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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年記 第二卷 第八章

編年記 第二卷

第八章

「請來杯咖啡。」他對懶散地倚在收銀台旁邊的姑娘說道。
「對不起,先生,但是——」
流浪漢望著莫爾斯,墨鏡後面好像流露出一絲懷疑,然後猛灌了一口酒。「老天,是這樣的,先生。」他沿著圍欄搖搖晃晃地走向卡爾法克斯路,然後不見了。
現場的其他人可能都是平生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馬上表現出極大的勇氣:一些人跪在垂死男人的身邊,把大衣蓋在他被碾碎的身體上;一個油漬漬的長發披在肩頭的年輕人暫時擔當了交通警察的職責;街道拐角薩默頓健康中心的醫生已經上路,還有人叫了救護車和警察。
莫爾斯拿起一品脫牛奶,然後關上了單身公寓的門。這可不是開始假期的最好方式!他選了理查德·施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但是他的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於是又放下了唱片。
為什麼這場交通事故會讓他感到這樣難受,莫爾斯一直不明白。他無數次去過謀殺現場,仔細勘驗過徹底支離破碎的屍體。當然極為反感,但是僅此而已。那麼為什麼會這樣?可能與死亡和死亡過程之間的區別有關,特別是交通事故過後極度痛苦的垂死掙扎。是的,這是看待事情的角度問題;世事是那麼變化無常、不可預測:「如果當時」離安全只有幾碼,甚至幾英寸;就在一秒鐘,乃至幾毫秒之前——或者之後,這就是盧克萊修的原子隨機集合的理論,原子在無垠的虛空之中猛烈飛馳,像彈子球那樣碰撞,像汽車和摩托車那樣碰撞。這些都沒有什麼意義;這些都極為偶然。莫爾斯有時候會考慮成家,但這種可能性越來越小,而且他知道,自己或許能夠面對愛人重病纏身撒手人寰的狀況;但是意外事故肯定不行。九_九_藏_書
莫爾斯掏出幾個十便士的硬幣遞給他,他的手出人意料地乾淨。「你一般都站在這裏?」
遠處傳來救護車急促而單調的警笛聲,就像某位發狂的母親為自己的孩子號啕大哭。
莫爾斯探長又讀了一遍最後一句話,不知道記者為什麼覺得應當加上這句。這裡是不是多少有點「在此之後,因此之故」的懷疑?但是謀殺之後很短時間又發生了自殺,確實非同尋常,記者肯定不是唯一懷疑某種因果聯繫的人。如果勞森通過某種方式殺死了約瑟夫斯,那麼這位上帝的僕人在良心發現之後,唯一體面而正當的辦法也就是把自己從最近或者最方便的塔尖上扔下去,不是嗎?
「哦。」這好像是在拖延時間。
莫爾斯離開教堂,漫步到快餐店。
流浪漢透過式樣古怪的墨鏡警惕地看著莫爾斯——主動關心他的人不是每天都會出現的。「最好能喝杯茶,哥們兒。」
就在上個月,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的管理員H·A·約瑟夫斯先生被人刺死九-九-藏-書在教堂的祭衣室內。
「如果您坐到那裡的話,過會兒有個姑娘會過去。」
莫爾斯再次穿過馬路,走過那家快餐店,走過堆滿貨物的自行車店,走過電影院,然後在博蒙特路的弧形轉角處向左轉。他猶豫了一下,是右轉去對面的阿什莫利安博物館,還是左轉去蘭道夫酒店。這不難決定。
他在蘭道夫酒店飛快地瀏覽過第四張剪報,就是報紙對勞森死因審理的報道;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他覺得。但是他當時想得對嗎?現在他又讀了一遍。這個可憐的人顯然已經面目全非,墜塔之後,他的身體摔爛了,他的頭顱——沒錯!這就是莫爾斯打開留聲機蓋的時候頭腦里閃過的念頭。如果他自己都不願去看那個垂死摩托車手的臉,那麼兩個目擊者真的走近看了摔得粉碎的頭顱嗎?現在他需要的就是驗屍官聽證會官方記錄上的一點信息,而且,驗屍官是他的老熟人,當天下午他就可以得到這點信息——就是當天下午。
莫爾斯慢慢走到她旁邊,聽到她點了干馬提尼酒,他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覺得應該請她喝一杯,讓她坐到自己所在的孤單的角落,用安靜、謙虛、聰明、迷人、熟練的方式跟她隨便聊聊。然後——誰知道呢?但是一位中年顧客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位牧師從未對自己的高教會派觀點表示歉意,儘管他強烈反對授予女性聖職,因此而頗受爭議,但是他數量眾多的虔誠教民仍然會深深哀悼這位親愛的朋友和牧師的去世。他先後在劍橋大學基督學院和牛津大學聖斯蒂凡學堂學習過神學。read.99csw.com
