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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中場 第二十四章 奎因的功略

第二部 中場

第二十四章 奎因的功略

地獄聳動啦。
當他剛剛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她立即向他投來憎惡和鄙視的目光,同時身上血如泉涌;那種強烈的憎惡遠遠超過了她此刻承受的痛苦。他想告訴她,走這一步棋是不得已而為之,因為局勢不容他判斷和選擇。然而她鄙視的唾棄聲遠遠蓋過他的聲音,攝住了他全副的心神;他永遠不可能得到她的理解了。他呻|吟著扭動著掙扎著,似乎在翻來覆去的沉睡中清醒了一點。
他大聲驚呼:「另一方玩家!」叫聲使他幾乎浮出夢境,觸到了清醒的邊緣。
因為所有的一切恰恰像一盤對陣棋局!那上面有沃爾特,是個卒子——無所不能,毫無自我價值的卒子,在技巧高妙的棋手操縱下他會威不可當、功力無窮——而實際上,沃爾特也的確發揮到了及至。(他和警官費盡心力琢磨了許久,關於那些以親愛的沃爾特開頭、以神秘的簽名Y結束的信件——那些在印著淡藍色橫格線的廉價信紙上列印得字跡清晰勻整的文字……他們反覆閱讀,逐一分析……現在這結論再明白不過了:鎖住了沃爾特只不過意味著沒收了對方的工具或者武器,而作為那件工具或者武器的使用者的對方則已經招搖而去。)
——還有什麼?
埃勒裡帶著莫大的悲哀感覺著自己的奔跑,他一直在全力奔跑,只為了挽救前方處於對方攻勢之下的棋子;他看見她站在原地,她的房子正頹然下陷,像一隻黝黑的巨手朝她撲去。
那個兵掛著的正是沃爾特的面孔。
埃勒里從椅子上一躍而起。但是他的左腿似乎還在沉睡,他朝後晃了一下。轉椅不可思議地地轉動起來,他狠狠一掄胳膊,咖啡壺從書桌上蹦了下來。他飛速躬身下去,在它摔得粉碎之前抓住了它。
——還有什麼呢?
在焦躁的囈語聲中埃勒里終於脫離夢境醒了過來。他感到床榻弄得他很不舒服,惱火地坐起來,摸黑下了床,站在地上掄了掄手臂。嘴裏乾燥麻木,像含著一窩螞蟻。眼睛火辣辣地像矇著一層霜。
一個兵從他眼前漂移而去,沿著對角線運動。當那個棋子滑過他的視線(他仍然動彈不得,等著輪到自己前進),他明白九*九*藏*書了它何以從斜刺里躲閃著移動:因為它吃掉了一粒棋子,在一陣刺耳的尖叫聲中佔據了對方在棋盤上的位置。
埃勒里·奎因剛剛弄明白——真正明白了——在約克廣場上對弈的遊戲規則,很快就沉沉睡去。
埃勒里拖沓而執拗地走進書房外的過道,猛力打開了警官卧室的房門,門把手砰地一聲撞在旁邊的牆上(這一招屢屢使父親驚詫不已地跳到地上,儘管十分鐘之久都不會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卻最容易對他提出的要求做出讓步)。他站在父親的床前,耐心地等著老人掀開蓋著耳朵的一角毯子,連打幾個哈欠,再哼哼卿卿地念叨幾句熟悉的咒語,最後問他:「這會兒,又有什麼事啦?」
他在睡夢中扭動、呻|吟、掙扎著,最終只能向上移動,進入一個黑暗的層面——那裡暗無天日、漫無邊際、深不可測。他繼續向上掙扎,終於接近了另一個層面——那裡出現了微弱的光亮。他意識到,那是夢魔起步的地方。
他在奔跑,跑過廣場(抑或是棋盤的方格?),他那麼渺小,對於眼前需要儘快跨越的距離而言他實在太渺小了,可是他必須走出前方的邊緣,他必須……但是那廣場(那方格)隨著他的加速奔跑而不斷擴大,使他更加渺小,直到他視野所及都在一個方格之內——約克廣場,當然,四角坐落著四座城堡。
在大夢降臨的開始他並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棋局。那是以一系列穿梭如織的印象構成的,離奇、怪誕、變幻無常,甚至有點可笑,直到他發現自己被困在一個碩大的棋盤上的方格里進退不得,他才意識到終於認清了自己的處境。
這時埃勒里猛地拍了一下沙發扶手,來了精神。有一個!在古老的遊戲中他們不是把「象」叫作「射手」嗎?他就曾經見過古代棋盤上在象的位置上是一個手持弓箭的人形棋子。射手——archer————Arche————雅克……
當他再次站起身來,他知道,他早就下了決心。他完全清楚隨之而來的危險。他同樣清楚他必須面對的那些說服和辯論必然產生的殘酷的傷害。這些都沒有什麼九九藏書關係。
「哦,顯然。」埃勒里脫口而出,聲音又大得嚇了他一跳,他又朝父親房門歉意地看了一眼,然而父親的房裡並沒有動靜。
那巨手抓住了她,但是就在這時,一股可怕的力量從內部摯住了他,使他動彈不得,死死地被困在原地,只能無助地等待,等待,因為現在還沒有輪到他走棋。
兵、車、馬、后、象……王?
