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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萊梅克摸了摸掛滿水珠的啤酒杯,「你已經洗手不幹了。」
「真可惜你那個伊穆朗特小姑娘跑了。我還真想跟她簡單聊聊,然後一槍斃了她。」
侍者端來了啤酒。萊梅克看著桌上的杯子沒動。
「啊,老天,放過我吧。杜魯門可比羅斯福難保護多了。」
「是嗎?我還真沒看出來。」
「你是想和我一起喝呢,」朱蒂斯眼睛里閃著愉快的光芒,「還是我先喝一大口你的?」
「哇,你讓一個女孩大吃一驚。教授,這真是一場精彩的講座。很遺憾我不能選你的課。現在問問我得到什麼了吧。」
「你想知道我接下來怎麼打算?」萊梅克打了個手勢讓她放下帽子,「那就是,做五個月前達格把我卷進這件事的時候,我應該做的事。」
他的目光越過她,越過煙霧繚繞的小酒館,落在外面的世界上。一個不可能的答案在他腦海里閃過:「丘吉爾。」
「說得對。」
「其他所有人,包括盧茲福特夫人、兩個表姐、畫師和那個拍照的,總統家的工作人員,甚至海軍陸戰隊……編個謊都過去了。他們都以為,你在追一個你自以為擅自闖進小白宮的人,並且朝天放了槍。而你就是個當地警察。比什夫人曾寫信讓你隨機協助工作。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無解釋。至於那個叫狄塞爾維的女傭,她的情況是:羅斯福突然病倒把她給嚇跑了。因為她有過前科,不想在警察到達時在現場逗留,於是就溜了。很簡單。小白宮那些給總統做過檢查的醫生們基本上聽到了和你一樣的演說。噢,對了,馬薩諸塞州的那個平足警察體伊特向你問好,說戰爭一結束他就去念大學,然後加入特工處。你覺得怎麼樣?」
「關於什麼?」
萊梅克還記著在喬治亞樹林,她臨走前說的那席充滿諷刺的話:歷史之所以派你來阻止我,是因為她知道你阻止不了——他為此沮喪了好幾個禮拜。現在,朱蒂斯就在面前,手無寸鐵,他真想好好揍她一頓,把她從椅子上拎起來再扔到地上,就像那天在樹林里一樣。然後再讓她重新給自己一個評價。
萊梅克陷入了對未來的遐想。他想象著自己把知道的一切都寫進書中。在那本《刺客檔案》里,羅斯福的畫像下面刊印著聯邦調查局給朱蒂斯畫的緝拿布告,英國被指控為謀殺美國總統的罪魁禍首。他將為此遭受冷嘲熱諷,被驅逐出學術界,還會在某個寒夜裡面對達格,或者他在英國的同行,而此人又很可能是他親手訓練的「傑德堡」隊員……也許等他去世之後,過很長一段時間,才能得到平反。到那時,人們會永遠記住他的名字,記住是這個人曝光了現代史上影響最大的謀殺案之一。
她眨眨眼睛,沒有接話,而是面無表情的停了一會兒說:「你知道我是不可能那樣的。而且一旦我發現你還有把我捉拿歸案的念頭,我就……麥克,我來不是想重溫我倆之間的對抗的。」
店裡的小夥計拿過抹布給她擦桌子。就在他擦完要走的時候,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萊梅克看著她從包里掏出一張紙和一支筆,匆匆寫下什麼,把紙疊好,連同一枚硬幣一起交給男孩。小夥計硬是擠過堵在那裡喝著威士忌的人群,來到萊梅克的桌前。
這回是萊梅克盯著達格了。達格卻保持目視前方。
「她說什麼了嗎?」
萊梅克趁機仔細打量她:手上塗了指甲油,著裝新潮漂亮。他倒沒忘記她的臉,但就在滑落的披肩上方,那雙肌肉結實的肩膀顯然給他留下了更深的印象。
