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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第一日

「我可以告訴他們,你要完成你的小說,所以我提供你一個遠離人群的機會,」霍華德那隻沒受傷的眼睛泛起一片陰影,「埃勒里,我們可能需要一段很長的時間,也許要再過幾個月,下一次失憶才會發生。」
剛才我應該只睡了一會兒,他想,因為他們還在外頭潑水。
「得不到結論,我的反應有時候正常,有時候異常。其實,埃勒里,他們根本也搞不清楚,他們說如果我認真地合作,他們會找出原因,但是,他們到底要的是什麼?要我挖一塊靈魂給他們嗎?」
他坐在一張花哨的鐵床上,可以看出鐵床本來漆著白漆,現在卻已斑斑脫落;在他面前則是一片毛玻璃。這個房間小得有點可笑,有著香蕉色的牆壁——被剝了皮的香蕉,他心裏想,又覺得好笑起來。
自己的位置是在三樓。
「是的。」埃勒里說。
他坐在床上,用掌心捂著嘴巴和鼻子,用力地呼氣。
突然,老人的視線移向自己額頭的中央,霍華德說:「波呂斐摩斯。
「聽起來比較像是俄克拉荷馬或是新墨西哥,」霍華德說,發現自己正靠在牆上。那用豬油煎的魚一定被吃掉了,毫無疑問的,但是它的屍體卻像鬼魅般騷擾著整個地方。
「他們拒絕我,埃勒里,從陸軍開始,然後是海軍、空軍、海軍陸戰部隊,以及海商隊,全都拒絕我,我想他們不要一個會隨時隨地突然失蹤的人吧。」霍華德翹起嘴唇,「我成了他媽的山姆大叔的寵物了。」
一個垂頭喪氣、懶得將身上骯髒衣服換掉的邋遢傢伙,坐著裹在自己身上的塵埃里,好像很喜歡這個髒兮兮的樣子。看到這個人,讓他覺得痛苦。
然後他回身上樓,一路上若有所思,手中還握著那張紙。
「去你的。」
「從那時候開始,一直到整個戰爭期間。珍珠港被炸的時候,我幾乎鬆了一口氣,我以為可以去當兵,穿上制服,去做些事……我不知道,那看起來像個可以解決問題的方法。可是,他們不肯收我。」
「搞什麼?我要趕快離開這裏才是。」
「嗯,他們說我的身體一點問題也沒有,病歷上也沒有任何記錄可以說明這些失憶現象,或是癲癇症類的東西。」
「跟你回家?」
在那三個星期中,霍華德說了很多他父親的事,他對他父親極端崇拜,埃勒里得出的印象是,覺得老范霍恩身材高大、強壯、英雄般的魁梧,是一個有力、正直、充滿人性、聰明、有同情心而且大方的人——一個清晰典型的父親形象,而這位偉大的父親也一定對霍華德的祟拜感到欣慰,因為當霍華德帶埃勒里去參觀他的工作室時,埃勒里發現,工作室里放滿了各種直接從堅硬的幾何圖形底座上雕刻的古典男神雕像,例如宙斯、摩西和亞當。在當時,霍華德從來沒有提起他的母親,使這一情況變得更加突出。
霍華德從一本厚厚的黑色記事本里撕下一張紙,寫完后就走了。
埃勒里走過去,把手搭在霍華德肩上:「如果我要幫你,我一定得挖掘下去:我跟你回去。」
老人還是不理他,用力地在桶邊擠干拖把。
霍華德正在書房裡說:「不過,爸爸,我沒事,我不會騙你的,別傻了!」然後霍華德又笑著說,「叫那些狗腿子撤退吧,我很快就回家。」
「為什麼?」
「噢,是的,」霍華德皺了皺眉頭,一面前後搖動著右腳,一面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你應該對我的麻煩有興趣。」
奇怪的是,過去兩次在萊特鎮的調查,各種情境都讓他有一股同樣的疑惑,他懷疑——他過去也曾經懷疑——是否這一切都沒有共同的模式。這個模式,明顯得無法逃過任何肉眼。當他成功破解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時,兩件案子的性質都讓他必須隱瞞事實真相,讓外界以為他的萊特鎮之行明顯的失敗。
霍華德已經犯了罪,他想,而且不是霍華德自己所說的「可能」在失憶中犯罪,而是一個有記憶的、在清醒時所犯的罪。這件犯罪事件,以及環繞在事件周圍的事,是霍華德不能「說」的「事情」。他在清醒時極力否認的這些「秘密」,和他的失憶問題是完全無關的,是那種犯了案之後的負罪感,讓他這麼急著來找我。在心理學上,霍華德是在尋求自我懲罰。
埃勒里在房間里踱了幾步,吸著沒有煙草的煙斗。
「哦,就這樣嗎?為什麼這樣,霍華德,你跟人打過架了?」
「我走了好久,從鮑厄里走到這兒。」
「不完全是,」霍華德的聲調出奇的平靜,「自然,我們都有秘密,我指的是秘密,」他甚至帶著微笑,「但是埃勒里,關於這些失憶,我已經把全部都告訴你了。你可以管,也可以不管。」
「這就是為什麼你不肯和醫生合作,霍華德,你害怕被他們發現。」
「不,」老先生說,「當時我並不知道他的名字,不過,就在那紅番背後的一面牆上釘著一塊用大大的紅色字母寫的招牌。你知道上面寫著什麼嗎?」
