本依舊自行翻動、撕扯,漫天飛舞,片片淹沒榻榻米。
(南無八幡大菩薩……)
(連你也宰掉!)
「這樣啊……我和倉田大人就怕民眾亂造謠,還特別小心。」
一切如同適才所見。乾涸的筆、墨、硯,習字本亦完好無缺。阿初大胆翻閱,內容字句不差,阿秋寫下的「松次郎」不時閃現。
這裏大概是工坊,也是店面,但似乎不做零賣生意。鋪子里沒有擺設商品的地方,放眼望去儘是工具、木材,及工匠坐的稻桿座墊,總共一張、兩張、三張,想必其中一張是政吉的吧。
「不曉得六藏頭子在嗎?」
然而,一見哥哥入屋時的神色,阿初立刻便曉得案子已圓滿解決。
「那位是倉田主水大爺?」
四帖半的房內,頓時踴起不合時宜的紙風暴。好一場風暴。為躲開撲面襲來的紙頁,阿初不假思索地掩面。一張紙撞上讓的手臂內側,劃出一道口子,絲絲鮮血流出。
辰三略顯遲疑,望著阿初,再度浮現苦笑,繼續道:
「是的。」
實際上,不少岡引的確是這樣的出身。所以,縱使深知奉行十分信任阿初,六藏仍對阿初經常插手辦案面有難色。
「那我出去嘍。」
原來如此,辰三頭子是這樣想的。
「哪……哪裡,沒關係,請別放在心上。」
「你有沒有受傷?」
點燃使用多年的煙管前端,辰三吐出長長一口煙。
四處不見類似妝奩的蹤影,或新添的衣物。嫁娶的一切安排,全由淺井屋作主張羅,阿秋真的只要九-九-藏-書孑然一身進門吧。這樣出嫁,或許對身陷愛河的姑娘是種幸福,雙親卻不免會感到心酸。不得不認清與親家的貧富懸殊,不得不承認自己是沒用的父母……
「你要找咱家那口子?不巧他不在,不過應該一會兒就回來。先進屋吧。」
阿初走進綠意盎然的寺區,端正儀容後向神明行禮禱祝,專註得連徘徊半空的麻雀鳴叫都聽而不聞。
「你是誰?為什麼趕我走?」
賞過夜櫻的第二天,待早上忙碌的生意告一段落後,阿初換好外出服,對著鏡子再三練習笑容,儘力讓自己瞧得像可愛的姑娘。辰三是看著阿初長大的,一板一眼和他談正事可行不通,要緊的是使勁撒嬌,讓他拗不過小女孩的任性才是應對之道。
所謂的小者,是指在岡引底下辦事的人,也稱下引。連身為頭子的岡引,背景大都問題重重,手下就更不用提,危險不可靠的比比皆是。
辰三順口這麼一講,阿初注視著他的側臉:
「這事千萬別傳出去。我是擔心不解釋清楚,你又胡思亂想,所以乾脆告訴你。」
一個頂多十歲的男孩喪氣地坐著,近得差點碰到阿初。他嚇得起身,一臉慌張地馨阿初。
柏木之所以相信神隱的說法,並非只是了解政吉的為人,而是他幼時有同樣的遭遇——阿初使勁忍住不反駁。
鴉雀無聲。
阿秋還活著。儘管在呼救,但確確實實仍活著。說政吉殺害阿秋,果然是大錯特錯。這件事,終究是妖魔乾的。
「哥哥似乎也沒受傷,真是萬幸。」
「阿初,你認得那姑娘?我怎麼不曉得?」
「老闆娘回鋪子前,我會每天送吃的過來。現下我沒帶什麼錢,能給的不多,不過還是留一些給你。」
文字春笑盈盈地打趣她是不是已有心上人。此時,聽見玄關門開的聲響,阿初如獲大赦。
「頭子回來后,問一下沒關係吧?」
六藏身旁的阿好面色微微發青。她嫁給岡引這麼多年,個性十分堅強,但除非必要,從不過問六藏的職務。她認為若眼見、耳聞、知曉內情后,原該沉得住氣的反而沉不住。
「辦阿秋一案的,便是倉田大爺?」
鮮血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里幹掉,阿初揉揉眼。
「啊,對對對,我倒忘了。」文奪匆匆起身。
舍吉畏怯地縮起脖子:「你的意思是?」
只見拉門關得密實,沒有一處破損。
「有沒有提到阿秋和政吉老闆的事?或阿秋不見時的事?」
似乎真的吿一段落。不管等再久,也沒有任何動靜。
舍吉吃驚地抬頭望著阿初,「你知道那位大爺?」
突然間,劈啪一聲,一張紙被撕下,而後又是一張。接連被撕下的紙張,往天花板紛飛。
那受傷的人偏偏出現在哥哥肩上,且又是無恥叛徒,可知砍傷他的就是六藏。
那麼,是幻影嗎?是如往常般顯現在心中的幻影嗎?
