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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我們從不打烊

第二章 我們從不打烊

「很顯然,芬南太太跟一般人有點兒不一樣。她是外國人,還是個猶太人,我推斷,打仗那會兒她應該吃過不少苦頭,所以現在去找她就更加尷尬了。她意志很堅強,而對自己丈夫的去世,相對來說就顯得冷淡了點。但毋庸置疑,只是表面上而已。她還是挺通情達理的,而且比較容易溝通。我聽斯帕魯說,她現在挺合作的,可能你一到那邊,她就會馬上見你的。薩里警局可以先跟她打個招呼,說你會去那裡,這樣你明天一早就可以找她。到時我會往那邊打電話找你的。」史邁利轉身便要離開。
在計程車里,他感到安全。安全而溫暖。這溫暖是由他的床上偷運過來的,積攢著抵擋一月潮濕的夜晚。安全感則是因為不真實:他的靈魂正在倫敦的大街小巷來回走動,留意著那些心情陰鬱的尋歡作樂者,他們正躲藏在看門人的雨傘之下;還有那些妓|女,以及用塑料花紙包裝的禮物。這便是他的靈魂,他暗想,這靈魂從睡眠的井口爬上來,阻斷了床頭柜上電話的尖叫聲……牛津街……為什麼倫敦會是全世界唯一一個在夜裡失去個性的首都呢?史邁利一邊把大衣攏緊些,一邊從洛杉磯想到伯爾尼,卻怎麼也想不出哪個城市會如此輕易地放棄對自身特性的日常抗爭。
「不要覺得我是在找你晦氣啊,史邁利;再怎麼著,既然這次問詢安全部部長已經授權了,你就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是。我們經常做這種事,但一般而言不會記錄下來。」麥斯頓點點頭。史邁利琢磨,這種事他還是能夠理解的;天吶,他這號人還真是相當卑劣啊。看到麥斯頓正如自己料想的那般不痛快,還是挺讓人興奮的。
「你不知道是誰給他打的小報告?」
「知道。」
史邁利停頓了一秒鐘;他從來沒有見過麥斯頓這一面,從未見過他這般驚慌失措毫無主見。
「他確實是啊。確實是的。」
「特案處十二點零五分打了個電話來。芬南的老婆去了劇院,等到十點四十五分,她自己一個人九-九-藏-書回到家才發現這件事。後來她給警方打了電話。」
「史邁利,你知道你是可以指望我的;我會支持你,相信我就是了。」
「噢——還有,史邁利……」
「你什麼?」
「我在想……他老婆那邊應該還是有點料的。我考慮了一下,覺得軍情局還是應該派個人去看看她,要是她心情還可以,所有事情都可以找她問問。」
「繼續。」
「一家意式濃縮咖啡館。他們賣一先令一杯的特製咖啡。我們就去喝了些。」
「這個時候去?」史邁利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呃,我或多或少跟他透露過不用擔心。」
他向值班警察出示了通行證,然後慢悠悠地走向電梯。
「正是如此。麻煩的是,安全部部長授權你去問詢,卻沒有簽字記錄。他確實是有口頭授權的,對吧?」
「那邊還說,整件事確鑿地證明,安全部已經無法無天了——在真正的威脅之下,蓋世太保這一套壓根兒沒有用,然後又是長篇大論說啊說啊……我把顧問的號碼給了他,趁他還在那邊狂罵,我在另外一台機子上打了個電話。外交部部長一掛斷,麥斯頓正好接起了,於是我就把這消息告訴他。那時候是十二點二十分。到一點鐘的時候,麥斯頓來到這裏,精神狀態就跟早產孕婦似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要跟部長彙報情況。」
「沒錯……是面談了。」
「是什麼案子?」
「你想要我什麼時候去?」
「他扯什麼呀?他腦子肯定有問題。他明明知道自己已經被洗刷嫌疑了。他還想要什麼呀?」
「一家什麼?」
「他這個人怎麼樣?」他問道。
我的天吶,史邁利心想。你還真是夜以繼日地保持工作狀態啊。你就是個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夜總會——「我們從不打烊」。他走了出去,來到大街上。
「你有威脅他嗎?這次談話是不是不太友好,史邁利,你跟我說說?」
「我跟他說不用擔心。當時他很明顯有點緊張,所以我就跟他說了。」
然而,光是等個計程車就耗掉了他老長的時間。他給三家計程車公司打電話,但什麼答覆也沒有。最後斯隆廣場那家有了回應,史邁利便候在卧室窗邊,裹著大衣,直至計程車駛近了房門。這讓他想起了德國的空襲,那虛幻的焦慮就施放在死寂的夜空中。
