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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舟入學問所 第五節

第四章 舟入學問所

第五節

「那麼,你就聽話地謄抄了……」
「來家裡幹活的男女僕人呢?」
女人微微點了下頭。
「你被源兵衛強|暴了?」
「我不是說知道了嗎?」
「《信長記》的確有兩個版本?」
一瞬間,牛一感覺心情舒緩下來。長康死後,野田清助被禁止追隨切腹,被迫回到故鄉前野村,修建一座草庵,祈禱族人的冥福,自稱「常圓」。那個男人和牛一性情相投,是前野一族中僥倖活下來的幾個人之一。
牛一在心裏叫喊著,抱起女人,脫掉她身上的衣服,用力做了兩三下心肺復甦,然後摩擦她的全身。儘管如此,女人身上還是沒有溫熱,牛一索性褪去自己身上的衣服,只穿一條兜檔褲,抱住女人的全身,拚命摩擦她的胸背,他能感覺到女人身上的涼氣一點點地滲入自己的身體。
「這麼說來,源兵衛親自摁著痙攣的手謄抄的嘍?好小子,你給我等著,我一定要奪回來。不過,現在首先要給你治療。或許有點晚了,但我對接骨術略知一二。我馬上給你治療,你在那裡坐好。但是,我的方法比較粗野,以前在戰場上為武士弄過。很疼,你要有思想準備。行嗎?」
「開什麼玩笑?源兵衛這傢伙。他是不是想把我文稿中的不足一一列出,取悅後世的好事者?」
牛一連話都不想說了。
「這是怎麼回事?」
女人有氣無力。慶長年間的門鎖構造簡單,不需要太多技巧就能輕易打開。
「我還不知道源兵衛是這樣的男人。不過,既然他那麼想要,為何不自己謄抄呢?」
「什麼?你說是《信長記》?」牛一頓覺臉上的血色消失,「這可糟了。這次不在家的時候,我的確把《信長記》的二稿、三稿留下來了。」
「那是怎麼回事?要不然,你看見我這個老人失去寫作的希望,表示同情,憐憫?」
「那是為什麼?」
「你偷抄我的書,覺得過意不去,想贖罪?我卻信以為真,我這個老頭糊塗,是吧?」
「沒有。我沒讓他得逞。如果發生這種事,我就會和媽媽一樣咬舌自盡。九*九*藏*書
「首卷……」
「對了,你手指疼的。讓我看看!」牛一硬抓住女人的兩隻手腕,讓她攤開雙手,只見兩個無名指都無力聳拉著,「怎麼搞的?這太殘酷了。兩個無名指都被活生生地拗彎了。手指根部鼓起來,這不是一般的骨折!」
「好的。」
女人將身體縮成一團,聲音更加微弱。
「既然你聽話地謄抄,他為何還要掰斷你的手指,將你捆在葦席中?這,我就不明白了。」
「嗯。」女人點點頭,帶著哭腔。
「紗耶,紗耶,你在哪兒?」
牛一覺得這個女人確實會這麼做。女人被捆綁得嚴嚴實實,差點就一命嗚呼。手指也確實很疼。如果她和源兵衛串通一氣,這種做法也太危險了。牛一感覺其中另有隱情。
女人趴在地上答道,隱隱透著哭腔。
牛一不由自主地站起來,只覺得頭腦發昏,腳步踉蹌。
「長年以來。源兵衛一直抄書,患上嚴重的手痙攣,無法再執筆了。」
他先回到書房,心神不寧地坐在椅子上。就在那時,他發現旁邊小倉庫的門被拉開一道小縫,大吃一驚,趕緊拉開一看,一個被葦席裹著的女人猶如木頭一般滾了出來,嘴巴被堵得嚴嚴實實。
女人拚命地用麻衣遮住身體,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疼!」
「是嗎?那我幫你穿。」
女人回答得甚是虛弱。
牛一走到女人身後,幫她穿上麻衣,笨拙地繫上腰帶。女人就那樣蹲著,舉著手指,姿態怪異地深鞠一躬。
「也不是。」
她試圖爬起來,牛一制止住,又含了一口酒,像對待嬰兒一樣慢慢托住女人的後腦勺,抱著她將嘴巴湊近。女人這次全喝下去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在昏暗的房間里,牛一懷中的女人突然從嗓子口擠出一絲呻|吟。
怒氣湧上心頭,牛一無法控制聲調。
(究竟是什麼傢伙幹了這種事?)
