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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第二日

「我沒告訴你嗎?對不起,親愛的,沃爾弗特會晚點回來,我們不用等他。」
霍華德停下來,看看他父親,然後站起來,接著又坐下。最後,他站起來衝出飯廳。
埃勒里實在很喜歡她。
「不須道歉,霍華德,你做得很好。」
「你覺得呢?」
「你聽聽……」霍華德低聲說。
埃勒里離開主屋回客房去時已經是過了午夜。
「兒子啊,沃爾弗特是個完美主義者……」
「什麼?」
前一刻她還在那裡,下一刻她就消失了。
埃勒里曾經見過荷米歐妮·萊特用她的高貴徵服一屋子的人,但是和莎麗比起來,荷米歐妮只能算是個粗鄙的女人。
「失憶症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可怕。」
「抱歉,」埃勒里趕忙說,「你剛才說什麼?」
那大理石還是溫的。
不論從哪個角度來看,他都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所有和他有關的特徵都是特大的——他的身軀、他的談吐、他的姿態。這棟大房子不再讓人覺得太大,他填滿了這棟房子,或者說,這房子是照著他的尺寸而建的。
當他發現,在主屋大廳里等他的不是霍華德而是莎麗時,他並不感到意外。
「真了不起!」霍華德插嘴道。
「我跟你說過我是你的書迷。」迪德里希·范霍恩說。
「別傻了,我自己也不是什麼模範生,尤其是當我在工作的時候,也許不到三天,你就會要我滾蛋了。不管霍華德在做什麼,我都很感激,因為,他讓我有更多機會和你單獨在一起。」
「我們已經做了很多嘗試,」她一下子變得很悲傷,而且無意掩飾這點,「不過醫生們都說他是個充滿敵意的病人……」
「如果不是他這麼大了,我一定拿柏油澆他,」范霍恩吼道,「親愛的,我想奎因先生一定也餓扁了,至少我是,晚餐準備好了嗎?」
埃勒里繼續說:「霍華德,一切都還好吧?」
「你坐在這兒別動,再喝一杯雞尾酒,」莎麗說,同時吻了一下她丈夫的額頭,「牛排很貴的。」
「別傻了,」莎麗生氣地說,「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的自卑情結堆起來有一里長。而你,很聰明,」莎麗猶豫了一下,然後笑著說,「埃勒里。」
「我對海特和福克斯的案子追蹤得很仔細。」
迪德里希正透過雪茄冒出的煙看著他。埃勒里很有禮貌地跟他對看著,然後迪德里希笑了。
他弟弟哼了一聲。
「我真想見見他。」
「雖然是這樣,迪茲,我相信一定會有效的!」莎麗低聲地說,「你有沒有看到霍華德的表情?」
「出於公正,我必須為霍華德澄清,」埃勒里說,「霍華德的確鄭重地提起過你,只是我自己沒有想到……」
那是一個人形的東西,被一塊布——或是一件披風——被蓋著。從豐|滿的兩腿來判斷,那是一個女人的身形。
霍華德像狗吠似地叫了一聲,大家都笑了。
霍華德笑起來。
「霍華德,在巴黎的時候我已經看過你不少作品,我知道你是相當有才華的,十年來你也無法改變成為藝術家的命運。不過,讓我們先假設,你一點也不優秀,我們可以坦白地說,贊助制度的最大問題,在於藝術的創作經常要依賴於贊助者的興緻。但是話說回來,只要贊助者有興緻,結果總是好的。」
莎麗說:「什麼,霍華德,你在聽我們說話嗎?來,我幫你倒杯咖啡。」
「家長主義的方式?」
不知怎麼回事,霍華德失憶症的話題,再也沒有被提起。
他對埃勒里投去冷峻的、鳥類的一瞥。
這個人的哥哥散發出甜蜜和溫暖,但他自己卻散發著尖酸,而且是很小氣地散發出來。埃勒里有一種好笑的想法:這個人可能被允許看過地獄一眼。他想做出一個微笑,而他那張拉長的臉卻扭曲著,顯出狐狸似的嘴唇,還有馬似的一副牙齒。他也向埃勒里伸出手來,一隻骨瘦如柴的手。
埃勒里一直等到大門關上,才穿過門廊,慢慢的繞過星光閃爍的游泳池,走回客房。
「別在我面前裝,沒什麼發生嗎?」
「我完全相信,霍華德自己就長得像個希臘神一樣。」
「應該會有阿波羅吧,不是嗎?」迪德里希一本正經地說,「就是太陽神啊?」
今天和今晚,究竟是什麼事情困擾著霍華德呢?答案一定不是失憶症,而是一件新的、或有了新發展的舊事,而且是在最近兩天發生的。有哪些人牽涉在內呢?迪德里希?莎麗?沃爾弗特?還是埃勒里還沒見過的人?
接著,右邊窗戶里的燈光亮起來;又過了五分鐘,那窗戶也跟著進入黑暗——霍華德應該已經睡了。
「范霍恩先生,你應該成為一位作家的。」
「『幸運波利街』,波利街!」
「還沒有這個榮幸。」
他看著她:「那麼,它的美麗壯觀就恰到好處了。」
「你走了以後。」
「嗯,應該說,他的繼母。」
「但是,爸爸,」霍華德困惑地說,「你怎麼會牽扯進這件事情的?」
「不,我真的是這樣認為,親愛的。」他先生反駁道。
「兒子,你叔叔沒有被徵召是因為他的胸不好。」
埃勒里正準備弄滅煙斗睡覺。當他的手停在空中,突然,每一塊肌肉都因警覺而僵住了。
「然後?」
「這麼說,我的任務是陪著你到你睡著為止,這簡單多了,白天我在這邊一個可以看得到大門口的地方工作,晚上我等確定你進入夢鄉后再睡。那是你的卧室嗎?那個頂樓亮著燈的房間?」
從窗外望出去,綠色的地毯邊是萊特鎮。
顯然迪德里希和莎麗已經睡了,因為整個主屋的二樓都已經熄了燈。過了一會兒,霍華德工作室里的燈也滅了。
「也許我會的,」她頓了一下,「我有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可以告訴你一些事情……」她突然又停下來。他沒說話。最後,莎麗用一種完全不同的語氣說,「我剛要說的是……在我們到家以前,我要跟你談談有關霍華德的事。」
不快樂而且困惑——是的,埃勒里心想,而且也很危險。沃爾弗特敵視迪德里希的兒子、敵視迪德里希的妻子,埃勒里甚至覺得他敵視迪德里希。有趣的是他對這三個人有著不同的敵視方式:他對霍華德不理睬、對莎麗安撫、對迪德里希服從,看起來像是他瞧不起他的侄兒、忌妒他的嫂嫂、害怕和憎恨他的哥哥、而且,他是個粗魯的人:他沒有為了遲到向莎麗道歉、像野獸般狼吞虎咽、兩肘以挑戰性的姿態支在桌子上;他只對著迪德里希一個人說話,就像沒有別人在場一樣。