霍華德的身體開始抖起來。
「或是,永遠不再發生,」埃勒里說,「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可能性嗎,我的好朋友?失憶的事件可能會突然停止,就如同它的突然開始一般,」——霍華德笑了,但看起來並不確定——「不如,你緩幾天,在這公寓里等我一起出發?」
在巴黎的那段日子,霍華德讓埃勒里印象深刻的,是他對世事的認識太淺。他來自美國的新英格蘭,當時埃勒里並不知道他到底住在新英格蘭的什麼地方,不過,根據他所綜合的結論,是離紐約不遠。顯然的,范霍恩一家住在城中最棒的房子之一:霍華德、他父親以及他父親的兄弟。霍華德從來沒有提過他家的女人,埃勒里猜想,也許霍華德的母親過世了很多年。家庭教師們所築成的高坡,圍繞著他的童年,他對這世界的認識,大部分來自這些受雇的大人,也就是說,他其實什麼也沒認識到。他和真實世界唯一的接觸,是他所居住的城市。這不是好的經驗,因此,在巴黎的時候霍華德肯定會覺得不自在、困惑和不滿。他距離美國太遠,也距離——埃勒里猜想——他父親太遠。
「你在說我是騙子!」
正當一幕幕的景象從他記憶中閃過,他皺著眉頭掉進霍華德剛剛坐過的老舊皮椅。
幾乎所有的過去開始涌回他的腦袋:他是誰,從哪裡來,甚至連他為什麼來到紐約,都記起來了。他記得在斯洛克姆搭上大西洋國家號,從第二十四車道沿著斜坡辛苦地爬上烤爐似的中央車站,他也想起打電話給泰拉齊畫廊,詢問傑朗畫展的開始時間,接電話的人不耐煩地用歐洲口音在他耳邊說:「敏西爾·傑朗畫展昨天就結束了。」接著,他想起在這個垃圾桶里睜開眼睛。不過,在那個聲音和房間之間卻懸著一層黑霧。
計程車門打開前,他們握手告別,埃勒里忽然叫了起來:「喂https://read.99csw.com,霍華德,那我該去哪裡?!」
他緩緩地把手伸入口袋,他出門的時候,帶有兩百多美元。現在他身上什麼都沒了,他己經不希望能找出什麼,不過他並沒有失望。他的錢全沒了;他去法國那年父親送他的懷錶鏈和表也沒了;去年生日時莎麗送他的金銅筆也不見蹤影。他繼續想。也許事情是發生在他住進這家像鴉片館似的鬼旅店之後。這很有可能,如果沒有收到預付款,旅館的人不會給他房間。
而答案只可能在霍華德的家裡找到,就在……埃勒里看了一下霍華德寫給他的那張紙。
「這是什麼鬼地方?」老人生氣地說,「這是一家廉價旅店,朋友,一家在鮑厄里的廉價酒店。這種酒店,對史帝夫·布洛第和提姆·蘇利文還說得過去,但是像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配來這樣的酒店,你這骯髒又邋遢的傢伙。」
「很好!現在我們有了討論的基礎。有什麼具體的理由,讓你產生這樣的懷疑嗎?」
推著拖把的老人抬起頭來。
接著他慢慢地講述了他的第一次漆黑的海洋之旅。
他的手上都是血。
他跳下床,走到鏡子邊。他的右眼像顆爛的鱷梨核,一道鮮紅的壕溝跨過他的鼻樑,下唇的左邊腫得像片口香糖,左邊的耳朵則像是一幅紫色的漫畫。
9月第一個星期一過後的星期二。
「我很高興能有借口離開,」霍華德承認,「我已經受夠了法國、難民、希特勒、墨索里尼、聖米歇爾餐廳和我自己,我只想爬進自己小小的被窩裡睡他個20年。我甚至厭惡了雕刻,回到家,我還把雕刻用的鑿子給扔了。像往常一樣,我爸爸過來看我了,他什麼問題也沒問,也沒找我麻煩,讓我獨自料理。」
他像只被跳蚤攻擊的猴子般搜索著自己。
埃勒里總覺得,霍華德去歐洲並不是因為自己想去,而是他父親——迪德里希·范霍恩要他去的。如果霍華德能留在波士頓當藝術老師,或是在他家鄉的地方政府替市長的計劃委員會當諮詢顧問,為計劃中的市民休閑中心制定標準,讓那位外國雕塑家能把裸女雕像擺到中心的門檻上,埃勒里知道,霍華德會更開心。他一定會是個完美的顧問,埃勒里想到這裏,不禁啟齒一笑,因為,有回當他們走過於契特和扎查理路口時,霍華德曾指著對面的警察分局,大聲地說出他對歐洲的感覺:「不是我太狂,埃勒里,但這實在太離譜了,這純屬墮落!」當時埃勒里心想,霍華德對於自己家鄉的社會真相一定也不太了解,想到霍華德在那完美的左區工作室里用力鑿出他父親的形象,埃勒里發現,霍華德是個長不大的問題年輕人。埃勒里非常喜歡霍華德。
「我覺得自己實在罪過,埃勒里……」
當埃勒里調查占姆·海特和諾拉·海特的悲劇事件進展時,霍華德·范霍恩在哪裡?那是在大戰剛開始的時候。
「就是這樣,突然之間我覺得全世界只剩自己一個人,有點——有點第四空間的感覺。」
「我受夠了醫生!」
「我必須帶著,我和人家簽了合約,要在一定時間交出草稿,而我的進度已經落後了。」
「繼續。」
還是不輸不贏?