「打一開始?」
待舍吉躺平,阿初望著他說:
「是啊,總算。」
「滾出去。」
「但,是誰下的毒手?」
機靈的文字春笑問:「阿初呢?你相信神隱這種事嗎?」
「真難得,怎麼?打算跟我那口子學小調嗎?」
「了解。別叫我小姐,叫阿初就好。另外,阿秋有沒有什麼其他好朋友?」
「我回來了。」
還是去阿秋家瞧瞧吧。縱使政吉和老婆阿信不在,或許有一、兩名工匠留守。
倘若發現阿初為執行御前大人吩咐的任務,暗暗打這種算盤,辰三恐怕會昏厥。不過,姑娘家原本便愛耍些小心機,何況是親受奉行密令行事的岡引之妹,心機更不在話下。
「阿秋嫁進淺井屋,其實是高攀。一切起於淺井屋少爺對阿秋一見鍾情,才結下這門親。阿初也曉得吧,阿秋是個大美人。」
「有人到鋪子買木屐,小姐交代把檜木製的上等貨算她便宜些。」
阿初彈也似地抬頭。除漏雨的水漬,老舊的天花板毫無特異之處。有誰在上面嗎?那來路不明的聲音提高語調,再度威嚇道:
那是幢有著木板屋頂的雙層樓房,雖然老舊,但十分寬敞。入口處的格子門,框上積滿春日的沙塵,與看似去年底新糊的紙形成對照。半個月來降臨在這戶人家的災難,全顯現在一個個方框上。
報備完,阿初走向門口,伸手想開門時,外邊響起一句「有人在嗎」。
「阿初,你認識阿秋?」
阿初盈盈一笑,內心卻不免有些慌亂。
「阿秋原本要嫁過去的地方,對吧。舍弟,他倆來幹啥?」
畢竟不放心舍吉單獨待在這裏,阿初猶豫許久。
多半是整理東西,做出閣的準備吧。這麼一瞧,房內異常乾淨,或許阿秋生性|愛潔?
說時遲那時快,紙張紛然躍起。這回不是翩翩飛舞,而是像鳥群般發出聲響、一齊振翅,襲向阿初。
「你沒聽說嗎?啥都不清楚?」
「請問您是哪位?」
「嗯。不過,你真的變得好漂亮。」
「不能說是拿食物交換,但還有不少事希望你告訴我。今晚我會帶餐盒來,到時再請教你吧。只是,最好別讓人發現我在這裏出入。有沒有容易進出,又能避人耳目的地方?窗戶也行。」
「有新的差事。」
沒錯,我絕不能忘記,那「救命」兩個字。
「看樣子,阿初聽太多有的沒的傳聞。」辰三說著,朝文字春苦笑。「既然和阿秋是朋友,倒也難怪。你是不是也風聞倉田大爺的惡評?」
悅耳的笑聲響起,文字春應道:「下次見到你哥哥,我就來試試。不過,這樣的俏姑娘,找咱家頭子有啥事?」
阿初大吃一驚。辰三十分坦率,那就不須多加矯飾,直接問更好。
簡短回應后,六藏問阿初:「你要出門?」
舍吉頻頻眨眼,終究過意不去地低語:「我很笨……」
「你又打算招惹麻煩事?」
阿初小小的拳頭在身側緊緊握起,踩著毅然決然的步伐,返回橋另一端的姐妹屋,全然沒査覺背後有道嬌小的影子尾隨著她……
舍吉想得出神,「不清楚……」
(該做點事了。)
書案也毫無異狀,唯有文具盒是掀開的。
「兩人是幾時被帶走的?」
「頭子,情況我明白了。」阿初開口道,「其實,這些消息,我是從相信政吉叔沒害死阿秋的人那裡聽來的。據說,御番所里也有町方役人相信政吉叔,認為阿秋真的遇上神隱。」九_九_藏_書
是辰三頭子。文字春對阿初微微一笑,然後應道:「回來啦。」
「沒錯。怎麼?」
