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三日）的早晨，信定躲到黑金門坂的信忠府邸的柱子後面，目送著賢秀引導二丸的女眷離去。他有意躲避賢秀的視線。

信定將那些決定銷毀的文件夾到腋下，再次走下樓梯，來到天守閣南側的空地，開始焚燒。

那五隻木箱讓兩人先行運走了，所以信定攜帶的物品不是很重。

他們來到太郎坊宮附近的農家填飽肚皮，各自攜帶好一日三餐的食糧，最後在農家倉庫里裝扮成僧人，戴著斗笠，背上方箱。

昨天深夜，直助父子趁著夜色先行而去。和他們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

一進神宮，信定就尋到了待命的父子二人。

信定偷偷看了一眼信長的正室——昔日的「濃姬」，目前則被大家尊稱「安土夫人」。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聽說信長几乎不會光顧她那裡，所以她唯有常年隱忍，似乎早就習慣了這種生活。她用大衣裹著臉，讓人無法看見容顏，默默邁著優雅的步伐，朝坡下走來。

直助父子覺得來到清洲肯定是要投靠親戚朋友，哪知信定竟搖了搖頭，緩緩答道——

不知過了多久，沉浸在回憶中的信定忽覺得背後有人正看著他，立刻回頭一望，不料卻是空無一人。

相比之下，後面那一大批自命不凡的年輕側室就有些慘不忍睹了。許是生來就不善行走，許是大敵來臨時驚慌失措，反正她們剛一動身就跌跌爬爬，弄壞了草鞋。她們裸|露的腳上流出鮮血，嘴裏慘呼不絕。

昨晚，信定他們約定去八日市的「太郎坊宮」會合。那裡的正經名字是「阿賀神宮」，但相傳有「太郎坊天狗」守護神社，所以人們就俗稱「太郎坊宮」了。

突然，他瞧見面前有九九藏書片空地，上面的小青芽都快一寸長了。今年四月底，信長公巡視了東海道，回來后便播下玉米種。這正是玉米的青芽，幾年前葡萄牙人送來的。

她們大都是下級武士之女。其中最高的亦只是小城主的女兒——而且，這隻包括信長公三子信孝的母親坂氏，生下信高、信吉和女兒於振的高畑氏和生下信正的原氏。這幾個尚且稱得上「氏」字，之後的五個女人則都是信長公出陣和獵鷹時隨性「獵獲」的，其來歷無從得知。

話說回來，信長公的所有側室排成一列供人欣賞，這真是聞所未聞的事。信定耐不住好奇，不由自主邁步向前，偷窺她們的長相。

他們不知道追來的人要找誰，而且根本沒時間考慮。三人都背著沉重的方箱，不方便和追趕者交戰。當務之急就是快速前行。

信定走到街道上，翻身上馬，沿著女眷們離開的百百橋口，衝著東南方向而去。

他們等到傍晚時才離開桑名，趁夜色進了清洲。

信長公的情緒，的確讓人捉摸不透。

但是，站在坡下，依次看著那些排成一列的女人們的容顏和體形，信定察覺信長公喜歡的女人存有某種共性。

信長公曾拋開新婚的濃姬，如痴如醉地迷戀「吉乃」——這個女人生下了信忠、信雄和信康，十六年前（永祿九年）故去。聽說只有這個女人長相秀美，但她其實是個拖油瓶的寡婦，出生日期不詳，說不定比信長公要年長不少，是個具有母性的女人。

信定回到宅子，把收拾停當的旅途衣裳又整理了一下，從本來準備進京的物品中捨棄掉禮服，添進了繪有附近一帶的地圖和三個手燈。他ｒｅaｄ.９9csｗ.cｏm將自家的金銀收集一空，纏到腰上，沒拿武士刀，而是選了根內藏尖刀的手杖，最後牽出馬廄里剩下的唯一一匹馬。

「去成願寺。」

信定尋思片刻，結束了文件的整理工作。而後，他來到地下一層的武士集合處，想和木村次郎左衛門做最後的告別。不巧的是木村沒在。只有十幾個部下神色黯然地留在那裡。一問次郎左的去向，才知道他替逃跑的倉庫管理員去支付建築工匠和廚房的費用了。信定覺得他是個直到最後都耿直忠心、堂堂正正的男人。然而，他不能在此長時間等候。

「走八風峠，去清洲。」

這倒是一個始料未及的意外發現。

（莫非是幽靈不成？）

信定趕緊沿著天守閣的樓梯跑上去，但是上面同樣沒有人。

信定有些慚愧，羞於和賢秀告別。賢秀幾次將目光投向送行的武士人群，似乎尋覓著信定，但到底是打消了念頭，開始徑直前行。信定暗暗鬆了口氣，跟著便瞧見二丸內的女眷們相繼出來。

「具體要去清洲的哪裡呢？」

幸虧三人都善於行走，直助父子根本就沒把後背的方箱當回事，健步如飛，確是靠得住的幫手。過了永源寺，已是黃昏時分，他們邊趕路邊吃飯、喝水。

大概是夏天的緣故，女人衣著單薄，可以看出她們都是身體豐|滿，腰上都是肉，胸脯挺突。

信定喜歡品位高的女性，所以很高興見到了安土夫人。他覺得如此便不虛此行。

陡急的下坡路一直延伸到黑金門，所有人都是徒步而行。

八風街道自八日市開始，向東經永源寺、杠葉尾、片瀨，再經八風峠直通切畑、田光，是近江四個地區https://read.99csw.com（保內、小幡、沓掛、石塔）的商人秘密前往東部地帶進行貿易的捷徑。

