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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麥斯頓與燭光

第五章 麥斯頓與燭光

「變色龍當然會變色啦。它們坐在綠葉上就變綠色。你也會變綠色嗎,蛤蟆哥?」
麥斯頓摘下眼鏡,茫然而震驚地看著史邁利:「謀殺?為什麼這麼說?」
接下去誰都沒有吭聲。史邁利漸漸平復了心情,在這個過程中他麻木遲鈍、無法開口。他雙眼朦朧地凝視著前方,那爬滿皺紋的松垂老臉仍在發紅,他的嘴唇鬆弛蠢鈍。麥斯頓等著他張口說話,但他感覺疲累,忽然間完全喪失了興趣。他看都不看麥斯頓一眼,起身便走了出去。
上天見憐,麥斯頓光顧著說,並沒有意識到他的窘況:「你不能光憑這點就指望我會跟內政大臣說,警方推斷的結論是錯的;我們跟警察的交流聯絡有多貧乏你是知道的。換句話說,我們知道你懷疑的是什麼,簡單說來,就是芬南昨晚的行為不像是要尋死的。他老婆很顯然是跟你扯謊了。對於這些,訓練有素的警探已經跟我們說了,死亡現場沒有什麼可疑的,而且我們還有芬南太太的陳詞,她老公的確是被面談搞得情緒不安的。我很抱歉,史邁利,但情況就是這麼個情況。」
史邁利在回答前猶豫了一番。他就知道這一幕會出現。
回聲尖利地在屋內振蕩。沉靜了一小會兒,史邁利便能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堅定而自信地衝著門口走來。解開門鏈的呱啦聲,拔掉英格索爾牌門栓的咔噠聲過後,大門乾淨利落地打開了。史邁利從來沒有見過他。高挑,白皙,英俊,大約三十五歲。淺灰色套裝,白色襯衣,銀色領帶——渾然外交官打扮。德國人或是瑞典人。左手若無其事地插在夾克口袋裡。
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在桌子前坐了下來。他機械地翻檢著自己的文件。他的收件盤裡沒什麼東西——幾份辦公室通告以及一封私人信件,寫著寄給國防部的G.史邁利先生。筆跡並不熟悉。他拆開信讀起來。
情況就是如此。但最近他跟麥斯頓交談時,這種超然的技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實在陷得太深了。當麥斯頓使出第一招的時候,史邁利已然過分厭倦,疲於一決高下了。他假定艾爾薩·芬南殺了自己的丈夫,而且有充分的理由,這樣整件事就不再讓他發愁,問題也不復存在;懷疑、經驗、感覺、常識——但這些對麥斯頓而言都不足以構成事實。文件是事實,部長是事實,內政大臣更是鐵打的事實。與政策相左時,軍情局是不會為了一名官員的模糊印象而自找麻煩的。
「那就是要披甲上陣了,蛤蟆哥?」
「蛤蟆哥你真自負。不過呢,當情人還算聰明。」
史邁利帶著歉意凝視著他。
這封信read.99csw.com是手寫的,落款日期是前一天,也就是1月3日,星期二。在白廳蓋上郵戳的時間是傍晚六點。
史邁利不得不暗地叫聲好——這場演說非常棒,每次在這種情況下他都不是麥斯頓的對手。突然,他感到自己心裏由挫敗感帶來的恐慌迅速上涌,超過了可以忍耐的界限。伴隨恐慌而來的是一股無法抑制的暴怒,這個一把年紀還要擠出恰如其分的微笑,還要故作姿態溜須拍馬、面目可憎的娘娘腔。恐慌與暴怒忽地一併井噴,淹過他的胸膛,溢滿他整個身體。他的臉火紅髮熱,眼鏡變得模糊不清,淚水涌到眼裡,這讓他的屈辱感又添一層。
你的,
曼德爾指著一個標識牌:「……那就是我住的地方了。米特查姆。地方真不差。單身宿舍住厭了。我在這裏買了間像樣點兒的半連棟住宅,地方不大,給退休做點打算。」
「的確不是。有時候我都搞不明白我們到底是什麼。」