「幾經周折,最後便由我和倉田大爺一起辦阿秋的案子。而愈深入調査,愈覺得政吉的樣子不尋常。倉田大人懷疑是政吉殺害阿秋,編造出神隱的假供詞,於是我們當面質問政吉……」
阿初喀啦一聲打開門,一對夫婦嚇得魂飛魄散,抱在一起倒退。
「出去,不然連你也宰了。」
「我不曉得阿初聽到什麼,不過倉田大爺相當了不起。」
儘管大致曉得地點,阿初仍向街坊問了兩次路。指引她的人,皆不約而同地說:「哦,是遇到神隱的那間木屐鋪吧。」
好一會兒,阿初思緒混亂得根本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直至永代橋畔才恢復冷靜,或許是看到富岡八幡宮紅色鳥居的緣故。
駐足姐妹屋後方、岡引六藏住處的玄關口,阿警戒地抬起頭。四周是阿好悉心照料的花草盆栽,耳畔傳來賣糖人悠閑的鼓聲,及孩童的笑鬧聲。斜對門的賦閑老人又在練唱義太夫。佇立其間,阿初渾身僵直地等待。
心臓怦怦跳個不停。阿初按住胸口,吐出長長一口氣,確認膝蓋沒打顫,才邁開腳步。
「不好意思,我恰巧要出來。」
「我也想來杯熱番茶。還有,端個點心給阿初。喏,剛剛不是有人送嗎?」
「阿初到家裡玩。」
阿秋往山本町前進。沿途經過一間小點心鋪,便買盒點心當探望的伴手禮。
「不如先到辰三頭子那邊瞧瞧。」
或許是因出現指揮若定的大人而安心,或許是連客套的力氣都沒有,舍吉乖乖聽從阿初的吩咐。只是,他鑽進鋪蓋時仍顧慮著:
「昨晚,倉田大爺同淺井屋的老闆娘上門,說是既然辦完師傅的喪事,還有話要問你們,跟我來。」
「沒的事,別放在心上。不好意思,要你休息還一直吵你。那我不打擾嘍。」
剛想出聲叫門,屋內突然傳出話聲,且逐漸接近門口。阿初趕緊環顧周遭,往堆在一旁的木材后藏身。
正脫掉外褂的辰三聞一言,訝異地停下手上的動作。
(接下來該做什麼呢?)
一切準備就緒,阿初告訴阿好傍晚前會返家時,六藏恰巧進門。他已有段日子沒回家。
辰三立即點頭。「哦,你是指柏木大人吧?不過,那位大人是高積改役,對刑案幾乎一竅不通。他年輕時就認識政吉,非常同情政吉的處境,但光靠人情是辦不了案的。」
「哥,你回來啦!」
「喏,你真的沒受傷?」
「那就是……」多半是倉田主水吧。看他身穿條紋和服與下擺紮起的外褂,肯定是定町回同心。
那麼,該從何處著手?阿初思忖。
阿初急奔至走廊。關門的瞬間,大量的紙片撞上門欞,發出啪沙啪沙令人發毛的聲響,門紙登時處處破裂。須臾前還是無害的紙頁,此刻彷彿擁有意識,挺起如刀尖的四角,一一刺破拉門。
「哥哥,」阿初輕喚,「臉頰挨刀的,是哥哥這邊的人?」
接下來好一會兒,明知沒人尾隨,阿初仍忍不住頻頻回頭。
這陣子,為找出一樁命案的兇手,六藏經常不在,凈往八王子去。那是賭場的聚集處,無法在城鎭存身的人多逗留該地。最近阿初才和阿好提起,哥哥嘴上雖然不說,但如此頻繁地出門,情況想必相當棘手。
阿初想起早前路過豆皮壽司的攤子,便跑著出門。
「下令的是剛才的大爺?」
哎呀,原來如此。阿初恍然大悟,對事情的印象頓時大為改觀。柏木清楚這層親戚關係嗎?
每走一步,便留下虛幻血滴。想起他下巴堅實的側臉,阿初不由得一陣哆嗦。辰三頭子稱他是了不起的大爺,但那些血漬又該如何解釋?