埃勒里再度為他的煙斗裝上煙草,真正困擾他的是,這是他第三次為了辦案而到萊特鎮,實在是個令人心痛的巧合。埃勒里不喜歡巧合,巧合讓他覺得不舒服,想得越多,不舒服的感覺越強烈。
那是第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
老人正跪在濕濕的地板上洗著拖把。
那是戰前的巴黎,是屬於法西斯蒙面黨徒和人民陣線的巴黎。
霍華德再度無助地走到門邊。
「那在他們找出來之前,我又該做什麼呢?從車上跳下來?告訴你,我已經差不多要這麼做了!」
北山丘路
「沒有。」
我到底在哪裡?
「你確定自己沒事?」
「沒有,我……」
「你是在擔心我怎樣回到家?」
「一起帶著吧……」
萊特鎮!
開始的時候,一切都混沌無形,黑暗有如一群舞蹈者,不停地游移飄動。有音樂從某個方向傳來,微弱、歡快,像是穿透了厚厚的阻隔。隨後,那聲音似乎愈漸宏大,猛烈地撲面而來,它已經不再是音樂,而是一陣巨大的聲浪,人在其中飄過一個又一個空間,宛如氣流中的一隻蚊子。然後,這一切遠遁而去,又只有輕弱的音樂和那飄移遊動的黑暗。
老人把拖把靠向身體,霍華德看到老人只有一隻眼睛。
他笑了。
「我認為有。」
「喂,」霍華德問,「這是什麼地方?」
「什麼?」
「你不是嗎?」
「到目前為止,」埃勒里說,「我決定不管。」
「給我一張紙,不,等等,我有本記事本,我有沒有把我所有的東西放進你這件外套里?有了,在這兒。」
前一天晚上?還是前兩天晚上?還是前兩個星期的晚上?上一次,是過了六天,感覺卻像只有幾個小時。往往都是到了事後,他才知道過了多久。就像一條幹枯了的時間之繩,只能通過周圍的事物來側量。
埃勒里微笑:「好吧,那你自己說。」
「第一次發生的時候,沒有人知道,沃爾弗特叔叔根本不管我去了哪兒或我離開了多久,而我爸爸則去度蜜月了。但是第二次發生的時候,爸爸和莎麗已經回來,而在他們找到我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26小時,一直到他們找到我的8小時后,我才醒過來。是他們告訴我,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以為我剛洗完澡出來,但實際上已經過了整整一天半。」
「醫生呢?」
埃勒里把霍華德的地址塞進他放煙斗的外套口袋裡,並且煩躁地把煙斗放回去。
放下來的手上沾滿了血。
「今天幾號了?」
兩人都笑了。
「他們最後總會找出答案的。」
埃勒里有一種突如其來的奇怪感覺。
萊特鎮
「他們承認,我在體能正常狀況下,發生間歇性和突發性的失憶症是絕對可能的。哼,真是有幫助,是嗎?」霍華德在椅子上蠕動了一下,在椅背上蹭了蹭脖頸子,「醫生愛他媽的怎麼說就怎麼說去,埃勒里,我只知道,如果我不停止進入這些黑洞,我將會……」他突然縮起腳,走到窗邊,望著第八十七街,「你能幫我嗎?」他問,沒有轉過頭來。
霍華德開始尋找,瘋了似的。
「埃勒里,我是真的什麼都記不起來。前一分鐘我還在自己的房裡解領帶,下一分鐘我就坐在幾百英里之外的廚房椅子上。我怎樣去到那裡?幾乎六天的時間內我做了什麼事?吃了什麼東西?睡在哪裡?和誰說過話?說了些什麼?一點也不記得,一片空白,對於過去的時間,我一點感覺也沒有,就像已經死去、被埋葬,然後復活。」
「是的。」
埃勒里用輕鬆的語氣說:「等等,等我換上新的煙草。」
九九藏書勒里望著計程車,直到它轉彎。
他皺了皺眉頭。剛才究竟自己是不是在一艘黑暗的船上?
山丘路、雙子山公墓和位於往下走三英里處的萊特鎮鐵路接駁站,斯洛克姆區和十六號公路上的「尋樂園」,還有打鐵鋪的霓虹燈和遠處紅木林的山丘。
「事情發生在爸爸結婚的那個晚上,」霍華德說,「這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是個意外——我是指那場婚禮。我還記得沃爾弗特叔叔刻薄地說爸爸和新娘子返老還童。但是我爸爸那時並不那麼老,他愛上了一個很好的女人,他沒有錯。」
黏黏土的粗糙邊緣像纖維一般。
「什麼意思?」
打了嗎?
