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消失的人們
5、無盡之夜
阿初不禁凝望美代。她會如此擔憂，是因她曾目睹阿秋哭泣害怕的模樣。
「有誰跟著嗎？」
阿花像男人般默默盤起胳膊。阿初問：「莫非阿秋另有心上人？毫無類似的跡象嗎？」
鈴鈴穩穩落坐，抬頭盯著阿初。它質疑的目光彷彿比它的身體更沉重。
花瓣落在阿初腳尖，她蹲下身，以指尖捏起。櫻花……
阿初頗為吃驚，車屋完全不曉得政吉一家遭遇不幸嗎？
「那就是先生了。先生，我們說好要找出鐵師兄和伊左師兄，對嗎？」
美代笑著複述阿秋當時的話，但阿花與市助笑不出來，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
「無妨，只要說撞見政吉把阿秋的屍身丟進河裡，或聽政吉提過類似的事，但遭勒令封口，便不成問題。不需要遺體，關鍵在於留下白紙黑字的紀錄，描述合情合理的『故事』，任誰過目都不會起疑，比方不幸的阿秋被沖入大海。不過，必必須誘導阿鐵和伊左次說出能夠佐證的話，並好好教育他們，讓他們之後無法翻供。倉田主水多半是為此才帶走兩人，拘禁至今。」
「你在磨師父的工具？」
「啊，舍弟的早飯……」
舍吉指著大門下方，果然有道深刻的傷痕。阿初走近一摸，確實像利刃插入形成的。
夫婦倆益發迷惑，「這我們實在……」
「嗯，我就是。」
「舍弟，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車屋夫婦真是老實人，剛剛還淚眼汪汪的，聽到阿初這句話，便眉開眼笑。
「你大驚小怪什麼啊。」
多半見到阿初的臉色，就曉得案情十分複雜，右京之介什麼都沒問。阿初剛想開口，他也伸手制止。「明天再講吧，明天。」
「大概吧。以前的同僚透露，柿田的名聲——講名聲也頗奇怪，他的風評如今悄悄在北町奉行所內傳開。每個人都想立功，也想賺錢。我已退出那個圈子，說這種話未免卑鄙，不過，同心和與力雖身為武士，既無法出人頭地，在武士中身分又矮上一、兩截，只能追求眼前的利益。賄賂橫行是自古以來的陃習，柿田大人打著『必家將犯人繩之以法』的名義，也算君子愛財，稱得上聰明吧。」
「誰教她像你呢。」阿花補上一句。
六藏一臉憂心，阿初大大點頭。
「是的，前陣子失蹤的……」
阿初喀啦一聲拉開拉門，「原來哥哥早就起床啦。」
沒想到，阿秋聲若蚊蚋地開口：
「這什麼話，美代和你活脫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是有田燒，顏色鮮艷，非常漂亮。」市助開口，「他們說多少錢都捨得，所以我們託大盤商從老遠調貨。那可是夠格進大名府的精品。」
由於面孔沒有太大變化，兩人馬上認出對方。
「這個嘛……」美代環抱胳膊思忖一會兒后，問母親：「娘，記得以前在大路那邊租房子的新內節師傅嗎？」
「春天，恰巧是現下這時節嗎？」
「不過，那或許是嫉妒造成的錯覺。」美代十分率直，「正因沒好感，我才想多了解阿秋。再怎麼說，她是母親好姐妹的女兒，何況我們都即將出嫁，立場相同，多談談也許會發現其實彼此還滿合得來。當時，母親她們自顧自聊得很開心，乖乖坐著的我覺得無聊，便找阿秋講話。」
「比方莫名的害怕，或遇到怪事。」
六藏沒回答，只是默默搖頭。
「她竟如此失禮？」
待房裡只剩右京之介與阿初，右介問：「阿初姑娘其實有些害怕吧？」
舍吉在工坊里磨用具，一見阿初與右京之介便立刻起身，髙興地跑上前，連粗鑿的大鑿子都忘記放下。
「接著問阿秋，這樣你還覺得我美嗎？」
「怪事？」
「欸，我之前沒提過嗎？」
她沉默半晌，終於開口：「娘，客人來也沒端茶，多失禮。」
「舍弟，昨天我離開后，你留守時有沒有發生什麼怪事？」
「我不是阿秋，讓它覺得很奇怪嗎？」
阿初背上像遭算盤滑過，倏地一陣哆嗦。
舍吉天真的話，讓阿初噗哧一笑。「嗯，古澤大人在鑽研算學。」
雖因話題突然改換而感到莫名其妙，但阿花立刻回應：「嗯，記得。」
「恐怕還殘留著意念。」
阿初試著歸結。車屋夫婦對望一眼，市助皺起粗粗的眉毛，看著阿初：
「我不禁愈來愈火大。」美代皺起眉頭。
「這些也是要賣的嗎？」
美代開朗的神情消失，眼周略顯僵硬。或許是想起阿秋的話，不由得心生恐懼。「美代，」阿初輕觸她的手臂，安撫道：「別怕，照順序說吧。阿秋何時開始做那種夢的？」
「在那之前，我們先想想倉田主水為何要帶走阿鐵和伊左次吧。『還有話要問』意味著什麼？」
「這也難怪，別放在心上。」阿初連忙安慰她。「原來如此，所以你才會說『她果然遇到神隱』，是嗎？」
「噢，歡迎光臨。」
「阿秋見我隨母親離開前神情氣呼呼的，便猜測她一定又失言。所以，她雖然來找我，其實根本不清楚該為啥事道歉。」
「兩人都是我們的寶貝女兒，」阿仙脫口而出，「不該去想要丟下哪一個的。」
然而，美代抬頭挺胸應道：
「怎麼開始的？」
阿初由身為岡引的哥哥撫養長大，提起八丁堀的大爺，可是最切身、最偉大的武士大人。因此，聽到與力及同心在武士中身分低微，她實在難以理解，心裏不禁一陣悲哀。
「明明只是不小心鬆手……」舍吉睜圓雙眼，「力道卻猛得像使勁刺向地面。」
「你說夠沒有。」比起生氣，勝太郎更像是心虛。「阿律遭人擄走，是天外飛來的橫禍，僅止於此。」
「阿秋姑娘居住的山本町，是辰三頭子的地盤吧。」右京之介表示贊同。
同樣是即將出閣的年輕姑娘，也許會談談彼此的心事。雖不曉得這能否解開阿秋的神隱之謎，但阿初任何細微的線索都不願放過。她露出笑容，摸摸舍弟的頭。
舍吉點點頭，一副心裏發毛的模樣，面對那把鑿子和阿初時，顯得有些畏怯，想必受到不小的驚嚇。
阿初噗哧一笑，「怎麼可能。」
「據說美代姐姐也即將出嫁，恭喜恭喜。」
「我知道。」阿初重重點頭。
阿初微微低頭致意，美代靦腆一笑。
是關於阿秋的嫁妝。
「沒錯，彷彿故意瞄準阿初姑娘的腳。」
阿花剛開口，店頭便傳來一聲「我回來了」。阿花趕緊應道：「你回來啦，真快。」
聽見阿初的低語，車屋夫婦不禁沉吟。
「已經是明天了。」
忽然間，鈴聲停歇，響起「喵」地叫聲。