舍吉頗為訝異,「你怎麼一直追問……」
千鈞一髮之際,阿初低下頭。格子門隨即喀啦一聲,響亮地打開,緊接著是一陣重重的腳步聲。
樓梯上方,透進窗內的紅色夕照益發深濃。阿初在窗下勻勻氣,才返回阿秋房前。
彷彿要吊阿初胃口,辰三將點心放進嘴裏,起勁地嚼。
「帶走?」
辰三浮現幾許為難之色,雙手交抱胸前求援般瞄向文字春。
阿初要強地回嘴,卻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鬢旁的太陽穴彷彿遭榻榻米針扎般刺痛。
「沒有啊,沒這回事。」
「嗯,算是。和他在一起的女人呢?」
阿初也認為有理。
「鐵師兄和伊左師兄是和你一塊幹活的工匠?」
原來是左頰挨了一刀,劃出一道大傷口。雖不知是否因此喪命,僵嘴角吐出白沫,目光渙散。
「接到阿秋突然不見的消息,我嚇一大跳,而後昨天才曉得現下她爹娘也不在家裡,更是吃驚。究竟是什麼情形?」
除了他,屋裡沒有別人。阿初一時無語,對方也張著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你有沒有好好吃飯?感覺你似乎很冷,是不是餓著肚子?」
她轉身一瞧,分明已感覺不到風,眼前卻彷彿有隻看不見的手繼續翻弄習字本。
男孩稍稍放心。他緩緩搖頭,指著四周:
「唔,也沒不準的道理。不過,咱家頭子會透露多少可不能保證。」
「噢。」阿初半嘆氣半應道。
最上方的那頁,紅艷艷的阿秋字跡,寫著「救命」。
她打開文具盒,只見盒中的硯與墨都已乾涸,筆尖也硬梆梆的,而像是習字本的冊子以紙捻扣起。隨手一翻,柔媚的女性筆跡寫著平假名和漢字。
阿初含著變涼的番茶,緩緩送進喉嚨。她尋思,辰三未提及柏木,他不曉得這號人物嗎?
「政吉心底,可能覺得被女兒辜負了。」
「那我也喚你舍弟吧。舍弟,你有沒有受傷?」
對方默不作聲,但不久后,掉落榻榻米的紙張又蠢蠢欲動。
阿初腦海中響起辰三的話:
顧慮到阿好的心情,阿初連忙說:「對不起,嫂嫂。」
阿初環視房九_九_藏_書內一圈,牆邊柱子上朝東貼著「小心火燭」的字條,其餘沒什麼特別的。
辰三身穿外褂,腰懸捕棍,似乎心情頗佳。
阿初站到一旁,讓兩人先行。於是,這對夫婦相互扶持著入內。
阿初點點頭,卻更加堅定絕不輕易忘記的意念。只是,若要直接對著辰三頭子和文字春關愛的目光唱反調,此刻的阿初沒有這份剛強。
「剛剛那位大爺有沒有對你動手?像是打你或踢你?」
明亮的房內蒙塵依舊,與阿初先前進來時一樣。沒有半點聲響,即使豎耳傾聽,也聽不見一絲風鈴聲。
情急之下,阿初猛然打開木屐鋪的格子門。
「我左思右想,雖然委屈,但你別離開比較保險。不必擔憂怎麼過日子,儘管放心。」
這點與柏木的話一致。阿初嘆口氣,雙肩垂落。
她接著問:「政吉叔身亡后,遺體怎麼辦?」
「現在這屋裡還有誰?」
「那昨晚和今天呢?」
岡引並非公職,純粹是以私人身分受雇於奉行所的與力和同心。而此一雇傭關係,稱為「寄放手札」或「拜領手札」。手札約莫是現今的名片,換句話說,就岡引的立場,「拜領手札」便等於獲得許可,可抬出某位與力或同心的名號,以代理人的身分辦案。
「是啊。真可憐,大概早不在人世。」
阿初仔細觀察,舍吉神色雖頹喪,確實看不出流血的跡象。
如文字春所言,辰三頭子口風很緊,不輕易把差事掛在嘴上。但這點阿初早有心理準備,才會預先練習笑容。
「然而,阿秋卻背著父親有了心上人,並且就要出嫁。這門親事在旁人眼裡是求之不得,想必大夥都會勸他,再嫌東嫌西小心遭天譴。因此,做父親的必須表現出歡天喜地的模樣,但內心深處總不免有幾分遭女兒辜負的心情吧。這麼一來,成親在即卻發生神隱,不就相當可疑嗎?」
舍吉點頭,「就在師傅過世后沒多久。」
然而,阿初不曾這麼做,某些細節不必深究。有時她會為看得見那些景象的自己感到悲哀。
辰三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點點頭,將煙草盆拉到身邊。
阿初燦然一笑:
然而,方才的情景不像有這麼好心。
塵埃遍布的路上有一連串黑色斑點,彷彿沿著那名同心離去的路線,追尋他的足跡。
瞧見阿初,辰三露出微笑。
「可是,頭子什麼都沒提嗎?」
「在,請進。」
「確實,比起其他大爺,倉田大爺或許有那麼點……不,是非常頑固,不懂變通,但辦案總是合情合理,遇到解釋不通的地方,誰的話都聽不進去。像收受賄賂刻意放水,或沒證據便挑些可疑的人充當兇犯,倉田大爺絕不會那般草率行事。」