奇怪的是,這些令他不舒服的影像、聲音、味道和嗅覺,反而讓他覺得自己變得重要起來,好像過去的他什麼都不是一樣。這種感覺就像初生,生在一艘船上。
「爸爸驚動了東岸所有警察到處找我,」霍華德笑著說,「太不尊敬奎因警官的職業了!」
「謝謝你啊,真被你給耍了,老頭兒,」霍華德說,「告訴我,這究竟是什麼鬼地方?」
埃勒里看著他走向書房,他沒有關上書房的門,他和埃勒里都不認為有關門的必要。霍華德顯然是在打長途電話,因為有一段時間門的那一邊沒有傳來任何聲音。
「很好啊,」接著霍華德愣了一下、推開桌子:「埃勒里,能用一下你的電話嗎?」
「要學會勇於對自己的感情負責任,」埃勒里笑著說,「你能不能幫我弄一台像樣點的打字機?」
埃勒里含著煙斗說:「媽的,這煙斗。」
這是個房間。
「沒錢了嗎?」
埃勒里沒有放棄:「你不是嗎,霍華德?」
埃勒里·奎因說他要過些時候再聽,因為一個人在痛苦、飢餓和虛脫狀態下說出來的故事,也許會引起詩人和牧師們的興趣,但對於一個重事實的人來說,卻等於是浪費時間。基於這個自私的要求,他把霍華德剝光,然後將他推去洗個熱水澡、刮鬍子、敷傷口,接著給他乾淨的衣服以及一頓豐盛的早餐——一大杯加有烏斯特黑醋和塔巴斯哥辣醬油的蕃茄汁、一小塊牛排、七片熱供烘的奶油黏土司和三杯黑咖啡:「現在我認出你了。」埃勒里滿意地說,一面幫霍華德倒第三杯咖啡,「或許你可以用最基本的效率思考了。好了,霍華德,上一次,我見到你時,你還在大理石上敲敲打打。這些年來你到底做了什麼,弄得滿身是傷?」
他更仔細地看看周圍。
「你搜了我的衣服?」
他知道,他必須停止發抖,但是他並不知道停止發抖原來這麼困難。他試著控制自己,但是把肌肉繃緊之後反而更糟。他向掛著碎裂的瓷鉤子的門走去。
但是,其實他並沒有喝酒。
霍華德坐下來,開始看自己包著繃帶的雙手。
「是的。」
他把門打開。
「我知道你會覺得很興奮,」埃勒里聽到霍華德笑著說,「不,我不知道會多久,爸爸,我想,要看勞拉的廚藝能把他留多久了。」
也許……
「自然的,你的父親還好嗎,霍華德?」
「不是!」
霍華德聳了聳肩:「照他的解釋,那是一種和糖尿病完全相反的病因,當一種叫胰臟或什麼的器官,無法生產——醫生說是『合成』——足夠的胰島素,你會得糖尿病,當它分泌太多,你會語無倫次,而且可能導致其他問題,包括失憶症。唉,也許就是像他所說的那樣,也許不是,他們自己也不確定。」
「坐下,霍華德,坐下。」
埃勒里還記得,他曾經覺得霍華德應該會引起心理醫生的興趣的。他的塊頭大、肌肉結實、外形粗獷、頭骨突出、方下巴、皮肉堅硬,是那種動作派、有冒險精神和獨斷專行的人,具有一般流行小說中典型英雄的特質。然而,在歐洲有史以來最混亂的氣氛下,他仍保持著他那充滿渴望的眼神,就像在已被他留在身後,留在大洋彼岸的家中的父親身邊一樣時。顯然,他爸爸創造了一個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兒子,但是,埃勒里心想,卻不見得能有一個他想要的那種兒子。
他抬起那隻顫抖的手到和眼睛一樣的高度。兩隻手背突起的骨頭部分都受傷了,破裂而腫大,血流到的汗毛上,把汗毛凝固得硬邦邦直挺挺的,像女人的睫毛。
「現在好點了,」埃勒里對著煙斗說,「噢,是的,不知身在何處,霍華德,不過,也不是太奇特,那叫做失憶症。」
他跟人打架了?
「胰島素超高症。」
那也就是他遇見霍華德的地方。
「我在做什麼?」餐華德猶像了一下。
「沒問題,我從來沒有在二個星期內發生兩次失憶。」
但是他的高興很快便溜走。他看到別的血漬,在他的西裝和襯衫上。可能不是他的血,而是別人的,也許這回,真的發生了。
「你為什麼覺得我能幫你?」
霍華德的臉漸漸漲紅:「我沒有騙你!」
霍華德衝口而出:「埃勒里,兩個半小時以前,我真想從窗口跳下去。」
「為什麼搞成這樣?」埃勒里問,「戰爭嗎?」
埃勒里並沒有很受這些問題的困擾,那個時候霍華德剛剛開始受到失憶症的困擾,也許他害怕面對老朋友時的難堪,或者,很有可能藏在心靈深處的負罪感使得他舉步不前。
我不如躺回這張所謂的床睡上一覺,他心想,是的,那正是我要做的。接著,霍華德發現自己再度回到船上,被星星覆蓋著。
這些都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在過去的這十年裡,一位偉大的雕塑家已經重塑了霍華德的身心——當然,不是指用拳頭「雕」出他身上的這些淤青腫塊。現在,霍華德的嘴角帶著秘密,他那隻沒有受傷的眼睛里,也閃爍著成熟和鬥志的光芒。從他們分手到現在,年輕的范霍恩經歷了不少事情。看到妓|女時,他不再顯得手足無措,當他和父親說話時,聲音里也帶著一種十年前埃勒里沒有聽過的語調。
「就假設我有興趣吧。」——埃勒里看到霍華德的內心鬥爭——「來,」他說,「把它說出來。」
日曆上的年份寫著1937年。
「還是一句話,不要說得太多。」
霍華德不安地看著他。
他放開雙手,把它們平放下來。他覺得雙手碰到暖暖的、滑膩膩的東西,他不喜歡這種感覺,於是把雙手再提起來托住自己的臉:這回他的手掌卻像是被安哥拉羊的毛刺到似的。他想,我在一個房間里,我需要剃鬚刀。問題是,什麼是剃鬚刀?然後他想起什麼是剃鬚刀,他笑了,怎麼搞的,剃鬚刀是什麼還用想嗎?