雞尾酒吧裏面已經頗為擁擠,莫爾斯有些不耐煩地等著一群美國人點完他們的杜松子酒和奎寧水。酒吧女招待穿著低胸裙,她最後彎腰打開啤酒桶為莫爾斯倒酒的時候,莫爾斯望著她,覺得她帶著一種令人著迷的冷淡。不過她太年輕了——頂多二十齣頭——而莫爾斯相信的哲學認為男性只會對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性著迷——好吧,至多相差十歲。
他坐下來品嘗啤酒,然後從口袋裡拿出第三張剪報。日期是十月十九日星期三。
羅林森小姐解開頭巾,笑了笑。然後,她突然注意到莫爾斯,臉上的美容頓時消失了。她點了點頭——好像有些草率——然後轉過臉去。
「沒關係,親愛的。」他離開快餐店,穿過馬路走了回去。
「不,一般都在布拉斯諾斯學院後面。不過可以換換地方,對不?」
「我請你喝,親愛的魯思。你坐著就好。」
但是莫爾斯感覺胃裡一陣痙攣般的絞痛。他的前額微微滲出汗珠,覺得自己馬上就要嘔吐了,他趕緊移開目光,匆匆離開。自己的手足無措和懦弱無能讓他感到噁心,但是腸胃中的翻江倒海之感迫使他離開,順著路越走越遠,穿過薩默頓的商店,最後回到家裡。即便冷靜自持的利末人從旁邊走過也會很快地看他一眼。九九藏書
「不認識。你趕快走吧,恐怕就是這個。不過我認識以前那個牧師,他是真正的紳士,哥們兒。有時候他還會帶你去牧師寓所,請你吃一頓大餐,他會的。」
「怎麼樣,老弟?」
「你認識這裏的牧師嗎?」
「我點過了。」莫爾斯乾脆地說。
「您要吃點什麼?」還是剛才那個女招待。
人們可能首先銘記的是他的社會工作,他積極推動教堂蓬勃發展的青年活動,並且努力幫助無家可歸者解決困難,牛津的流浪漢之中很少有人沒有受到過他的盛情款待。
「就是那個已經去世的牧師?」
他對面是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的黑色圍欄,圍欄頂端非常鋒利,圍攏了整個教堂和教堂墓園。有個鬍子拉碴、滿臉沮喪的流浪漢暈暈乎乎地靠在圍欄上,左手提著一個酒瓶。
牧師不幸從教堂塔樓墜落昨日早晨,萊昂內爾·勞森牧師從穀物市場的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塔樓墜落身亡,而十分鐘之前,他還帶領教民舉行了七點半的聖餐禱告。兩位教民最先發現了這幕慘劇。
莫爾斯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鍛煉了,衝動之下,他決定步行去牛津北部。大步快走的話,只需要半個小時。公共汽車一輛輛從他身邊駛過,好像在嘲笑他的決定:科茲羅的汽車,基德靈頓的汽車,還有永遠空著的換乘汽車,政府提供了大量補助,希望購物者把私家汽車留在城外,但是收效甚微。莫爾斯繼續朝前走。https://read•99csw•com
十分鐘之後,他睡著了。
「有些好心人會從教堂里出來,是嗎?」
他坐下來,心不在焉地朝大窗戶外面看去,天空開始飄落細雨,穀物市場上的人群川流不息。
「有時候。」
莫爾斯喝完了啤酒,把手伸進口袋裡摸出更多零錢,順勢環視四周。一位女士剛剛走到吧台前面,他頗有興趣地望著她的背影。當然,她比酒吧女招待更接近自己的年齡:黑皮的及膝短靴,身材苗條;緊身腰帶,淺黃色的雨衣,紅色斑點的頭巾。很美。而且她是一個人。
喝完第三杯酒之後,莫爾斯走出雞尾酒吧,在門廳給市警察局打了電話。但是對方告訴他貝爾高級探長正在度假——在西班牙。
他走到馬斯頓費里路交叉口的時候,一輛向北行駛的轎車像被催眠一般從慢車道駛出,撞上了一輛正在超車的摩托車。車手被狠狠甩到馬路的另一邊,白色頭盔重重地砸在路基上,一輛向南行駛的卡車「吱」的一聲猛然剎住,但左側車輪還是軋過了他的骨盆,發出清晰可聞的嘎吱聲。
教堂塔樓曾經是遊客喜愛的觀光地點,但是最近兩年由於北側岩石結構的破碎跡象愈加明顯,塔樓已經不對公眾開放。不過塔樓其實並不危險,上個星期工人還上去檢查了鉛片。
勞森先生現年四十一歲,未婚,擔任聖弗里德斯維德教堂的牧師已將近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