「明白了。」

「搬運順利吧？」

信定返回天守閣的書庫，這裏同樣空無一人。

總不能帶著五隻木箱沿湖東去北庄吧。

（真服了，醜女人全在這兒……）

之後，天完全黑了，他們藉助昏暗的上弦月和北極星辨別方位，各自拿著手燈照亮腳下，星夜兼程，走完了八風峠。

昨晚，信定思來想去，推敲著路上的安排。

女眷們走到一半，就露出馬腳。讓人驚愕的是，其中一人難忍悶熱，竟撩起外衣，將衣袖纏到了腰上。其他人紛紛仿效，根本不顧體面。

（幽靈似乎不會一大早就出現……）

信定再次切身體會信長公死去的事實。

他又隨便抬頭看了看天守閣，覺得有人正透過採光窗直直盯著自己。

大約兩小時后，直助湊到信定身邊，低語道：「好像有人追來，快走吧。」

信定直到這時才告訴他們要去的地方。

這裏離清洲有二十幾里路。他們預計明天早晨走過八風峠，到達有農家的地方。

（這是第三年種玉米了。今年，信長公沒能吃到，就命歸西天了……）

若非情況緊急，她們會被人指責「不懂規矩」，但現下，女眷們根本顧不上了。如果不光腳走路，根本就下不了坡。

（何止延遲兩天……）

他們將木箱藏到方箱底部，直助和小彌太各背兩個，信定背一個。信定背得少，所以由他負責攜帶飲用水、銀兩和跌打損傷的常備葯。

但是，信定無法明白其中原委。

他們的對話就只有這些。信定對自家僕人說話的風格一天比一天像信長公了——簡短扼九-九-藏-書要，就事論事。

（誰？）

後來當了信長公側室的年輕女人無一例外，都是同樣的體形和胸部，沒有哪個是「高雅的貴婦人」。

八風街道非常狹窄，窄得甚至不適合騎馬。所以他們便將三匹馬都賣掉了。人們似乎預料到了要和明智大軍戰鬥，所以馬價很高。

「非常順利。接下來呢？」

信長公成人後，信定才跟隨其左右，對他幼年時的事情無甚了解，只聽說他曾是個愛發脾氣的孩子，咬掉過乳母的奶頭。信長公對母性的迷戀為何會強到如此程度，信定無法理解。信長公對生母那樣討厭，為何卻……

信定覺得這問題值得思索。

陡然間，天色大變，落下傾盆大雨。

從幾年前開始，就有人說天守閣的上方出現了一個穿著白衣的女幽靈，甚至有人說信長公就寢曾被夢魘。僕人之間流行著這種謠言，就像真的一般。長舌者更是竊竊私語，說信長公之所以時而瘋瘋癲癲，時而悶悶不樂，便是由此所致。

譬如，信長公去年鬱悶之際，就出了四月的桑實寺事件——信長公離開時，一些女僕隨意去了桑實寺，結果連同寺廟長老都被處死。當月底的相撲大會上，信長公非常亢奮，然而到了八月，他一鬱悶，又把高野聖山的幾百人都殺了。

對茶器和美術品有很高審美情趣的信長公，為何總是挑選一些和美麗根本不沾邊的女人呢？——很久以前，信定就覺得此事匪夷所思。

（真不愧是昔日的公主呀。）

這正是信長公會出乎意料掌握各地情況的秘密。信定本人曾直言評論光秀和秀吉。這部分內容，除了信長公，他不想被別人看到。

（這要追溯到我認識信長公之前，甚至要追溯到https://read.99csw.com信長公年少時。）

他抽出今年四月以來和明智光秀有關的文件冊——三河大人（德川家康）的物資供應指令、秀吉攻打高松城時尋求支援的指令等。根據信長公的意思，信定把眾臣的率直意見和散布民間的傳言都添附到了這些文件裏面，不管他加上怎樣的內容，都未曾受到斥責。

三人對望一眼，點了點頭，開始出發。沿途時常見到從京都逃來的人，他們大概是要躲避戰亂吧。信定三人混跡其中，默默走了一段時間。

信長身邊的人，包括信定，都覺得那是信長出陣時——要不然就是獵鷹時——偶然亢奮，因要舒緩一下才和那些女人有染。他們雖然驚訝，卻又無法阻止，只能看著他的側室一天天增加。

（雖然覺得遺憾，但確實沒辦法了。）

信定知道此舉甚是冒犯，但總歸是從旁冷靜觀察著她們。

女眷們如同春雷一響，轉眼就離開了。之後，寬敞的安土城內一片靜寂，成了無人之館。

來到切畑之後，他們重新買來馬匹，將貨物放上去，交替在馬背上休憩片刻。幸好追趕的人沒有再度出現。

據說側室高畑氏是個皮膚黑，長得不精細的女人，連信長公都略帶自嘲地給她起了個外號——「黑鍋」。但是，仔細觀察后，信定覺得她反而算比較有小城主女兒樣子的，比其餘側室都強。

信定真想說出這樣的話。

次日正午之後，他們抵達桑名，找了家為商人提供服務的客棧，消除了旅途的疲憊。清洲城內恐怕擠滿了從安土城逃出來的武士和下人，天亮時進城的話，容易惹人注目，比較危險。

（信長公要從她們身上尋求的，不像是女人味，反而更接近母性呢。）

這種流言確實不算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