「昨天早上,鐵師兄煮了飯……」
「你等等喔。」
阿初道句晚安,便離開舍吉身邊,頂上頂門棍。洗凈杯碟后,回來一看,舍吉已睡得發出鼾聲,阿初不禁鬆口氣。
阿秋家已卸下招牌,大門緊閉。
看情況,約莫是阿初語氣太凶,嚇著舍吉。阿初暗暗詛咒自己的性急,連忙微笑柔聲道:
阿初隨即聯想到,阿秋失蹤前望見的詭譎朝霞。政吉說從未看過那樣的朝霞……
阿初掀開箱籠,裏面是收得整整齊齊的舊衣物,邊上塞著細心縫補過好幾處的襪套。
阿初來到屋外,重新檢視地面。
阿初沒看過阿秋,但此時不能不附和,於是她點點頭。
聽他對阿秋的事有何想法,探探他的打算,由此開始似乎最為妥當。
舍吉自乾淨的被頭露出臉,學著大人的語氣應道:
「我湊巧到附近,便順道打擾。」阿初笑答。文字春瞟她一眼,但她假裝沒瞧見。「而且,想向頭子打聽點事,與山本町木屐鋪的阿秋有關。據說她遇上神隱,真的嗎?」
阿初躡手躡腳地上樓。年輕姑娘起居的房間,應該一眼就能看出。爬上吱嘎有聲的樓梯,柔和的日光從盡頭的小窗灑落,照亮阿初的臉龐。
那聲音、那些可怕的紙,全是幻影嗎?
若那東西追來,得救出舍吉。阿初拚命跑到舍吉枕邊,瞥一眼確定他仍熟睡,便急忙四處張望,發現一支布撣子掛在頭頂上的橫木旁,隨即一把扯下好拿來打落邪惡的紙張,然後奔回樓梯。
從柏木的話聽來,倉田主水會出頭,是受到阿秋未來婆家淺井屋的挑撥。
一睜眼,那抹紅瞬間消逝。
或許,要打倒擄走阿秋的神秘魔物,無論如何都不能沒有庇護這片土地的神明加持。
「找不到阿秋嗎?」
我也會當場消失嗎?撞見異樣朝霞般的鮮紅,接著便是狂風襲來嗎?
「挨刀的是八王子那邊引路的小者。那傢伙刁鑽狡猾,其實是棵牆頭草。案子會這麼棘手,現下回顧起來,根本是他暗中搞鬼。」
「獨生女碰上神隱,一定是擔心得坐立難安。」
「可是,阿秋……」
「我是這樣想的,上門與我商量的淺井屋老闆娘也有同感,但她竟說已見過北町的倉田大人。一找便找上御番所的大爺,我不禁暗嘆淺井屋派頭真大,仔細一問,才曉得不是這麼回事。原來倉田大爺和淺井屋是親戚。倉田大爺的姑姑嫁給淺井屋上一代的老闆,所以現任老闆娘和倉田大人是表親。」
「是麻煩事不肯放過我。」
這不是好事。
這或許是陷阱,阿初遲疑著沒敢妄動。將門縫推至最大,方便隨時脫身。她緊握布撣子,小心翼翼地接近文具盒。
「她是淺井屋的老闆娘,名叫阿松。啊,淺井屋是……」
(這究竟是什麼情況?)
「只剩我一個。」
「我人面可是挺廣的。」
辰三頭子不禁挑眉。「阿初,你對阿秋失蹤的經過知道得真詳細。」
「既然政吉已死,要找出阿秋……唉,應該說是阿秋的屍身,恐怕很難。案子至此算是告一段落。不是埋在某處,便是遭丟棄,或扔進河裡。假如運氣好,也許會被人發現。無論如何,阿初,你還是趁早忘掉吧。」
「沒關係,不要緊的。」阿好抬頭望著丈夫。
阿初的肩頭倏然放鬆。
阿初一咬唇,悄悄往格子門移動。她並不打算夾著尾巴逃跑,於是揚聲回應:
房內已有灰塵的味道。窗下放著一張書案,案上有文具盒,皆覆著一層薄灰。走近輕吹口氣,揚起的灰塵立九-九-藏-書刻讓阿初打了個噴嚏。
「政吉叔不會生氣的。」
轉身離開前,阿初又望習字本一眼。這一望,讓她忘了呼吸。
文字春讓阿初進屋,稍稍偏頭,眯起眼打量阿初。
真教人喪氣。不過,身為岡引的妻子,文字春的態度著實値得敬佩。並非插手管丈夫的活兒就算能幹。
風撫過阿初的臉頰,吹進房內。習字本在文具盒中沙沙翻頁。
血漬不見了,消失得一乾二淨。
「小孩子用不著煩惱太多,何況朋友之間這是應該的。我家開小飯館,多一個人吃飯根本不成問題。」
「倉田大爺問你什麼?」
男孩雙眼圓睜,直盯著阿初。他身板乾癟,氣色也不好,從磨損益露出的手臂細瘦得可憐。
「有誰喪命嗎?」
這樣像是對舍吉撒謊,儘管有點抱歉,但阿初不能馬上走。
阿初說到這裏,文字春端著辰三的茶杯和盛放點心的盤子返回。辰三津津有味地啜飮熱番茶。
「嗯。聽說阿秋不見,我一直很擔心。不曉得現下情況究竟如何,便過來看看。」
「隨著大喜之日|逼近,政吉夫婦不免心生憂慮,尤其是政吉。這一點,店裡的工匠感受最深。政吉不時會極其不安地叨念著,不該讓阿秋嫁到那種高門檻的地方,招個木屐工匠當女婿接下這間鋪子,搞不好才是阿秋的幸福。」
「意思是,阿秋己身亡?」
阿初屛住氣息,心跳卻怦怦加遽。她聳起肩提高警覺,凝神佇立原地。怎麼?這樣就結束啦?