萊梅克不再看達格。汽車過了阿納卡斯蒂亞河,朝著南岸的海軍機場開去。兩人都沒再說什麼。達格手持證件開過安檢門,停在一輛起重機前。然後一隻胳膊搭在椅子背上,轉身看著萊梅克,「教授,能為你做這些,我實在很樂意也很榮幸。當然,比什夫人和瑞利也向你致以最誠摯的祝福和告別。瑞利說那把槍就給你了。」達格一邊說,一邊越過椅子把手伸到萊梅克的胳膊下面,碰了碰手槍外面的皮套。這些日子里,萊梅克一睜眼就會把它從枕頭下面拿出來,束在身上後方喝早晨的第一杯咖啡。
「對。」
「因為這傢伙的腿能動。」
「我們沒說話。」
他翻到紙的背面,發現上面是聯邦調查局給朱蒂斯畫的素描。
萊梅克盯著達格的側面,直到他轉過臉來正對著自己,「完全屬實,納比特特工。」
大學保留了他的辦公室和職位,並且歡迎他下一學期留校任教。歐洲戰事已經結束,太平洋上的也接近尾聲,學校做好準備接納大批複員軍人。目前,萊梅克還沒有正式工作。在西山對「傑德堡」隊員的訓練,也於他去美國的那段時間里終止。《刺客檔案》留在了繆托伊斯衚衕,在他公寓里的書桌上躺著。回來后,他用第一個禮拜的時間重讀了那些未完的章節,發現寫得太枯燥、太武斷了。他對於殺手政治歷史的回顧過於學術化,不能吸引人。回來之後,他覺得這個學科並不像他以前認為的那麼枯燥。萊梅克可能考慮把整本書重寫一遍,添加一些具有冒險性並體現人性的東西,讓它有趣一點兒,擴大它的讀者群,而不要僅限於他的https://read.99csw.com同行們。
「給您的,先生。」
「這不是為了爭奪權力,」萊梅克突然間如醍醐灌頂,「而是為了不再喪失權力。」
萊梅克看著她咽下一口,又擦擦嘴角的泡沫,這才自己也舉起杯子喝起來。
「你晒黑了,我表示哀悼。」
一席話說得萊梅克特別失落,就像剛剛發射完的炮管一樣,心裏空蕩蕩的。朱蒂斯一定覺察到了他驚訝的神情,伸出一隻手撫摸著他的臉頰。萊梅克一時沒緩過神兒來,也不知道躲避。
朱蒂斯胳膊肘撐在桌上,雙手托腮,「別一臉詫異的樣子。你當然還記得我。」
「其他人那兒怎麼辦?」
「有一點你忘了,日本和德國都是報復心理極強的民族,這可能就是全部的原因了。」
「她還真會躲。」
她打斷了他,「沒錯,麥克,是我殺了可憐的貝蒂格魯夫人,還有房東那個好打聽的兒子約什。還有坦奇夫人家雇的那個警察,專門跟蹤她出軌的丈夫。我都不知道那人叫什麼。但他順著雅各找到了我。」
朱蒂斯拚命給自己扇著風,「我?這些都是你從我這裏得到的?真的?」
萊梅克又喝了口啤酒,舔舔嘴唇說:「這是個跨國行動。是其他某個國家。我認為不是羅斯福國內的仇家指使的。因為你是在潛艇上出現的。實業家和政治家們是很有錢,但他們沒有潛艇。」
「這次你是誰呀?」
「除了蘇聯,當今世界再無第二個國家可與美國相提並論。形勢轉變為全球兩大力量之間的抗爭。斯大林不會從他解放了的國家裡撤軍。美國也不會。紅軍認為他們主要是靠自己的力量贏得了歐洲戰場的勝利。不過就戰爭進行到現在而言,基本上是這個情況。蘇聯的軍費開支恐怕已經接近八百萬,估計還會更多。隨著戰爭接近尾聲,為什麼不來個出其不意呢?幹掉羅斯福,把沒有經驗的杜魯門推上前,趁新總統剛上台還沒站穩腳跟時狠賺一把。在剷除對手這方面,斯大林向來毫無顧忌;而羅斯福恰恰是他最強勁的對手。這樣所有的理由都找到了。權力爭奪。又有現成的人來做這項工作。按慣例行事即可。而且最為重要的是,歷史偏向了強者——偏向了他們。」
「我需要了解一些情況,然後才能考慮寫書的事。」
「據我所知,態度還相當強硬。她是幾年前被雇傭的,只為了以防萬一。」
萊梅克舉起酒杯。朱蒂斯已經把她的喝完了。他咕咚咕咚灌下去好幾口,然後用衣袖擦擦嘴角。
萊梅克的心中響起了朱蒂斯那天在樹林里提出的問題:歷史究竟需要什麼?揭發英國會推動它的前進嗎?將這樁罪行昭告天下會改變它的進程嗎?如果會,是往好的方向改變嗎?還有,雖然這一點不那麼重要,但卻直接相關:對於麥克·萊梅克,還有朱蒂斯——儘管她相當自信——歷史到底希望他們是死是活?