她的眼光回到馬路上,他發現她的臉頰泛起一陣粉紅。
「總之,奎因先生,當我在國外時,沃爾弗特從波士頓來幫我打點一切,還有……」
「而且是不知羞恥。沒辦法,莎麗,那是我的另一個本性,窺視者湯姆的靈魂附在我身上。」
埃勒里了解,他所說的「現在」,語帶雙關地指這座位於諾斯北山丘路上的「鷹巢」,以及——埃勒里開始發現——范霍恩在萊特鎮富豪社會中的主導地位。當迪德里希繼續往下說,埃勒里越來越肯定自己的發現。很顯然的,范霍恩家族擁有伐木場、鋸木廠、機械商店、黃麻纖維廠、斯洛克姆的紙廠和其他十幾家遍布全國的工廠。另外,兩兄弟還控制了「萊特鎮電力公司」和「萊特鎮國家銀行」——這是約翰去世后的最新發展。迪德里希最近也買下了弗蘭克·勞埃德的《記事報》,並且改革這家報社,成為州政壇上的一股新勢力。范霍恩家族財富的增長,看來是在世界大戰之前不久、大戰發生之時和之後開始的。
「什麼怎麼樣,霍華德?」
終於,霍華德開口了:「埃勒里,你覺得怎樣?」
「他的確是,當我要激怒他,就說他是我所見過全世界最丑的英俊男人。」
霍華德望著他的父親:「為什麼?那可是很大一筆數目啊。」
「這間小屋是我爸爸自己設計的。」
「親愛的,我本來以為下午一切都準備妥當了,但是她說沒有蘑菇,她拒絕為奎因先生準備牛排,而現在,那些蘑菇沒有送來……」
沃爾弗特站起來,打了個隔,然後離開飯廳。
最後,霍華德笑了:「你的話里有些問題,但是我實在想不出是哪裡出了問題。不管怎樣,聽起來還不錯,我會記得的,」然後,他用另一種語氣對埃勒里說,「謝謝你。」他轉身回到屋子裡。
「總數是四十八萬七千元。」沃爾弗特·范霍恩介面道。他丟下叉子。
當他正準備叫人時,一縷月光照向泳池和花園。雲朵移開,露出了月亮。
「謝……謝,我常說話不當……」
「一點也不,大部分的內頁都是裁過的。」
「霍華德。」
「讓我把話說完好嗎?」迪德里希用寵愛的口吻說,「奎因先生,我弟弟是那種期望別人完全服從他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比他底下所有人還努力……」
客房是一棟石砌的美麗建築,建在一片紫色的桐木林中,和主屋之間隔著一個圓形的游泳池,池邊大理石鋪成的地板上,有洋傘桌、椅子和一個流動吧櫃。
從星期二到今天,一定發生了一些事情,而且,是非常嚴重的事。霍華德顯然不想讓埃勒里知道這件事。
他確定,沒有人從屋子裡出來九-九-藏-書,所以不可能是霍華德。
「你好可愛,」她說,一邊笑著,「其實,當你住進去之後,它就變得沒那麼大了。」
「那你就知道我的意思了,她們是一個『委員會』——要加引號的,她們弄了個『提案』,也要加引號,選了個『負責人』,然後就要把萊特鎮建立成『鄉村文化』的中心。只是,她們忘記了,一所美術博物館還是需要麵包等等其他東西的。」
「開的這葯可真昂貴。」迪德里希也笑了。
他伸出手,向下摸去。
「我們受夠了和城裡最窮的人為伍,沃爾弗特在艾摩斯·布魯菲的飼料店找到一份工作,我不想在艾摩斯或其他的商店裡工作,所以我參加了公路工程隊。」
「嗯……天神,朱庇特……」霍華德看看四周,他顯然還在迷亂中,「誰有鉛筆?」
「朱諾,天後……」
「啊,你不用說,」她音色優美地說,「這種打扮很不入流,是嗎?」
「維納斯——伏爾甘——密涅瓦——」
「霍華德說你人很好,你難道不知道你是個名人嗎,奎因先生?迪德里希有你所有的作品——我先生說,你是全世界最好的偵探小說作家——不過,我已經偷偷地迷上你好多年了。有一次我看見你和帕特麗夏·萊特一起,坐著她的敞篷車經過下村,當時我心想,她是全美國最幸運的女孩——奎因先生,那是你的行李嗎?」
「你贏了,我不會要你說出什麼秘密,但我還是要確保我是萊特鎮『最忠實的奎因迷』的權利。」
「是我說的,」她又露出她那奇特的笑容,「我們兩人都沒錯,確實如此我說好過頭了。不是因為它俗,而是因為它太像迪茲:所有東西都有完美的品味,而且都是超大級的。迪茲從來不用按一般的標準做事。」
「應該說是自私。我希望能夠向別人炫耀,你這本書是在范霍恩家裡寫的。奎因先生,如果我們打擾到你,你無法寫出一本好書,那我就沒有什麼好炫耀的了,你明白了吧?」
終於,埃勒里找到見面以來的第一個機會,他說:「噢,對了,那天霍華德告訴我他所發生的失憶經歷以及這個問題對他造成的困擾。我個人認為,不必為這件事過度緊張。不過,話說回來,范霍恩先生,你知道是什麼原因造成霍華德失憶症的發生嗎?」
「或是你自己變大了。」
「老天見諒,」埃勒里說,「我剛剛在想你。」
霍華德從來沒提起過他有個妹妹,他媽的!而且還是個美麗的妹妹,如果是眼前這位的話。
「是的,雖然我走過死陰的幽谷……」
不管這是什麼場合,那都是個令人滿意的開始,埃勒里坐在莎麗·范霍思身邊,覺得自己非常重要、非常男人,而且非常忌妒老范霍恩。
「別開玩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覺得怎樣了?」
「你剛剛心裏想的事情啊,這一切不是很完美嗎。」
「就算你的作品並不太好,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接受這項任務,你爸爸就不會提供這筆錢,一個藝術博物館的夢想就不會成真?當然,這很殘酷,但我們本來就是活在一個殘酷的世界。因為你,萊特鎮才可能出現一個重要的文化場所,那是值得去努力爭取的。我希望這些話不會讓你聽著不舒服,霍華德,但我必須說的是:你的任務是盡你所能地雕出你最成功的作品,這不僅僅是為了你自己或你父親,更重要地是為了這個社區。如果你完成這項很好的工作,那麼,你的才華將為這所博物館帶來與眾不同的本黏土特色。」
「可是我記得,孩子,那也就是我所提的條件。除了要有那些設計外,雕刻神像的人,還必須是那位署名『霍華德·H·范霍恩』的藝術家。」