「是這樣的,芬南的遺書是在昨天晚上十點半寫的,咱們先假定遺書上面的時間是對的。」
親愛的史邁利:
他並不在乎,他就是他媽的一點兒也不在乎。當然,他感到吃驚。吃驚的是他離失控只差那麼一小步。面談對史邁利而言是家常便飯,很早之前他就已經自認能夠勝任一切形式的面談:訓導的、學術的、醫學的以及宗教的。他的內在天性厭惡所有面談的目的,憎恨它們帶來壓迫式的親密以及不可逃避的現實。他憶起當初在誇格利諾餐廳跟安恩所吃的一頓激動人心的晚餐,那時他已經跟她闡述了利用變色龍一穿山甲系統能夠擊垮面談審問官的絕技。
他無法相信艾爾薩·芬南殺了自己的丈夫。她的本能是防守,是積攢生命中的美好事物,是為自己構建正常生存的標記。她身上沒有暴力因子,除了自保,沒有別的意願。
他把曼德爾載到蘇格蘭場后,繼續開車到劍橋圓場。
塞繆爾·芬南
當史邁利慢悠悠地把車開回倫敦時,他渾然忘記了曼德爾的存在。
他獃獃地看了好幾分鐘,僵直地把信件拿在身前,把頭朝左邊歪著。接下來他把信放下,打開辦公桌的一個抽屜,取出一張乾淨的白紙。他給麥斯頓寫了一封簡短的辭職信,並用別針附上芬南的邀請信。他把信留在寄件盤中,按鈴叫一名秘書過來,自己則直接往電梯走去。跟往常一樣,電梯會因為前台的茶點車而堵在地下室,等了一會兒后,他開始步行下樓。走到一半他想起雨衣以及一些零碎物件忘在辦公室read.99csw.com了。算了,他想,他們會寄過來的。
「你怎麼能夠確定那個電話是芬南預約的?」
「當然不是啦。他們只不過寒暄過幾句罷了。」
「好吧,好吧。那我就期待星期一咱倆都失業唄。」
「那你從這一點又怎麼推斷出他是被謀殺的呢?」
沒有多想,他把鑰匙放回外套口袋裡,邁上台階,走到自家前門,然後按下了門鈴。
他應該做什麼呢?攔下一個警察?不管那傢伙是誰,現在很可能已經離開了。此外,還有另外一重考慮。他再一次把車子鎖好,穿過馬路到一個公用電話亭去。他給蘇格蘭場撥了個電話,接通特案處,要找督察曼德爾。然而,這位督察向警司彙報完后,已經前往米特查姆,低調地預先享受退休的美好時光了。史邁利扯了大半天謊,總算拿到了他的地址,他再次開車出發,繞經廣場的三邊后,到達了艾伯特橋。他在一家能俯瞰河道的新酒館吃了個三明治,喝了一大杯威士忌,一刻鐘后,他穿越橋樑,奔赴米特查姆,而雨還在擊打著他這輛不顯眼的小車子。他很擔憂,準確說來,是非常擔憂。
事關重大,明天我得跟你在馬洛的肯普利特·安格勒酒店共進午餐。一點鐘,請儘可能抽空來見我。我得跟你說件事。
「看來我們的目標很不一致啊,」他說道,「我派你到那邊是去調查芬南為什麼自殺。你回來跟我說他沒有自殺。我們可不是警察啊,史邁利。」
「然後就是,他七點五十五分的時候給傳呼中心打了個電話,讓人家第二天早上八點半打回來。」
「不,是要將他們放在一個不適宜的位置上,使得你比他們優越。我曾等著一個退休的主教為我行堅振禮。他就只有我這個教徒,我受用著為整個教區半個假期所準備的充分指引。但是,通過凝視主教的臉,想像它在我的目光下會長出厚厚的皮毛來,我就能保持住自己的優越地位。從那時候起,這個技能一直在增強。我能夠把他變成一隻猿猴,將他卡在上下活動的推拉窗裏面,讓他光溜溜地出現在共濟會的宴會上,判他的罪,讓他跟蛇一樣,肚皮貼在地上走路……」
「在。你要進來不?」
但儘管進行了如此積極主動的腦內練習,如今時間的幽靈仍舊會破門而入,攆走他的夢想。安恩奪走了他的平靜,她曾經使當下的時光顯得如此舉足輕重,她教他養成面對現實的習慣,但當她離開時,一切均已消失殆盡。
「我意思是,我相信芬南並沒有自殺——我覺得他是被謀殺的。這些read.99csw.com話我不能在電話里跟你說。」
