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故鄉立杭，在什麼位置？」牛一眯著眼睛，望著前方。

「哪裡，哪裡，冒昧打擾了。我隱居在大坂，叫吉風，以前是越前松任的藥材商。」

「從這裏出發，接下來沿著河流往上遊走，還有大約三里多的路程。都是平緩的上坡路，在路右邊能看見美麗的有馬富士山。」

牛一鄭重回禮。

「正面那座山叫虛空藏山，對面是和田寺山。」

（這裏值得一來。）

就這樣，牛一回想著往昔和丹波的緣分，在清晨的曙光中，腳步匆匆地急行軍。

能看見燒制丹波陶器的細長形村落了。

「明智死後，這裏的人討厭羽柴秀勝（信長之子，秀吉養子），持續反叛。小牧？長久手之戰時，蘆田時直等人被德川家康挑唆，佔領了黑井城和余田城，作為反羽柴軍而發揮作用。或許因為那個緣故，現在當地人也不為太閣康復舉辦祈禱活動。你爺爺不討厭太閣？」

門口正面全是作坊，中央放著工作台，左邊內里有陶土乾燥場，其前方有間放著泥土攪拌機的屋子；右側則是腳踩軸轆和架子。一個穿著工作服的老人站在架子前，滿頭白髮垂落到肩膀處。

牛一覺得這有些誇張，但還是聽從安排，將領頭獵人遞過來的麻繩纏在身上，然後將繩子一端遞給第二個獵人。接著，多志和第三個獵人也接過繩子。這樣一來，他們就像是串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排成一列，靠著這條麻繩，各自將斧頭別在腰間，彎著腰，下到有馬山中。因為周圍有山竹覆蓋，為了不引起山火，只有兩個習慣走山路、位於隊伍中間和最前頭的獵人拿著火把。

「阿楓突然回來，太意外了，全都被打亂了。我叫總兵衛，是阿楓的爺爺。」

這時，牛一才知道多志在立杭叫阿楓。前野家被滅門后，阿楓失蹤了，家裡人誤以為她被秀吉殺掉了。

最早接近信長公的丹波人是赤井忠家。信長公上京后的第二年——永祿十三年（元龜元年），赤井希望丹波內三郡能得到保護的請求得到認可，以此為契機，內藤氏、宇津氏等也紛紛提出領地保護的訴求。剛上京時，信長公和將軍足利義昭關係良好，對於丹波人的領地保護請求，他們兩人事先商量、調整，如此一來，信長公發出的朱印狀和足利將軍發出的下知狀便沒有read.99csw.com矛盾相悖之處。當時，明智光秀被信長公起用，負責雙方的協調事務。

牛一回憶著往事，自己也深吸一口氣。

「說實話，一年前，我覺得沒有希望，給阿楓立了一塊空墳。既然人回來了，我要儘早把那個空墳毀掉。」

老人似乎回過味來，引得眾人笑起來。牛一也開懷大笑，唯有阿楓不知為何只是慘淡微笑一下。

「是吧。不過，即便只有一個孫子回來，你爺爺也會覺得幸福吧。」

他指著東西兩座山，告訴牛一。從兩山中間流過的河流叫四斗谷河。現在，虛空藏山的正面山體被夕陽染得通紅，而傍晚的紫氣已經從和田寺山上微微升起。在落日下的大山深處，自然界樸素的對稱美悄然展現。

她父母也知道爺爺生氣，生前在八上城下自建了一塊墓地。但是，這塊墓地被明智軍破壞，連石塔都成為明智築城的基石。父母的墓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作為替代，阿楓種了棵白梅。在壺屋的墓場空地上，那梅樹悄然而立，大約有五尺高，平時被四郎認真修剪，枝葉整齊，到季節還會綻放出一圈白色小花。

