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錯。你小子的馬氣喘吁吁地對我說——載著牛跑，可贏不了。啊哈哈哈。」

「是，托您的福。」

「這是淀夫人的提議，為了不讓各地大名看清楚近來身體欠佳的太閣大人的面色。但是，今天太閣大人不在這個正式的『謁見室』會見你。太閣大人的本意是——與和泉守是老相識，希望能親切面談，在內里的起居室等候。哎呀，和泉守大人，你可是深得信賴啊。」

「不愧是牛一，人如其名呀。」太閣露出黃牙，滿臉皺紋地笑了，笑到一半又劇烈咳嗽，「提到牛一這外號，我想起一件往事，你記得我們當年在安土城馬場賽馬的事情嗎？那是哪年啊？總之是初夏吧。在安土城，吃完信長公的招待酒宴，我覺得肚子有點脹，就和你兩個人賽馬。你可別說不記得喲。」

（太閣小子，今天我就要看到你的壽限了！）

「我天性愚鈍，也就這麼一個優點。當時，就差那麼一點，我輸了。」

「你最後一個請求是什麼？你的請求越來越難辦了。說吧。」

（混蛋……）

「進來吧，和泉守，好久不見了。」

「的確是這樣的。在下也依稀記得，在織田陣營中，您被提拔的速度很快。關於這點，所有老臣意見一致。」

「牛一冒犯，懇請寬恕。在下一定謹遵上意。」

不過，真走進去一看，內部設計和之前的指月伏見城幾乎一樣。走在長廊上，牛一觀察了一下房間，唯一的不同，就是「謁見室」更加寬大，太閣大人的座位離得更遠些。他問了一下原因，伯耆湊在耳邊。悄悄說明起來。

「承蒙開恩，不勝榮幸。」

這間屋子可以鋪二十來張榻榻米，布置得富麗堂皇。太閣大人坐在繪有牛車圖案的高座上，招呼愛子秀賴（慶長元年十二月七日元服，虛歲四歲）坐到腿上。侍女們趕緊追上秀賴，但他只是掙扎著，不願聽父親的話，滿屋亂跑，最後被三個侍女摁著，拖到了太閣大人的腿邊。

此時此刻，一定要表現出誠惶誠恐的樣子。

「不，你說得不對。我們之間差了一個馬身的距離都不止。」

「首先，這本著作一旦被收入學問所中，我想就不要讓人再謄抄副本了。」

六月中旬，梅雨剛結束的初夏，牛一從大山伯耆那裡正式接到了前往伏見的邀請。石田等幾個人還小題大做地將他從隱居地送到近在咫尺的天滿渡口。

「要得很急。為了明年六月紀念信長公的十七周年忌，希望你能提前三個月，在那年的三月完成。說實話……」

「在下開始記錄信長公言行是從永祿十一年，也就是他二度進京時開始的。那一年，我被任命為奉行，在此之前，我不過是一個普通武士，作為弓箭手在戰場上奔忙。」

牛一後退幾步，趴在地上，將額頭緊貼著榻榻米。與其說趴著，倒不如說是做出趴的樣子。

牛一目瞪口呆，尋思起來。之前，自己曾兩三次請求撰寫，太httｐｓ://ｒｅad.９9ｃsw.cｏｍ閣都置之不理，現在為何……他很難理解太閣轉變心意的緣由。

這些突發事件無法再讓太閣的病情隱瞞。之後，從牛一離開后的慶長元年開始，令太閣大人不悅的傳聞就不絕於耳。

「你靠近點看。」

「在下看來，大人的身體也很好。」

「這又是我始料未及的……」

聽到太閣的命令，侍從端來一個漆盤，揭開上面矇著的方綢巾，給牛一看。

牛一想得到確認，但太閣依舊閉著眼睛。他只好單刀直入。

雖然嘴上打著招呼，牛一卻確信剛才之前，太閣一定是卧躺著的。

聽到太閣的話，牛一跪著前行到他的身邊。猛地，一陣惡臭飄來。

「但是，都是古書也沒意思，還需要別的書，你將要寫的信長公傳就是其中之一。治部看完你寫的《太閣大人軍記》后非常喜歡，勸我在信長公十七周年忌的時候將他生前的記錄彙集成書，以表悼念之情。治部特意推薦了你，說這項工作非你莫屬。他覺得這是你的新作，要比內府大人搶先一步。就是這麼回事……對了，把東西拿過來！」

