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曾給大山伯耆守寫過一封信。

「您儘管吩咐，我正閑著呢。」

「四月初，太閣大人突然身體不適，沒想到很快就恢復了。或許身體底子還不錯吧。現在時好時壞，總的來說還是向著不好的方向發展。」

無奈之下，牛一把年輕的才藏從伏見叫出，在附近的天滿宮內密談。

「又要哭嗎？」

他和吉田兼見還沒有接觸，但若提出願意秘密敬奉大筆香火錢，或許很容易獲得跟這個神官面談的機會。

「還有一件事，你搜一下源兵衛的家，把我寫的《信長記》給奪回來。應該有兩個版本，一個十五卷，一個十六卷。」

（不管怎樣，才藏能為我奪回來就好了……）

「這已經是第三次哭了。」牛一苦笑著，「哭喪著臉可不好看。沒什麼，在你手好之前，我就做一下臨時廚師。在遇到你之前，我自己也會做的，沒什麼難的。」

「二十年前就有了嗎？」

尤其是桶狹間之戰，因為史料不足，自己就以兩個小兵的誇口為基礎，從一開始就將其想象成一場冒著風雨取得的奇迹般勝利。那和理想化的信長公的形象最為吻合。當源兵衛指出這種想象的不合理性時，自己一時間曾迷惑過，但後來想想，如果那場勝利如源兵衛所說，是靠秀吉的謀略取得的，太閣大人就不應該那麼討厭提及桶狹間之戰了。他或許要自吹自擂的。牛一在腦海里自說自話。

「如果有消息，我往哪兒通報呢？」

對方是隱居在東山慈照寺東求堂的近衛前久和吉田神杜的吉田兼見，這兩人都是著名的文人，據可靠傳聞，他們會認真地寫日記。可以讓才藏和女人悄悄潛入兩人的住所或書房，找到並謄抄天正十年時的日記和記錄。如果有必要，可以讓才藏將他們綁起，帶回來。然後自己鑽到兩人的宅子里，找尋線索，最後隱約向他們透露一點謄抄來的事項，追查本能寺的真相，質問信長公遺骸的去向。

「粗大的棒狀莖周圍全是大豆狀的黃色果實。剝掉外側的綠皮，拔去前端的毛穗，放在炭火上轉著一烤，香氣撲鼻。烤完后，趁熱放進醬油壺裡，輕輕一浸，之後就鼓著腮幫子吃吧。很好吃。等你手指恢復，能握住玉米的時候，正好成熟了。」

「我還要拜託ｈｔｔpｓ://read•99ｃsw•coｍ一件事。」

「我想讓你去一趟尾張的清洲。那個男人叫源兵衛，四十多歲，個子高，賣毛筆的。把那傢伙的兩個無名指拗斷。」

可以成為武士，但如果在與內府大人敵對的治部手下做官，前途堪憂。牛一原本想說一說的，但如果說了，或許被治部憎恨，現在自己要作為真相搜尋者活著，與這件大事相比，正之助的事情是小事。於是，牛一沒有多嘴，只是將自己的來意告知。

一種難以言喻的寂寥在心中穿過。

「信長公。」牛一嘟囔著，「很快，我要路過丹波，沿著山陽道向西進發。我覺得秀吉當年的行動挺奇怪的，說不定能在那一帶尋到線索。如果去了，還得不到任何線索的話……」

「是吧。那就太好了。我今天就送過來，三個桐木箱，拜託了。這個，是我給正之助成人禮的賀禮，以及存放我東西的謝禮。」

牛一從書庫里拿出藏書、史料，擺放在院子里。那些有自己加註的珍本，賣不了大價錢，索性燒掉。他首先燒毀《信長記》的草稿（二稿），只留下三卷書——帶到伏見城的「天滿版」、從伏見城謄抄回來的「伏見版」之副本，還有首卷。

六月二日，從伏見沒有傳來任何聲息，牛一在住處獨自為信長公舉辦第十七個忌辰。去年，牛一在信長公的牌位前，驕傲地報告自己完成了《信長記》，可在第十七個忌辰的今年，他沒有任何事情可以彙報。他在牌位前點上香火，供奉了兩顆金平糖——比往年少了一顆。他屏退女僕和那個女人，獨自坐在佛龕前。和才藏會面時，他在心中就做出一個決定。

把三個箱子收拾完，牛一懷揣《太閣大人軍記》的追加稿費，前往已故大村由己的新宅子。因為太閣允許他的作品被人謄抄、再版，其家境也殷實起來，帶有柏樹皮屋頂的新宅蓋得氣派，煥然一新。他穿過大門，讓男僕帶路。

牛一用滿是老繭，被太陽曬得黝黑的手，輕輕地拍了一下女人的臉頰。

在由己的佛龕前，牛一遵照禮儀合十參拜后，詢向起正之助的消息，得知他成了治部的部下。看來，他還是沒有選擇文人之路，而是從武了。

牛一換上勞動服，在庭院九九藏書南面的菜地里待了一整天。他無所事事地度過每一天，為如何尋找信長公的遺骸而糾結著。這片不足百坪的菜地，就是唯一讓他心靈得到放鬆的地方。