「阿初，抱歉，招待不周。娘，快點嘛。」
方才的幻影和叫聲佔據阿初的思緒。那名工匠打扮的男子肯定是政吉，不會錯的。但政吉為何大喊「我殺阿秋就是」？而且他似乎遭到追趕，不得不拚命逃跑。他那句話約莫是向背後的人說的。
（唉唉唉！）
「到時再麻煩你。」阿初行個禮，離開車屋。走一段路后，回頭望去，只見美代仍站在店頭。阿初揮揮手，她也揮揮手。
阿花被女兒耍得團團轉。「可是你還沒說……」
然而，這般平和的夢，到今年春天的櫻花時節，驟然變樣。
「說得再好聽，我也算不上美女。不過，我自認勤快，針線活不錯，識得瓷器的優劣，腦袋也不差。何況，娘，角太郎最喜歡土當歸了。」
「怪事真多，」舍吉搓搓臉，「憑我的腦袋搞不懂。」
「怎會這樣……阿信好可憐。」
父親慌張的模樣，反倒把美代嚇一跳。她鞋一脫，進房在火盆旁屈膝重重坐下。
「這一點我看未必。」阿初將昨天見到辰三與文字春的情形告訴兩人。「至少在阿秋的事上，辰三頭子是信賴倉田大爺的。」
「等等，你稍等一下。」
「出門前務必交代清楚去處。若發現什麼，立刻通知我，不可擅作主張。還有一點，聽好，這很要緊，絕不能與倉田主水公開照面。」
阿花也表示贊同，「得去求和尙幫忙，不然巫女或陰陽師也好。」
「謝謝。不過，她要嫁的是瓷器鋪的同行，不像阿秋嫁進大戶人家。」
「可是，那場夢僅持續三晚吧？」市助說，「這樣不是很好嗎？」
——我曉得你這陣子事情多，心浮氣躁，但也不能那麼沒規矩。
「哥哥讓他們走的？」
「哥哥呢？」
「哎，別生氣。我也認為阿秋嫁到有錢人家，政吉未必由衷高興。」六藏大大嘆口氣，「人心是很複雜的，喜慶中時有黑影，喪葬中也不見得沒人竊喜。」
阿初頷首，車屋夫婦的神情蒙上一層不安。
六藏往火盆邊緣敲一下煙管。「剛提到柿田大人一派，那表示底下除倉田大人外，還有其他同黨？」
阿初眨眨眼，看著右京之介，示意「待會兒再講」，右京之介也回以「了解」的眼神。舍吉一副嚇壞的神情，雙手抱膝，縮進角落。阿初和右京之介在他兩側坐下。
同時，從屋檐躍下一個白白的小東西，停在窗框上。原來是只嬌小的三色|貓，脖子的繫繩上掛著大鈴鐺。叮鈴作響的就是那枚鈴鐺。
「怎會變成這樣……」
驀地，阿初想起柏木的故事。遇上神隱的少年，在櫻花林里ｒeａd•９９csw.cｏｍ迷路，而那座深林怎麼走都沒有盡頭，沒有人影，沒有鳥鳴，彷彿不屬於塵世。
「恰巧阿秋剛訂下親事，一過完年便會正式下聘。於是，阿秋更深信那是好夢。」美代說道。
三色|貓晃著鈴鐺，跳進房內，毫無畏懼地走近舍吉，嗅聞他裹在褪色條紋和服里的膝頭。
「了解，也得徹査長野屋內部。」
「是以，家父對柿田大人一派的作法，似乎不怎麼贊同。我才略略一提，家父劈頭就罵『你已不當差，別多管』，然後要我發現倉田主水有何不當舉止，務必知會他。可見家父也十分在意。」
連續夢見兩、三次，到第四次時，阿秋一說完，觀音菩薩便欺身至阿秋跟前。
「你也真是傻了，」市助對阿花說，「大爺們一心認為是政吉殺害阿秋。方才你都沒在聽嗎？」
「這種態度和我認識的阿秋不一樣。」阿初試著揣測，「會不會是她當天火氣比較大？」
「那麼，現下阿秋失蹤，而政吉已身亡？」市助再度確認。由於他身形壯碩，五官都不小，此刻那雙銅鈴大眼也有些濕潤。看來這對夫婦十分愛哭。
正是，怎麼可能。右京之介也苦笑道：
——就算我不尋死，近日也常沒來由地覺得身體在飄浮，彷彿會被風捲走。照鏡子時，似乎能透過臉和頭髮，瞧見背後的門及柱子。
「唔，」六藏沉吟一聲，「這就是古澤大人說的毀譽什麼的吧。」
「這話實在不好亂說，所以我一直埋在心底，況且阿秋也求我別告訴任何人。」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
阿初輕觸放在長火盆上的鐵壷，水正滾滾沸騰。於是，她端來茶具泡熱焙茶，六藏則猛抽煙。這是他在動腦的證明，也是焦躁的表現。
舍吉沒什麼把握地搖搖頭。「這我不清楚。不過，她跟車屋的老闆娘一起送夫婦飯碗來，和小姐聊了一會兒，因為她似乎不久也要出嫁。」
阿花雙眼圓睜，「你……」
只見右京之介拍拍胸脯，「交給我吧，我會悄悄從後門進木屐鋪，避開周遭耳目，別擔心。」
「這個嘛，它是第一次進屋，平常總在灶下吃剩飯。」
「我所知的還不甚詳細。您也曉得家父的為人，從他嘴裏探不出什麼。只能確定一點，倉田主水的名聲毀譽參半。」
「然後，回到阿秋這邊。」美代繼續道，「阿秋講完便丟下我，徑自轉身上樓。不得已，我也折返母親她們待的房間。只見兩人聊得差不多，母親已準備要告辭。」
——雖然如此，我卻開始大白天就發獃，有時甚至對自己的行為舉止毫無印象。
「居中主事的是倉田主水。由於他們的作法確實能夠拿出好成績，奉行所內不消說，連民眾也傾向支持。換言之，若出事後務求抓到兇手，拜託倉田主水，乃至柿田重兵衛，便萬無一失。」
於是，美代按捹住努氣，在忙碌中淡忘阿秋。然而，約十天過後，阿秋忽然造訪。
只是，這段期間阿秋也幾乎不開口，和美代最初的印象一樣，始終很生分。即使美代向她攀談，她也不看美代，回答總是冷冰冰的，不是「這樣啊」，就是「喔，是嗎」。
「老公，你快來，不得了啦。」
阿初聲明「雖然內容不怎麼愉快」，接著道出阿玉的不對勁，包括在長野屋井邊感到的恨意，及勝太郎與阿仙對話的片段。
阿初這樣的小姑娘正經八百地問，女子一臉訝異。
「右京之介大人要單獨行動？太危險了。」
聽著美代的形容，市助和阿花瞪大雙眼，緊緊靠在一起，身子微微前傾。阿初也一陣胃寒，雙手不由得疊放在腰帶上。
阿初有些驚訝，笑著問：「是野貓嗎？」
「嗯。」
（姐姐死掉最好！）
「不曉得車屋的老闆娘在嗎？」
「這樣怎麼找得到？」阿花氣力頓失，「找祈禱師作法比較快。」
阿初不禁憶起，加吉曾不經意地說過一句話：
——用不著因為我長得美，而覺得自己不如人。你就要與相配的男人成親，那不是很好嗎？
聽著阿初的低語，美代痛心地咬著嘴唇道：
「阿秋真奇怪、真不討喜，實在不能這樣批評，畢竟她是母親好姐妹的女兒。更何況，一旦脫口而出，就像在嫉妒人家。」
「啥都沒提。」阿花不由得提高音調，「你怎會那麼說？」
阿初並未應聲，卻突然想到一件事，便問：「美代，你和阿秋是在這房裡交談的？」
