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助的言語聽來就像是從嗓子里擠出來的。

（就是說，這裏沒出加賀地區，尚是佐久間家的地盤呢。）

「從美濃到越前街道的這段路，我們要走得快些才好。先扔掉背後的箱子吧。而且，我們三人打扮成僧侶，現下反倒扎眼，不如穿回平時的模樣。」

話音剛落，信定的胸口就重重挨了一拳，忍不住蹲下、倒地。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被扔進了一個像是棺材的箱子裏面。

「我們半路上隨便選個山把這些東西煞有介事埋好……對了，主公，您就不和公子們打個招呼？」

純屬捏造。這道斥令是鬱悶的信長公親自口述，並讓文書記載下來的。信長公本來就不擅長寫文章，而這道斥責令恰恰就是其中最爛的一篇。

這寺廟目前基本上沒影響力了，但往昔——庄內川南北兩岸近五百町都是京都醍醐寺（真言宗醍醐派）的地盤時，依靠其豐厚收益，這裏雖然只是個末寺，亦是方圓十町內的大寺。孩提時，故去的父親曾不厭其煩將這裏的榮耀史講給信定。後來，隨著幕府推行庄頭制度和武士階層的崛起，寺廟的領地被相繼奪走，就此一蹶不振。

他們正欲穿過狹窄的一乘谷時，直助突然攔住信定，低語道：「請您稍等一下，我覺得有些人從前面來了……」

他們兩人沒有抵抗，被反剪雙手。

他和直助被分開了。

直助咬著牙，克制著不安之感。

信定打定了主意，當天晚上就離開了寺廟。

稍微填飽一點肚子后，信定凝神站起身來，用手摸索著前行，準備測量房間大小。他走了三十步，碰到牆壁，便拿起腳下的小石子往牆壁上摩擦一下，做個記號，接著又沿牆壁向右前進，走了八十步碰到牆壁，再往右沿著牆壁走了九十步，碰到牆壁后又往右走了九十步，就到達了最初做記號的牆壁一側。沿著這堵牆走了四十步，再次碰到了方才做記號的地方。

「先別管這個，小彌太沒事吧？」

信定躲到桶後面，答道。他抱著一絲希望，覺得沒準是直助父子前來搭救，便搖搖晃晃走到了桶前。

信定覺得自身的事情只要說清楚了，總是有辦法解決的。所以，他更挂念小彌太的安危。

然後，直助父子重新穿戴成僕人模樣，信定則繼續扮成僧侶。三人沒了負擔，步伐登時更加矯健。他們沿著長read.99csw.com良川北上，當晚宿營河灘，交替休息。

直助善解人意，看著信定問道。

（這間豆醬倉庫寬近三十間，縱深大概有四十間吧……）

信定對父親的生活作風和寺廟的未來完全失望，不抱幻想，將念誦經文拋到一邊，致力弓箭之道，總算得以出人頭地。然而，以僧侶家世為榮的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原諒放棄家業，離家出走的信定。

北庄依稀在望的當晚——

舌頭尚未失去味覺。舔了兩三下后，信定將醬湯碗湊到嘴邊，微微含了一口醬湯。是普通的咸醬湯，估計是安全的。接著，他又把粥含進嘴裏，似乎同樣無毒。一旦確認食物安全，他登時覺得飢腸轆轆。但是，他畢竟是挺慎重的。

狹窄的箱子里，信定無法轉動身體，只能默默詛咒那降臨到他頭上的變數。

只聽直助說道：「雖不知道對方是誰，但追兵肯定是有的。以防萬一，我們就繼續背著方箱走吧。」

據說當這寺廟興盛時，信定的爺爺、家族中的前輩都是這裏的高僧。父親生前更曾以「七代相傳的僧人」自詡，將其作為唯一的榮耀，本人卻貧困潦倒，沉迷酒色，空發牢騷，成了個不務正業的花和尚。