「那麼,頭子不相信有神隱?覺得那都是騙人的?」
舍吉仍縮著脖子。此時,阿初總算髮覺他又冷又累。
「阿初,你還是少為這種事煩惱吧。」文字春溫柔勸道,「為那些棘手案子傷神,不正是咱家頭子和你大哥的使命嗎?儘管交給他們便是。」
「年紀和阿秋差不多嗎?記不記得名字?」
那是血漬。
「當然。這次阿秋的事,一定也是神隱。因為,阿秋的爹是先瞧見怪異的朝霞與狂風,阿秋才不見的。假如是編的,何必編得那般離奇?所以,肯定是看到什麼、聽到什麼,便照實講了。」
「對。」
阿初一回頭,便見一張嬌艷的笑臉,原來是濃妝的文字春。約莫是出門教唱返家,肩上背的三味線形成俏麗的角度。
她立刻反應過來,站穩腳步,不假思索地閉上雙眸。只覺眼皮后一片鮮紅,像體內汨汨流出的血,令人深感不祥,且彷彿伴隨著重量,紅得又濃又稠。
「我啥都不曉得,真的啥都不曉得。」
「知道嗎,你該躺下睡一覺。我會把頂門棍頂好,不論誰來你都別管。你餓那麼久,現在身體和病人一樣虛。」
「不過,阿秋倒是喜上眉梢。無論嫁到哪裡,都比不上和心愛的人結為夫婦,難怪她高興。阿秋也發覺政吉的焦慮,總笑爹就是愛操心。實際上,政吉不但操心,甚至還表示若阿秋改變主意,婚事隨時都能喊停,阿秋還為此與政吉吵過架。這是淺井屋的老闆娘親口告訴我的。」
舍吉立即回答:「那麼請小姐從後面走。我們和鄰屋相隔一條窄道,盡頭處在我房間窗下。那是扇半腰高的窗,欄杆年久失修,小姐也能輕鬆來去。」
二樓有三個小房間。朝南那四帖半、剛換過紙門的一間,似乎就是阿秋的閨閣。格子門掛著的小竹籃里,插有紙做的油菜花。
所以,絕大多數的岡引都讓老婆和孩子另謀生計,比方六藏的情況,便是阿好撐持的姐妹屋。其餘有開澡堂的,有賣糕點的,包羅各行各業。然而,即使找遍全江戶,娶小調師傅為妻的頭子,仍僅有辰三。兩人成親已有五年。
「啊,這是師父的被子。」
「嗯……」辰三有些難以啟齒。然而,這份猶豫似乎純粹是顧慮阿初的心情。
辰三嗓音一貫粗啞乾澀,卻能平撫聽者的情緒。
眼前不管正著看、倒著看都是小調師傅的女子,怎會識得阿初,且在此叫住她?說穿了一點也不稀奇,因為這位文字春師傅——名叫阿春——是辰三頭子的老婆。
「對呀。」阿初故作輕鬆,但自然瞞不過六藏的法眼。見他眼中微露不快,阿初不情不願地加上一句:
六藏心下一檁。
阿初家代代信奉八幡宮,方才不假思索地暗喊南無八幡,也是從小的習慣使然。但是,事後什麼都沒想,卻猶如受神明引導般在富岡八幡的鳥居前停步,阿初心下頓時有所領悟。
阿初不禁睜大雙眼喃喃低語。天花板傳來低沉的話聲,緩緩對她說:
只干岡引這一行可無法輕鬆度日,畢竟不是買賣做生意。若哪個岡引單靠此一差事便能養家活口、不愁吃穿,背地裡肯定在經營見不得光的勾當。
阿初不禁羡慕起哥哥和辰三頭子,不必編造朋友之類的借口,光明正大搬出辦案的名目即能侃侃而談。
「發生了不幸。」
夫婦倆都是四十五、六歲,穿著做工良好的和服,髮髻也梳得齊整,但妻子神色略顯憔悴,眼下有著濃濃的黑暈。丈夫亦是雙目通紅,往右讓路給阿初時,腳有些跛。