突然間，鈴鈴迅速伸長身子，前足搭上阿初的髮髻。還來不及驚呼，貓瓜便抓下插在髻上的篦子。篦子從阿初頭上掉落，鈴鈴立刻銜在嘴裏。
果然沒錯。阿初深深體會到，填飽肚子后才能冷靜下來整理思緒，恐懼及不安之類的反彈情緒，力道也會減弱些。。
「印象中是叫車屋。瓷器鋪鮮少取這個商號，不過那鋪子就在車坡底下。然後，他們也有個年紀和小姐差不多的女兒。」
「是這把鑿子吧？」
「沒頭沒腦地講這些，我怎麼聽得懂。你說你是誰？」
「當然，她很快就會回來。」
櫻花林的夢持續一陣子，去年底時，夢境益發鮮明。
「你上過樓嗎？」
「嗯，沒錯。」
不久，周遭的人也發現阿秋不時會「出神」。只不過，那不是以阿秋擔憂的形式出現。
阿初不禁噗哧一笑，實在是對善良的夫婦。見阿初滿臉笑意，兩人突然一陣害臊，不再你一言我一句地鬥嘴。
阿仙欲言又止。由這段對話聽來，阿玉應該已入睡。
「石部大爺怎麼看？」阿初問六藏。石部大爺是六藏投效的南町同心，為人親切和藹，阿初還小時，常讓她騎在肩頭。
「對了，舍弟，話還沒說完。你想起什麼？」
叮鈴、叮鈴鈴鈴，音色好似風鈴。提到風鈴，昨天在阿秋房裡時，外頭也曾出現這聲音。
舍吉的眼中又蓄起一泡淚，「可是我好孤單……」
「爹，我也這樣安慰阿秋。」美代點點頭。「之後，她就沒再夢見櫻花林和觀音菩薩，所以我覺得那樣倒好，代表一切已結束。可是，阿秋一個勁猛搖頭。」
「哪種念頭？」勝太郎不悅地回嘴。
——我不禁想，自己是不是快發瘋。
阿初笑道：「快放下那危險的東西吧。」
「我們也很擔心。」
「不知道。」六藏老實說。
一個五十開外做工匠打扮的男子，滿頭大汗、跌跌撞撞衝來，像在沒命地逃亡。他邊跑邊回頭，又趕緊繼續向前狂奔。只見他滿臉驚恐，飛汗如雨，嘴一張一合，大聲哭喊。
阿初一手放在火盆上，傾身向前。「嗯，我也這麼想。可是大爺們不肯信……兩位也想不到是政吉叔對阿秋下手的吧？」
「阿初姑娘這麼認為，是因兩人是倉田主水重帶走的？」
話雖如此，小小的肩膀卻無力垂落，彷彿已死心，認為師父不可能再回鋪子。
「是阿初嗎？」
昨晚觀音的臉驀地浮現眼前，阿初渾身一顫，連忙抖落花瓣。此時，樓下傳來阿好的叫聲：
土當歸女——真是毫不留猜的講法。阿初不知如何反應，但美代的口吻輕鬆爽俐，應該不需從她臉上移開視線，也不必虛情假意地出言否定。
阿初指著園繞眾人的招財貓，「看到這些，阿秋有沒有說什麼？像稱讚可愛、很稀奇，家中也有養之類的話。」
——她總穿著非常漂亮的羽衣，出現在夢裡。雖是觀音菩薩的身影，面孔卻是活生生的女人。肌膚白得近乎透明，嘴唇紅得像熟透的石榴。
鈴鈴「喵」一聲，阿初湊上前問：
「以後會繼承我們的生意。」市助神情十分開心，「我們美代長的雖沒阿秋好，但這樣反倒落得輕鬆。」
「不知道。不過，我有這種感覺。」
「唔，不過用不著掛心，已大致準備妥當。光是空等也很難熬，所以我和加吉叔認真工作了一整夜。」
「什麼都沒聽說。」六藏搖搖頭。
美代思索一會兒，「記得是去年春天。」
右京之介低語：「屆時還活著嗎？」
「嗯。那裡種著許多櫻花樹，倒也開得燦爛，花瓣像雨一樣紛紛飄落。」
「不枉我們花費這麼多功夫，」市助也點頭附和，「政吉一家覺得這對碗吉利又討喜。」
舍吉以手臂擦淚，連鼻水也順便抹去。
離開六藏等人所在的崗哨，阿初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姐妹屋。春夜漸漸發亮，東方天空微微泛紅。
「這樣啊。長野屋的人呢？」
「那時，觀音菩薩終於現身。」
「阿秋以為家人看到的是自己出神的模樣，實際上並非如此。在她記憶空白的期間，她會冒出平常不會講的話，做出平常不會有的舉動。」
車屋的大夥皆滿臉困惑，阿初答應若有消息會立刻通報，還勸美代別太煩憂，接著便告辭。
舍吉抹抹臉，點頭應道：「是的，先生。」
「一覺睡醒后，才是阿初姑娘的明天。六藏頭子還不會回來吧？」
瞧老闆娘心慌意亂地穿過店內，阿初正擔心她碰壞東西，隨即聽見卡鏘巨響。不過，老闆娘並未停下腳步。
那「東西」就是招財貓。不管是瓷燒的，紙糊的，漆塗的，形狀及尺寸琳琅滿目。雖仍以一般招財貓https://read.99csw.com居多，但有的舉右手，有的舉左手，有的雙手放下，有的閉上雙眼，有的躺卧，有的跳著舞。不禁令人佩服，竟然能收集到這麼多不同的招財貓。
「嗯……沒辦法回家……但我不想再待在這裏。」
美代低語：「非常恐怖。」
舍吉這才赫然發覺，連忙慎重地將鑿子放回工具箱。從擺工具箱的位置看來，那多半是政吉的鑿子。
還沒來得及憂慮便有人先設想好，這種感覺頗為有趣。談話之際，阿初當真困極，於是告退回房。
「哼，亂猜也要有個限度。」市助罵道。
「方便向美代姐姐請教嗎？」
「也難怪，江戶城這麼大，案子又多，何況石部大爺原本口風就很緊。」
「遇見偷篦子的貓。先生，貓會吃篦子嗎？」
阿初瞬間心底發毛。櫻花，她驀地憶起柏木的話。
「老公，你在幹嘛！」
「是哪家鋪子？」
姐妹屋最忙的時候，就屬河岸漁市的人來吃早飯的清早，及掛上小酒館線簾的傍晚后。相較之下，中午十分輕鬆，阿初得以抽空享用加吉妙手烹調的餐點。塡飽肚子，精神益發飽滿。
但她的雙親顯然不這麼想。美代口中出現土當歸女一詞，兩人便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流露哀憐的神色，活像挨主人一頓打的狗。
「絕對不可能。」阿花斬釘截鐵地說，「這一定是搞錯了。」
阿初凝視掌中的櫻瓣，這麼看，好像美女的指甲……
「古澤大人，令尊對倉田大爺的評價如何？」
我也來幫忙——阿初剛想開口，右京之介隨即伸手制止，望向舍吉：
阿初報上名字：「我是阿初。」
阿花大大點頭，「當師傅什麼的只是表面，實際上沒弟子，只有老爺。」
雖然大談自己的感情，卻不會令聽者不快。美代的外貌或許比不上其他女孩，性情卻有難能可貴的優點。想法不會暗藏心中，也不會陰陽怪氣的耍性子。這樣的姑娘必定能成為非常出色的商人之妻，角太郎真是好福氣。
「嗯，那孩子叫舍吉。車屋的事也是他告訴我的。」