阿楓三人將這棵梅樹看成是父母的墓地，雙手合十，參拜了一會兒。對於牛一而言，結果姑且不論，反正阿楓的媽媽是幫忙完成《信長記》首卷的恩人。

多志深吸一口沁人心脾的稻穗香氣，抬頭看著牛一。

牛一想起年輕時的行軍情形，淡定地笑了，根本不當回事。出生於丹波的多志裝扮成年輕武士，身背大刀，剛毅果敢。

「哎呀，哎呀，不好意思。」

阿楓悄悄告訴牛一，爺爺不能寬恕背叛自己的長子、長媳。剛才，爺爺說要毀掉阿楓墓地的時候，她無法開懷大笑，原因就在於此。

天正四年一月，嚴冬時分，光秀攻打丹波西北部的黑井城，一敗塗地，被迫退兵。他的軍隊不習慣冰天雪地，抵擋不住丹波人自是情有可原。一月下旬，他滿臉驚恐地前來彙報。牛一記得很清楚，那是信長公就要遷往安土城前的事情，所有近臣都擔心他來得不是時候。果然，光秀被信長公痛斥一頓——「真是不吉利」——連滾帶爬地逃離安土。

元龜二年，信長公突然將光秀提拔為近江坂本城的城主，就是要在雙方的商談中給予光秀權威，維九-九-藏-書護織田朱印狀的優勢地位。光秀擁有城池的時間比青雲直上的羽柴秀吉還早一點，俸祿也曾有段時間凌駕其上。原因就在於此。

多志顯得有點納悶。

光秀之所以會抽到下下籤，前去征服險峻的丹波，是因為他曾經站在信長公和幕府將軍足利義昭之間。

「什麼？你當時在京都的阿彌陀寺？」

這種家人間的緊密親情讓牛一動容。

「是的。我被羽柴軍追殺，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從寺廟逃回來。十六年前的事情，我不會忘記。」

中世紀以來，攝津三田作為金心寺的門前町而繁榮。進入近世后，當地人利用附近武庫川及其支流形成的肥沃土地，耕作出一片田園地帶。現在，放眼望去，到處是泛著金黃色的稻浪。

「為什麼呢？四郎。」

「太閣大人的威嚴果然還沒有波及這裏。」

很快，老人分開姐弟，衝著牛一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

凌晨三點前，不等天亮，牛一一行人便離開了有馬。嚮導共有三人，都是充滿山野之氣的彪悍年輕人。從這裏前往攝津三田，南北路程大約四里。在通往三田平原的途中，到處都有近似於野獸小道的近路。凌晨時分，夜行性的野獸、危險的爬蟲、昆蟲等進入夢鄉，此時穿過這些小路，反倒安全。不過，這些小路周圍都是山岩，周圍被魑魅魍魎的濃重夜色所籠罩。

沿著陶窯繞半圈，轉到背面，在更低的河岸邊，零星分散著陶工們的家。那些房子都是依山而建，為了防止火星，沒有茅草屋頂，轉用柏樹皮和扁平的石頭代替，外牆也用了紅茶色的防火黏土。

「這棵梅樹今年也結了許多小梅子，我摘回家，腌泡起來。吉風大人，希望您回去的時候帶些。」

接著，阿楓介紹說前野家三年前被滅門，她被秀吉追殺，經人介紹投奔了這位先生。雖然事先沒有商量，但在這點上，阿楓很聰明。她非常清楚爺爺如果知道牛一是孫女的救命恩人，會很開心，會喜歡他的。

「在當地，我們把這個叫做鬼哭。」

牛一抬頭看著東方泛出魚肚白的天空，獨自嘟嚷著。

不久，一個半裸男子從屋外跑進來，沖牛一打招呼，說自己是阿楓的弟弟四郎。他肯定是直接從窯場趕回來的，裸|露的胸口和後背上都是茶紅色的泥土。阿楓不九*九*藏*書管三七二十一，將弟弟攬到身邊，三人抱成一團，喜極而泣。