「我叔叔,叫沃爾弗特,世界上竟也有他這種人。」霍華德說到這裏就打住了。
很快的,他知道自己並沒有到過什麼船上,也沒有看到什麼天空。那只是天花板,一片布滿小點的天花板;星星也是假的,只不過是几絲偷偷穿過老舊玻璃上小水滴的微弱陽光罷了。隱約中,有一股低沉的聲音在唱著「當愛爾蘭的眼睛在微笑」,其中還夾雜著潑水聲。至於那味道,是魚的味道,嗯,應該說是豬油煎魚。他咀嚼那酸中帶甜的氣味,發現那是另一種味道九九藏書,和魚的味道混合在他所呼吸的空氣里。難怪他覺得頭昏腦脹,那味道又夠陳腐,像乳酪的味道。或許該說像臭襪子包著乳酪,他心想,自己都覺得好笑。
埃勒里望了他一眼:「你有一些事情瞞著我。」
霍華德撕開自己的衣服,他那鹿褐色華達呢外衣不但又皺又破,而且沾滿了油垢和污穢,他身上的味道,就像雙子山上卓金農場里的豬尿。小時候,他常常為了躲避卓金農場的豬而寧願繞遠路到斯洛克姆區。但是現在,一切都無所謂了。霍華德甚至有點高興。
他把手放下來。
范霍恩
「我在問你,今天幾號了?」
他又把手放一下來,感覺到那滑膩膩的東西,他看到,那是一種毛毯,就在那一剎那,他發現黑暗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嗯,」埃勒里淡淡地說,「後來你改變主意了。」
霍華德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瞥著他。
他把手轉過來,看看自己的手掌,他鬆了一口氣。
「另外還有兩次,」霍華德緊張地說,「有一次,我在一個湖中的獨木舟上,我在觸到水面時醒了過來;另一次我在旅館房間里,正準備跳下一張椅子,當時我的脖子上繞著一根繩子。」
霍華德感覺到自己在咬牙切齒:「今天到底幾號?」
老人嚇得發起抖來,好像霍華德踢的是他,不是那桶。站在灰色的肥皂泡沫中,他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你知道我沒錢,你檢查過我的口袋了。」
「在橋上?」
他媽的萊特鎮和它所乾的好事!
「瓦爾多夫旅館!」老人得意地笑起來。
霍華德抓了抓頭皮,笑了起來,輪船失事,就是我了,他們會在大海深處找到我的骸骨。
埃勒里微笑著說:「先不要做自我分析。這情形一再發生嗎?」
「沒聽說過。」
「你正要跳下去,不是嗎?」
「我在想,」埃勒里說,停下來靠著壁爐,「你還有事情瞞著我的可能性。」
納粹正通過優良的照相機和指導手冊擾亂右區,他們以超人的方式橫衝直撞地通過維也納和布拉格的政治難民區,一副熱衷旅遊的樣子,來觀看畢加索的壁畫「格爾尼卡」;整個巴黎處在關於西班牙的激烈論戰之中,而在比利牛斯山對面的馬德里卻由於法國的不干涉而瀕於死亡。埃勒里當時正在巴黎尋找一個叫漢塞爾的人。找漢塞爾是為了另一件可能不會再被提起的陳年舊事,總之漢塞爾是個納粹成員,他是少數能來於契特路的納粹分子之一,所以埃勒里來這裏找他。
這次霍華德不再大叫了,他衝到椅子邊,很生氣地用力坐下。
「兩個世界里?」
「你怎麼啦?」霍華德叫了出來,「我沒有!」
「所以你必須留在家裡。」
霍華德望著他:「你怎麼知道的?我甚至沒告訴過醫生!」
「為什麼二……」
航海記錄!
「我對戲劇性的情節也不感興趣,」埃勒里敲了敲煙斗,把煙草敲出來。
「你很顯然經歷了一場痛苦,我想是長期的。莫非不是戰爭嗎?」
「當你恢復意識時,你正在做什麼?我是指在橋上。」
「總之,他和莎麗結婚了,然後出發去度他們的蜜月。就在同一天晚上,我站在我的鏡子前面,解開我的領帶,準備上床睡覺。可是,當我醒來的時候,我在四百多英裡外一位卡車司機的廚房裡,被一顆蒼蠅般大小的藍莓噎著。」
一個污水桶飛起來,像只鳥,然後墜落,發出音樂般的聲音。
「沒錯。」
霍華德在左區住過一段時間,他過得並不開心。于契特路不像在堅固的馬奇諾防線內的其他巴黎地區那麼讓人有安全感。在那裡,有煩人的政治氣氛,對於一個遠從美國來到這裏學雕刻、滿腦子羅丹、布德爾、新古典主義和希臘正統藝術的年輕人來說,更是不愉快。埃勒里還記得,他曾為霍華德感到難過。對於一位像埃勒里這種不斷留意世事的人來說,知道自己如果有個伴的話更不令人疑心。所以,埃勒里讓霍華德和他在陽台上一起用餐。連續三個星期,他們見了很多次面,一直到有一天,漢塞爾從「十四世紀的法國」——聖塞維林路——漫步而來,和埃勒里相擁,埃勒里這才和霍華德道別。
萊特鎮……
「什麼超高?」
「確定嗎,霍華德?你真的全部都告訴我了嗎?」
因為我就是那個坐在床上的人?但我怎麼可能是坐在床上的那個人?我壓根兒沒見過這個邋遢漢。
「接著就是今天早上你『差點從窗戶跳下去』這件事?」
「我曾經到過西部一次,」老人說,「告訴你,捲毛的,我在年輕的時候也是到處跑的。我還記得有個紅番就坐在路上寬闊的地方,好幾英里路什麼也沒有,你知道嗎,就只有這小黏土墩和它背後的山。我想,那應該是堪薩斯州吧……」
霍華德迅速地轉過身來,臉色非常蒼白:「總要有人幫我啊!」
手掌上沒有血。
但是霍華德並沒有把事情料理好。他的被窩並不如他想象中的那麼溫暖,中央大道看起來比巴黎的夏吉佩舍路還陌生,他發現自己不斷在讀報紙、看雜誌、聽收音機,注意著歐洲的混亂。他開始逃避鏡子。接著他發現,自己強烈地不滿叔叔一些孤立主義的看法。范霍恩家的晚餐桌上出現了爭吵,霍華德的爸爸當中間人,但往往反而成了更多問題的製造者。
「自殺模式本身很清楚地顯示這點。這種情形是否又發生過?我是指,醒來發現自己正準備結束自己的生命?」
「你這骯髒鬼。」
1939年9月1日清晨,納粹的戰機掠過華沙上空。那一天結束前,法國決定開始全民總動員和戒嚴,那一個禮拜結束前,霍華德已經在回家的路上。
「霍華德,我不是醫生。」
是什麼罪呢?