——你看得見？
淚水在舍吉眼眶打轉。
「這樣找得到阿律嗎……」
「昨兒個我也聽過這聲響，以為是風鈴。不過仔細一想，現下不是風鈴的季節吧？」
勝太郎扔下這一句，口吻卻缺乏魄力。用不著看，阿初也聽得出他頗為狼狽。
阿初暗地頻頻點頭。
——我說了什麼失禮的話嗎？
舍吉砰地拍一下頭。「噢，不過，不曉得有沒有用。」
「想不起來……」
「但願如此。」阿仙泫然欲泣，「孩子的爹，我總覺得這次的事是報應。」
「阿初姐姐交代后就不曾上去。」
「就是動了這個念頭，觸怒神明，才會把其中一個帶走，一定是的。」
——你似乎很討厭我？
「那麼，你和阿秋便沒再碰面？」
「對，失蹤已有一陣子，依舊沒半點消息。所以，我才想拜訪阿秋認識的人，看能不能打探到一點線索。」
（多美呀！那頭髮，那肌膚。）
美代思索一會兒，與父親一樣盤起胳膊，露出意外透白又結實的粗臂。
「你到底想說什麼？」
「快當新娘的人，可不能皺眉。」
「你外貌沒那麼不如人，美代。」
「找到他們？他倆不是應該在御番所？」
阿初沉思片刻，「假如是政吉殺害阿秋，就必須處理屍身，得探探他們知不知道埋葬的地點。當然，政吉沒對阿秋下手，也就沒藏屍這檔事，所以阿鐵和伊左次一無所悉。但抓走兩人，就能設法讓他們編造不存在的事實，逼他們『招供』。」
「不，全是我的搜集。別管那個了……」
舍吉一臉落寞，「我閑著沒事，暗想把工具磨好，師傅回來隨時能上工。」
「我不會有事的。」美代露出笑容，振奮語調說：「假如需要幫忙，儘管告訴我。你要多小心。」
「哎呀，糟糕。」，再度喃喃低語。
「我明白。右京之介大人也要小心，千萬別逞強。」
阿好微微一笑，「剛剛偷瞧一眼，還在打鼾呢。不過，你哥交代中午前要叫醒他，時候差不多了。」
「阿初姑娘，你還好吧？」
右京之介眨眨眼，「聽都沒聽過，我不太喜歡貓。」
「對。或許能發現蛛絲馬跡，比方弄清他是不是真的沒有同夥。」
「是。」舍吉嘴角抽|動，試著擠出笑容。忽然，他似乎憶起什麼，望向剛收進工具箱的鑿子。
三人離開工坊，來到舍吉的房間。右京之介微微打開充當秘密出入口的窗戶，査看一下，又重新關妥。
「哎呀。」阿初豎起耳朵。
一方面也是聽從母親的建議，阿秋起身領著美代到工坊。政吉幫美代挑選木屐帶並換上，還將因走路習慣造成的歪斜處刨平。
阿秋的樣子和上次截然不同，一臉泫然欲泣，身段放得很低。明明是自己找上門的，見到美代時，卻轉身想逃跑。
「情況又不確定，」勝太郎帶著怒意的話聲也難掩疲憊，「阿律一定會平安回來。」
「她不是向我們買過水缸嗎？那時……」
「角太郎是我的未婚夫。」
「可是，哪有父親這樣就殺女兒的？這種事萬萬不能發生。」
阿秋含著淚，傷心又失意地向美代傾訴。
「她發誓，真的完全沒印象。」
置身於走廊盡頭格子窗射進的淡淡朝陽中，阿初試著將剛剛聽到的內容，與昨晚在長野屋井邊感覺到的那股凄厲的憎惡連結在一起。
「不可能。」市助望向阿花，「你認為呢？」
都說肚子不餓，加吉仍調了碗甜甜的葛粉湯，要阿初用過再躺平。阿好也幫著相勸，差點沒求她，她才勉強接下。
舍吉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議。右京之介則貼著牆，一臉撞見怪物的神情。
一陣寒意竄過阿初身後，好似冰冷的指尖撫過背脊。
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點點頭。
美代細細的眼中，目光閃爍。「說是來找我的，著實嚇我一跳。」
這一聲大喊，喊出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他體形龐大，卻一臉溫和。而且，不知該算靈巧還是機敏，他滑也似的來到外面，絲毫沒碰到排得密密麻麻的瓷器。
「然而，阿秋卻一個勁地哭。她不敢告訴父親，不然親事會告吹。說是既然這樣，不如一死，乾脆消失。我拚命勸阻，要她千萬別這麼想。之後，阿秋才總算鎭靜一點……」
阿初一問，換來六藏狠狠一瞪。「你倒是先告訴我，你怎會和這次的事扯上關係？」
「舍弟，你接著講。」
「嗯。」儘管覺得嫂嫂老是愛操心，阿初終究感到輕鬆許多。還是家裡好……思及此，頓時一陣心痛。從家裡被帶到陌生之地的兩個姑娘，現下情況究競如何？
「這我就不清楚了，」阿花搖搖頭，「我們一無所悉。剛剛那些話，也是阿信悄悄告訴我的。美代也許知道得多一點吧。」
只見阿初深深行一禮。「我是山本町木屐鋪阿秋的朋友，名叫阿初。」
阿初忽地起身，打開窗戶，一枚櫻瓣乘著春風飛進房裡，換走繚繞的煙味。
美代接過話，「趁來買水缸時，對那小夥子拋媚眼。不過，或許這才是她原本的目的。那小夥子叫阿吉？長得很俊。」
右京之介笑容滿面。「答得非常好。只是，倉田主水的勢力再大，也無法在御番所這麼做。倘使阿鐵和伊左次是幫凶就另當別論，但情況演變至此，不能隨便編派。何況，要是阿鐵和伊左次堅稱師傳不可能殺害小姐、當中必有誤會，該怎麼辦？若他們大聲宣揚，師傅不是會捏造怪異朝霞與不可思議狂風的人，小姐真的遇到神隱呢？假如御番所里有誰相信他們的話呢？至今沒有抓不到的犯人、沒有破不了的案，倉田主水的這塊金字招牌豈不會蒙塵？」
「咦，果然變成這樣？」美代說，「哎呀，不會吧，阿秋真的遇到神隱？」
阿初心頭一檁，莫名緊張起來。觀音菩薩，與在中之橋倉庫遇見的一樣嗎？那尊也有著活生生的女人外貌和嗓音……
阿初連忙解釋：「沒事，舍弟別放在心上，把工具收起來吧。不過，以後最好不要碰師傅的工具。」
「那又怎樣？」
「我也好渴，你去泡茶啦。喏，不好意思，你是？」
阿初起身，小心打開窗戶。音量驟然變大，是從窗戶上方傳來的。
「當然。」阿花拍一下手，「阿秋、阿信和政吉兄都很喜歡，直稱讚好氣派，美極了。」
「是什麼呢？」
「比如奇怪的聲響之類的。」
右京之介搭著阿初的肩。注意到時，鑿子已從阿初手中掉落。鑿子利刃朝下，插|進工坊的泥土地，距阿初的木屐前端不到半寸。
阿初脫口問道。老闆娘很快地回答：
如今，他能夠成為極有勢力的定町回同心、是因北町奉行所的老資格吟味方與力柿田重兵極為欣賞及照顧他。
「我馬臉？那你豈不是醜女多福？」