聽到阿秋的名字,文字春皺了皺漂亮的眉毛。
聽他語氣恭謙有禮,大概是商人吧。
阿初頓時一慌,正可謂不打自招。
「回家若轉述這番話給哥哥聽,他一定會說,別亂捧阿初,否則她會得意忘形飛上天。」
「這……我也不清楚。」文字春說,「我從不過問頭子的差事。」
「想打探一下朋友的情況。」阿初打開話題,「就是山本町木屐鋪阿秋遭遇神隱……」
「那麼,他倆現下在崗哨?」
「我不是壞人。我是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是日本橋萬町小飯館的女兒。」
「你的話或許沒錯,不過身為岡引,遇到有人像煙一樣消失,光神隱一個理由是不夠的,換成你哥哥六藏頭子必定也是如此。何況,不論政吉的供詞是真是假,找出阿秋都是我的職責。」
阿初甩甩頭。不能老想著這也不是、那也不是,要以搜尋線索為優先。
天花板上傳來的話聲,實在不像活人。
「瞧你,出落得這麼標緻。」她輕輕一笑,「六藏頭子儘管不修邊幅,也是個堂堂男子漢,所以我早料定阿初將來一定出色,沒想到比我預期得俊俏。」
「真是樁慘案,我也不好受。」辰三以安慰的眼神望著阿初https://read•99csw•com
「你是這裏的匠人吧?」
阿初右轉奔下樓梯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胸口。
除平假名外,每頁還寫著「春夏秋冬」、「千客萬來」等各種字詞,而「松次郎」的名字則不斷出現,有時旁邊還跟著小小的「阿秋」。想必「松次郎」正是阿秋未來的夫君,淺井屋的繼承人吧。
謹慎靠近裝有細格窗欞的窗戶,打開一寸寬,往下望。路上不見人影,不符季節的風鈴聲在極近處叮噹作響,似乎起風了。
阿初關上窗戶,但紙張的沙沙聲仍未停歇。
舍吉搖搖頭,「一直沒進食。廚房已經沒米,我也沒錢。」
阿初返回木屐鋪,見舍吉又坐下,便挨坐在他身邊。
「會找到的,不過恐怕尋回的是遺體。」
「若擔心阿秋,就到廟裡許願,求神明保佑早點找到她。這樣比較實在,你心裏也會平靜些。」
阿初原就不會撒謊,面對善於洞察人心的文字春益發難熬,但此刻怎麼也得裝成煞有介事。
阿好接過六藏滿布塵土的行李,關心道。
「我帶了些點心,不過光吃甜的塡不飽肚子。你等我一會兒。啊,你等的時候,順便升個火,燒點開水。」
「就像這樣,誰都不在。」
總算找回聲音,兩人又同時開口。
站在她身旁的六藏,和服左肩本與行李一樣沾滿塵土,此刻竟冒出一張鮮血淋漓的男子面孔。右眉上有顆大黑痣,鼻孔大,說不上有教養。
「都收拾好了?」
抵達深川時,阿初的情緒已平復,但造訪辰三的居處前,阿初在門前止步,溫習笑容。正覺臉頰有點僵,扯不動嘴角時,身後響起一陣笑聲。
「其他工匠呢?」
「既然這樣,我來査倉田主水這號人物吧。」右京之介說,「我想,暫時分頭行動為妙。辰三若見阿初姑娘和我一塊兒,多半不肯掏出心裡話,畢竟去年剛發生那種事。」
「哪個姑娘來玩過嗎?」
會是那幕情景嗎?剛才的紅彩,就是政吉口中的朝霞嗎?但為何出現在此?