他想起得去斯隆街取洗好的衣服,完事後他拐到傍水街,在離自家停車位三座房子的地方找位置停車。他端著洗衣房褐色的紙包下了車,艱難地把車門鎖上后,習慣性地繞了個圈,拉了一下另一側的門把手。小雨還在下著。又有人把車子停在他家外面,這讓他很不快。謝天謝地查普爾太太把她卧室的窗給關上了,不然這雨就會……
「呃,我問了他老婆這電話……」
「然後呢?」
他的手指在她的指尖輕輕躍動。「我在講解史邁利應對無禮審問官的獨門變色龍一穿山甲技巧時,小騷鬼,你聽著就是了。」她的臉幾乎要貼到他臉上,眼睛里流露出滿滿的愛慕。
「有。我從芬南太太那裡得知,她丈夫在面談之後心情很差。」麥斯頓也許同樣聽過了整個故事。「這件事讓他心神不寧,之後連覺都睡不成。她只好給他鎮靜劑。她覺得芬南跟我面談之後反應激烈,正好和那遺書相符。」他停了一分鐘,在麥斯頓面前一臉蠢相地眨巴著眼睛。「我想說的是,我不相信她說的話。我不相信芬南寫了那封遺書,或者他會有求死的念頭。」他轉向麥斯頓。「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這些前後矛盾的事情忽略掉。還有一點,」他繼續進逼,「雖然我還沒找專家比對,但那封匿名信跟芬南的遺書是有相似點的。兩封信的字體看起來是一樣的。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荒謬,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我們一定要讓警方介入——告訴他們真相。」
「顧問在嗎?」
「不是,這說的是顏色問題。變色龍會變色的。」
「別打岔。有時候,這種方法對那些腦子不好使或滿肚歪心思的審問官是沒有用的。這樣的話,就需要當一隻穿山甲了。」
但這誰又能說得准呢?黑塞怎麼說來著?「在迷霧中漫遊是如此奇妙,眾人皆是獨客。沒有一棵樹知曉近旁的林木。萬物同為孤身。」我們對其他人根本就不了解,簡直一無所知,史邁利沉思自問。即便我們住得近在咫尺,無論白天還是夜裡的任何時段,我們都聽得到對方內心最深處的想法,我們還是一樣什麼都不知道。我又怎麼能評斷艾爾薩·芬南呢?我覺得自己理解她的苦厄以及因為害怕而說出的謊話,但我對她又知道些什麼呢?什麼都不知道。
「結果呢?」
到了停車場,他坐在自己的車裡,直勾勾地盯著濕漉漉的擋風玻璃。
他們那天享用的是燭光晚餐;雪白的肌膚與https://read.99csw.com珍珠——他們正喝著白蘭地——安恩的眼睛大而水潤,而且只為他一個人綻放;史邁利出色地扮演著情人的角色;安恩愛著他,且為兩人的和諧感到滿心歡愉。
「……所以呢,我首先要學會當一隻變色龍。」
大門最大程度地敞開著。對方做了個短促的停頓。
他突然警覺起來。有什麼東西晃到了會客廳。一道光,一抹陰影,一個人形;一定有什麼東西,他很確定。這是視覺還是直覺?這會否是諜報專業的潛在技能向自己發出了通告?某些敏銳的感覺與神經,某種幽微的洞察力現在正對他作出警示,而他聽從了這些警示。
史邁利感覺極度倦怠,身心俱疲。他緩慢地開車回家。晚餐就在外面解決吧。吃點特別的。而現在不過是午餐時間——以前他會乘坐漢薩號,由海路穿過俄羅斯大陸去追尋歐利里爾斯來度過下午。那就到誇格利諾餐廳吃晚飯好了,孤身一人給成功的兇手敬個酒,也許就是敬艾爾薩,感謝她用薩姆·芬南的生命終結了喬治·史邁利的職業生涯。
「真相?」麥斯頓應道。「什麼真相?假設她確實撒謊了——從各個方面看,她都是一個怪人,又是外國人又是猶太人什麼的。鬼知道她的思維能夠岔到哪裡去啊?我聽說她在戰時吃過不少苦頭,被迫害,被虐待過。她可能覺得你是壓迫者,是審判官。她發現你別有所圖,心裏一慌,就把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句大話說了出來。這樣她就是兇手了?」
