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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艾爾薩·芬南

第三章 艾爾薩·芬南

他突然之間盯住了她。他想到了一件事,一件在樓上卧室那會兒就該意識到的事,但這件事不太可能發生,以至於片刻之間他的腦子根本無法參透。他機械地繼續談話;他必須離開那裡,擺脫那通電話以及麥斯頓歇斯底里的盤問,遠離艾爾薩·芬南和她那黑咕隆咚、讓人坐立不安的房子。抽身出來,好好思考。
她帶他來到簡陋陰暗的會客廳。這裏沒有生火。史邁利一下子便感到難受了。對誰忠誠,對什麼忠誠啊。她聽起來倒也不像在發怒。他是個壓迫者,而她則接受壓迫。
史邁利慢慢地往樓上走,腦子裡一團糟。在這種情況下,究竟應該跟麥斯頓說什麼呢?
他回到了警察局,滿腦子都是令人不安的思緒。追溯煩惱的源頭,那便是,讓傳呼中心早上八點半打電話過來的人,並非艾爾薩·芬南。
「雖然我還沒有看到你先生的遺書,但我已經聽說他寫了些什麼內容。」史邁利皮膚鬆弛的臉這會兒滿是誠懇地朝著她了。「這實在非常沒有道理。我實際上已經告訴他……我們不會再糾纏這件事了。」
薩里警方不會繼續跟蹤這起案件,但斯帕魯還是自主安排了一名特案處警員留在警察局,以防安全部還要跟這邊聯繫。芬南自殺的方式沒有可疑之處。他被一支1957年產自里爾的法國小手槍近距離射穿太陽穴。這支槍在屍身下被發現。所有情狀均與自殺行為契合。
他在椅子上往前傾了傾身,粗短的雙手正搭在膝蓋上相互盤弄。他看起來憂心不已而又一本正經,就跟個雜貨商板起面孔教訓人似的。他的臉煞白煞白的,兩側太陽穴與上唇因汗濕而閃閃發光。只有他的眼底有點顏色:淡紫色的半月形被他粗厚的鏡框一分為二。
「你就是那個跟我先生面談的人,」她說道,「關於忠誠什麼的。」
他掛斷了電話,慶幸尚有半會兒喘息時間。他粗略地掃了一眼卧室。這是芬南夫婦自己的卧室,樸素卻舒適。煤氣取暖器前面放著兩張扶手椅。史邁利這時候才想起來,艾爾薩·芬南在戰後曾有三年時間卧病不起。經歷過那些年月的倖存者,到夜裡很read.99csw.com可能還會在卧室里靜默地坐著。
「威利斯頓2944。」
「但我跟你說的都是實話。我想不明白,我們當時都沒在政府辦公室里說這件事——我到那兒的時候,看到芬南的辦公室正好位於另外兩個辦公室之間,所以我們就到公園去,最後還去了咖啡館——壓根兒就不像是一次問訊,事情就是這樣。我甚至都跟他說了,不要擔心——我就是這樣跟他說的。我就是不明白那封信——它沒有……」
她並沒有提高聲音,只是看著他的上方,然後讓視線移到遠處。
「面談之後他情緒非常低落,這是他說給我聽的。星期一那天晚上,他回來的時候很沮喪,幾乎連話都說不順,他就這樣癱在椅子上,還得我哄著勸著才上床。我給了他一片鎮靜葯,管住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他還在說這件事。這件事已經佔據了他所有的心思,直到他離開人世。」
她沒有回應他的同情:「謝謝,但我恐怕今晚也睡不了了。睡眠並不是我能享受的奢侈品。」
「你們把自己歸結到國家那邊,史邁利先生。你們在真正的民眾當中沒地方立足。你們從天上扔了枚炸彈下來,但不要到這裏來看有多少人在流血,聽有多少人在叫喊。」
她只是一動不動地聽著。他還能說什麼呢:「把你先生給害死了,我真的很抱歉,芬南太太,但我只不過是在做自己的本分工作。(天吶,這是對誰做的本分工作啊?)他二十四年前在牛津加入共產黨,他近來所受的提拔讓他能夠接觸更高級的機密信息。一些愛管閑事的人給我們寫了一封匿名信,我們沒別的選擇,只能去著手調查。而這個調查導致你先生產生抑鬱情緒,最後引發了自殺。」這些話他一句也沒說。
壁爐兩側的壁龕上滿滿都是書。在最遠那個角落的書桌上,放著一台打字機。這裏的陳設帶有一種不容侵犯而又令人動容的味道,對史邁利來說,可能這是第一次,他對芬南離世這出悲劇感到了直接的觸動。他回到了客廳。