「果實是什麼樣的呢？」

牛一腦海中浮現出女人的身影。

「從有馬回來？」

女人終於恢復了氣力，來到菜地，目不轉睛地望著青芽。看見她的微笑，牛一覺得心裏舒緩不少。

「沒什麼，蝦有蝦路嘛。這種事情，不管上面人怎麼隱瞞，只要買把梳子送給伏見城內的女僕或者負責給太閣大人倒痰盂、尿壺的女僕，就能弄清楚了。」

天正十年，種植在安土城空地上的玉米或許和城一道被燒毀了，抑或安然無恙的抽穗結果。誰會吃那些玉米呢？之前從未有過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地沉浮在牛一的腦海中。

「我在長康大人家裡看到過這種東西，但是不知道名字。」

（是嗎？看來信長公的第十七個忌辰是舉辦不成了。不過，既然他還能活一兩個月，不如先去丹波吧。）

即便做老百姓，自己的話題還是要回歸到信長公身上。或許有一種無法擺脫的羈絆吧。

才藏眉毛一揚，雖說是個男人，但眉毛很淡。

「明白了。」

「最近因為發高燒。尿液更紅，痰中的帶血量也增大。已經不行了。早就不行了。最多也就能維持一兩個月。可以這麼認為。」

一瞬間，女人露出孤疑的神情。

「是嗎？這叫玉米。天正年中葉，長崎的葡萄牙人從中國帶過來的。現在連這一帶都廣泛種植了。二十年前，喜歡新鮮事物的信長公曾將其栽種于安土城的空地上。這是一種不可思議的作物，即便在貧瘠的土地上也能生長。」

「你先來這個隱居地。萬一我不在，你就去有馬。我住在這個旅店。」

「不會，我很高興的。我把由己留在伏見的書稿拿了回來，這次想建一個小書院。如果您願意把東西也放進去，我沒問題。」

女人不了解牛一的這些憂慮。

牛一擦著女人臉上的淚，說了一句話。

牛一當場在紙上用漢字和假名寫上「信長記」和「首卷」這兩個名字，然後連同裝著碎金子的布袋一起遞給才藏。

牛一把自己預定的旅店名字添加在紙上。

她只是想著媽媽的事情，眼眶濕潤。

九九藏書「賣毛筆的源兵衛。」

「多虧您了。不久，經石田三成大人定奪，正之助可以行成人禮了。到時候，您一定要來。」

「可以。」

才藏鞠個躬，將牛一給的銅板塞進懷裡，露出驕傲的微笑。

記述信長公後半生的《信長記》有「天滿版」和「伏見版」，必須要兩者擇一。

（就算把那《信長記》三十枚金幣稿費全用光又如何？）

「我好高興。媽媽最開心。」

「您想知道太閣大人的情況吧？」

「但也不能因此就燒掉『伏見版』的副本，只留下『天滿版』……」牛一獨自咋舌。

牛一一直用「吉風」的名字寫信給前久，噓寒問暖。雖然兩年前，前久拒絕會見，但如果自己承諾支付十枚金幣，作為討要墨寶的費用，或許能行吧。

女人撒嬌地把固定著夾板的手指伸到牛一面前。

牛一下定決心。第二天，牛一吃掉一顆供奉的金平糖，將餘下的一顆塞進女人的嘴裏，她高興得哭了。

「不超過兩個月。」

但是，牛一曾在信長公的牌位前發過誓，在第十七個忌辰前，要找到信長公的遺骸。不過，現在他還不知道怎麼去找，而時間則一點點逼近。

從第二天早晨開始，牛一在回到隱居地的女僕幫助下，親自下廚，一聲不響地做好兩人的飯菜，然後給雙手受傷的女人喂飯。女人將筷子上的飯菜含在嘴裏，一個勁地落淚。

「不過，小鳥和鴿子等最喜歡吃這個時候的青芽，即便在上面拉上網，它們也會鑽到下面啄食。當時，信長公勃然大怒，手提長槍，竟然當起玉米的衛兵來。他用長槍驅趕野鳥，樣子滑稽，我們這些近臣想笑又不敢笑，真是很痛苦。」

信長公一生都在戰鬥，追逐野鳥的瞬間恐怕是他感到放鬆的一刻吧。回想起這些，牛一非常留戀往昔歲月，眼角不禁濕潤。

「當然。從有馬回來的時候，玉米或許長得比我們還高了。」

不會就送一把梳子。像才藏這樣長得白白凈凈，看上去很文雅的男人，對於女人還是有殺傷力的。

牛一輕輕咬著嘴唇，難以開口說出最後的手段。當他命令才藏從賣毛筆的源兵衛那裡奪回《信長記》的時候，突然在腦海中閃現出這個手段。

直到最後，牛一都不知該如何選擇。

「還要多長時九_九_藏_書間呢？」

「還是選擇了這條路嗎？」

才藏趁著不值班，晃晃悠悠地來了，他披著以前侍奉牛一時穿的號衣，那衣襟上印著哨箭，正是太田家的家紋。由此可見他願意為牛一辦事。他一見牛一，就口無遮攔地說起來。

他把《信長記》的「首卷」、在伏見修改的「伏見版」（十五卷）以及女人帶來的前野日誌放進其中一個箱子，然後將難以割捨的珍本以及木村次郎左衛門交給他的《天守示意圖》納入另兩個箱子。