「是的，十三歲了。」

「尤其是那個桶狹間之戰……」

太閣裝出嚇唬人的表情。

「因為是你，我才說的，千萬不要外傳。說實話，這件事的起因就在於治部討厭內府（德川家康）大人。」

進入京都后，船停靠在宇治川北岸的渡口，從那裡能看見正上方新建的木幡伏見城。

牛一誇張地垂下肩膀。他的話一半是真實想法，另一半則是演戲。為了吸引太閣，必須扯出往事。

「在。」

此時，牛一的大腦異常快地轉動起來。對於自己如此輕易地被金幣打倒感到憤怒，但轉念一想，就算近衛前久肯讓價，請他寫字還是要花費不少錢財的。

「天正四年四月，太閣大人您給信長公進獻了一塊石頭，希望把它當成安土城天守閣的基石。當時，我負責接待您的。」

「那是當然。難道你要說不好好寫嗎？你就直接進入主題，說關鍵的。」

「就是關於信長公的記錄。如果把這本書收進如此氣派的學問所，留給後人閱覽的話，我下定決心要好好寫……」

「想讓您撰寫信長公傳。」

「關於那一戰……」牛一慢慢調整呼吸，「尾張老臣們說的話千差萬別。就拿信長公出兵的時間來說吧，有人說半夜，有人說清晨。至於參戰士兵，多的說兩千，少的說兩百，還有人說區區二十。誰說的是真話，在下完全不知道。因此，我想請求太閣大人的就是……」

「或許吧。」

之後，仕女們把茶端進來。牛一喝的是抹茶，而太閣好像喝的是湯藥。當兩人的茶碗被撤走後，太閣又緩緩開口。

「好像是……」

禁止謄抄的書籍另有專人負責管理，一般人難以借閱。

「冒昧說一句，永祿元年，也就是那個桶狹間之戰的兩年前，太閣大人九九藏書開始追隨信長公，對吧。」

「我的身體反應從生下來就比較遲鈍，未曾患過病，在哪兒都能睡著，什麼時候吃飯都覺得香。」

說到這裏，太閣的嘴唇顫動了一下。牛一假裝沒看見，繼續說著。

「身體好最重要。你今年多大了？」

就連牛一也被太閣的豪爽給鎮住了。這些華美的大金幣和以前的碎銀兩根本不是一碼事。當時，效忠豐臣秀吉的大名前來大坂城參見，都會送上各地的禮品，同時也會收到太閣的回禮，一般大名收到十枚金幣；重要大名則收到二十枚金幣。

「我讓你寫信長公的重點，不在那些地方。」太閣直接宣佈道，「就從你開始做記錄的永祿十一年寫起，一直寫到天正十年，也就是信長公在本能寺喪命之前。我不會允許你添加這前後的事情。對於那些不知道什麼地方的無名之輩的無稽之談。我不想聽，也不想看。你不要寫廢話，不用做毫無意義的調查，就中規中矩地寫！明年三月要舉辦信長公的十七周年忌，你要提前三個月完成，不許遲交。知道了吧，牛一。」

（三十枚金幣呀！）

「就是這裏，和泉守。這座山在你剛才上岸渡口的正上方。這次，我決定在這裏修建一個學問所，準備明年四月完工，想把你的著作放進那裡的藏書中。這是治部死乞白賴請求的。你願意嗎？」

「是嗎？你說說看。」

牛一觀察一下太閣的面色，盡量不讓他看出自己的心思。

擊敗今川義元的桶狹間之戰，是信長公前半生引以為豪的戰鬥，卻沒有可信度很高的記錄。牛一覺得正因事件重大，所以要慎重記述，遲遲沒有動筆。只要這個問題解決了，就能一氣呵成地完成《信長前記》……他想從太閣這裏得到一些有用信息，這種作者的心境讓他一時忘記了自己的身份。

「這段時間還可以。雖然還咳嗽。總體還行。我的身體或許適應伏見的山水。一到大坂，就不好。你怎麼樣？聽說你住在天滿……」

「不愧是搞文字的，記得非常清楚。」

太閣將事情原委一一道來。

「你這個傢伙，裝呆呀。」太閣滿臉笑容，「當時，你小子的馬喘著粗氣，沖我說了一句話，你不知道吧？」

聽來，他是發自內心的羡慕。

「當然會那樣做。我打算下令把你的這本書放在禁止謄抄的書架上。」

「是吧，在戰鬥中可沒辦法做記錄。」

牛一從伯耆的嘴中，得知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是作者，自然可以。但只允許謄抄一份，而且不可外傳。你的第二個請求是什麼？」

從起居室中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拉門終於完全打開了。

「您儘管吩咐，只要有我這個老頭能做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對於之前的拙作，我還是有點小信心的。不過，這次寫信長公傳，有一個難題。」

牛一毫不理會，繼續說了下去。

「夠了！不要說了！」太閣陰黑的面hｔｔｐｓ://ｒｅaｄ•9９ｃsw.cｏｍ龐變成醬紫色，「牛一！」

牛一看得出，秀賴滿屋亂跑，並非好玩，而是真想逃開。當他被摁住時，面容痛苦，顯然不願意坐到父親的腿上。這是一個意外發現。儘管如此，太閣大人還是抱著那個年紀可以做孫子的幼子，開心得眼睛眯成一條線。