「不早。三天之後。這就是我選這份工作的原因了。容易得不得了,完全沒有難度。把這交給老曼德爾吧,他會弄得一團糟的。」
「那為什麼芬南會打那通電話呢?他又幹嗎要給自己泡飲料呢?」
「下午好。請問史邁利先生在嗎?」
「我已經調查過了。傳呼中心那個女孩對芬南的聲音熟悉得很。她肯定那個就是他,而且接電話的時間是昨天晚上七點五十五分。」
「收是收到了,但我沒法跟你通電話。」
「退休?還早著呢。」
「我一直在聯繫你。你沒有收到我的口信嗎?」麥斯頓問道。
「你是說你就坐在那裡打嗝,你這隻粗魯的蛤蟆?」
「在。他正等著你呢。裏面就他一個。我去敲門通傳一聲,然後你再進去。」然而麥斯頓已經把門打開,喚他進去。麥斯頓穿了一件黑色外套和一條細條紋褲子。史邁利想,夜總會又要開場了。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會影響我們地位的消息——有沒有什麼能夠解釋他這種行為的?有沒有什麼證據能夠證明這封遺書的內容是真的?」
「這誰知道啊?」麥斯頓的聲音這時候更為九九藏書洪亮,更具說服力了。「不管是你還是我,史邁利,都沒有走上自我毀滅這條可怕的道路,誰又能夠說出到底那時候我們腦子裡的最後一個念頭會是什麼?而芬南的又會是什麼呢?他看到自己的職業生涯已經沒戲了,他的生活已經沒有任何意義。難道他就不會有那麼一瞬間感到脆弱或者猶豫,於是就想去聽聽另外一個人的聲音,在臨死之前再次感受一下跟人打交道時的溫暖嗎?這樣說可能是無憑無據、多愁善感的;但是,一個精神這麼緊張、心緒這麼不寧的人,自殺了也不奇怪啊。」
麥斯頓默默地聽著。到最後他笑著站了起來。
「今天上午傳呼中心打過來的時候我正好在場。我接電話的時候還以為是局裡打過來的。」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不,謝了。能麻煩你把這轉交給他嗎?」他把那袋衣服遞過去后,再次踏上台階,朝自己的車子走去。他知道自己仍在被盯著。他啟動引擎,拐彎,駛進斯隆廣場,沒有往自家房子的方向再瞥過一眼。他在斯隆街找到了一個停車位,把車子停好后,迅速在日記本上記下七組號碼。這些都是沿著傍水街停靠的車子的牌號。
曾經有一段時間,純粹地開開車對他而言就是一種解脫;他發現,獨自一人踏上漫長旅途這種不現實的感覺,能給他那亂成一團的頭腦注入一管緩和劑,而數小時駕駛產生的疲勞又能讓他忘卻陰鬱的憂慮。
「這個技巧基於一個理論,那就是審問官最愛他們自己,這樣的話他們就會被自己的形象吸引。所以你要精準地表現出審問官交際、性情、政治和智力等方面的顏色。
「我聽不太明白你說什麼。」
「你到底怎麼知道這些的?」
也許這是人到中年的一個微妙標誌,那便是他無法再度征服自己的思緒。現在這需要採取更為猛烈的措施才行:他甚至想過偶爾計劃徒步穿越一座歐洲城市——去記下他會經過的店鋪與樓房,例如在伯爾尼時,從明斯特走到大學去。
一進樓,他就意識到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了。這從他們看人的方式便可得知,他們的目光與神態有種細微的異樣。他徑直往麥斯頓的辦公室走去。麥斯頓的秘書坐在辦公桌後面,當他進來的時候,她迅速抬頭看了看。
「她撒謊了。說是她自己去預約的。她說自己非常非常健忘——每當有重要預約,她就會時不時讓傳呼中心給她打電話提個醒,就像是在手帕上打結記事那樣。還有另外一件事——開槍自殺之前,他沖了一杯可可,但是一口都沒有喝。」
「蛤蟆情人使壞了。」
「芬南跟那女孩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