「我們當然經過城裡了,你剛剛在想什麼?噢,我知道了,你在想你的小說。」
傳教士范霍恩的家族,從此留在萊特鎮。
「奎因先生?」
迪德里希·范霍恩很快走下樓來,他伸著一隻手喊了一聲「哈羅!」像要撞開整個世界。
「噢,迪茲!」莎麗吸了一口氣。
「我說過嗎?我不記得了。」
「你是說,萬一我又發生失憶……」
「反動的保守主義者。」霍華德糾正說。
「我這麼年輕?」
「是的。」
迪德里希滿意地點點頭,抽了一口雪茄:「對了,還有件事,只是要向你保證,你在這裏將不會受到打擾,我要你把這裏當做是你自己的家,請一點也不要見外。如果你不想和我們一起吃飯,只要隨時告訴莎麗一聲,她會叫勞拉或艾琳到客房為你準備餐點。我們有四部車子,如果你要出門——不管是避開我們、去公共圖書館、或是純粹兜風——你高興用哪一輛都行。」
「是這樣的:我敢打賭,傑西卡·福克斯也不是自殺,她是被謀殺的,奎因先生,你已經證實這點,你甚至已經證明誰是兇手……我想……而你故意保留真相,我猜,應該也是為了相同的原因。」
「好啦,迪德里希,你看,搞出麻煩來了吧。我猜,現在你得要我來幫你解決問題了。」
接下來的話題都在談埃勒里的小說,很令埃勒里受寵,但是卻沒什麼幫助。
「你真的喜歡嗎?不過,在我丈夫下來之前,我帶你到處看看。」
那裡有同樣的草地,同樣的山丘,同樣的天空。
他熄掉客房裡的燈,出來坐在走廊上,在黑暗中坐著抽他的煙斗。
「你是說我像你?」霍華德說。
「我想是的。」
「想必,作為一個從書中所獲甚少的人,你倒是花了不少心思在收集這些書。」埃勒里說。
「你一直望著萊特鎮,可能,你希望我停止在你耳邊嘰嘰喳喳?」
碎石路上投有太多馬糞,車站周圍的老舊房子也己經不見了,那排店屋牆上的格子圖案形成壁畫上特殊的舞姿,那家有霓虹燈的打鐵鋪現在己經變成有霓虹燈的車庫了,菲力餐館過去曾在「萊特鎮拖車公司」報廢的電車裡,現在有了全新的面貌——淡黃色的牆,搭配著藍色的布篷;通過站長辦公室敞開的走廊望去,蓋比·華倫圓禿的頂端閃爍著歡迎的光芒。彷彿一個他見過的小孩,正穿著同一條藍色牛仔褲,那雙同樣骯髒的腳,坐在車站屋檐下一輛他以前也見過的生鏽的手推車上,嚼著同一塊口香糖,同樣冷漠空虛的樣子。周圍的鄉村景觀,在輪廓上可以說完全沒有改變,不同的只是顏色而已。
完全地消失了。
他們並肩站著抽煙,兩人都沒說話。
正當她徐步而行、緩緩走過黏土地時,她也發出聲音。這聲音微弱而模糊,像風中飄浮的低語聲。
「這也是你迷人之處。」
「到了,埃勒里。」
「他又不是一星期只賺15塊錢,」霍華德說,「賺得比別人多,當然要比別人努力。」
埃勒里突然發現,這是自己曾經經驗過的一幕——坐在萊特鎮的夜晚之中,思索一個和萊特鎮有關的謎團:「勞拉·萊特和帕特麗夏·萊特走了之後,他在海特家走廊上徘徊的那個晚上……坐在塔爾博特·福克斯家走廊上滑動的鞦韆里的那個夜晚……都是在山丘路的那一邊,在比這邊更黑的黑暗中。埃勒里的牙齒像在咬著什麼東西,這……這就像是要把黑暗咬一口下來。」
「拜託,當然是要你留下來。」
「好過頭了。」
先前,在抵達主屋大門口時,埃勒里很仔細地觀察到,霍華德和莎麗之間有關係緊張的跡象,例如霍華德突兀的興奮表現、以及他努力在埃勒裏面前裝出很自然地和莎麗講話,還有他不斷逃避眼神的接觸,更是內心矛盾的明顯表現。身為女人,莎麗就謹慎多了,但是埃勒里相信,她一定感覺得出霍華德對她的敵意。這讓埃勒里想到:如果她是那種女人,她會從另一個完全不相干的男人身上尋求解脫。她是不是那種女人呢?
迪德里希笑了笑。
「絕不可能,我告訴你,我是個奎因專家,需要我告訴你,你所做的事情嗎?」
「每一件事都有前因。沃爾弗特很有抱負,他晚上上課,念簿記、工商管理和金融的函授課程。我也很有抱負,不過方法不一樣,我必須出去和別人打交道。我也從書上學到不少,也抓緊機會看書,到現在還是。但話說回來,奎因先生,除了技術書籍之外,我從我爸爸的聖經、莎士比亞和一些有關人類心靈研究的著作裏面,我沒有發現哪怕是隻言片語是可以讓我運用到實際生活上來的,如果書本不能在實際生活中帶來幫助,那又念它幹嘛呢?」
她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你真會說話。」
「我想先保密,親愛的,而且我也不能確定她們會不會接受我所提的要求。」
「我在想,」埃勒里微笑著說,「你應該去申請一張醫師執照。」
「正好相反,」埃勒里說,「霍華德,她讓我瘋狂。」
淺色的部分有東西在動,在水池那邊的花園裡,就在鬼魅似的藍色雲杉旁不遠。
「都是莎麗裁的。」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奎因先生,」主人說,「當霍華德對我說,他已經邀請你上我這兒來——同時寫小說——我就像個小孩似的興奮。我看過你所寫過的每一本書,我從報紙上追蹤你的事迹,而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在你九*九*藏*書兩次到訪萊特鎮的時候和你見一面。第一次——當你住在萊特家時,我正在華盛頓忙著尋找武器訂單,第二次你來——為了福克斯那件事——我也是在華盛頓,不過是因為——算了,那不重要,總之,我想那如果不叫做|愛國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
埃勒里真的很喜歡莎麗。
「這可是件大事兒,」霍華德突然介面,「已經進行幾個月了,埃勒里。是一幫專愛說長道短的老太婆:馬丁太太、麥肯齊太太,尤其是……」
霍華德一臉蒼白。
萊特鎮本來只是這位傳教士救世之途上的一站而已,但是,「他還在這裏,」迪德里希說,「就葬在雙子山墓園,他是在下村一次祈禱會上中風過世的。」
是黑夜變的戲法兒吧。那兒也許什麼都沒有。他剛剛所「聽到」的,也許只是他頭腦中某種深層的種族記憶的迴響。說到雕像……那依舊漆黑的大房子……集中精神思考……自我催眠……因為他是埃勒里,他摸索著正繞過泳池,朝那現在看不到的花園椅走去。