太閣明顯不快，掉過臉去。如果是在謁見室，這時就會有侍臣出面阻攔。但是今天除了侍女，別無他人。這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牛一繼續追問下去。

太閣把秀賴從腿上放下來，拍拍手喊來侍從。秀賴立刻捏著鼻子跑進隔壁房間。侍從拿來了伏見一帶的地圖。

「好了，我明白了。你就原諒我這個沒準性的太閣吧。」

「目睹太閣大人身體康健，秀賴公子活潑可愛，在下和泉守倍感高興。」

這時，太閣將眼睛睜開一條細縫，裝聾作啞，似乎在說別人的事。

「如果不把之前的事情，也就是信長公在尾張起步時的經過添加進去，後世的人就會說我的這個記錄是半途而廢。因此，之前我也走訪過許多信長公的老臣，搜集了許多永祿十一年前的傳聞趣事。棘手的是……」

「和泉守，你離開后，身休還是很好嘛。」

牛一將二十枚金幣納入懷裡，踏上歸途，暗自嘟嚷起來。

牛一聽著伯耆的話。半信半疑，心情複雜。

某天，石田治部帶著內府大人參觀大坂城，除了金庫、武器庫等秘密設施，城內所有地方都走到了。到處都金碧輝煌，讓治部覺得驕傲，他原本就打算炫耀一番，而內府大人也不停讚歎。但是，唯獨對圖書官的講解說明，內府大人卻心不在焉。隨行的幾個秀吉家臣彙報說——內府大人拔著鼻毛，不屑一顧。好勝的治部聽到這些話，實在受不了，對此進行了深入調查，得知生來就愛書如命的內府大人在修建中的江戶城南側，正建造一個巨大的書庫。為此，他讓人把存放在濱松、岡崎等地的藏書運送過來，同時還新購了許多珍本、古書。為數眾多的藏書密密麻麻地堆放在江戶城內的走廊上，等待入庫。聽說內府大人曾對身邊人說，與江戶城的藏書相比，大坂城的藏書不值一提。聽到以上報告的治部，為了不讓內府大人再獲得書籍，四處奔走，到處搜羅，甚至請求太閣大人在給神社、寺廟進奉時，要索求書籍作為回禮。

「怎麼樣？這些還不夠嗎？」

牛一忘記了太閣的口臭，不禁又往前靠近一些。

不論過去還是現在，太閣的這種記憶力都是超乎常人的。

「哎呀，太閣大人，這可是重要環節。太閣大人，不，應該說當時的木下藤吉郎大人在桶狹間之戰中，隸屬哪員大將呢？做了什麼呢？信長公從清洲城出兵時，帶了多少人馬呢？只要弄清楚這些，我就能在腦海中大致描繪出織田一方出戰時的全貌和進程。這就是我想問的，是第三個請求。很遺憾，我當時作為弓箭乎被留在清洲九_九_藏_書了，不過……」

太閣嗓音低沉，喉嚨里似乎有痰，顯得痛苦。儘管如此，他還在模仿信長公的講話語言，看來心情不錯。

（是嗎？或許是因為太閣病重，無法起身吧。）

「如果夠，你就可以動筆了。」太閣提醒了一句。

過了好一陣子，傳來衣服相擦的聲響，拉門被打開一點，一個小男孩露出半截臉，越過他的肩膀，能看到穿著白綾睡衣的太閣大人。在場的所有人都一起伏下身子，牛一也再次伏在地上，提高喉嚨，說了起來。

牛一回答道，回想起自己當時也非常較勁——秀吉，算什麼東西。

「什麼？我的馬竟然吃了豹子膽，膽敢和您說話。」

「虛過七十一載。」

雖然暗想您就別再讓我靠近了，但這畢竟是掌握天下生殺予奪大權的人，可不能失禮。牛一隻好又跪著前行了將近一尺。

「是嗎？被我責罵后，由己就死了？我不知道。好，我免掉他的罪過。由己應該有個兒子吧？」

或許喝了湯藥的緣故，他的聲音聽上去輕快許多，或許嗓子舒服了一點。

（秀賴厭惡的就是這個氣味吧。太閣的口臭？不，不是口臭。這是從五臟中飄散出來的味道，是肺癆患者特有的臭味。）

「就讓治部提攜一下那個孩子吧。」

「關於這次創作，在下有三個請求。」牛一拿定主意，直直地看著太閣。

「比我還大十歲嘛，都這把歲數，身體還很結實。真羡慕呀。」

「根本不是那樣的。」

「聽說在桶狹間之戰中，您是百夫長。」

一瞬間，牛一做出判斷。果然，靠近一看，太閣的面部萎縮了，皮膚醜陋地垂下來，面色黑得異常。打開地圖的太閣根本就沒注意牛一的反應。

「這個原因，我必須告訴你。來，你再靠近一點。」

「那是二十枚金幣。其中十枚是撰寫信長公傳的稿費，還有十枚是治部送給你的。治部想得周到，他說寫東西要搜集資料，請和泉守無論如何收下他的心意。另外，等你寫完，我還會追加十枚金幣。怎麼樣？你能寫嗎？」