就只有這些簡單的傳聞。究竟是何時的事，無從得知。而出征四國的織田信孝和中國地方的羽柴秀吉的消息，就更是無人知曉了。

不管信定如何嚷嚷，對方都默然不語，讓人覺得可怕。非但如此，他被三個人摁到了地上，蒙住雙眼，嘴裏塞進東西，接著又被推進囚車帶走，根本不知道要去哪裡。

——勝家從越中戰場返回北庄。

（都早晨了？如此說來，該是九日了吧……）

直助不愧是老江湖，對道路非常熟悉。經由他的帶領，信定三人繞經清洲城下，直奔北方而去。當他們來到聳立著岐阜城的金華山前，天色剛剛泛白。他們看著左側的金華山，朝美濃方向趕路。美濃一帶是織田信孝的封地，尚由織田家控制，但距離光秀的老家頗近，根本不知道路上碰見的人是織田一方還是光秀一方。他們不敢貿然詢問安土城的動向，只好道聽途說一些事情。

信定再次提高警惕。

不久，一個三百來人的軍團果然出現，匆匆忙忙從他們眼前經過。藉著火把的亮光，他們看見對方手裡舉著佐久https://read.99csw.com間盛政的旗幟。

嘈雜的動靜稍微小了些后，只聽倉庫的鐵門「吱嘎」一響，打開了一半。幾個男人拿著手燈，魚貫而來。

眼前的軍團是佐久間盛政的部下。盛政是勝家之甥，和五器所的佐久間信盛沒有直接的血緣關係，但若上溯的話，則是同宗。有人曾警告信定，這位佐久間家的後人一度當眾大呼道：「太田可惡！」