「真的是這樣，阿秋恍若打瞌睡突然驚醒，一回過神，就發現自己在煮飯、汲水，或和母親一起做針線，然後壓根不記得出神時說過什麼話，且情況愈來愈頻繁。」
現下，阿秋和阿律在那樣一個櫻花燦爛盛放的地方嗎？遇到神隱的人，都會九九藏書被帶到那裡嗎？
「打起精神。」
阿初緊握放在膝上的拳頭。
「那就沒關係。你要堅強點，守住這裏。」
美代點點頭。「阿秋擔心，這種情況要是被揭發，親事肯定泡湯。她會遭到監禁，一輩子都別想出來。她說著便簌簌掉淚，我也覺得她很可憐，卻幫不上忙，只好建議她先告訴爹娘實情。」
「反正，阿初，你照你的法子做，我也從我這邊摸索。兩條路在哪裡交會，應該就是阿律和阿秋的所在。」
「回憶瞬間倒轉……」阿花眯起雙眼，「但當時，我們和阿信那邊都剛擁有自己的鋪子，每天為討生活忙得團團轉，難得見上一次面，不過一直保持往來。」
「那，阿秋怎麼不見的？」
阿初與車屋夫婦大吃一驚，頓時無言以對。
「危險！」右京之介的叫聲讓阿初回過神。幻影瞬間消失，但男子的吶喊仍回蕩在耳內深處。
面對聲聲勸慰的雙親，美代忍俊不禁。「哎呀，討厭，爹娘怎麼這個樣子，我可不是在鬧彆扭。」
「阿秋尖叫著從鋪蓋彈起，渾身是汗。由於實在太驚悚，她嚇得哭個不停。」
美代點頭。「阿秋一直沒消息？找不到嗎？」
大概是太過疲累，阿仙的嗓音十分沙啞。
但阿秋根本不記得。
阿秋告訴美代，她原以為這是吉兆。儘管是如此跪異的夢，但無所謂，因為最後能伏拜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
阿好問道，但恢復元氣的阿初直接繫上圍裙，綁起衣袖上工。
男子拿出薄坐墊給阿初。房中央有隻沒點火的火盆，她便在一旁坐下。
阿花交抱著雙手搖頭。
接著，回頭對阿初補一句：
「嗯。早上八時左右，你哥一進門就和長野屋的人長談，之後他們便告辭離開。但你哥吩附他們暫時別做生意，也少在外面走動」
「儘管放心。若順利找出阿鐵和伊左次的所在，我會立刻通知你。」
「觀音菩薩突然開口。」
「追溯箭的來源？」
阿初撫著原先插著篦子的地方，仰望鈴鈴離去的方向。莫名其妙。雖不明所以，卻似乎具有某種意義。
「您送碗過去時，阿秋高興嗎？」
「要暗中進行喔。」
「那隻貓或許會再回來。」
「嫂嫂，該準備開店了吧？」
「話是沒錯……那麼，右京之介大人的意思是，阿鐵和伊左次被關到別處教訓？」
「哥，昨晚的情況你有什麼看法？」
——沒辦法，要別人不嫉妒我太難。誰教我抓住了你這種醜女永遠得不到的幸福。
「那哥哥呢？」
右京之介大感難為情，「不是要你別叫我先生嘛。」
美代點點那有些戽斗的下巴。「我也這麼想。可是，畢竟是初次見面嘛。雖不明白你為何不高興，至少裝點笑臉吧，好歹是生意人家的女兒……這些話都來到我嘴邊了。」
「當然，我也不相信會發生這種事。」阿初連忙解釋，「然而，官差大爺認定政吉叔是為此與阿秋起爭執，最後失控殺死阿秋。」
阿初剛要解釋，但老闆娘方寸大亂，根本無暇理會，匆匆便往鋪子里去。
右京之介從政吉的工具箱取出鑿子，翻來覆去瞧了半晌后，遞給阿初。一接過，阿初便覺背上有股冷風撫過。經年使用，被政吉的汗水與手油染成亮茶色的柄，像有生命般緊貼在阿初掌中。
阿初打住話頭，注視著哥哥。由中之橋渠道的異事——那貪婪歹徒的死狀，顯然擄走阿律的「東西」並非活人。
「嗯，該怎麼形容……阿秋直盯著某處，她應該沒搽胭脂，嘴唇卻紅得彷彿剛吃過人。」
「它是不是有話想說？」
——我是來道歉的。
「嗯，我猜也是。聽說你最近便要出閣，恭喜。」
「古澤大人到嘍！」
「哎呀，我認得他。」阿花提高語調，「我送碗去的時候見過他，阿信像疼小孩一樣照顧他。」
「第一次見到阿秋，是和娘一起送碗至木屐鋪。」美代娓娓而談，「當下我暗想，多標緻的姑娘啊。不僅膚色白晳，眉清目秀，身形又苗條，和我這種土當歸女完全不同，內心好生羡慕。」
「可是，」美代繼續道，「打第一次碰面，我就對阿秋沒好感。當然，她長得很標緻，大概是本所第一美女……該怎麼說，難以親近，還是冷漠？明明在交談，也不注視我的眼睛，只望著我的肩頭。喏，不巧遇到剛大吵一架的人，又不得不打招呼時，不都會那樣？」
「阿秋問母親她究竟講了什麼，原來是對方送上一匹布，儘管是便宜貨，質料也不佳，可阿秋居然挑三撿四。」
「您好。」阿初出聲一喊，女子空著的左手便撐住腰，轉過身。年紀約莫五十吧。
「我們都出生在金杉橋附近一座叫源兵衛店的雜院，打小就認識。不過，自十歲離家當女傭，我和阿信便沒再相見。」
美代問阿秋，想幫現下穿的木屐換條帶子，不曉得有沒有合適的。這並非借口，美代原就和母親商量，趁那天送碗過去，順便看看木屐帶。
阿初暗暗嘆氣，拍掉和服衣擺及袖子上的塵土，若無其事地張望四周。似乎沒人跟蹤，只有一個挑擔賣醬油的小販，搖晃著擔子趕過阿初。從他輕快的腳步看來，今天生意想必相當不錯，掛在扁擔前後的兩個桶子一定都空了。
美代頗為詫異。哪談得上喜歡或討厭？儘管覺得這姑娘不太理人，但頂多就是如此，她並未放在心上。既然處不來，大不了以後少打交道。
「我去找那家瓷器鋪的女兒問問。在車坡下的車屋是吧？」
美代大大的臉像落入陰影般，暗沉下來。
「你真美。瞧，那頭髮，那肌膚。」
六藏的面孔立即罩上一層黑影。
「從今天開始，我陪你留守。」語畢，右京之介抬頭看阿初。「到車屋時務必小心，倉田主水不知會在哪邊布下眼線。」
阿秋連續三晚都做一樣的夢，她暗自決定，若再發生相同的情況就要稟告雙親。
「插在門板上……」
長野屋阿律失蹤的消息尚未傳開，倉田主水和柿田重兵衛應暫時不會出面。畢竟還是木屐鋪政吉和阿秋一案最令人擔心。
原來如此，阿初也恍然大悟。「這倒是，在御番所里不方便進行的事，有淺井屋協助就辦得到。監禁他倆……可是，右京之介大人，就算阿鐵和伊左次再怎麼『招供』，也變不出阿秋的屍身呀？這該如何交代？」
於是，阿秋狀似煩惱地嘆道：
啊，果然。阿初閉上眼睛點點頭。
「他們告訴小姐只需空手進門，可是，這樣未免太過分了吧？所以，師娘打算讓小姐帶點瓷器，就一對珍貴的夫婦碗。師娘青梅竹馬的姐妹淘是開瓷器鋪的，於是托他們幫忙採辦好貨。」