「迪茲?拜託,這件衣服是他為我做的。」
「這是我們家常鬧的笑話,」她有點受傷害的樣子,「久仰大名,奎因先生,我無法抗拒地希望你不嫌棄我們。」
「這麼說來,任何一個作者都會不計一切報答像你這樣的人。我可以為你殺什麼人嗎?」
「什麼問題,沃爾弗特?」
「而且都是我看過的。」
埃勒里口裡含著雪茄,手上拿著一杯白蘭地,在這間極有氣派的書房裡踱著、瀏覽著。而主人則坐在一張大皮椅深處,帶著嘲弄的神情看著他。
埃勒里坐了很久。霍華德不會那麼容易入睡的。
「霍華德,你還記得最早知道要建這座博物館時,你說過什麼話嗎?你說理想的建築設計,應該在整棟建築的前面,設計一些三角飾或帶飾什麼的,然後在裏面擺一些和真人一樣大小的古典神像。」
「看來這就是我們家霍華德那位有名的朋友了。」沃爾弗特說。他的聲音帶著刻薄,他說「我們家霍華德」時的語氣,使得他和霍華德之間的裂痕,更加無法彌補,他說「有名」時帶著輕蔑,說到「朋友」兩個字時,甚至帶著一種色情的意味。
隨即她便消失了。
「有一些有關莎麗的事,」迪德里希很認真地說,「只有敏銳的人看得出來……來,讓我為你再添杯酒。」
「騙你?」
「那麼如果這不是恭維……」
莎麗這時己經換了衣服。她穿著一件時髦的黑色晚裝,雪白無瑕的肩膀上,披著一件黑色薄紗——埃勒里又一次看到,她那充滿魅力的矛盾。
「印象太好了,相信我!」——莎麗笑了——「問題是,你先生會怎麼說呢?」
「霍華德,他為我們做了很多事,管理那些工廠,要知恩圖報。」
「你可以把打字機放在游泳池的旁邊,高興的話隨時可以跳下水,」霍華德說,「或者,如果你想要更隱秘的地方……跟我來。」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奎因先生。」迪茲牽著他妻子的手說。
埃勒里心想,他將會到一個「萊特鎮式」的富裕家庭,它的簡樸深深植根于傳統的家。所以,對他所看到的一切,他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不一定,要看你所保護的是誰,以及為什麼保護他。目前唯一的事實是:你做了一件你該做的事。而這事實,是個線索。」
「不,那是我工作室的一扇大窗戶,我的卧室是它右邊那間,現在黑著的。」
「有關他受到失憶症的困擾?」埃勒里愉快地說,「是的,他的確提過。」
也許事情很單純,也許,只是霍華德的失憶症,有著清晰而普通的原因,其他的都只是想象出來的。
「麥肯齊太太打電話來了嗎?」迪德里希的眼睛亮起來。
埃勒里的眼睛沒有移動:「我們到山丘路了!」他叫了起來,「怎麼這麼快就到了這裏?我們剛剛穿過城裡了嗎?」
她臉上的粉紅色更深了,他想,她一定很不自在。
「在我們到家之前,奎因先生……」
兩支鉛筆送到他面前。
「其實,住在這裏的安排有一些缺點:你住在主屋裡的頂樓,而我住在那邊的客房裡。」
沃爾弗特是他哥哥這麼多面之中的一面。
「他如果提到的話,」奎因先生禮貌地表示,「我一定是去吃午飯,所以沒聽到。為什麼他不說他有位美麗的妹妹?」
他的結論是她知道。
「我想他曾告訴過你……」
「對不起。不過,你回來的時候,不也發現他跟軍方弄了幾筆木材交易嗎?」
他又看到那奇特的笑容,但很快消失。
「你真是慷慨,范霍恩先生。」
「對不起,范霍恩太太,」埃勒里碰碰她的手說,「真的很抱歉,原諒我。」
莎麗說得沒錯:你不會用「年」來衡量他的年齡。迪德里希應該已經超過60歲了,埃勒里心想,但是他像個印第安人——讓你覺得他那頭粗硬的黑髮永遠不會變少,也不會變灰;他永遠不會老得彎下腰,也不會步履蹣跚;你會覺得他強大、重要且持久不變。只有另一種強大的力量,才有可能讓他死亡,例如閃電。
埃勒里坐在旋轉椅上,緩緩地搖轉了好一陣子。
埃勒里點點頭,說:「去睡吧。」
這棟客房一共有兩室還有一個浴室,是美國鄉村式的,有個大型的壁爐、巨大的胡桃木傢具和白色羊毛地毯。客廳里,擺著一張埃勒里所見過最美的桌子——由胡桃木和牛皮製成的帝王式大桌,配上一張高背轉椅。
當莎麗上樓找霍華德的同時,迪德里希帶埃勒里進了他的書房。
霍華德陪他走到外面門廊上,他們有幾分鐘單獨在一起。
「久仰我的大名?」
埃勒里喜歡她、不難想象,像迪德里希·范霍恩這種固執而個性鮮明的人,為什麼會愛上她。雖然他看莎麗只有二十八、九歲,但是她體形、容貌、笑聲和光彩更像是個十八歲的少女。以迪德里希的年齡,以及多年嚴肅而孤獨的生活來說,莎麗是個無法抗拒的磁場。但是,霍華德的父親,照所有的跡象來看,也是個實際的人,莎麗的年輕也許能在情感上吸引他,不過他要的是——他也知道自己要的是——妻子,而不僅僅是枕邊伴侶。埃勒里也看到,莎麗如何滿足迪德里希的要求:她的儀態優雅,她的身材不但年輕而且豐|滿,她的笑容有智慧,她的熱情似火。她有智慧,而且容易親近,埃勒里感覺到,表面上她還有所保留。她的坦白自然而可愛,像個孩子。然而,她的笑容卻帶著蒼老和悲傷。事實上,埃勒里一邊和她聊天,一邊想:莎麗的笑容是對她本人的最大的挑釁——由矛盾引起的人格中的最大矛盾。他又想,自己在哪裡見過莎麗?是在什麼時候……他研究她——正當他們坐在車上,愉快而自在的談話——越多,他越能了解,為什麼迪德里希可以毫不後悔地為了她結束單身生活。
「我要!」他幾乎沒力氣說話。
「這麼做我不是很沒面子嗎?」
「什麼?」
「妹妹?」她的頭往後仰,笑起來,「我不是霍華德的妹妹,奎因先生,我是他媽媽。」
「你不同意這種家長主義的方式吧?」
他是故意說的,一邊還用仰慕的表情望著她。
「那些蘑菇!」霍華德說,「老天,那些蘑菇——而且勞拉是你的忠實讀者,埃勒里,這真是糟糕透了。」
「奎因先生?」她在看著他。
「莎麗告訴你為什麼我沒去接站?」
這些都是客觀的、自然的、無害的事實。正當埃勒里準備放鬆心情,突然,沃爾弗特進來了。
埃勒里心想,只有不尋常的人,才能夠從下村出身,然後佔據諾斯北山丘路的山頭,最後又回到下村娶回一個妻子。
「你把我和這些偉人相比,」霍華德望著花園,「也許,因為他是我爸爸。」