這樣不是辦法。乾脆走出去吧，要保證小彌太的安全。

當信定醒來時，微弱的光芒從天花板上方照射進來。倉庫上方肯定是有天窗的。

如果被帶到盛政面前，他打算只說這樣一句話——

這好像是存儲豆醬的倉庫，濃烈的酵母味很是刺鼻。

「你們就這樣粗暴對待織田公的家臣太田信定？我是安土城留守長官蒲生賢秀的使者。我要見柴田將軍！」

「去北庄吧！」

「咀嚼鹹水」這說法似乎有點怪異，但若用嘴慢慢咀嚼的話，確實是會品出一定的味道。當年在寺廟修行時，因為糧食缺乏，信定曾這樣試過，這經驗便是由此而來。

這絕對是儲存豆醬的倉庫，但那些豆醬又為何被搬運一空呢？就算是當軍糧使用，數量都未免太大了些。

「這次就算了，上路吧。」

「糟糕，被狗發現了！」

三人離開夜色下的清洲城，藉助著小手燈向東前進。走了約莫一里，信定指著黑暗中微微浮現的廟宇，喊道：「就是這裏了，這座荒廢的寺廟就是成願寺！」

（他們到底想把我抬到哪裡去啊？）

「正是我，你們是……」

直助父子默默點了點頭。當信定離開，他們看家時，曾收到該寺的信函，卻不知內容。他們做夢都沒想到這座小寺廟竟是主人的出生地。

第二天中午前，他們三人翻越了油坂峠，沿著美濃街道繼續西進，傍晚時分安然行經越前大野。

（沒準一天里就這一頓食物呢。）

信定當然想和兒子們見一面，從昨晚就開始盤算這件事。

信定扭動著身體，想擺脫控制，但根本就動不了。這時，第三個男人出現了。

（難道是食物？）

吃完粥，他開始吞咽咸醬湯。

信定默默遵從了父親的遺言。他之前就暗中調查了，那只是「家譜製作師」的贗品。他根本就不留戀這樣的家譜，只是沒將這事實告訴父親罷了。

信定突然想到https://read.99csw.com這一點，便再次起身在房子中央轉了起來。

信定苦笑了一下。

信定相信他們遲早會明白的。

「這裏，就是這裏！」他們相互低語著朝信定奔來，繼而壓著嗓子問道，「是太田大人？」

「讓我去見柴田將軍！」

寺廟住持——弟弟清源——性格老實，和父親迥然不同。見哥哥深夜頂著傾盆大雨來到，欣然將他迎到寺內。

（有了！）

信定覺得難以忍受了。

「抱歉了。」

幸好盛政的軍團只有一隊人，足音逐漸遠去。

許是幾天來一直高強度趕路之故，他很快就倦困了，意識逐漸模糊。

隨後，他把身上綁著的金銀分了一些給弟弟。

被關進囚車固然是大大的恥辱，但信定沒有悲觀。

埋完東西，傍晚時分，他們又裝扮成了僧人。

「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啊！」

所以，這恐怕是佐久間一族對他的報復。然而，若只是個人恩怨的話……他們為何會對信定的北陸之行了如指掌，來到這峽谷守株待兔？莫非他們和直助所說的追兵有關？

信定特意叮囑他道：「我就打擾你一個晚上。我這次身負秘密使命，希望你不要對別人說。就算是對你的老婆和朋友平左衛門都要保密。」

三人趕緊離開大道，躲到雜木林的岩石背後。倘若來者是柴田勝家的軍隊，他們就立刻跑出來。

清洲固然離此甚近，但若去了那裡，便無法立刻脫身——信定將要向眾人說明本能寺的事情。他覺得那會非常麻煩。

（一口粥要嚼一百次。）

各地的武將們都曾把當地的上等豆醬獻給信長公，信定自然而然就成了「豆醬品味師」。

信定搖了搖頭，讓直助父子不要輕舉妄動。盛政雖說是柴田勝家的部下，但信定想避而不見。

縱是夜色之中，信定都能感覺到直助臉色蒼白。

信定如此決定后，便開始咀嚼，直到把舌頭上的粗米嚼成糊糊。他把飯粒全嚼完后，才吞咽下肚。否則，他就無法專心咀嚼。

信定再次不安和焦躁。他離開后的安土城變成怎樣了呢？日野城有沒有堅守住？賢秀和次郎左衛門的命運如何……

父親很早就去世了，臨死時兀自抱著家譜，留下遺言：「把家譜跟我一同燒了。」

——究竟是哪裡的哪個人要捉弄我？

所以，一定要珍惜。

他們交替工作，兩個人來到祖師塔的前後read.99csw.com門假裝誦經，剩下一人則鑽進佛室，挖出五個洞穴。他們用油紙包住五個木箱，裹了好幾層，又往洞裏面撒上小石子，逐個埋到地下深處。