「什麼?你說首卷?連首卷都被抄走了?」
「不,不是,不是的。」女人拚命搖頭。
「我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你坐在案幾https://read.99csw•com前面,伸出手指。我把無名指拽出來后,還要筆直地摁回去,嵌進去。然後,我會在你手背上塗抹家傳藥膏,用夾板固定。治療過程就是這樣的,在這個過程中,所有男人都會慘叫。所以你儘管哭喊,但在治療中,絕不要把手抽回去,不要從我身邊逃開。如果你逃開,手指就無法救治了。對了,以防萬一,還是這樣……」
「對不起。」
「再喝一次,怎麼樣?」
「源兵衛這傢伙,從何時開始,想起干這種無法無天的事?」
「不用擔心。你看!衣服在那裡。為了讓你的身體暖和,我脫的。」
牛一覺得多少是個寬慰,但女人接下來的話讓人失望。
「我的藏書不多,你們究竟想謄抄什麼?」
「那個老太婆竟然做這種事情?真是忘恩負義。」
牛一不知不覺開始了盤問。
女人戰戰兢兢答道:「不是偷,而是謄抄。」
牛一隻覺得背後發涼。
女人很快就意識到自己裸體,慌慌張張地要找衣服。
牛一輕輕放開女人,說道:「你醒了?」
「這是我從京都買的,你喜歡的紅酒。喝下去,喝!」
「你說的是常圓大人嗎?」
女人微微點下頭,臉上恢復了一些生氣。
「是的。死掉的爸爸是一個書法家,曾寫過從軍錄。從五歲開始。他就教我寫字。我和爸爸一樣,擅長速記。」
眼淚順著女人的臉頰不停地流下。
「門鎖是怎麼打開的?」
女人聲音顫抖,不停流淚。
「這個,後來我就這樣被捆進葦席中,扔在小倉庫里,不是很清楚。」
牛一想讓她抓住脫下來的麻衣一角,但不知何故,女人歪著臉。將手抽回去。牛一不管不顧,光著身子,回到門口,從馬背上抽出一瓶紅酒,打開瓶塞,含了一口,然後嘴對嘴灌進躺在那裡的女人的口中。女人還沒喝到一半,就吐出來。
「不是美色。又是什麼?那天晚上,你為什麼要主動投懷送抱?你說!」
感覺到異樣的牛一穿著草鞋,匆匆跑進書房。
牛一自嘲道。聽到這句話,女人變read•99csw.com了臉色。
「他沒帶人來嗎?」
因為順道去了京都,當牛一將十五卷謄抄本搭在馬背上,回到隱居地時,已經是日落時分。
這次,女人露出了淺淺的微笑。
「那我就開始了。如果疼,儘管哭。沒關係。」
「你手指疼,為何還要那麼正式地行禮?」
「沒事嗎?」
「大人您不在家的時候,我就給他們放假了。所以,這次的事情,他們不知情的。」
「是嗎?我的確把首卷的一個副本放在家中。你謄抄后,交給源兵衛了?」
老太婆猝死時,身邊竟還有餘錢。現在,牛一終於明白原因了。她之所以追到天滿,或許就是受源兵衛指使。連牛一本人都對自己如此疏忽大意感到吃驚。
「是的。起初,我謄抄了兩個版本的《信長記》,源兵衛似乎滿意,回清洲去了。但是,他似乎在途中看了其中的內容,很快就折返回來。正好是您第三次去伏見的第二天。他責怪我——這《信長記》中漏掉了描寫信長公前半生的內容,怎麼搞的!當然,我裝作不知道,但源兵衛在您的書庫里四處尋覓,找到了《首卷》。我也就無法隱瞞了。」
「那個二稿當中有許多錯誤的記錄,早就想扔掉了。三稿雖說是進獻給伏見太閣的正本,但在那裡也改動不少,已經面目全非。如果謄抄家中的副本就糟了。幾本不同《信長記》流傳到後世,作為作者,我可是丟大臉了。」
「當大人您還在伏見居住的時候。他從燒水煮飯的老太婆那裡,花錢將大人您丟棄的廢稿紙買來,略微探尋到《信長記》的一些內容。」
女人用袖子擦擦眼淚。試圖坐正,但身體踉蹌起來。她無法用手指撐地。牛一隻好再次抱著她,躺在牛一的懷中,女人抬頭看著他。
「我知道你是忍者,但源兵衛把你送過來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前野家的忍者嗎?」
「沒有。我聽您說過,只有這個文稿,您要留在身邊,甚至都沒賣給太閣大人。所以我覺得您把它看得很重,就拒絕謄抄。」