他想起來,那裡有一張大理石花園椅。
「我正在仰慕和矛盾中痛苦地掙扎,」埃勒里叫道,「我應該穿正式的用餐服裝嗎?霍華德沒告訴我啊,而且,我也沒帶正式的晚宴服裝來。」
他大叫:「是誰?」
他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所以他能夠辨別深淺。那東西顯出形狀了,灰色的點、深淺不同的圓形斑點,像黑夜中的拼圖碎片。
「她們在籌集資金的過程中遇到了很大的困難。」莎麗憂鬱地望著他的先生。
「什麼?」埃勒里問。她總是令人意外。
「真謝謝你了,范霍恩先生。」
「先別走,你這小子。」
「我想這是一句粗俗的抱怨話吧。」
「更別說是普魯托——冥府之神了……」埃勒里接著說,「月神黛安娜,戰神瑪爾斯,牧神潘——」
「不,我是說真話。」
迪德里希只是輕輕笑了一下。
「你這種八十七街的斯巴達式享受,將永久地把我寵壞。霍華德,這一切太棒了,真的。」
她真的很老,老到背部像一隻生氣的貓,弓得成半圓形,她開始動了,動得有些神秘、帶著古老的色彩。
「對此我不作任何評議或勸告。」埃勒里說。
「他真的是很虔誠的,」迪德里希笑著說,「可是我還記得,當他每次開始這樣詛咒的時候,我和沃爾弗特有多害怕。他大聲地吼叫著,他的眼睛真的是紅的——是真的,我可以發誓,那又長又黑的鬍子還沾滿了口水。他常常毒打我們。他對於《舊約》的興趣比《新約》大多了,我常覺得他就像耶利米或是老約翰·布朗——當然,這樣比較也許對那兩位來說並不太公平。爸爸相信一個能被看到和感覺到的上帝——特別是能『感覺到』,一直到我長大后,我才發現,爸爸在心裏創造了一個樣子和他自己相同的上帝。」九九藏書
「別又開始說傻話了,霍華德,」莎麗很快地接著說,「你到底想雕什麼?你打算雕哪些神像?」
「那我明天就把支票寄給麥肯齊太太。」
埃勒里希望他們就此打住。
「我是說,我想可以……」
「晚安。」霍華德用很奇怪的聲音說。
這是棟令人恨——或愛——的大房子。
「你是范霍恩夫人?」埃勒里叫了起來。
那人一定是早就在那裡了——從他和霍華德站在門廊聊天到他一個人坐在屋前抽煙、思索——那個人都在那裡。
「我也是說真話。」
但是莎麗說:「迪茲剛剛回來,正興奮地在樓上洗澡,你要先喝點雞尾酒嗎,埃勒里?」
剎那間,兒子、妻子和房子自動組合起來,圍繞范霍恩重新成形、協調與整合。
「對金錢很在意……」
「也許吧。我從來沒有告訴迪茲,剛開始住進來的時候,我有多麼害怕、多麼不知所措,你知道嗎,我本來是住在下村的。」
「更別說考慮家人的心情了。」霍華德補充說。
「還沒有呢。」迪德里希只是微笑,沃爾弗特瘦瘦的手腕繼續擺動。
「我可以!」霍華德說,「我可以!」
「她們昨天來找我,」迪德里希說,「告訴我整個籌款活動一無所獲,我答應幫她們填補赤字,不過,有個條件。」
「你真是討人喜歡,噢,霍華德來了。」
但莎麗說:「和我單獨一起?哦,親愛的,我懷疑這可能不會持續太久。」她笑意盎然。
「好?當然!」
「霍華德!」迪德里希說。
女孩很驚訝的樣子:「我覺得真糟糕,霍華德沒有跟你提過我嗎?」
范霍恩為她蓋了這棟豪宅,而她卻是來自下村……
「藝術博物館?」埃勒里問,「萊特鎮什麼時候有了家藝術博物館,范霍恩先生?」
「先別告訴我,」埃勒里笑著說道,「尤其是埃米琳·杜普雷?」
「迪茲心裏不是真的這樣想的。」莎麗說。
「那何不過來和我一起睡呢?這裏整個頂樓都是我的……」
這是個必須拒絕的邀請,埃勒里答道:「謝謝你,不過我還是等范霍恩先生來了再喝。這房子真是不錯。」
「他把別人當奴隸。」
「指向哪裡的線索,范霍恩先生?」
迪德里希笑著說:「那你就儘管插足吧。」
霍華德在發抖。莎麗替他重新倒了杯咖啡。
「我已經告訴埃勒里,霍華德對醫生們有多不合作。」莎麗對她先生說。
「怎麼啦,霍華德——」埃勒里問,「這是某種社會意識的覺醒嗎?自從於契特街之後,你變了。」
「我不知道,我曾經為了這件事努力想了好幾年,但是卻沒有結果。我總是會被懷疑和神秘所困擾,我想這也就是我總是被這類事情所強烈吸引的原因。」
「晚安,霍華德。」
「你不要想象迪茲是好幾十歲的人,他高大強壯而且年輕得很,還有,」莎麗帶著幾分挑戰的口氣說,「英俊。」
「這不就回答你的問題了嗎?事情就是這樣,而我無法另作解釋。」
「還有尼普頓,」莎麗叫出來,「海神。」
「你是說,假如我能雕出好作品的話……」
「有關霍華德?」
「還需要我留下來嗎?」
「兒子,夠了,」迪德里希說,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樣子,但霍華德還是扁起嘴,不再說了,「不過,沃爾弗特做得很好,奎因先生,在那次之後我們一家人很自然地守在一起。我們在1929年那次大蕭條中也遭了殃,但我們一起合力讓公司重新站起來,這一站,就到了現在。」
埃勒里回到客房,點亮了燈,翻找他的行李箱,找到手電筒,很快地回到花園裡。
霍華德有點晃動,但是沒有說話。
「我實在不願意說我的客人是個睜眼說瞎話的騙子,」迪德里希笑了出來,「但你的確破了羅斯瑪麗·海特的凶殺案,那不是年輕的吉姆乾的,雖然他的確在諾拉的葬禮上玩了一回愚蠢地逃跑的特技表演,並開走那報社女記者的車子——她叫什麼名字來著?你是在保護某人,奎因先生,你故意背了黑鍋。」
「你一定見過許多這樣的奇怪事情,埃勒里,你真以為這根本用不著擔心嗎?我是說……真的嗎?」
接著他看到車門上的燙金字:D·范霍恩。
霍華德直了直他那不需要弄直的脖子:「你為什麼這樣問?我告訴過你我從來不……」
就在埃勒里大笑的同時,莎麗走了進來,還推著靦腆的霍華德。霍華德捧著一堆參考書,他那張受傷的臉又有了生氣。
月亮嬌羞地沒人入門廊上空的黑暗之中。不過,已經有人將客房內的燈打開,燈光伸入花園,像女人的手指在撥弄自己的頭髮;風在看不見的樹上吹著哨子,天空的星星在抖動,彷彿覺得冷。
「他不可能參加的。」霍華德用一個既沒有參戰、也沒有不參戰的人的刻薄口氣說道。
「這是我所見過最美麗的地方。」埃勒里誠懇地說。
埃勒里想,莎麗·范霍恩知不知道?