「那就我去吧。」
「對了，那把鑿子很奇怪。」
海瓜子味噌湯，配上塗滿山椒嫩芽味噌的田樂，加菜是今早賣剩的烤鱔魚一塊。阿初一面將可口的食物送進嘴裏，一面看著姐妹屋的熱鬧景象，聽著進出的人們朝氣蓬勃的對話、活力十足的招呼與笑聲，昨夜……不，打阿秋神隱后發生的一連串事情，簡直不像真的，宛若做了一場惡夢。
走向兩國橋時，身後近處響起叮鈴盯鈴的鈴聲。阿初趕緊回頭，卻什麼都沒瞧見。
「真的嗎？」阿初開口，「果真刺得那麼猛？」
阿初沒見過阿秋，但舍吉口中的她，似乎是個溫柔的小姐。而應該是看著她長大的柏木，提起她時也聽不出有任性或高傲的地方。那麼，美代的「感受」，會是同齡姑娘間的一種直覺嗎？
「回家？你不是說你無處可去嗎？」
「你口中的神隱，是指遭妖怪之類的綁走嗎？」
舍吉像小烏龜般縮起脖子。
「確實，若除去阿初看到、聽到的這番妖魔之事，搞不好我的想法也會與辰三頭子一樣。」
「嗯。」舍吉點頭，此時窗外依稀有叮鈴叮鈴聲。
「哥哥，有件事要告訴你。」
「美味的東西，具有安定心神的力量。」
「喂！」舍吉連忙追趕，但貓已敏捷地躍上窗框，在他關窗前便跳上屋檐，轉眼消失無蹤，叮鈴叮鈴的聲響也隨即遠去。
於是，阿花立刻起身，立助也帶著笑意，注視美代。美代重新面向阿初：
——最近，我似乎被某種東西附身。
「老闆娘，您和阿秋的娘……阿信姨認識很久嗎？」
「是的。木屐鋪只剩下年紀最輕、尚在見習的小徒弟。」
「完全不懂你在講啥。」
「經這麼一修整，好走許多。」美代回憶，「阿秋的爹十分慈祥，待人又和氣。雖然會斥罵弟子，不過感覺是管教得嚴，並非挑毛病或刻意刁難。」
「嗯，是櫻花盛開的時候。」
「原先我安慰她，既然是觀音菩薩，就沒啥好怕的，應該是吉兆。」美代繼續道，「可是，阿秋猛搖頭，堅持那不是真正的觀音菩薩，而是妖魔鬼怪。」
當年，阿花是到如今仍在車坡附近的大瓷器盤商，阿信則前往位於西兩國的雜糧盤商，分別住在店裡幹活。
美代確實算不上漂亮，但嗓音與身材大相徑庭，十分可愛。講起話有種難以形容的嬌俏，靈活的一對眸子也顯得聰慧伶俐。阿初總覺得與她相當投緣。
市助不安地打斷阿初，「可是，read.99csw.com小姐，你要怎麼著手？照這情況，顯然不是我們能應付的。」
阿初將來龍去脈很快敘述一遍，再次感到美代的聰明。她未大驚小怪，也沒誇大附和，只在幾個關鍵處適時問「那是何時發生的」或「那是誰說的」。
車屋是典型的瓷器小鋪，約九尺寬的店頭擺滿眾多商品，幾乎掩沒進門的通道。十幾個需雙手環抱的大水缸佔據右側，一名豐腴的女子背對門前道路，右手拿著小揮子拂去水缸上的塵埃。
「話是沒錯……我當然有聽進耳里……」阿花不服氣地噘起嘴，「別人我不敢講，政吉兄怎會幹那種事？說什麼做爹娘的殺孩子，怎麼可能！若是沒飯吃活不下去，全家一起尋死，就另當別論。但政吉的生意好得很，家人間相處又那麼和樂。」
幾個人總算安頓妥當后，阿初把降臨阿秋一家的災難講過一遍。當然，關於柏木與倉田主水的部分，不能透露的均省略。即使如此，仍足以讓車屋夫婦心痛，阿花聽到一半便眼角發熱，不時拭淚。
美代開朗地打斷他們，「別生氣，我還沒講完。總之，聽見阿秋的話，我一樣也嚇一跳，心裏很不高興，便回問她在胡說八道什麼。」
「它不怕人呢。」阿初摸摸三色|貓的頭，掌心感到微溫。貓咪又「喵」地叫一聲，跳到阿初腿上。
（好，我殺阿秋就是！）
美代訝異地睜大雙眼，但她嘴裏吐出的話更驚人。
阿初點點頭，「後續不少事得辦。」
「沒錯。」右京之介微笑道，「難就難在這裏。」
右京之介拍拍舍吉的背。阿初望著舍吉問：
右京之介也注視著鈴鈴的消失處，不久便關上窗。他仍是一副走在路上，突然被大褔餅打到的神色。
六藏默不作聲地咬著煙管，半晌才抬起眼，問右京之介：
「唔，」美代如男人般雙手交抱胸前，「不曉得這麼講對不對，她說話的方式像年紀更大一點的女人，不像年輕姑娘。就是成熟|女人……唔，在取悅男人時的口吻。我不太會描述，不過那彷彿黏在身上，扒開還會牽絲。不過，男人或許覺得會牽絲才迷人吧。」
「已在半個時辰前回去。」
六藏已疊好鋪蓋，盤坐在長火盆前，大口抽煙。他雙眼炯炯有神，絲毫不顯疲態。岡引這行本就要身強體健才撐得住，但六藏才遠至八王子大陣仗地圃剿逮人，一回來又遇上昨天那場通宵騒動，稍微帶點倦色還惹人憐愛些。不過，由此可見六藏沒那麼軟弱，何況他睡功驚人，似耍水藝人一翻掌便出水，再一翻又立刻止水般，瞬時就酣夢連連，即使緊急被喚醒仍是一尾活龍。這點阿初怎麼也學不來。
「果然？」市助焦急地問，「你聽過什麼傳聞嗎？」
「櫻花？那邊也出現櫻花？」
阿初喃喃低語。舍吉聽見，哭喪著臉問：「什麼意念？」
阿初再次有禮地向男子說明造訪的原由。對方也大吃一驚，但不像老闆娘那般慌張，只道先進屋再談，便請阿初到店鋪裡間。
阿秋髮現這種情形，是在父親政吉同一個老友，攜禮來向阿秋祝賀之後。因待客人離開，母親竟委婉規勸她：
阿初頓時想起，昨天瞥見的淺井屋老闆娘阿松那顴骨凸出的側臉。那是張好惡分明且個性極強的面孔。
「不過，您不是在研究很偉大的學問嗎？」
「沒關係，再瑣碎的事情都行。」
「阿秋描述那情景時，抖得像患上瘧疾。」美代鬆開交抱的雙臂，環住自己的身體。
「變成什麼樣子？」
站在美代的立場，也只能如此。若貿然亂講些什麼，恐怕會令人誤以為在告狀。
舍吉搖搖頭。「沒有，只覺得很冷。雖然小姐不見后屋內就一直是這樣。」
「我想回家……」
「不能幫阿秋辦嫁妝，政吉兄和阿信始終無法釋懷。」阿花補充道。
進到自己的寢室后，阿初鑽進鋪蓋，立即襲上一陣濃濃的睡意。値得感激的是，她沒有做夢。
女子睜大眼睛，「咦，什麼？阿秋失蹤？」
「不曉得，但小姐都『鈴鈴、鈴鈴』的喚它。大概是它系著鈴鐺的緣故。」
「最關鍵的歹徒已死。」他的回答聽得出遺憾。「首先，要査出他的身分，然後從那矢場的箭著手。」
「恐怖？」
「哦，柿田大人啊……」六藏緩緩點頭。
三人愣在原地，眼巴巴地目送貓離開。半晌，舍吉才忍著笑，說：
「派了人監著，用不著擔心。」
「對。所以，倉田主水才要與淺井屋的老闆娘阿松聯手吧？」