「我要說,大人您還……」
「我不知道你https://read•99csw•com是他的走狗,完全被你的美色迷惑了。」
「源兵衛想辦法弄開的。」
牛一再度回到書房,打開隔壁的書庫,認真地清點起書架。價值不菲的珍本都安然無恙。他將信長公交給的桐木箱放在牆壁的夾層中,那也原封不動。什麼都沒變化,也沒發現書信被撕扯過。
「是嗎?我不知道。所以,你進過這裏的書庫?」
牛一找來燭台,點上火。其間,女人站起身,試圖穿好衣服,但是臉扭曲著,顯得比剛才痛苦。
「又撒謊了?之前,你不是還笑話我裝呆來著?我這個隱居之人,對什麼事都不會驚訝了。」
「我的確侍奉過前野大人。大人切腹后,女人們四分五裂,我被源兵衛收留。長康大人的一個近臣野田清助大人曾是源兵衛的客戶,在他的介紹下,源兵衛把我帶走了。」
女人扭動身子,繼續哭泣。牛一想安慰她一下,蹲下身,抓住她的手。女人不覺慘呼。
「是的。」女人垂下腦袋。
「源兵衛怎麼做的呢?」
「首先,我要把衣服袖子撕裂,塞進你嘴裏。如果治療時咬了舌頭,就不好辦了」說完,他將袖子撕開,塞到女人的嘴巴里,然後把案幾放在她面前。
「好了,好了。我懂了,知道了。」
牛一不禁大叫起來,趕緊取掉塞在女人嘴裏的東西,解開繩索,但女人一動不動,就像死了一般,臉腫得發紫,腰腿處有明顯的外傷。他把耳朵湊到女人的胸口上,似乎還有微弱的心跳。
隱居地的氛圍和上次回來時迥然不同。他跨進門的瞬間,看見了雜草叢生的小路,上面的石頭上還有人走過的腳印。
牛一不禁呻|吟。
「但是很奇怪呀。在我這個隱居老頭子處,你們打算偷什麼呢?」
牛一恨得直咬牙。
牛一大聲叫喊著女人過去的名字,腳步匆匆地在各個房間跑了一遍,還去了庭院東頭倉庫里的紗耶住處。室內完全沒有被翻動的跡象,但就是看不到紗耶。慎重起見,牛一將手伸進廚房的爐灶下,灶灰是冷的。
「那麼,首卷沒有被抄走?」
「我不知道。當時,我只是想九-九-藏-書投進您的懷抱,想被您摟著。否則,作為女人,在這個世上,不會再遇到像大人這樣讓我想投懷送抱的人了。我就是這種感覺。這不是謊言。」
「噢,你是個負責謄抄的忍者呀?我還沒聽說過。你喜歡書?」
女人微微點頭。因為劇痛,女人趴在案几上,顫動著肩膀,發出呻|吟聲。
「我告訴您。」
但是,裝訂好的文稿,以及自己累積二十多年,作為創作素材使用的厚厚的日記本顯然歪斜了,被人動過,堆放的前後順序也不一致。更明顯的是自己愛用的端硯。牛一藉著微弱的光亮,拿出來,打開蓋子一看,發現了問題。裏面放著一塊平素用慣的中國產的船形墨,還有半塊日本產的墨。似乎有人在這裏磨墨寫了東西,隨後遺忘下來。
女人開始啜泣。
「你什麼地方不舒服?」
「手指……我的手指被弄傷了。」
「不是謄抄您的藏書,而是大人您這次撰寫的《信長記》。」
牛一從倉庫拿來一捆麻繩,將其一端含在口中,然後將隔著案幾面對面的兩人捆起來,緊緊綁住。就這樣,讓女人無法動作后,牛一用力摁住她的手腕。
「第二次來的時候,他一個人。」
「源兵衛也知道這些,就令我謄抄兩種版本。他說這對於後世的收藏家而言反倒是貴重的史料。」
「不這樣,我覺得痛苦。」
「痛苦?」
「那是……」
(你可不能死!)
「說實話,賣毛筆的源兵衛把我送來這裏……我曾是忍者。」
「生氣得發瘋,讓我一定要謄抄。說如果不聽話,就拗斷我的手指,讓我再也拿不起毛筆。」
「美色?您說得太過分了,大人!」
「是的,他威脅說——如果不聽話,就密告官府,說我是前野家的殘餘忍者。所以我只能聽命于源兵衛。但是我害怕,很害怕,不知道大人您何時回來。我之所以會消瘦,不是因為大人您,也不是因為太閣大人的追兵,而是被迫夜以繼日地謄抄。不是一次,而是兩次向您撤謊。我真不知道該如何向您道歉才好。」
牛一想說的是——我直到這時才覺得自己可憐,我才想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