他們的車子拐出諾斯北山丘路,穿過兩座大理石柱子之間,滑過一條整齊的私人道路,兩旁還有寬大的義大利柏樹,還有埃勒里所見過最美的英國杉。走過繽紛的灌木林,連埃勒里那雙對園藝外行的眼睛,也能看出這比較像是富有人家的栽培,而不是大自然的偶然傑作。這條小路迴旋而上,經過花園和別墅,最後在山頂上抵達一棟巨大的摩登房子。
「嗯,差不多是這樣。」
「你是不是覺得,」埃勒里問,「如果你不是迪德里希·范霍恩的兒子,你就不會得到這任務?」
「爸爸,你自己很清楚,要不是有你壓在他上面,他一定會搞那個加速系統、聘用商業間諜、趕走資深員工、開除那些敢於抗命的人……」
霍華德和莎麗之間的緊張關係可能是其中一部分。但是還有別的壓力,在霍華德和他那不可愛的叔叔之間,或者,是更久以前的壓力,愛的壓力,在霍華德和他爸爸之間。
南邊,萊特鎮的市區擁抱著他們剛剛經過的山谷,一堆堆玩具似的建築物,緩緩吐出炊煙;北方,是一片紅木林;向西看去,市區之外是一片廣闊的農田,向南延伸,為萊特鎮帶來鄉村的景色。
「一點也不,你可以問莎麗,」迪德里希微笑說,「順便說一句,這兩件案子中,也許你騙了不少萊特鎮的人,但是你騙不了我。」
當他們駛離車站,莎麗說:「霍華德的臉傷得非常厲害,要他開車進城他會更難過,所以我要他留在家裡。早知道我就叫他來了!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沒提過我。」
「爸爸買了一座博物館讓我做雕塑。」
但霍華德沒有離開,他稍微轉身,他的臉現在在暗處。
「吝嗇得要死。」
「真希望我知道,」迪德里希用他的大手拍拍兒子的膝蓋,「這孩子是個難纏的病人,奎因先生。」
「兩件案子我都失敗了。」
霍華德沒有說話。
「我?噢,拜託,霍華德並沒有要我小心你的這一點。」
埃勒里愉快地說:「我想,由你來告訴我,莎麗。」
「你懷疑?」埃勒里低聲應道,回了她一個笑臉。
「我在二十四歲時,有了自己的道路工程公司,二十八歲我擁有下大街的兩項產業,而且買下老勞埃德——弗蘭克·勞埃德的爺爺——的木材場,那時候,沃爾弗特已經在波士頓一家股票經紀機構工作了。接著發生了世界大戰,我在法國待了十七個月,大部分時間——現在我回想起來——都是爛泥和虱子。沃爾弗特並沒有參加戰爭……」
走出去的時候,莎麗看了霍華德一眼。
他找到她在月光消失前走進去的那片灌木林。
「你在懷疑我的一些事情?」
他看著她,猜想他的話觸碰到她哪根神經,她心煩意亂到極點,有一度他還笨得擔心她會哭。
埃勒里轉頭看到一輛漂亮的旅行轎車在他旁邊,車后還有一位面帶微笑的女孩。
「好個破壞罷工的人。」霍華德說。
「當然,」他父親接著說,「如果你不想要這份工作……」
「不可否認的,他是商場上很難被擊敗的對手,但這不是罪過……」
她不見了,而且到處都找不到答案。他花了半小時,仔細地搜索著。
「我不了解的是,在福克斯的案子里——以及在海特的案子里,事實真相究竟是什麼?兩件案子中的所有角色我都認識,而我敢保證,這些人當中,沒有一個是那種會殺人放火的人。」
而莎麗竟然來自波利街!如果迪德里希不是個偉大的雕塑家,像他兒子塑造黏黏土般塑造血肉和靈魂,那麼莎麗一定是只神奇的變色龍,她那神秘的自然本能使她能隨著周圍九_九_藏_書環境的變化而改變身上的顏色。
「我本來在擔心他沒有說,」車子正準備要上坡,她的眼睛注視著前方,「當然,霍華德的爸爸和我都不太多談這件事,對霍華德來說,我是說……埃勒里,我們被他嚇壞了。」
他的眼睛再作調節之後,埃勒里看見那東西了。
莎麗很快地離開,迪德里希繼續和埃勒里聊天。
下村是許多工廠坐落的地區。在那裡,雖然有幾座不成樣子的磚造屋子,但是大部分的人都住在簡陋不堪的房子里,破爛、擁擠,連門都殘缺不全,偶然,你會在這裏看到一間乾淨而結實的房子,但是,那隻能是偶爾一見。穿過下村的是威洛河,所謂的「河」,其實只是一條流著泛黃色工廠廢水的水溝。住在這裏的大多是外國移民:波蘭人、法裔加拿大人、義大利人、六家猶太人以及九個黑人家庭。這裏聚集了妓院和酒廠,每到星期六晚上,萊特鎮的警車必須不停地在這些髒亂的街道上巡邏。
「已經有人這樣說我了,霍華德,而且很多。」
「嗯,的確是的。」埃勒里笑著回答。
為什麼霍華德卻沒什麼特別的事迹呢?
「我告訴你他做了什麼事,」沃爾弗特說,嘴裏還含著東西,「他向她們保證,要幫她們填補所有的赤字。」
這間屋子非常漂亮。這裏所有的屋子都很漂亮。所有高大寬敞的房間都是為了尊貴生活而設計,傢具擺設也符合英雄品味。設計這個房子的人一定鍾愛原木的飽滿質感,對於牆壁的流線和壁爐的氣息,也有超凡的感覺,而且,設計者善於配置簡單的顏色,使窗外和窗內的景緻協調……這是一棟為偉大人物而設計的房子。不過,埃勒里發現更棒的是這棟房子的女主人。她完美地從下村搬進這棟完美的房子,就像她生下來就應該住這房子一樣。
「你不知道他有多麼想見你。好啦……」
「噢,親愛的,你又做了一件偉大的事了。」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
「不,其實,我想不起有哪一次是在我睡覺時發生的。」
「在樓上,他的工作室里,」莎麗做了個表情,「霍華德又鬧情緒了。每當這種時候,我會要他上去他自己的地盤裡,像個被寵壞的小孩。這裏的整個頂樓都是他的,他可以在上面發脾氣發到他滿意為止,」她輕聲地說,「對於霍華德的行為舉止,恐怕你要多多包涵了。」
「那就快去睡吧,小鬼,難道你不知道你如果不睡,我也跟著不能睡嗎?」
「你是說真的?」她大吃一驚。
「原來如此。」埃勒里喃喃自語著坐上旋轉椅,「可以在這裏寫嗎?」
和他的身體一樣,迪德里希的聲音也很洪亮、深沉而性感。他不但用聲音說話,也用身體說話,兩者形成一股說不出來的旋律,深深吸引著和他說話的人,想避開他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我在想,范霍恩先生一定是萊特鎮最令人羡慕的丈夫。」
「好了,不過,我在等沃爾弗特。」
他的兒子跟在身後,拖著腳步走下來。
「很難。」
他和埃勒里握手,迅速用長長的手臂攬著他的妻子,倒雞尾酒,吩咐霍華德去點燃壁爐,然後坐在最大的一張椅子上,一條腿搭在胳膊上——迪德里希·范霍恩做的每一件事、說的每一句話,都顯得那麼重要而無可逃避。原因很簡單,這位主人在他自己的屋子裡,他不用刻意地製造焦點,他自己就是焦點了。
「我沒有那樣說。」
那沉入黑暗裡的大房子正靜靜地面對著他——黑暗而巨大。
過了一會兒,他認出來了,那是聖·高登的雕塑作品「死亡」:一個坐著的女人,穿著繃帶似的服裝,連頭也被包著,臉在暗處,只有一隻手臂露出來,托著腮。
霍華德衝上來和埃勒里握手,用力得像要把他的手捏碎,然後,搶過埃勒里的皮箱:「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莎麗,你對他做了什麼,綁架他嗎?」
——那邊有東西在移動。
霍華德呢?