「我說不僅我沒有權力,特務機構也沒有這個權力。而且我覺得我們沒有任何必要再去打https://read.99csw.com攪他了。」
在劍橋圓場,他讓計程車停在距離辦公樓一百碼的地方,一半是習慣使然,一半是想預先清理一下頭腦,好招架麥斯頓那些狂躁的追問。
麥斯頓再一次看了看史邁利,眼光銳利,心中打著小九九;史邁利開始感覺喉嚨哽著些東西。他知道自己內心堅定,毫不妥協,而麥斯頓想要他靠得近些,便於密謀。
「我是值勤員,史邁利。顧問正在線上……」
「到時候調查是少不了的。把媒體攔在局外也不太可能。我明天第一件事就該去找內政大臣。」(嚇唬我,然後再做一番嘗試……考慮到退休金的問題……還有被炒魷魚的可能……但我是不會跟你同流合污的,麥斯頓。)「我需要知道所有的事實,史邁利。我必須盡到自己的本分。那次問詢你要是覺得有什麼需要跟我說,或者還有什麼你沒有記錄下來的,現在都可以跟我講讓我來看看那重不重要。」
「沒有什麼可以補充的了,真的,檔案已經記得一清二楚,包括今晚早些時候我跟你講的東西。有件事可以幫你搞清楚(這個『你』說得也許有一點點重)——這事兒也許能夠讓你弄明白,我這次面談的氛圍是非常隨意、不拘禮節的。對芬南的指控挺站不住腳的——說他1930年代在學校時入了黨,而且含含糊糊地指控他現在對黨還抱有同情。可半數內閣成員那個時候都是黨員。」麥斯頓皺起了眉頭。「我去他在外交部的辦公室時,發現那裡還是挺多人的——大家小跑著進進出出,一直沒停過,所以我就建議到公園裡去走走。」
「威利斯頓,就在金斯頓支路那邊。剛好在中心地帶外圍。警方到那邊之後,發現屍體就在地上,旁邊是一封遺書,寫給外交部部長的。警司給警長打電話,警長又給內政部的值勤員打電話,接下去找到外交部的駐外職員,最後才總算得到許可去拆信。接下來,精彩的部分就要開始了。」
「他住在薩里,具體哪個地方我就不清楚了。」
「你想要我到那邊跑一趟?」
「匿名信指控他在牛津入了黨。這隻是一次常規問詢,安全局局長批准的。」
「他說你質疑他的忠心,還說他在外交部的前途已經毀掉了,而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人把告密者給收買了。」
「然後呢,我們就去了。那天陽光很好,天氣雖然冷,還是挺舒服的。我們去看了鴨子。」麥斯頓擺了個不耐煩的手勢。「我們在公園大概待了半小時——一直都是他在說。他這個人特別聰明,思路很流暢,挺有意思的。也還是緊張,不過並不反常。這種人都喜歡談論自己,我覺得他還是挺樂意把心底話掏出來講的。他跟我說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談到某些名字時還挺樂呵的——然後我們去了他認識的一家意式濃縮咖啡館,就在米爾班克那一帶。」read•99csw•com
「什麼都不要。他死了。就在這天晚上十點半,他自殺了。他留了一封遺書給外交部部長。警方給部長的一個秘書打了電話,得到許可后才打開遺書看。然後他們就跟我們說了。這件事他們會調查的。史邁利,你是確定的,對吧?」
「史邁利,我是麥斯頓。周一上午你在外交部跟塞繆爾·亞瑟·芬南面談過,我沒記錯吧?」
「他多大年紀?」
接下去大家都沒有做聲,吉勒姆往杯子里放了些咖啡粉,然後從電熱水壺裡倒了點熱水。
「確定什麼?」
「繼續說吧。」
「不是啊。那次面談很友好。我覺得大家都挺喜歡對方的。事實上,我跟他透露得有點兒多。」
(史邁利想,芬南不可能還有怨言的,他知道我會宣告他無罪的。沒有什麼是不妥當的,什麼都沒有。)
「我要是想得明白的話,那可就好了。」
「就說了這些?」
史邁利暗自慶幸那晚是彼得·吉勒姆值的班。他是個處事靈光、周到體貼、和氣友善的人,從前專門研究衛星諜報活動,隨身常備時間表和袖珍折刀。
「除了芬南。」
(天吶,他的聲音聽起來挺害怕的。芬南一定讓內閣對付我們了。)
「明白了。這時候是在……一種比較歡快的氛圍下,因為你已經跟他說了,軍情局不會對他採取任何行動。」
「44歲。看起來要顯得老一點。」史邁利邊打量這間房,邊繼續說下去:「挺敏感的一張臉——那頭深色直發很有學生氣,側臉看起來就跟二十幾歲那樣,皮膚細膩乾燥,而且挺白凈的。還有就是,皺紋很多——到處都是紋路,皮膚看起來就跟切成一塊塊似的。手指沒什麼肉……身型矮壯。整個人沉默寡言。喜歡自得其樂。我覺得,同時他也一個人承受著孤獨。」
「沒錯。」