「對，」阿花頓時恢復活力，面向阿初說，「約莫五、六年前，我家那口子傷到腰，便請個小夥子幫忙送貨，沒想到她……」
接下來，客房裡安靜得彷彿連針落地都清晰可聞，阿初腦海中不禁浮現夫婦倆別過臉、低頭不語的模樣。
阿仙語帶哽咽，「你心裡有數。你不也是那那麼想的嗎？不是嗎？」
「我們一定會把她找出來的，絕對沒問題。」
阿初想起舍弟，那孩子肯定很不安。
話聲方歇，觀音的臉孔便逐漸變形。雪白肌膚像過了正月的鏡餅般迸裂，渾濁的黑血滲出裂縫，滴得滿地都是。觀音不可能會鬆開的髮髻散開，頭髮一把一把掉落。尊貴的臉上最優美、最高的一對瞳眸突然大睜，現出活人布滿血絲的眼白，汨汨流血。不久眼珠融化，餘下兩個黑窟窿，身體慢慢潰爛，皮脫肉腐，露出骨頭。最後，連骨頭都散架，喀嗒喀嗒地垮掉。唯獨抬起阿秋下巴的手指，即便只剩白骨，仍像鋼鐵般緊緊箝住不放。
「我和阿信重逢，是在……約莫十年前，恰巧是眼下這時節。那一年，我們成親後頭一次到駒形堂賞花。途中想吃個糯米丸子，一進茶棚，就瞧見阿信拉著阿秋的手，坐在最前面的板凳上。」
看情況，果然被辰三頭子料中。
逼近阿秋的觀音菩薩，伸出白得發光的手，摸摸阿秋的下巴，微微一抬，湊上前。
阿初起身前往六藏的房間。她在拉門前站定，豎起耳朵，卻沒聽見六藏的鼾聲。不僅如此，六藏還從裏面招呼道：
夫婦倆不約而同大大點頭。
聽市助這麼問，阿初僅微微一笑，隨即帶開話題。阿秋疼愛的貓，阿初第一次到木屐鋪碰上怪事時應該就在近處的貓，還有今天銜走她篦子的貓。貓與此案有關嗎？
此後，這個夢不斷出現，慢慢地，夢境愈來愈清晰。
「原來阿秋個性這麼壞？」
美代的思緒，多半也流露在臉上。兩人折返母親們所在房間的途中，阿秋突然在走廊上停步，開口道：
「所以，夢境其實是非常美的。可是，阿秋怕得不得了，一心只想趕快逃走，卻無法移動腳步。」
右京之介苦笑，「吟味方與力中，他的功績是最顯赫的。因為他經手的案件和糾紛，沒有一件逮不到犯人，沒有一件無法解決。」
看情形，必須和阿玉好好談一談。那陣魔風、兩名姑娘的失蹤、阿玉，三者之間是否有關不得而知、但或許能從中找出蛛絲馬跡。
然而，阿秋的神情卻認真得嚇人，簡直像要逼問美代，直瞪著她。此時，阿秋才首度正視美代。
霎時，一陣刺痛竄過太陽穴，腦海浮現幻影。
「哪有，明明就是你把馬臉傳給她。」
「直到去年秋天，阿秋才曉得夢中的自己是在一座櫻花林里迷路。」
「老闆娘，您最後一次見到阿秋，是送碗過去那天嗎？」
「讓爹出門送貨，娘去買東西，留我看店。所以，我追上前，拉住阿秋的袖子，問她有什麼事。」
「阿初姑娘，你不要緊吧？」
阿花從懷裡取出草紙，大力擤鼻涕。
但打年輕時，六藏便一直目睹這些「萬萬不能發生的事」反覆上演。阿初當然也心知肚明。
「將來？」
「當然，這靠的多半是強硬的手段。比方上頭交下的案子，便在情面上交代得過去的範圍內，設法找出嫌犯結案。至於一般百姓間的糾紛，就像把剛搗好的年糕塞進四方形的量斗，擺不平的也通通擺平，書面紀錄卻是一切都完滿解決。」
「……都怪我們起那種念頭。」
「先前你一個人，不覺得寂寞，也不害怕吧？只是，見到阿初姑娘，你鬆了口氣，才冒出懦弱的話。來，擦乾眼淚。把今天早上我們一起商量的事，告訴阿初姑娘。」
「就是啊，別這樣說自己。」
裏面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
女子的左手仍插著腰，微微偏著頭。「阿信家的阿秋嗎？」
「唔，畢竟門不當戶不對。她擔心和太有錢的人家結親，對阿秋反而是不幸。」
六藏拍拍阿初的手，「嗯」地答應，然後將煙管往腰間一插，起身大步走出房間。
「總之，」彷彿要甩開沉重的氣氛，六藏大聲說：「情況我已明白。這是御前大人委託的任務，阿初，你和古澤大人一起全力辦木屐鋪阿秋的案子，但不能太張揚。」
男子是車屋的老闆市助，女子則是老闆娘阿花。他們的確有個十八歲的女兒，名叫美代，碰巧去學針線不在。
美代見狀，不禁心生擔憂，便問她究竟發生什麼事。起先，阿秋含著淚，緊閉雙唇不肯說。但美代耐心勸慰，告訴她父母暫時不會回來，併發誓絕不泄漏她九九藏書的話，她才好不容易開口：
「類似茶館女郎或妓|女？」
「虧你想得起來。不過，要請你在這裏多委屈一陣子。」
伴隨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出現一名年輕姑娘。「哎呀，有客人？」
「我會的。」六藏一笑承應，「你也多相信哥哥一點。」
阿初表示聽舍吉提過，車屋曾幫忙準備一對夫婦碗當阿秋的嫁妝。
「這是我們家美代。」阿花告訴阿初，然後轉向女兒：「你可別吃驚，木屐鋪的阿秋遇上神隱，至今沒半點音訊。政吉兄神志不清……」
「謝謝。角太郎和我一起長大，早就清楚我的相貌如何。但他告訴我，從我們一塊爬後面的銀杏樹時，他便決定將來要娶我為妻。既然他這麼看得起我，我當然要爭氣。」
「還有呢？」
聽完阿初的話，美代頻頻點頭。此時，阿花恰巧端茶過來。四人圍著火盆就坐，美代喝口熱茶，正色道：
夢境中盛開的櫻花林里，看不出是佇立還是飄浮，只見觀音菩薩美麗的法衣飛揚，定定凝視阿秋，此外沒任何異狀。阿秋默默跪拜，感覺櫻瓣落在臉頰、發梢，然後便醒轉。她重複做著同樣的夢。
「照這麼說，阿秋果然是遇上神隱。」
「小姐要嫁過去的淺井屋，是間很大的料理鋪。師傅和師娘都非常擔心，希望她帶的妝奩也不丟臉。但說穿了，其實是淺井屋表示，若收到與家風不合的東西，他們也不知如何處理，所以全由他們準備就好。」
噢，阿初用力點頭。「我懂了。那麼，救人可是件大事。但該從何處著手？」
「但是……」畢竟是為人母親，阿花似乎十分感傷。
用過飯，阿初正合掌說「吃飽了」的時候，阿好端上茶。「一掃而空啦？真不錯。古澤大人留話中午會過來。」
「因此，阿秋才會認為自己遭附身……」
「阿信也講過泄氣話。對方的要求實在太多，雖然明白這是求之不得的好姻緣，仍不免擔心女兒的將來。」
「回來做啥？」舍吉問，「還篦子？」
右京之介的父親古澤武左衛門，非常守禮重道，若生在百年之前，想必猶魚得水。唯因如此，顯得有些不通人情，也曾造成他與親生兒子右心結。不過，古澤武左衛門絕不巧言將利說成理，仗勢欺人，以與力身分辦案時亦不例外。