信定躺了下來，思索著這個問題。若是柴田將軍之命，他肯定不會被關進豆醬倉庫——北庄城裡總該有地下牢房吧？

有一桶豆醬的桶箍鬆了，似乎抬不出去。信定摸索著，解開鬆動的桶箍，用手翻動著桶里的醬料，一股香味撲面而來。這桶里的豆醬肯定沒毒，信定忍不住開始大嚼。

——光秀佔領了安土城。

他們把裝有佛典和小佛像的木盒放進了方箱裏面。如果追兵暗中監視的話，他們此舉便有偽裝之效，表明他們繼續搬運著木箱。

他把少量的粥含到嘴裏，用舌頭抵住下顎，先把粥汁吞咽下去，然後慢慢咀嚼飯粒。

（我哪會寫出那般拙劣的文章啊！）

他這當真是「吃喝拉撒在一處」了，就這樣熬了十幾天。

信定拿起醬湯碗，將手指戳了進去，然後舔了一下。

幾天後，房外有些嘈雜。信定側耳凝聽，似乎有幾個男人正爭執著。

信定問道：「沒事了吧？咱們繼續前進？」

織田家信奉法華宗；而農民們不管受到怎樣的鎮壓都堅持信奉一向宗，真言宗不受歡迎，所以其寺廟的衰敗便被加速。

黑暗中，信定獨自尋思著。

信定接受了直助的建議，三人先去了沿途的船伏山，來到某個洞穴裏面，將方箱分放三地，用樹枝遮蓋好，又貼上甲賀忍者的「咒符」充當標識。

「他們好像開始搜山。很不幸，我們好像被剛才經過的軍團和後續軍團前後包夾了……」

這句話實際上是指桑罵槐——武士道是畜生道，不能把奉為珍寶的家譜交給墮入畜生道的兒子。

因為沒人當住持，信定只好讓弟弟負責。說是弟弟，其實只是父親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當然，世人幾乎不知此事。

箱子被蓋上了，身體兩邊似乎有上鎖的動靜。冷冷的「哐當」一響之後，他便被抬了起來。

聞言，小彌太立刻開始行動，消失了蹤跡。不久，夜色中突然出現了呼喊的動靜，到處都是狗吠。

兩年前（天正八年）的八月，尾張五器所的佐久間信盛因遲遲攻不下大坂地區的石山本願寺，和兒子信榮一同被流放高野山。織田信長甚至因此下了「斥責十七條」——不知為何，有人說信長會下這九-九-藏-書道斥令，完全是太田信定的讒言所致。這種說法一下子就在眾將官中流傳開了。

然而，之後完全沒有異樣。當天如此，次日亦然，第三天又甚平靜。正如信定所料，每天只有一頓飯。餓了時，他便會品嘗幾次豆醬。而後，他又找到了一個桶，裏面放著腌牛蒡。

藉助微弱的光亮，他定睛一看，只見那盆子上放著粥和醬湯。

而後，他愈發傾慕對出生和家世嗤之以鼻的信長公。

只因是信長公的大作，信定無法辯白，唯有保持沉默。結果，外人都用白眼看他。

他們從岩石背後走到了大路上，迎著火把的方向走去。

佐久間的部下們相繼跑來。

（好吃！這是有年頭的上等加州豆醬！）

「不行。」直助狠命搖頭，「咱們慎重些吧，讓小彌太先去看看前面的情況。」

「你們要幹什麼？」

他嚷了好幾聲，但無人應答，只有叫喊聲回蕩在倉庫里。信定無計可施，唯有重新坐好，仔細觀察周圍情況。他很快就瞧見一個類似出口的鐵門下有個送食物的小洞，那裡放著個小盆。

這裏隔幾年就會鬧一次洪水，損害巨大，廟宇建築的修復無法如願，整個寺院便告荒廢。若沒有信定暗中資助，真不知這寺廟會變成什麼樣子。

（總該留下一兩桶才是。）

當晚，他被關進一間大倉庫，眼睛上的布條和手上的繩索被解開了。

信定確認道，但無人作答。這時，有兩個男人從黑暗中撲來，猛然抓住了他的雙臂。他們雖然乾瘦，力量卻大得嚇人。

他欣喜若狂。

（為何要把我關進豆醬倉庫？）

他只打算對柴田勝家講述具體事宜。若柴田同意向光秀開戰，報仇雪恨，重振織田家，信定就會把那些木箱的事情明明白白告訴給他。

「是不是小彌太？」

次日一早，天如人意，雨停了。信定將兩個僕人帶進寺內的一個祖師塔。這是他五十歲時建的，準備充當將來的隱居之處。

信定每天只能喝一碗豆醬湯，除了水分攝取不足，倒不用擔憂餓肚皮之事。問題反而是大小便。房間里沒有茅房。無奈之下，信定只好把離睡覺的地方最遠的一個角落當茅房了，去那裡解決大小便。

信定慢慢咀嚼著鹹水。

信定對兩人說道。這時是六月六日。若中途沒有耽擱，直接去北庄的話，這時都該見到勝家了。信定有些焦急，相比之下，直助反而挺謹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