她肯定要比芬南年長。這個單薄柔弱卻個性很強的女人已有五十多歲,頭九-九-藏-書髮剪得極短,且染成了尼古丁色。雖然身子虛弱,但從她的神情能看出她的堅韌與勇毅,那不對稱的臉上閃耀著的棕色眸子有驚人的光亮。史邁利感覺,這是一張因為多年前遭到了折磨與蹂躪而變得焦慮不安的臉,一張因為飢腸轆轆與精疲力竭而過早失去童稚的臉,一張總是像難民的臉,一張戰俘集中營里的臉。
她向他伸出手來——這手擦洗得通紅,觸碰起來骨節分明。他對她自報了家門。
「電話就在前面那間卧室,正對我們頭上那間。」
這條巷子並不是一個死胡同,儘管房地產經紀商堅持說是;順著金斯頓支路進來,通道漸漸收窄,然後便接上了礫石路,再漸次退化為穿過梅里斯運動場的一條可悲的小泥路——可以從梅里代爾通往另一條難以辨別的巷子。在1920年之前,從這條小徑能夠走到教區教堂,但時至今日,教堂所處的位置實際上已是個安全島,鄰接著倫敦的街道,至於這條一度指引信徒前去做禮拜的小徑,現在只不過是提供了一條多餘的路,連通梅里代爾巷與卡多根路的居民。被稱為梅里斯運動場的空曠土地上有塊狹長地段聲名遠播,成為區議會心頭一根深深扎入的刺,挑起了開發商與環境保護者之間的矛盾,還一度使得威利斯頓當地政府的整個體系陷於停滯狀態。如今,一個意料中的妥協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在梅里斯運動場內相隔等距建立三座輸電鐵塔,既不用來開發,也不算做環保。在它中央,有一座覆蓋著茅草屋頂的食人族小屋,被稱作「戰爭紀念避難所」,建於1951年,藉以深情紀念兩次大戰的終結,同時,它也是疲沓者及老弱者的安全港灣。似乎從來沒有人問過,到底這些窮人和老人怎麼會到梅里斯運動場來的,但是,至少蜘蛛在這避難所的屋頂上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而且修建鐵塔的工人也能以此作為一個舒坦無比的休憩場所。
「呃,芬南太太,那次面談基本上就是例行公事。我覺得你先生對此還是挺樂意的,知道雨過天晴之後他心情很好。」
樓上電話響了。史邁利站了起來https://read.99csw.com:「不好意思——是我辦公室打過來的。你介不介意我去聽一下?」
「你怎麼能夠說出這種話,你怎麼能夠,現在這……」
「你先生給我的印象特別好。他會被證明是清白的。」
她自嘲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瘦骨嶙峋的身板。
「你看起來挺吃驚的。我想,照理說我應該哭哭啼啼才對。但我已經沒有眼淚了,史邁利先生——從我那些不幸中生出的孩子已經死了。謝謝你到這兒來,史邁利先生。你可以回去了,現在就請便吧——你在這兒什麼也做不了。」
雨下得賊大,冷颼颼的,整張臉都要給凍硬了。
「我已經打擾你太久了,芬南太太,我現在還是聽你說的,回白廳好了。」
史邁利把車子停放在警察局之後步行了十分鐘,到這個地方時剛過八點。
「這裡是傳呼中心。早上好。這是您預約的八點半提醒。」
他緩緩地沿著礫石小徑走著,擔心會被叫回去。
他拉開大門插栓,順著車道慢慢走向前門,試圖從鉛框窗戶中探看有沒人在,只是未能如願。天氣實在冷得慌。他摁下了門鈴。艾爾薩·芬南打開了門。
「哦——哦,是,非常感謝。」
梅里代爾巷15號是一座都鐸風格的低矮房子,卧室就建在山形牆內,車庫則是半木質的。這裏看起來有點被遺忘的意味,甚至有種荒棄的感覺。史邁利想,說不準這兒是被藝術家給佔據了。芬南看起來跟這裡有那麼點兒不搭調。他來自漢普斯蒂德,是家中會有外國女孩來當互惠生的那類家庭出身。
「電話是找你的。你跟傳呼中心預約八點半打過來。」
「跟那封信沒關係,史邁利先生,這不是我在想的東西。我在想的是他跟我說的話。」
「每天這身子都要跟我九九藏書一塊兒忍受二十幾個小時。我們其實已經比很多人活得久了。
他拿起話筒,獃滯地瞥了一眼電話上的號碼。