「很多人都這麼傳呀。」阿初硬裝得若無其事,暗中捏把冷汗。
離開辰三家,阿初信步亂走,在腦海里整理至今打聽到的消息。柏木與倉田主水、辰三頭子的說法南轅北轍,夾在中間的阿初愈來愈不曉得該站在哪邊。
「對。」
(或許是淺井屋的老闆娘。)
可是,這種情況並未發生。賣糖人的叫賣聲逐漸遠去,徒留賦閑老人唧唧哼哼著義大夫小曲,險些便要打擾四鄰。
「會嗎?」
男孩點頭,「不過,還只是打雜跑腿而已。」
阿初將拎來當伴手的點心往旁邊一放,倏地站起。
「前天,招認對阿秋下手后,當晚政吉便上弔自盡。」
「我把耳朵關起來了。」
站在岡引的立場,辰三這番話再實在不過,所以阿初沒作聲。
「反正我也無處可去,不過,總不能麻煩小姐的朋友……」
或許這就是天下父母心吧,自古也是講求門當戶對。
見阿初不答,文字春以眼神表示贊同。
「不清楚,多半不敢公開舉行葬禮吧。他老婆阿信病倒,現下由管理人照顧,鋪子里的工匠一時也無所適從。」
若是這兩人,會一塊前來就不奇怪了。阿初悄悄張望,確定沒人發現,才走到路旁。
辰三說到一半打住,似乎真的難以啟齒。儘管已知接下來的發展,阿初仍乖乖保持沉默。
「嗯,我們是朋友。她明明即將出嫁,卻突然失蹤。還震驚于這消息,又聽說連她爹娘也不見,我很擔心,不曉得究竟是什況,所以來和頭子打探一下。」
「哎,先聽我說。」辰三單手制止阿初,往火缽邊緣「砰」地輕敲煙管。「如阿初所言,木屐鋪阿秋一案,大夥起先都認為真的是神隱。阿秋的母親阿信、住在鋪子里的工匠及街坊鄰居,聽過政吉的描述,皆以為是怪風帶走阿秋,十分驚慌。不久,此事也傳進我耳里。再怎麼說,這一帶是我的地盤,總不能想著『哦,神隱啊,真是怪哉』就擱著不管,於是喚來政吉詢問一番。」
可那女子又是誰?瞧她衣領敞開的方式、濃妝的模樣,不像正派人物。
富岡大神是深川的守護神。這裏的神明是水神,據說有時會以龍神的模樣顯靈。
買完壽司,回程碰巧遇上叫賣的菜販,阿初於是多買兩個雞蛋。返抵木屐鋪,阿初先泡熱茶讓舍吉配豆皮壽司,趁他吃的時候煎鬆軟的蛋包。大概是見到食物,舍吉的五臟廟全嚷餓,他拿起豆皮壽司就猛往嘴裏塞,急得好幾次差點噎到。
舍吉一臉泫然欲泣。他的個子僅到阿初肩頭,所以阿初微微彎下腰,直視他道:
「嗯,我明白。」阿初答得堅定。
「我挺得住。」
阿初開朗地招呼,六藏轉過身,心情似乎不錯。那張曬得黝黑的臉,加上骨架粗獷的矮壯身形,比起岡引,更像剛蹲過苦牢的前科犯。
辰三卸下捕棍,一副輕鬆居家的神情,嘿咻一聲坐在阿初身旁。
視線不經意掃過腳邊,阿初不禁一愣。
「舍吉。」男孩回答,喉嚨又咕嘟一聲。「小姐都喚我舍弟。」
「阿秋是遭她親爹政吉殺死的,遇上神隱是政吉捏造的謊話。」
「事情還沒有定論,阿秋失蹤的消息便傳到親家淺井屋那邊。對方詫異萬分,聽政吉和阿信說女兒碰上匪夷所思的神隱,委實無法接受。因為……」
阿初從懷裡取出一點零錢,拿粗紙包裹后,塞到舍吉的鋪蓋底下。
「唔……」
「淺井屋原是政吉生意上的大客戶,他自覺高攀不上這門親事的心情不難明白。不過,這真是唯一的原因嗎?我猜,政吉仍希望寶貝獨生女繼承店鋪。從自己栽培的工匠中,選一個成親。那麼,不僅女兒能留在身邊,辛苦一輩子經營起來的鋪子,也能傳到下一代。
阿初閉上雙眼,在心裏默禱后,喀啦一聲打開拉門。
「可是,辰三頭子拜領手札的,不是這位倉田大爺吧?」
多半是吃飽喝足,心神一定,疲累也同時湧現,只見舍吉一臉睏倦。阿初進到裡間,打開壁櫥,拉出最外面的一副鋪蓋,幫他鋪妥。
「對。但是,阿初,他那情況恐怕稱不上『原原本本』。政吉畏畏縮縮的,壓根不敢正視我,從頭到尾渾身抖個不停,好似數晚沒睡,雙眼紅通通的。」
辰三輕易便吐露倉田主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