他突然不喊「和泉守」這個熟稱了。

雖然口氣嚴厲，但太閣的臉上沒有露出不快的神情。

在船里，伯耆悄悄告訴牛一，因為這裏比之前的指月伏見城地基牢固，所以才會被選中。從地震中得到教訓，在新城裡，每三根柱子中就有一根被埋到地下五尺深，各要處都用扒釘相連，非常小心。伯耆講述的這些事情對整個冬天貓在家裡創作、對外界不甚了解的牛一而言，非常稀奇。

「太夠了。這筆稿費太豐厚，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都是過去的事，我根本記不得嘍。」

獲得許可的牛一靜靜地進入太閣的起居室，講完程式化的客套話后，擠出笑容，偷偷地觀察著太閣父子。

「在下不敢。」

太閣微微一笑，那表情像是在說不可能不夠。

說到這裏，牛一偷偷地抬頭看看太閣。不知何時，他已經閉上眼睛，難道對這番https://read.99csw.com話沒興趣嗎？不可能，肯定是假寐。

太閣大人不愧是耍人的高手，即便生病卧床，還能隨口說出如此笑話。牛一跟著笑了。

牛一深吸一口氣，重新裝出畢恭畢敬的樣子，整理好坎肩和褲裙，朝城池中心走去。他來到起居室前，趴在地上，自報家門。

「太閣大人，聽聞您有事召喚，在下太田和泉守奉命來到。」

從四年前的文祿二年也就是五十七歲開始，太閣大人突然身體衰弱了。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生病的滋味。牛一年輕時也一樣，人如其名，身體健碩，比一般人結實，但還是不如從小卒被提拔起來的羽柴秀吉。即便成為大將后，秀吉還在馬背上睡覺，僅靠懷裡的乾飯團和鯉魚乾，就能幾晝夜在山野中馳騁而安然無恙。牛一一度感嘆秀吉那猶如幼鼠的細小身體中，到底如何蘊藏下那麼強的精力。

「你就按順序說吧。」太閣依然面帶微笑。

「我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以前就說想寫信長公的事情，我不是很起勁，沒給好臉色。」

「從信長公出生開始，包括經常提到的他大鬧父親葬禮，行成人禮時的樣子，那些老臣們的講述總是千差萬別，反倒弄不清楚信長公的本來面貌。這出乎我的意料。」

「但是，能否允許我謄抄副本呢？」

「治部大人為何如此執著呢？」

事到如今，必須要說心裡話了。牛一下定決心。

但是，就算秀吉曾健碩無比，壯年時畢竟曾被信長公過分驅使，成為頭目后又和年輕小妾們荒淫無度，旺盛的精力自然出人意料地快速喪失。文祿二年十二月，他在尾張打獵，逗留了半個月，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冒，這是最初的誘因。為了在大坂迎接新年，他勉為其難地踏上歸程，加劇了病情，回到大坂后就發起高燒。從文祿三年開始，則出現了遺尿的病狀。民間有傳言說他在冬天頻繁舉辦茶會和曲藝表演時經常憋尿，弄壞了膀胱。文祿四年，他既要疼愛兒子阿拾（文祿二年八月誕生）又要逼迫關白秀次切腹，身心憔悴，病情更加惡化。他因為嚴重的肺病，推遲進宮參拜天皇（文祿四年十一月），缺席在方廣寺舉辦的大政所（秀吉之母）法事（文祿五年一月）。

牛一有意識地表現出過度敬畏的樣子。

「剛才您提到在下的拙作《太閣大人軍記》，其實當中相當一部分內容是由大村由己分擔的，那是我們兩人合作的。他受到您的責罵，後來死了。由己也是因為忙於寫作，一時迷糊，才做出讓您生氣的事。如果您喜歡那本書，就請免除由己的罪過吧。作為他的同僚，我擅自向您求情。」

「找你來，沒別的，只是拜託一件事。不，說實話，這是治部死乞白賴的請求。」

這個掌管天下大權的人都這麼說了，牛一自然沒辦法拒絕。

（不管你怎麼想用金錢捆綁住我，我都不會讓你稱心的。這本《信長記》一定要寫出信長公一生的全貌。）

微笑從太閣的臉上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