再一次,又是那隻冰涼纖弱的手,還有那同情心的含糊表達。他從過道上取了外套,走到了晨曦當中。雨後初霽,冬日的陽光用黯淡潮濕的色澤重新描繪了樹木以及梅里代爾巷的房屋。天空仍舊是深灰色的,其下的世界卻異常光亮,所有被莫名其妙盜走的陽光已經物歸原主了。
「他們給我電話,問我介不介意。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請進來吧。」能聽得出一絲德國口音。
「當時有一個案件,證據並不充分,需要進一步調查——有一封匿名信——這活兒派到了我頭上。」他頓了頓,滿心憂慮地看著她。「你遭受了喪夫之痛,芬南太太……你肯定很累了。你晚上都沒能睡個好覺……」
「清白?哪方面的清白?」
梅里代爾巷跟薩里的其他幾個街區一樣,當地居民會針對身處郊區這種恥辱進行曠日持久的鬥爭。每一戶前院都好生供養著施過肥的樹木,它們的存在或多或少能夠遮掩蹲伏在背後的促狹的「特色住所」。那些守衛著房舍戶主名牌的木質貓頭鷹,以及被不厭其煩地懸在金魚池上搖搖欲墜的矮人,增加了這裏的鄉土氣息。梅里代爾巷的居民不會給他們的矮人塗色,認為這是郊區人的陋習,同樣的道理,他們也不會給貓頭鷹上漆;但是,他們會耐心地耗上若干年,讓這些寶貝經過風化后添上古董味道,而要等到這一天,甲殼蟲與木蛀蟲都已經爬滿車庫的橫樑了。
「你說他給你的印象挺好的。但你很顯然沒有給他這種感覺。」
「這就是一場遊戲,」她突然開口了,「一個平衡意識形態的愚蠢把戲;這跟他或者別的人都沒有什麼關係。你怎麼就非要攪和到我們頭上來呢?回你的白廳去,多找幾個間諜,從頭再搞唄。」她停了下來,除了深色的眼睛里燃燒著一團火,再無別的情感流露出來。「這是折磨你的一個老毛病,史邁利先生。」她從盒子里抽出一根煙,繼續說下去。「而我呢,這樣的受害者見過很多。思想跟肉體分開;思考東西不聯繫實際,光是統治著自己的文件世界,然後冷血地用這些文件毀掉別人。不過,有時候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之間的紛爭還沒有結束;這些文件自己長出了頭,長出了胳膊和腿,這時候可就糟糕了,對吧?那些名字本身不但有家庭,有自己的記錄,還有動機去解釋那些可悲可嘆的檔案和子虛烏有的罪名。真要等到那一刻來臨,我會為你感到難過的。」她又停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繼續說下去:「就跟國家和人民的關係一樣。國家也是個夢,象徵空無一物,它就是一個虛空,一個沒有軀殼的思想,一個跟天上雲朵在玩耍的遊戲。但國家挑起戰爭,囚禁人民,沒錯吧?在各種教條里做著美夢——多麼齊整啊!我先生跟我現在可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是吧?」她定定地看著他。她的口音這會兒更加明顯了。九*九*藏*書
他有意識地停了一下,然後淡漠地看了看她。而她已經轉過臉,站在窗邊往外看,她那細長的後背挺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硬直的短髮在晨光中黑漆漆的。
「什麼意思?」
她衝著他擺了擺腦袋,示意他可以坐下來,她還用一個古怪過時的動作把裙子攏到身下,坐到了他的對面。
「至於說遭受了喪夫之痛,沒錯,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你要知道,史邁利先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我除了一支牙刷,什麼都沒有,所以我也不太習慣擁有些什麼,即便結婚已經八年了,還是老樣子。再說,我也有過這種打落牙齒往肚裡吞的經歷。」
會客廳里非常冷。史邁利琢磨著是否應該開口說話;他不敢直視她,而是躲躲閃閃地窺視前方,一個勁兒地想搞懂艾爾薩·芬南這張疲勞困頓、飽經滄桑的臉上隱含了什麼意思。時間似乎過了很久,然後她又開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