「我們和他們並不常見面——他們是屬於山丘區街那邊的人。你該知道,我想,老萊特先生已經過世了?」
「范霍恩先生,我實在受寵若驚,你竟然有我全部的作品!」
「哦?對了,還有件事,范霍恩先生,今天下午我答應你太太,要告訴你我深深地喜歡上她了。」
「霍華德和他叔叔處得不太好,」迪德里希不自然地笑著說,「我一直告訴我兒子,他不理解他叔叔,沃爾弗特是個保守主義者……」
「天啊,真是糟糕,埃勒里,我不能招呼你了,霍華德會帶你到客房去。那裡一切都是我親手準備的,不過,如果你找不到你需要的東西,屋子裡的客廳有一部對話機,是和主屋的廚房連線的。噢,我得走了。」
那是四十九年前了,他們的父親是個傳教士,不斷地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沒完沒了地呼喊著對罪人的詛咒。
「你和我一樣,」埃勒里說,「喜歡錯綜複雜的事情。不過,請繼續說。」
「我想,」莎麗說,「你捐了錢是嗎,迪茲?」
「這是他為我而建的,埃勒里。」
「我只是想知道你怎麼想。」
「約翰?是的,我非常喜歡他,我來這裏,該去看看荷米歐妮·萊特……」
但是裏面什麼也沒有。
「也許是上次被打傷后的反應,」霍華德很快地轉身,「那邊是卧房和浴室,這裡有一部標準的打字機,攜帶型的,在那邊的角落,你要的紙張、鉛筆、色帶、威士忌……」
「一個典型的有錢人的圖書館,是嗎?」主人淡淡地說。
「或是你覺得自己不夠資格……」
「你剛剛才說他很英俊……」
高大的書架上擺著許多首版書和精裝書,從書名上看,都是一些正統的著作。
這個女孩一定是他曾經在萊特鎮見過的人,毫無疑問,她看著眼熟。
他開始在桌布上畫起來。
埃勒里向東走到月台的盡頭,從這裏他可以看到上惠士林街慢慢地穿過下村,直到廣場的一角,然後優雅安閑地步入到牛奶和蜂蜜之家,甚至能走到猶太人居住區。他在想:城裡的「莎麗小姐茶屋」還有沒有賣鳳梨軟糖和堅果奶油凍給萊特鎮的上流人士?還能不能聞到西德尼·高奇大眾商店裡的辣椒、煤油、咖啡豆、長統膠鞋、醋和乳酪的香味?星期六晚上,果園區的跳舞池是否還能見到穿著整齊的婦女尋找他們的小孩?是不是……
「什麼要求,爸爸?」
「范霍恩小姐?」
莎麗將車子熄火:「這一切多漂亮。」
「是的!」
他眯起眼睛、努力地瞄,想要穿透黑暗的影子。
「還有事嗎,霍華德?」
「愛死了。」
從他在車站見到她開始,他就覺得,她是霍華德問題中的重要因素,霍華德深深愛著他的父親,這位美麗女人的介入,奪走了他父親對他的關心和疼愛,大大傷害了這個兒子。一件很明顯的事情是:霍華德第一次失憶的發生——照霍華德自己的說法——是在他父親結婚的那天晚上。
「很多人都很意外,我想是因為和迪茲結婚後,我有了一個比我大的孩子吧!你不認識我先生吧?」
「我比較希望,」埃勒里說,「你叫我埃勒里。」
「迪德里希就是這麼說的,所以我又告訴他:他是我所見過最英俊的醜男人,他又發火了。」
「他們接受了我的條件!」
「從那以後我就沒見過他犯病。」
「你真的是喜歡莎麗。」
儘管如此,還是有一股暗流。
莎麗圍著一件美麗的塑膠圍裙走進來,兩頰還帶著笑容:「都怪勞拉。迪茲,她正在罷工呢。」
霍華德站在那裡,然後轉過身來,拍拍他那受傷的眼睛:「我開始感激我爸爸的聰明,這藝術博物館把所有的感覺從我的腦中趕走了,我覺得好極了。」
「霍華德,」埃勒里頓了一下,尋找恰當的措詞,和霍華德說話需要有外交官的圓滑技巧,「如果沒有弗蘭西斯一世,不可能有切利尼的鹽碟;對西斯廷禮拜堂的拱頂壁畫、文科里教堂的『摩西』和盧佛爾宮的『奴隸』雕塑來說,教皇朱理所起的作用與雕塑家米開朗基羅一樣的重要;還有,莎士比亞有南安普敦伯爵、貝多芬有華德斯坦郡主、凡·高有他弟弟泰奧。」
「我要說的是,我弟弟基本上是個不快樂而且困惑的人,奎因先生,」迪德里希繼續說,「我了解他,但我不認為我身邊這隻小狗兒會了解,沃爾弗特有一大堆的不安和困難,他為生活而不安,這也就是我經常試著要教霍華德的:用眼睛看到問題就行了,不要因為它而痛苦、憤怒或難過,要想辦法解決。噢,這提醒了我——如果我不再浪費時間,我最好想辦法解決這晚餐的問題,莎麗!」
「我要讓你看看我的圖書館,奎因先生,如果有什麼你用得著的,我是指你寫作時……」
他有點突然地走入飯廳,像只飢餓的老鷹沖向獵物。
「了不起的人,怎麼沒看到他呢?」
「那家藝術博物館的事啊。」
「他也讓我瘋狂,霍華德。」
那是萊特鎮甜美的一面,他想,一邊把行李在月台上放下,四下張望找霍華德。不難理解為什九_九_藏_書麼十年前在巴黎的霍華德,看起來那麼黏土頭黏土腦,不管你是像林達·福克斯那樣喜歡萊特鎮,還是像勞拉·萊特那樣的討厭它,只要你是在這裏出生、在這裏長大,你走到天涯海角也離不開萊特鎮。
莎麗說:「噢,迪茲你這壞蛋,讓我……」然後她站起來,跑過去親吻她的丈夫。
「幹嘛,這麼快就有感覺了?莎麗,勞拉為了晚餐緊張得要死,聽說是因為訂了蘑菇沒有送來……」
「是嗎?」迪德里希向埃勒里投向一個笑容,埃勒里也回報一個笑容。
「我是在波利街出生的。」莎麗帶著她那有趣的笑容說。
「這麼一來,我就無法獲得我寫作時所需要的隱秘,霍華德,我將會常常在晚上工作。真希望我沒有簽下那寫作合同……你的失憶是不是常常在晚上發生?」
「你有沒有看到沃爾弗特的表情?」這位巨人仰起頭大笑起來。
「你這裡有一些很有價值的東西。」埃勒里有點自言自語地說。
「就是啊,如果我不是他兒子,就會被安排到正常的選拔程序……」
霍華德的出現讓埃勒里不悅,他星期二才與霍華德告別今天才星期四,而霍華德看起來像又老了幾歲,他那隻沒受傷的眼睛下有條淺溝,他的嘴卷得緊緊的,在這亮麗的下午,他的皮膚卻顯得又黑又黃。
「哇,你竟然認識我們這個美麗小城裡不識人間煙火的文化主義者?」
迪德里希仍然微笑,沃爾弗特繼續吃他的飯。
他繼續看,希望能克服黑暗。但是,他越是使勁看,卻看得越不清楚。
「你在試探我!」
「我想,你的眼邊好像有些發黃。」
因此,埃勒里毫不掩飾地直視著她。
「別管那些蘑菇了,莎麗!」迪德里希吼道,「我自己來弄牛排!」
不過埃勒里正盯著一個書架。
「我說的是真話。」
埃勒里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當他再度睜開眼睛,還是看不到她,接著,另一片雲過來遮住了月亮。