「我那天堂里的上帝啊,老兄,」霍華德大聲喊叫,「你還要我怎麼做?把皮剝下來給你嗎?」
「我不是跟你開玩笑,那真的是我醒來的第一件事。」
下村矮矮的小火車站;陡峭的鵝卵石街道;圓形的中央廣場,它的舊馬槽支撐著創始人傑里耳·萊特的銅像;還有霍利斯飯店、以前的上村藥店、索爾·高迪男士用品店、邦騰百貨公司、威廉·凱查姆——保險業者、J.P.辛普森店門口上方的三個金球、高雅的萊特鎮國家銀行、「約翰·萊特,總裁」。充滿車輪聲的街道……州大道上,有紅磚砌成的鎮公所、卡內基圖書館以及艾金小姐——一棵高高彎彎的榆樹。
「為什麼這麼說?我沒瞞。」
「哦?」
當他走出書房,埃勒里對他說:「我跟你一起走,霍華德,不過我可能需要再過一兩天才能動身。」
那也許是大西洋夜晚的天空,帶著薄雲的陰影以及顫慄的星光。音樂可能是從船首樓上飄來,也可能由幽黑的海水中浮出。他知道,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因為,當他閉上眼睛,儘管他仍感覺到自己在搖晃,音樂也繼續在飄,但是雲朵和星星卻已消失。而且,他還聞到魚味及一種奇特的味道,有點像變酸的蜂蜜。
「整個東岸九_九_藏_書是很大的,霍華德。」
假如,假如我剛剛摔斷了腿?
原來只是張貼紙————
照霍華德自己所承認的,當時他正在家裡,在一家飛機公司上班。為什麼,當埃勒里在戰後不久再度回到萊特鎮,調查戴威·福克斯隊長的案子時,沒有遇見霍華德?沒錯,埃勒里在那次調查中,都只是和幾個當地人在一起,但是當他第一次去,處理海特家的案子時,在當地的公開場合露過很多次面,那還是荷米歐妮·萊特促成的,霍華德絕對不可能完全不知道他來過。萊特家和海特家都位於山丘路上,埃勒里兩家都住過,先是住在海特家的小屋,然後住在隔壁的萊特家,而北山丘路是山丘路的延長,如果開車的話,最多只要十分鐘,就能從那裡到達霍華德的家。現在埃勒里想起來了,在萊特鎮時曾聽過「范霍恩」這個名字,他確定自己曾經在幾次場合中聽老約翰提起迪德里希·范霍恩,說他是城裡的大財主之一,是思想開明、常做善事的大富豪。還有,他也彷彿記得,聽過埃力·馬丁法官提起他。霍華德的爸爸不可能是「萊特-馬丁-威洛比」三望族的成員,否則埃勒里應該會見過。這個三望族是萊特鎮的傳統大家族,霍華德的爸爸不屬於他們,是可以理解的。所以,范霍恩家一定是出身工業界,是大商人,村子里的三菱家族。不管怎樣,霍華德一定會知道埃勒里來過,住在城裡,而霍華德沒有來看他,顯然,他在刻意地迴避這位於契特路上的老朋友、為什麼?
不過,他很快便在自己外套胸前的口袋裡,一條愛爾蘭麻的手帕下,找到了他的記事本。他從最後一頁得知,最後的這一次旅程,一共花了19天。
「是啊,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呢?」霍華德的聲音提高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弄成這樣,埃勒里,我不知道,我必須知道!這就是為什麼我希望你能跟我回去。」
「什麼意思?」
「我根本就沒參与戰爭。」
我快不行了,他想,如果我再繼續想下去,天啊,我很快就會受不了了。
「你肯定瞞了。你不和唯一可以真正幫助你找出原因——以及治好你——的人合作,我指的是醫生。你不讓自己成為一個『容易』被診斷和治療的人,你承認你告訴了我一些你從來沒有告訴醫生的。為什麼挑上我,霍華德?我們十年前見過面,交往了三個星期,為什麼找我?」
埃勒里拿起他早餐后的煙斗,回憶他所知道的霍華德·范霍恩。
「謝謝啦,但是我最好還是今天就走,埃勒里,他們已經很緊張了。」
「我說讓你說實話。」
他的航海記錄,是一疊厚厚的黑色袖珍記事本,記完一本之後,他會把它留在家裡的書桌上,身上總是帶著最近的一本。
「他們沒有給你……」
「我希望下一次發生的時候,你能在我身邊,我要你看著我,埃勒里,看著我做了什麼事,去了哪裡,也許我活在……」
埃勒里小心地把火柴靠向煙斗:「乾坤大娜移?」他笑著說。
那個坐在床上突起兩個大膝蓋的人,是個邋遢的傢伙。
躺在船上,望著天空,在搖晃的夜晚隨著船兒搖晃。
——要是他們把它也拿了去!