馬?棋盤上有馬嗎?哦,有的(埃勒里幾乎笑了起來)——哦,是的,他們的確有馬,帕西沃……帕西沃爵士,那個被亞瑟王的妖婦陰毒的手腕毀掉的青年——帕西沃,最終成為聖杯守護者的「無辜的蠢貨」。難道這就是所謂憤世嫉俗象徵的淵源?
另一方的玩家隱藏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我們知道他走的每一步都是合乎規則的,公正的,耐心謹慎的……
棋盤就是世界,棋子就是存在其中的現象,遊戲的規則就是我們所謂的自然法則。
埃勒里靠那條較為敏感的腿站著,活動著另外的那條腿,直到似乎聽到針芒交鋒時刺耳的聲響。接著他跛著腳挪到書架旁邊,從《捕禽者》和《羅杰特》之間摸出一本賀青黎的《巴特利特》,飛速翻到他想看的章節,歪著頭細看,找到他想要的段落,用食指點著那個位置,挪回書桌,坐到書桌旁的椅子上,在檯燈的光亮下看了進去。
他托著自己的下巴,大聲對自己說了聲:閉嘴!說完他不好意思地朝父親卧室那邊掃了一眼。他猜想父親若是見到他這副樣子——深更半夜光著腳坐在書桌旁大聲命令自己閉上嘴巴——會作何評價。突然,剛剛過去的夢境不請自來,所有片斷一起襲上他的心頭,他顧不得父親睡沒睡覺,又大喊了一聲:「沒錯兒!」
又一個瞬間過去,所有的頭顱長到了所有的棋手身上——這時候他全都明白了,好像他始終清楚這種神秘的遊戲和它複雜的規則。然而突然間一切都模糊了,他絕望地大叫起來,因為他不記得每個棋子對應的面孔了。他急得咬牙切齒,因為在某個瞬間他曾清楚地看到了那個空白的頭顱閃露了一下他的面孔——那是王,是跟他對陣的另一方玩家。
他喘著九九藏書粗氣,把咖啡壺小心翼翼地放回桌面上。(變急躁毛草為從容舒緩吧,成熟起來的人。對你自己講一個故事,關於小公牛和老公牛不知哪一個先看到了山谷中那群年輕的母牛。「搖搖你的前蹄吧,老傢伙,」年少的一個高聲叫道,「咱們趕快跑到谷底去吧,找個母牛親親嘴兒。」「不,兒子。」老牛莊重地說,「咱們還是穩穩地走下去,把她們親個遍的好。」)
那個沒有臉的傢伙……埃勒里立即閉上眼睛,重新回顧那個棋手變換面孔時駭人的過程。他驚愕地記起當所有的頭顱逐一回到對應棋子上面去的那個奇異的瞬間——甚至也包括那個沒有面目的頭顱。那個王——跟他對陣的玩家——現在已經被忘記了特徵。
但是象還沒有出現,沒有象……(只有一個屈從於晦暗夜色的人心中才會清楚地知道那副面孔何等模糊難辨,又被如何強烈地渴求著。)
他光著腳摸進書房,踢著了什麼東西,弄疼了腳趾。他在黑暗中低聲咒罵著摸索著檯燈的開關。然後他跌進沙發,回手抄起冰冷的咖啡壺送到嘴邊,又厭惡地把它撂到了一邊。
埃勒里滿意地嘆了口氣,合上了書。你尾隨在種種怪異的現象之後而不詳其法,你涉入的正是這樣一種遊戲。
現在眼前好像是星際射擊遊戲棋的陣法,一排一排的棋子從左到右地遞次移動著。排在最上層的是從右向左移動著的一排頭顱,看面孔分別是埃米麗、麥拉、沃爾特、帕西沃、他的父親、他自己,接著是一張沒有五官只有輪廓的頭。
謎局悄然布設在四周,各種角色喧嚷而至,頃刻又跳躍著撲向一個毫不相干的範疇。(它想利用誰的子彈幹掉那個不相干的人?他自責地思索著。還有,不相干的人永遠不會忘卻。他被這個念頭刺痛了,頭腦代償性地飛速運轉起來。他把《常見引用語詞典》和賀骨黎的書放在一旁,坐下來靜靜地思索。)
這排頭顱無休無止地遞次移動著,頭顱們向左移,棋子們向右移,在不斷的運動中沃爾特只是個兵,父親也是個兵,而湯姆·雅克是王,施里沃太太是后。轉瞬間,他們的角色又變了:帕西沃是兵九九藏書,馬洛里是王,有頭沒臉的是一塊巨石……一個城堡。
哦,對了,還有后,皇后在那裡。后——威力最為強大的棋子——就像他在夢中悟到的——漂移不定,行蹤莫辨。
但是對面是哪一個?是誰?——哦,太可怕了,那是一個象,但是頭上沒有主教的法冠,裸|露著方形的腦袋……