「你不是說要走吧?」
他像迪德里希一樣地高,外形也一樣地巨大和難看,不同的是,迪德里希的體形寬而厚,他卻是瘦瘦扁扁的,像一張長長的皮包著骨頭。在他身上看不到血色、溫度和高貴的氣質。如果說,他哥哥是座雕像,那他就像鉛筆素描。
埃勒里深深吸了一口氣。
莎麗小心翼翼地從銀制咖啡壺倒了些咖啡。困擾她的一定不是他先生的自傳,因為毫無疑問的,她以迪德里希為榮,所以,應該是坐在偌大桌子另一邊的霍華德。莎麗感覺到霍華德正在似笑非笑地沉默著,撥弄著吃甜點的小叉子,假裝很用心地聽他父親說話。
「他是最棒的,」霍華德緊張地說,「晚餐時你將會見到他。」
「當然,失憶症並不平常,而形成的原因也必須仔細了解……」
他也笑了。
「偉大的男人,」埃勒裡帶著尊敬地說,莎麗又笑了,讓他能自然地結束剛剛的話題,「霍華德呢?」
「噢,你需要休息一下,也許打個盹什麼的,等你打點好了,到主屋來,我再帶你到處看看。」接著,霍華德就走了。
「這讓你煩惱了嗎?」
當火車朝著斯洛克姆開去,埃勒里覺得,改變並不太大。
「不不,我只是隨口說說而已。」
那「人像」現在靜止不動了。
「蘑菇怎麼了?」迪德里希問。
「噢,他們兩人一點也不像,他們雖然一脈相傳,但是迪茲是個又黑又丑的老頭子。」
「爸爸,沃爾弗特叔叔就是這種人。」
那天晚上剩下的時間,他們都在聽霍華德的計劃,聽他說他將如何重新塑造古羅馬眾神的雕像。
然而,當那塊布飛舞起來,那人像也起了變化,就像石頭被月光照出了生命。接著,不可思議地,那人像站起來了,變成一個老——非常老——的婦人。
「當然,」埃勒里接下去說,「你可以繼續叫我奎因先生,不過我見到你先生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訴他我愛上你。對!然後在霍華德的拳頭揮到我的鼻子之前,我會把自己埋到客房裡,瘋狂地寫作……嗯,你剛才要說什麼,莎麗?」
「是我的桌子,」霍華德說,「我把它從我的房間里搬來的。」
埃勒里知道波利街。當他第一次來萊特鎮時,帕特麗夏·布雷德福就讓他看到波利街貧苦的典型。那時候,帕特麗夏的名字是帕蒂·萊特,還是個甜美的小女孩,帶著埃勒里了解她所在的城市的社會生活。波利街是下村最最糟糕的貧民窟,到處是沒有熱水供應的破爛樓房以及工廠里麻木的工人。這裏的男人不聲不響,神情淚喪,女人也活得不像女人,大人們目光獃滯,小孩們骯髒而且營養不良。
不應該有暗流的,因為聊天的內容就像食物一樣地豐富,埃勒里也從聊天里知道了不少范霍恩家族的過去。這兩兄弟——迪德里希和沃爾弗特——從小就來到萊特鎮。
「還好你沒穿,迪茲恨透了晚宴服裝,而霍華德也是能不|穿就盡量不|穿,我這樣穿只是因為它是新的,而且要讓你有好印象。」
這頓晚餐攪得埃勒里心煩意亂,並且,竟會造成這種感受,也令人難以理解。因為,這頓晚餐不但有美味豐富的菜肴,周到的服務,還有一座品味不凡、燃燒著木炭並透露著貴族氣息的壁爐、一套由一位美食家為了增加食物風味而設計的陶瓷餐具以及一套由藝術大師所鑄造的銀器。迪德里希將他自己的沙拉拌在一個巨大的木碗里——這個碗一定是用一棵美國杉樹的樹心挖成的,至於他們所用的飯後甜點,是一種莎麗叫做「澳洲水果派」的美妙東西,埃勒里心想,那一定是所有水果派的老祖宗,因為它實在很巨大,而且每一口都美味無比。餐間的談話也很熱烈。
「迪茲,你怎麼什麼都沒告訴我!」莎麗叫道。
「別瞎說了,如果不是書本教我,我不會在這裏,坐在這桌邊。」
沒有回答。
「我弟弟有所有單身漢的壞習慣,他從來不考慮下廚者的心情。」
「從詞源學上講,『藝術贊助者』和『爸爸』是同源的。」
「這是個爭辯已久的話題,」埃勒里笑著說,「顯然,范霍恩先生,你贊成哥爾德斯密斯所說的『書本能教我們的太少了』,你也會同意迪斯累里說『書本是人類的詛咒,印刷的發明是人類最大的不幸』。」
「好像,」埃勒里暗暗好笑,「有個小小的矛盾在其中。」
看到他本人以及他的兒子和妻子,不難發現,他兒子和妻子的表現是必然的結果。迪德里希所奉獻活力的所有事物,最終都會被他自己所吸收回去:崇拜他而想超越他,最後卻無法停止祟拜也無法成功超越的兒子,會成為……霍華德;妻子也一樣,迪德里希會用他自己的愛,激發她對他的愛,然後牢牢地套住並保留她的愛。他所愛的每一個人,都會無助地跟著他,隨著他的移動而搖擺,成了他意志中的一部分。這讓埃勒里想起神話裡頭的半神半人,他悄悄無聲地向霍華德道歉,因為十年前自己對於霍華德在巴黎工作室里的作品,並沒有認真對待。原來,當霍華德按照他父親的模樣雕鑿宙斯像時,他並沒有過度浪漫,而是在無意地為他父親做雕像。埃勒里想知道,迪德里希有著眾神的美德,是否也具有眾神的罪惡?不過,不管他身上有著什麼樣的罪惡,那一定是不平凡的罪惡。這個人不是個普通人,他正直、邏輯清晰、意志堅定。
「霍華德,這樣做太……」
「關於那藝術博物館的事。」
范霍恩很高大,但實際上並沒有他讓人所感覺的這麼高;他的肩膀其實不比霍華德或埃勒里的肩膀寬,但是由於他肩膀驚人的厚度,使得年輕人們看起來像小男孩似的;他的手也是巨型的,肌肉結實,手掌寬大,像兩把重型工具;埃勒里突然想起,有一次霍華德在聖米歇爾餐廳的陽台上,曾經提過父親早期是個出賣勞力的工人。不過,最讓埃勒里感興趣的是老范霍恩的頭。那頭大而輪廓分明,兩道濃濃的眉毛;他那張臉,是埃勒里所見過最醜陋也最好看的男人的臉。他意外地發現,莎麗對迪德里希長相的形容原來不是隨口亂說,而是準確地描述事實。這張臉的醜陋,在於各部分組成器官的特色特別鮮明——他的鼻子、下巴、嘴巴、耳朵、臉頰,全都過大,而且,他的皮膚黝黑而粗糙。然而,這個完全不協調的組合,使那雙眼睛變得更為突出——巨大、深邃、明亮和美麗——它照亮了這張臉上的暗淡,把所有的不協調變得非常和諧,令人愉悅。
花園椅上有東西,一大團的東西,延伸到地上。
埃勒里點燃了一根香煙,希望自己的話能夠奏效。
「沒什麼,反正我從來也沒用過這張桌子,」他走到另一面牆邊,「這才是我要你看的」。他把一塊蓋著牆的布掀開,那並不是牆,而是一個巨窗。
「太好了。」
「據我所知也是如此。他會好的,莎麗,很多失憶症的病例最後都被治好。咦?天啊,那不是萊特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