「從這裏開始，要忍耐半刻多鍾。為了不踏空，要用繩子將彼此的身體連在一起。」

「真是阿楓嗎？你好好的？」

牛一抱有這種印象。有趣的是，城裡的寺廟都沒有為太閣康復舉辦祈禱活動。

兩人抱著肚子，笑起來，最後決定還是聽憑爺爺處置。這對姐弟開朗活潑，關係融洽。

在《信長記》中，關於天正四年，光秀敗走黑井城的描述，牛一有意識地迴避了。光秀當時委靡不振的樣子，他記憶猶新，不忍記述。幸虧在《信長記》的誦讀會上，太閣沒有注意到，得以逃脫。

多志微笑著，隨後或許想到了故鄉，匆匆走了起來。到了這裏，她可是值得相信的嚮導。牛一默然跟了上去。

總兵衛一直把牛一送到門口。

多志穿著武士的服裝，突然大叫起來，然後一頭撲進老人的懷裡。老人呆若木雞，端詳著懷裡的年輕武士，過了好一會，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孫女。

牛一覺得難為情，看看悄然微笑的阿楓。

（充滿罪孽的《信長記》啊，幸虧沒寫那個部分。）

「爺爺只關心燒陶，而不是明智、羽柴和德川。他討厭所有的武士。但是，我爸爸和叔叔兩人都說丹波的陶器沒意思，賺不到錢，放棄家業踏上武士之路，最後全戰死了。」

丹波自古就被稱作不祥之地。通過這次黎明前的急行軍，牛一切身感受到這句話的意思。丹波地區的東西南北四個入口都被深山幽谷包圍，直至縱深處。到處都是山崖、天然岩洞，一旦有事，全都可以變成要塞。即便入侵者費盡周折到達中央盆地，又會遭到藏身於險峻山地里的敵人反擊。因此，無數小勢力可以在此佔山為王，割據一方。要想將它們一一消滅，絕非易事。當年，織田陣營的秀吉平定中國地方時，沿著山陽道大步前行，立下赫赫戰功。與此相對。光秀在祟山峻岭中行軍，屢屢受挫。在安土城的時候，牛一他們覺得光秀明顯不如秀吉，實地走過後，發現光秀當年的確不易。

「那、那真是感謝不盡！」老人將頭低得更低。

從信長公和丹波關係惡化的天正三年開始，光秀的悲劇開始了。是年。宇津氏霸佔了皇家領地山國庄，天皇一籌莫展。為此，信長read.99csw.com公和宇津氏出現裂痕，再度起用明智光秀，討伐對方。之後，在丹波地區，反對信長公強力治世的人逐漸增多，反抗層出不窮，譬如黑井城的荻野直正、八上城的波多野秀治。光秀為了鎮壓而苦於奔命，直至最後都無法從丹波地區抽身。

但是，這裏沒有阿楓父母的墓地。

「光秀從那時開始失寵。在那片鬼哭聲中，光秀的幽靈說不定也在徘徊。」

他大聲嗚咽起來，抱住孫女。

「我還沒想到這一點。快去，請儘管看。這一帶傍晚的景色沒話說。你們不在的時候，我正好和村裡人說一聲，讓他們準備一些晚上的粗茶淡飯。」

光秀一開始就畏縮這個工作，即便他已經加入織田陣營，但對舊主義昭和信長公之間的微妙商談，從心理上還是想迴避的。關於受保護地區，如果雙方意見不合，光秀就會夾在新舊主公之間，備受折磨，這是一目了然的。實際上，光秀後來多次受兩人的夾板氣，無奈信長公硬要光秀接下這個任務。

「是的，除了我爸爸，叔叔也死了，他獨身，沒有孩子，只有我爸作為大哥，將我和弟弟留在這個世上。弟弟年輕時也討厭老派的家業，前往京都，打算作為僧人出世。但是有一天，不知為何，他突然離開寺廟，回到故鄉。」