「我不知道。」
「太傻了,爸爸,你告訴莎麗,叫她不用替我擔心,完全不用。」
「搞得一圍糟。城裡的人們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連家裡的那些男孩也有些避開我,我想他們都認為我是……總之,我參与打仗的方式,是在老家一家大飛機廠上晚班。剩下的半天,我在家裡的工作室玩石膏和石頭,我不常出門,省得老是被人家指指點點。」
忽然,他找到了一大塊黏土黃色和黑色相雜的黏黏土。一部分黏黏土沾在他西裝外套的領子上,另一些則沾著他的襯衫,西裝外套和襯衫因為這塊東西而連在一起。他把它們扯開。
走廊充滿了臭味,讓人想拔腿就跑。
「什麼?」
「五天半。」
房間里沒有人。
霍華德回到剛才的房間。
「我告訴你為什麼,因為,」埃勒里說,挺直了身體,「我是個業餘的偵探,霍華德,而你發現自己在其中的一次失憶中犯了罪,也許不只一次,也許每失憶一次,就犯一次罪。」
霍華德所寫的地址竟然是:
「哼,」霍華德淡淡笑了一下,「失憶症,說得容易,但是你自己是否嘗過這種滋味呢?」
他張開眼睛。
他坐在一張硬邦邦的東西上,膝蓋正壓著自己的臉頰,雙手抱著自己的小腿,身體則不斷地前後搖擺。
霍華德忽然笑了,他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高高舉起:「我到這裏的時候你都看到了,今天早上我從那旅館出來的時候就是那樣子,你也看到我的外套和襯衫了。」
「他們有沒有給你什麼建設性的建議?」
「不……」埃勒里說,「我是說……是的。」
霍華德沒有回答。
當你不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且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的時候,那只是張貼紙。
「你覺得所有一般的規則都停止了,而只是對你一個人來說。」
房間里有一張橢圓形椅背雕花的大椅子和一張鋪著綠色馬毛的椅子,精緻的椅腳被一條X形的繩子綁著。牆上的月曆里。一個看起來像死了的長發男人正盯著他,門后則有一個瓷制的掛衣服的鉤子,像根手指頭似的指著他。一根神秘的手指,指向什麼答案呢?挂鉤上沒有東西,椅子上也沒有人,而日曆上的那個人看起來也像剛才發出聲音告訴他這不是在船上的那個人一樣,非常的面善。
我己經笑了三次了,他發現,自己一定是很有幽默感的人。但問題是,自己究竟是在什麼鬼地方呢?
「有一次,怎麼啦?」
「你在考慮嗎?」霍華德問。
「霍華德,」埃勒里用很輕鬆的語氣問,「你有沒有在橋上醒來過?」
他忽然想到,阿爾伯特·馬納斯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埃勒里笑了笑:「你在浴缸里待了好長一段時間。」
但,那是我自己的血啊。
霍華德看起來有點驚訝:「我沒告訴過你嗎?」
「不是的,我是和埃勒里·奎因在一起,」霍華德說,「你記得嗎,爸爸,就是戰前我在巴黎遇到的那個很棒的人……是的,奎因……是,是同一個人,」然後他壓低聲音說,「我決定要請他到咱們家去。」
三個星期後,又發生同樣的事情。
霍華德慢慢地點了根煙:「謝謝,我是真的嚇壞了。」當他擦亮火柴的時候,他皺了皺眉頭,「我無法形容……」
夠了。
「埃勒里,你一定要幫我,我快不行了,跟我一起回家吧!」
「叔叔?」埃勒里問。
當霍華德第二次醒來,感覺和上一次完全不同,沒有初生的感覺,也沒有其他在船上的無聊幻想。當他張開眼睛,他看到簡陋的房間、看到日曆上的耶穌、看到破碎的鏡子,自己則在一張床上,面對著記憶中的一切。
「它們都是間歇和突發的,從來沒有前兆https://read.99csw.com,雖然有些醫生說,那往往會在我異常興奮或沮喪的時候發生,有時候,只過了幾個小時便醒來,有時長達三四個星期,醒來的時候我會在各種不同的地方——家裡、波士頓、紐約,還有一次是在普洛市,有時則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馬路上,或是一些老地方。至於我到過哪些地方,做過哪些事情,我一點記憶也沒有。」
而埃勒里也沒有說話。
「從來沒有。」
埃勒里笑了:「我一直都很喜歡你,小猴子,從十年前我發現你是個被強勢父親過度操控、過度溺愛而搞得一塌糊塗的好孩子時,我就很喜歡你。不要在我話里挑骨頭,霍華德,我不是在說你父親的壞話,所有美國父親都是這樣,只是因個性不同而程度有所差異罷了。我告訴你,以前當你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狗,我喜歡你;而現在你顯然已經是只羽翼豐|滿的大狗,我還是喜歡你。你有麻煩了,跑來找我,我會盡我一切力量幫你。但是,如果你要感情用事,我就幫不了你了,因為英雄主義會擋在前面。現在,告訴我,我是不是傷到你脆弱的心靈深處了?」
「什麼?」
「我根本不知道你住在哪兒!」
他幾乎拿不穩。
「把拖把給我,」霍華德說,「我會把它拖乾淨的。」
他的手在痛。
「他們和我談了很多,我想其中有些談話的確是有幫助的,但是它們仍然無法停止失憶事件的發生。最近一個爸爸硬要我看的醫生說,我可能得了胰島素超高症。」