「我已經見過斯帕魯了。這很https://read.99csw.com顯然就是自殺。屍體已經被挪走了,除了照例辦些正式手續,警長不打算採取其他行動。這一兩天內會開始調查。大家的意見已經達成一致了——這件事我可跟你重點強調了啊,史邁利——我們之前關注芬南這件事不許走漏一點風聲給新聞媒體。」
「誰?芬南嗎?呃,要是在今天之前,我還有把握能跟你說說。但現在,他真是讓我想不通。你看,他很明顯是個猶太人,來自一個循規蹈矩的家庭,但在牛津卻能把所有東西都拋掉,直接當了個馬克思主義者。有很強的洞察力,有教養……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吧。說話柔聲細氣的,而且善於傾聽。受過高等教育;你也知道,資料還是很詳實的。但當然,不管揭發他的是誰,說的都是實話:他確實是黨員。」
「是啊,就這些了。絕對只有這些。」(對這一點,他肯定永遠也不會原諒我。這故作冷靜的姿態、奶油色的襯衫以及銀閃閃的領帶,還有與部長們的氣派午宴,說到底也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
麥斯頓抬頭看了看,臉上滿是同情的神色。「史邁利,我知道你的感受,但暫時先別管這件慘事,你一定得好好掂量下現在的處境。部長和內政大臣一定會來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到時我就得給他們一個說法。說得詳細點,就是要找些信息,證明他的精神有問題,就在跟我們……跟我們面談之後。這些他可能會對自己的老婆說的。他不應該走到這一步的,但我們也只能面對現實。」
「外交部的人事局長一個電話打到我們這邊來,要找顧問的號碼。說是安全局以後再也不許滋擾他們的員工,芬南這個職員一直都是忠心耿耿而且有真材實料的,諸如此類的話講了一通……」
「這樣的話,我想他的自殺——當然,還有他的遺書——是很讓你意想不到的了?你覺得這會是因為什麼呢?」
「怎麼回事,史邁利,什麼意思?」
他感覺麥斯頓正抓著自己的手臂,於是轉過身來。麥斯頓臉上堆著笑,這種笑容他通常會留給特務機構里年歲較大的女士。
「這事兒總要有人做啊。關於這次調查,也還有一個問題沒解決。當然,內政大臣終究也會作出判斷的,但現在,我們還不知道真相。時間很緊張,而你比較清楚這件事,背景也都調查過了。沒有時間再跟其他人去介紹情況了。要是得派一個人去,那就非你莫屬了,史邁利。」
「是啊。我確定到時他https://read.99csw.com會作證的。」
「……當我沒說。你來我這邊,趕緊的。」
「不知道。」
「啊,史邁利。來。」他把門打開,伸出左手指引史邁利先進去。麥斯頓的辦公室里沒有任何東西是政府的財產。他曾經買過一些十九世紀的水彩畫,其中幾幅現在正掛在牆上。其餘的擺設都是現成的,史邁利對此做了個判斷。麥斯頓也是現成的。他的套裝顏色太淺,有點浮夸;他那單片眼鏡上的繩子垂在那件一成不變的奶油色襯衫上。他系了一條淺灰色的羊毛領帶。史邁利想,德國人恐怕要評價他愛趕時髦了。瀟洒新潮,這就是他——酒吧女服務員夢想中的紳士。
「麥斯頓已經到蘇格蘭場去找斯帕魯了。這個案子警察局究竟該讓哪個部門處理,他們還沒吵出個結果來。斯帕魯認為是特案處,伊芙琳則提議刑事調查處,薩里警方還沒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至於遺書,情況也一樣糟糕。來,到我們值勤員的小窩喝口咖啡。瓶裝的,有比沒有好。」
「他是已婚人士,你知道的。」
「你知道芬南辦公室那邊跟我聯繫上了吧?」
麥斯頓進來的時候,他們都站了起來。
計程車拐入了劍橋圓場,史邁利顛了一下坐直起來。他記得值勤員為什麼會打電話過來,這段記憶殘酷地把他從夢境中扯回現實。那段對話的每一句都歷歷在目——老早以前訓練出的追憶本事這下子派了大用場。
「我明白了。」(你真險惡,麥斯頓。你內心脆弱,擔驚受怕。我知道,隨便誰的脖子,能夠擋在你面前受死就可以了。你也是這樣看待我的——你這會兒就在丈量我的脖子需要多長的繩子。)
值勤員一見他出現便鬆了口氣,打過招呼之後,他們一同走到明亮的米色過道上。
「你跟他說了什麼?」
麥斯頓站在他的大桌子邊上,把玩著商務用品——裁紙刀,香煙盒,打火機——完全是官方接待所用的經典套裝。史邁利想,他正露出整整一時長的奶油色袖口,還同時欣賞著自己白|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