「是爺爺嗎？我是阿楓。」

牛一的眼前浮現出這樣一幅場景——爺爺牽著馬，可愛的小姑娘在周圍來回奔跑著。

「以前，當那個鎮子舉辦廟會時，我經常和爺爺一起，把陶器搭在馬背上，來這裏賣。」多志滿臉生輝。

牛一扭過頭，四郎迫不及待地說了起來。

歸途中，牛一和敞開心扉的四郎東拉西扯起來。四郎的一句話讓他大吃一驚，情不自禁地站立在暮色里。

（僅次於伊丹的和平城鎮啊。）

阿楓沖牛一和弟弟使了個眼色，那意思好像是——出門走走。牛一立刻反應過來。

牛一笑容滿面地回答道：「不勝感激，謝謝。」

走在隊伍最前頭的獵人嘟囔著，面色驚恐。那是讓人毛骨悚然的幽靈的哭泣。

「過一會兒請您告訴我陶器的事，現在我想趁著天還沒有黑。到這一帶轉轉，可以嗎？」牛一衝老人問道。

歡談一陣后——

想到自己和家人疏遠，牛一頓覺孤獨，趕緊換了話題。

一行人默不做聲，一直朝北走。hｔtpｓ://ｒeａd•９9ｃsｗ.ｃｏｍ沿途幾乎都是下坡路，正因如此，一旦踏空就很危險。牛一剛開始覺得腰間纏著麻繩有些誇張，此時才明白在狹窄的小路上，其作用巨大。腳底不時傳來有馬川的轟鳴聲，大地震動，就連習慣旅途的牛一也多次翻滾在地上，幸虧腰間的麻繩，才得以倖免逃生。很快，在一片靜寂的森林中，有奇怪的星火飛過，突然間，樹梢嘩嘩作響，周圍卻沒有風刮過。

（這就是人類紐帶的原點。）

「我讓爺爺不要毀掉這座空墳，姐姐。」

他身材不高，體格健壯。牛一面對面打量后，大吃一驚，他那紅褐色的臉膛上沒有一點老人斑，幾乎沒有皺紋，腰桿筆直，非常精神，讓人根本無法相信他已經九十八歲。

上午八九點，他們到達攝津三田，在此和三個獵人分手。當攝津三田那開闊、平緩的盆地突然展現在眼前的時候，多志高興地嚷了起來。

前方到處屹立著衫樹等高大樹木，讓人感覺黎明曙光無論如何也射不進來。

「那樣一來，姐姐就再不會死了。」

「上次你說只有你弟弟繼承了家業？」

「怎麼可能？」

「怎麼說呢？」多志手搭涼棚，遮擋陽光，詢問道。

據說平安末期，丹波陶器在丹波小野原庄興起。在小野原東北，屹立著白髮山，沿著發源於其西麓的四斗谷河，形成兩個村落，彼此隔河相望。河右側的村落位於帶狀谷地中，從北面的小野原延伸至南面的釜屋；河左側的村落則分佈在三本峠、稻荷山一帶的丘陵地帶，各自挖掘山體斜面，建造猶如房間的細長陶窯。

「就這個任務，請不要讓在下擔當。」

「有這方面的原因，但不完全是。」

在多志的帶領下，牛一走進位於稻荷山村落里的一戶人家。進去一看，房間竟然很寬敞，縱深很大。這大概跟依山挖掘有關。

「啊哈哈哈，在夜裡行軍時，為了撫慰無聊的士兵，往昔的各種東西都冒了出來，很熱鬧，不是很好嗎？」

四郎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說道，但不知為何，那緊握的拳頭微微有些抖。

牛一他們昨天待在伊丹地區，一打聽才知道，這裏為那兒的造酒廠提供稻米。

在阿楓的催促下，牛一和四郎與她結伴繞過丘陵地帶，來到陶工村落的合葬地。寫著阿楓名字的木牌豎立在其中一角。

「是嗎？你曾經來過這裏，賣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