「不,今天早上我是清醒的,」霍華德跳了起來,「埃勒里!」
房間。
霍華德的肩膀垂了下來,他轉過身去,把包著繃帶的雙手插入埃勒里給他的夾克口袋,然後無助地說:「好吧,就算那是真正的原因吧。」
有人開口了:「這不是在船上」。他吃了一驚,因為說話的聲音很熟悉,可是無論如何也想不起這個人是誰。
埃勒里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沿著椅子邊緣坐著,抓著把手,沒有了笑容,不生氣,也不平靜,過去的半小時他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動作和表情。
「聽起來不錯,噢,還有,霍華德,我想沒有必要讓你的家人知道我去的目的,我希望氣氛越自然越好。」
他盯著那骯髒的窗戶,
「有些事情是我不能說的,埃勒里,如果你知道是什麼事情,你就會知道為什麼我不能說,沒有人會把這種事說出來,它們關係……」霍華德不再說下去,他站起來,「很抱歉我打擾你了,一回到家我會儘快把這身衣服寄給你,你能幫我付車錢嗎?我身上連一毛錢也沒有。」
老人哼了一聲:「你真難纏,兄弟。我會叫巴格利來,他會把你的旅行車修好。他會修好的。」接著,他一定是看到霍華德像賭氣的小孩般瞪著他,「昨天是勞動節。」說完便提著水桶走開了。
在他進一步弄清楚這種感覺之前,霍華德走出了書房。
「好吧,」他用清脆的聲音說,「我們來談談細節。告訴我你所知道有關這幾次失憶的一切經過。」
霍華德又給家裡打了一次電話,告訴老范霍恩,再過幾天埃勒里會到他們家做客。
埃勒里瞥了他那彎曲在椅子上的強壯的身軀,點點頭。
「霍華德,」埃勒里說,「從來沒有人一輩子從沒想過要自殺的,但是你可以發現,大部分的人現在都好好地活著,」——霍華德看著他——「你知道你可以把秘密告訴我,但是霍華德,你用了錯誤的開場方式,自殺並不是你的問題,不要用它來吸引我的注意,」
埃勒里給了霍華德一些錢,然後送他下樓走到街上。
「是的。」
真的是邋遢。
霍華德試著回想,「廚室」、「大廳」、「鮑厄里」——在前一天晚上的樣子。
「什麼?」霍華德問。
埃勒里起身走向暖爐,再度把煙斗里的殘煙絲磕出來。然後他說:「霍華德,說實話吧。」
下大街上,有「萊特鎮記事報大樓」——大樓玻璃外還展示著報紙,還有老芬尼·貝克、佩蒂格魯房地產事物所、艾布朗冰淇淋、小劇院和路易·卡漢經理……
我必須吃東西,而且不能等,就像往常一樣。
「你要什麼都行,而且都是最好的。還需要些什麼?你可以用一整棟客房,這樣你便會有充分的隱私,而且離我很近——那裡距離主屋只有幾英尺而已。」
霍華德沖回房間里去翻牆上的日曆。
「當然。」
「不,等等,坐下,」——霍華德坐了下來——「醫生怎麼說?」
「當然爸爸找了所有他能找到的醫生來看我,可是他們找不出我有半點毛病。老兄,我嚇死了,我沒騙你。」
他打輸了還是贏了呢?
霍華德受傷的臉上,所有的東西都繃緊得變成藍色。
也許我沒有殺人,他高興起來。
「請便。」
這一次,埃米琳·杜普雷會不會邀請他在黃昏的冷風中討論藝術?
他又笑了。
「中間隔了多少時間?」
「你一定也做了血糖測試?」
一切都在搖晃著,他有暈船的感覺。
這個發現像噴濺的海水使他漸漸清醒。
「要瞞著老爸將會很困難,他剛剛才在電話里告訴我,『是你該決定請位保鏢的時候了。』他是開玩笑說的,但是爸爸很聰明的,埃勒里,我敢打賭他已經猜到你來的目的了。」
現在又發生了范霍恩這檔事兒……
他知道的其實並不多,而且大多已被戰爭、海洋和十年的歲月搞得模模糊糊。他們是在巴黎的于契特路和聖米歇爾大街交接處的街角一家餐廳里的陽台上認識的。
如果我是迷信的人,他想,我會說那是「命中注定」。
「這個紅番,他就坐在這地方,背靠著那小黏土墩,你看……」
「而且,我正在寫一部小說……」
「霍華德。」
「戰爭?」霍華德抬起眼睛看他,很意外的樣子。
「為什麼這麼激動?」
「催眠?我想做過吧。你知道嗎,埃勒里,他們用一些小詭計把你催眠,然後在把你弄醒之前,叫你忘記自己曾經被催眠,所以醒來時你還以為自己剛剛只是睡了一覺而已,」霍華德不自然地笑了笑,「我知道我不是個很好的催眠對象,所以我相信就算他們催眠我,頂多是一兩次,而且效果不好,因為我不合作。」
他在第一次謎一樣的時空之旅過後,開始寫航海記錄,每天晚上,他會向自己報告,以便讓他能搞清楚自己的存在。當他回憶過去的許多神秘旅程時,這本記錄為他提供了許多寶貴的航行資料。不過,那是本奇特的航海記錄,只有在船靠岸時才有記載,當他在大海中的漫長的航行期間,記錄上都是空白的一頁頁。
他迅速地衝出走廊。
如果一切依舊不變,他可以在這忘卻時空的安詳夜晚一直地搖晃下去。可是,一切並非不變:天空越來越近,星星也往下墜落。奇怪,往下掉的星星不但沒有越來越大,反而越縮越小。搖晃的感覺也不對,他漸漸感覺到自己在使力,忽然,他想到,也許不是船在晃,而是我自己在搖。
「當然,這個當然。」霍華德很高興,差點兒沒蹦起來。
霍華德看著地毯。
埃勒里覺得,霍華德的聲音和他的一樣輕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