作為年輕人，可以理解。況且，自己現在也棄文了，沒有資格教訓。遺孀滿面笑容地說起來：

女人用雙手遮擋著照在臉上的初夏陽光，眯縫著眼睛。纏繞在雙手夾板上的白紗布看得讓人心痛。

才藏閉上眼睛，重複一遍名字。

大村的遺孀前來迎接，她的穿戴也煥然一新。

「你給我好好記住，就算那傢伙抵抗，也別殺他。」

「原來如此，竟然還有這種偵察手段。」牛一默默驚嘆。

「我們去有馬。」這是和作為文人的過去告別。這也是作為信長公遺骸搜尋者活在世上的證明。

「我要出去旅行一段時間。因此，很遺憾，就不出席正之助的成人禮了。在離開之前，我怕途中有所不測，希望能將自己的藏書、寫稿等東西保存在你這裏，怎麼樣？不會添麻煩吧？」

這就是留到最後的非常手段。

「能和您一起吃嗎？」

牛一請教了附近的農夫，埋頭苦幹，種植了青菜、蘿蔔等當季蔬菜。播種后大約過了十天，玉米露出小青芽。

「是嗎？你相當清楚呀。有密探？」

女人看著玉米芽，用手指夾板的前端輕輕地碰了一下。

牛一覺得自己已經活得夠長的了。不過，搜尋信長公遺骸或許是一個持久戰，所以他必須要活得再長些。今後要減少每年吃金平糖的數目。

（我的書被源兵衛偷抄了，我也可以模仿他，採取同樣手法，讓才藏和女人完成。如何？）

他唯有悄悄祈禱才藏成功。牛一準備了三個桐木箱。

「是的。看見你手指上的夾板，我突然想到的。治療手指的上策是泡溫泉。去了有馬溫泉之後，就按照約定去丹波你媽媽的墓地上墳。我還想見見你爺爺，一定要向他請教長壽的秘訣。」

如果舟入學問所沒被戰火燒毀hｔtpｓ://reaｄ•9９ｃsw.ｃｏｍ，正辰、治部手中的十五卷版就會和牛一在學問所里插|進《首卷》的十六卷版並存，讓後人摸不著頭腦。而且，源兵衛謄抄走的草稿和「天滿版」的副本也是麻煩，說不定自己的文稿會成為後世的笑柄，讓人覺得這是一本空幻的《信長記》。想到這裏，牛一毛骨悚然。

「或許信長公花費了不少心血，當玉米成熟時，他總是開心地在家裡第一個吃。可惜的是，就在第三年的玉米快要成熟的時候，他死了。」

牛一把懷裡《太閣大人軍記》的追加稿費全部交給了遺婿。如果正之助以文為生，牛一還打算把心愛的端硯悄悄送給他，現在決定還是帶回家。

「但我不識字呀，您能不能用假名寫一下書名。」

「你能把一個男人的兩個無名指拗斷嗎？」

雖然「伏見版」是自己特意去舟入學問所謄抄回來的，但越讀越覺得喪氣。尤其是卷七開頭處，太閣大人把天正二年元旦，朝倉、淺井頭骨被當做器皿的內容添加進去，那是牛一最不想觸及的信長公的恥辱。後世對於信長公的評價肯定會因此受到影響，或許作者本人的立場和意圖也會受到懷疑。

自己不再創作，沒有羈絆。

牛一撰寫的醍醐寺賞花記被添加進《太閣大人軍記》，伯耆守曾為他送來稿費。除了道謝，牛一還不經意地詢問了一下太閣的病情和信長公第十七個忌辰的事情。但是伯耆守的答覆很簡單——「太閣大人一旦康復，就舉辦。」對於所有問題的回答都很含混，而且和往日不同，語句非常見外。牛一由此隱隱感到城內對於太閣的病情外傳控制得很嚴格。

「這個，這個……」才藏肯定沒想到牛一會拜託這件事，顯得很納悶，「是什麼地方的什麼傢伙？竟然讓您如此生氣，讓我去做如此狠毒的事情。」

一瞬間，他也想燒掉首卷，但還是很難捨棄。寫得雖然不好，畢竟是心血之作，實難割捨。他也知道這本書在內容方面主要依據清洲老臣的轉述，信長公的形象過於理想化，和事實相差挺大。

日子拖拖拉拉地一天天過去，兩人一直沒決定何時出發去有馬。五月下旬，牛一等待著伏見城的通知——為信長公第十七個忌辰做法事，但絲毫沒有音訊。

（能夠繼承我和由己事業的人，還是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