(太可怕了,它的移動使安鮮血淋漓,怨憤衝天。)
沒錯兒,Y得心應手地把沃爾特控制在陣前,可謂殘忍歹毒之極。埃勒里憤怒地看完那些文字,眼前勾勒出那個木納、溫順、靈巧的沃爾特陷入的悲劇——被遺忘的過去,毫無希望的未來,不愛誰也不為誰所愛;一個繁雜的等式中孤零零的符號——突然在一潭死水一樣的生活中收到了那些神秘的來信,那些冰冷無情、頤使氣指卻又令人鼓舞的霸氣攝人的文字……令人心怡的巧言誇讚,成為偉人的平靜許諾:沃爾特,負有神聖使命的人物,布施死亡的使者,偉大信任所選中的能人……最後還有:被愛。
另一方的玩家……哦,是的,這的確是一盤棋——在對陣中,每個棋子都會被吃掉,而這顯然意味著死亡。棋子每挪動一步都涉及百萬巨資的去向。對弈的棋盤就是約克廣場,棋盤四角坐落著四座城堡。沃爾特是兵,城堡就是車。
沃爾特對自己錯然無知,他肯定早就心灰意冷地認定自己比大多數人都要蠢笨無能,然而這些來信讓他突然看到自己精明過人、能量無限——即便到了現在,在寂靜的牢房中,他仍然會毫無恐懼,因為那位無所不能的大師不是寫得明明白白的么——什麼也不會傷害到他?當然他沃爾特不會招供!他幹嗎要說出來呢?他只需等待——對他的拯救遲早會降臨,那是他非凡的命運早就安排好了的。親愛的沃爾特,他始終都會安然無恙,因為任何人,包括那位大師本人(埃勒里突然不寒而慄)只需朝他看上一眼都會明白:他,沃爾特,不可能有足夠的心智出任那個角色——另一方的玩家。
突然輪到他運棋出擊了(現在,立刻!),沒時間考慮了,他只能行動;他移動了一步,而且清楚地知道他走出了多麼可怕的一著錯棋九九藏書。現在出現在他眼前的棋子形似安·卓爾。
開始輪到他走了。
他當即拒絕了這個機會。別干傻事,他警告自己,你會失去你的車……要是他能夠重新回憶起每個棋子對應的面孔就好了!特別是……那個詭異的動機從他背後甸甸著襲來,被他踩在腳下。然而那個動機是無形的,不可摧毀的,它把溫熱的頭靠在他的腳踝上,不斷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咕嚕嚕的聲音。他拚命想把它踢開,但是它卻長出尖利的爪子把他的腿緊緊鉗住。他嘆了口氣,無奈地讓步了,把它抱起來放在膝蓋上,敲打著它古怪的腔體,並且說,咱們好好看看你到底是個什麼……
擒到王,遊戲就結束。只有遊戲結束,你才會知道誰是王——另一方的玩家。
埃勒里說:「爸,咱們必須把沃爾特放出去。」
「還有Mate(配偶、對手)!」有人喊道,是一種狂喜的叫聲。同時,一道閃電劃過,視野里顯露出湯姆·雅克和安·卓爾,正親密地摟抱在一起。莫非Check和Mate意味著阻止,阻止這一切?(「任何人如果有認為這一對兒不能結婚的理由,」主教低沉的聲音說,「現在就說出來,否則就永遠保持沉默。」)(那是哪一個棋子呢?后!他們動用了后,使用了那個棋子,棋盤上威力最為巨大的棋子。只是……那個「后」忘了自己該怎麼走。誰又是對面的玩家呢?告訴我,我就能記起怎麼走了。)……
他靠在椅背上,面色陰鬱地注視著書架上的一派不列顛百科全書。從A到AND,AND到AUS。(這代表安(Ann)和雅克(Archer))?……他逐一瀏覽著每本書脊上的起止字母。HAR到HUR(用狂笑把她嚇跑!)……SHU到SUB以及SUB到TOM。(意思很明顯:把他踢下地鐵軌道。)
「Check(支票、慎查),」有人低聲說。這個聲音形成往複的回聲,隨著每一波回聲的震蕩,就有一張百萬英鎊的支票隨著旋風飄搖起舞。
就這樣他一動不動地想了很長時間,偶爾把兩條腿調換一下位置,嘴裏不時地念叨著「現在該我走了」。過了一會兒他的眼皮沉重地垂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