阿初連忙解釋：「我當然相信。只不過，這次接二連三發生驚人的狀況，我很擔心。哥哥，你真的要提高警覺。我們對付的東西，無論原形是什麼，力量一定非常駭人。」
「磨的時候我才想到，小姐失蹤的那天早上，那把鑿子就插在大門的門板上。」
「你哥回來前，長野屋的幾位我會妥善招呼，阿初就安心休息，知道嗎？」
「原來如此……真不得了，這樣我已大致明白。」
母親阿信也說，她知道那不是上等貨，且政吉的這名老友一向小氣，但也不能當面譏諷人家。阿秋挨了這頓罵，不禁臉色發青。
「當時，阿秋有沒有任何不對勁？」
「別說這種泄氣話，你是男孩子啊。」
經過長野屋一家所在的客房，見燈亮著，阿初悄悄豎起耳朵細聽。
讓阿初與舍吉走遠些后，右京之介慎重地彎身拔起那把鑿子。
「最後，她還告訴我一件古怪的事。」
清醒時，日頭已掛在半空，阿初連忙換衣服下樓。每天都來吃飯的幾個熟客大哥見狀，嘴裏打趣著「哦，阿初睡過頭啦」，掀開門帘離去。
昨兒個一整天，右京之介都忙著打聽倉田主水這名同心的素行。他微微頷首，應道：
「不過，小姐……你叫阿初是吧？你就一個人找阿秋？官府的大爺呢？」
他扛著以粗繩綁妥的水缸到新內節師傅家，整整待了半個時辰。
一到家，阿好、加吉，及依約而來的右京之介，便一齊迎上前。文吉則與她一進一出，趕往崗哨。長野屋的人待面後面各房。關於中之橋發生的情況，六藏交代由他親自說明，要阿初先別露臉。
「嗯，不然會在哪裡？」
「不對勁？」
「這她倒沒詳述，只說某天晚上突然做夢，景象模模糊糊的，如同置身雲霧裡，什麼都看不清。她愣愣站在一個朦朦朧朧、很不舒服的地方，想離開卻不知路，雙腳也動彈不得。」
「對。那姑娘的名字，記得是……美代。」
「毫無印象……」
「很奇怪？」
那天就這麼打道回府。
「『上次我是不是對美代說了過分的話？我想趕快陪罪，卻找不到借口出門。』她真的紅著眼眶，我萬萬沒料到這種情況，不過還是請她進屋喝水，讓她鎭靜些。因為她抖得好厲害。」
「想到了嗎？」
舍吉口中的兩位師兄，便是政吉身亡后遭倉田主水帶走的工匠。阿初望向右京之介，他點點頭。「是的，我在思索，能不能設法找到他們。」
從此，類似的狀況頻頻發生，而與美代間的磨擦，正是其中之一。
確實如此，阿初語帶歉意：「對不起，現下要談阿秋的事。」
美代望著遠方般眯起眼，「不知為何，她故作嬌媚地扭來扭去。對了，語氣也有所改變。」
「貓和這些事情有所牽連嗎？」
「不過，辰三頭子倒是碰上一樁棘手的案子…」六藏皺起眉頭喃喃道。
「而倉田大爺是他的手下？」阿初想起那張咄咄逼人的側臉，暗覺難怪。「所以，木屐鋪一案，他也硬要拿政吉當兇手。」
「什麼？」
「嗯，好啊。可是說來話長，能不能稍待一下？右京之介大人馬上到，等他一塊聽，省得我講兩次。」
「我們一起調査吧。」右京之介燦然一笑，「那麼，先去探望舍弟。他肯定又驚恐又慌亂。」
「啊，這隻貓，」舍吉說，「時不時就來我們鋪子，小姐偶爾會喂它。」
待六藏與右京之介坐定，阿初便詳述起事情的經緯。從頭到尾說完，鐵壺也得再添水了。
在右京之介的示意下，舍吉大聲吸了吸鼻子，說：「阿初姐姐離開后，我也試著回想小姐的朋友。」
「怎麼不多歇一會兒？」
美代潤潤嘴唇，改掉活潑爽脆的聲調，換成黏膩的語氣：
阿秋如此問美代。
「阿秋有沒有說什麼？」
「這樣也有進帳？」
「那是個大人物嗎？」阿初問。
「有沒有好好吃飯？」
右京之介點點頭。「家父性格也很頑固，但査不出的便査不出，辦不到的便辦不到，總是直承其事。」
廊下的阿初不禁屛息。報應？
——不清楚，只曉得是女人的模樣。
他們招呼阿初的地方，估計有四帖半。說是估計，是因除壁面與拉門外，沿牆擺滿某種東西，看不出真正的大小。
「既然如此，即將出閣的阿秋就不會是自行消失的。」
「很難去拜託他們。」
「托您的福。」舍吉學大人的口吻，深深行一禮。
美代又大吃一驚。
右京之介以穩種的語氣篤定回應。馨是有人作陪壯膽，舍吉精神似乎好些了，於是阿初留下他倆，決定出門。她必須與來時一樣，爬上舍吉房內的窗戶，穿過兩屋之間約一尺寬的窄道，才能到達外頭。以一個妙齡姑娘而言，不拋棄矜持做出有欠雅觀的動作，是辦不到的。因此，面對才許久不見就變得十分可靠的右京之介，阿初雖感到一絲欣喜，也隨即被抵銷。來到大路上時，阿初鼻頭已沾滿灰塵與蜘蛛網。
「我會仔細交代的。不過，事情有點複雜，我得整理一下思緒。你先泡茶，給我時間想想。」
「話繞得有些遠，不過，當時阿秋的神態和語調，讓我想起那新內節師傅在小夥子身邊徘徊看水缸的樣子。那師傅是人家的小老婆吧？」
女子隨手一扔，撣柄撞上水缸邊緣，發出哐地一聲。
阿初皺起眉頭，「當時的阿秋是什麼模樣？」
「我想在淺井屋附近監視。一旦老閲娘和倉田主水一起行動，便是大好機會。或者，他們會再度連袂至此。辦法很多，就包在我身上吧。」
美代確實與父親十分相像。說她馬臉雖可憐，但她長長的面孔有些戽斗，而且在女子堆中高得不像話，所以黑緞腰帶系的位置顯得特別高。
「阿秋回答『哪裡，比起菩薩的寶相，根本不算什麼』，菩薩盈盈一笑，她就醒了。」
阿仙靜靜啜泣。不久，勝太郎說「我要躺一躺」，房內的燈便熄滅。
「祂怎麼說？」
阿好臉上絲毫不見熬夜的倦色，神情明朗地回應。
美代內疚地垂下頭。「雖然擔心她，但我也很忙，何況畢竟……心裏有些毛毛的。」
——被怎樣的東西附身？
這回換阿初雙眸圓睜，「先生？」
「哥哥！」
阿初點頭，但她怕的不是木屐鋪天花板后發出的威脅，也不是俐落摘下擄人男子頭顱的魔風。她畏懼的，是盜用觀音菩薩寶相的「東西」，指著阿初讚歎「真美，那頭髮，那肌膚」時，那渴望的語氣。每次回想，便是一陣戰慄。
「她和阿秋很要好？」
「我一陣錯愕，反應不過來，只『啊』聲，張口結舌。不料，阿秋居然說……」
「真好喝。」聽阿初這麼說，阿好鬆口氣，眼角露出笑意。
右京之介露出微笑。右京之介大人生性善良，明明早該體察舍吉的心情，怎會……阿初正納悶著，只聽他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