「戰前,英國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之一。現在,戰爭快要結束,整個帝國都瀕臨瓦解。丘吉爾想要維持現狀,維持歐洲原有的勢力均衡。但羅斯福卻想通過聯合國結束殖民體系。為了保護英國利益,丘吉爾唯一能做的就是和美國結盟。但是在羅斯福的領導下,經過雅爾塔會議,美國完全傾向於和蘇聯結盟。所以羅斯福必須離開。」
「你他媽的自己猜。」
「在回答之前,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為什麼告訴我?我知道你答應過,可幹嘛要遵守這個諾言?你做的事情一旦公開,一旦為人們相信,帶來的影響將是……」萊梅克力圖找到一個合適的詞,「……無法預測的。」
「他們同時又是相當實際的。戰爭都打了這麼久了,我不相信他們這麼浪費錢財就是為了復讎。還是那句話,萬一他們被發現了……萬一你被發現了……面對盛怒的美國,德國和日本的報復心再強也沒用了。相信我吧。何況……」
萊梅克凝視她微笑的嘴角和迷人的藍眼睛。這個女人就像那隻柴郡貓,隨時會從眼前消失。
「你喝什麼?」她問萊梅克,「我買單。」
「你看清楚她了?」
「沒。」
「那誰有呢?」
達格不屑地哼了一聲,「我可以絕對肯定地告訴你,那個報告能創造一個被掩埋得最深紀錄。最高機密處都不會著手去描述它。」
萊梅克拿起行李包。達格陪他走了幾步就停下了。隔著飛機引擎的噪音,他提高嗓門說:「我很想說『再見』,不過你不想聽。因為麥克,一旦我再一次見到你——」
「不,應該的。我把你卷進來,至少也該把你送出去,送到機場。」
「我認為你不會為他們工作。」
這就是她的進攻方式,萊梅克心想,這就是她博得信任的方法。可愛、迷人,或是機靈或是愚笨,或是美麗或是遲鈍,或是一臉無辜或是不諳世事……她善於偽裝一切的情感。萊梅克閉著嘴不說話,死死盯著她,試圖探究她的意圖,或者說她潛在的威脅。
「合理,完全合理。」朱蒂斯喝了一口啤酒,透過杯子笑了。
5月20日
萊梅克打斷了他,「知道了,達格,我不會再見你的。」
她沒有直接坐到他九*九*藏*書那桌,而在小店那頭兒的另一個座位上坐下。萊梅克表面不動聲色,私底下所有的警報都拉響了——包括精神上和肢體上的。他強迫自己不對她的注視作任何表示。她帶著一頂寬沿兒草帽,身穿白色圓點花紋的連衣裙,肩上還搭著一條亮閃閃的祖母綠披肩。整個人看起來漂亮極了。隔著過往的顧客,隔著煙霧繚繞的空氣,她就這麼沖萊梅克笑著,任絲絨披肩滑落肩頭,露出她晒黑的裸|露的胳膊。她的頭髮現在長一點兒了。
「萬一我就是他們派來的呢?」
「我的條件是:不許問我過去的工作,不許問我是誰、住在哪兒。我永遠不會透露自己的秘密的。明白?」
「沒錯。那麼是哪個國家呢?」
「麥克,他太疲憊,病得太重了。他就是一個脆弱的、垂死的老人。這都是我的親眼所見。他不會再強硬起來,有效地牽制斯大林。英國人在德黑蘭會議時就看到了這一點,到雅爾塔會議時更是如此。現在是關鍵時刻,各國軍隊都在行動。他們推測杜魯門只會做得更好。羅斯福的確是個偉人,是美國歷史上偉大的總統。我敢肯定,你們這些歷史學家也會原諒他在過去幾年裡表現出來的弱勢。但他畢竟不是英國人,曾經一度輝煌的英國人永遠不能原諒他。」
「……然後貝奇特就死在了教堂里。」
但今天早上萊梅克無法集中精力做他的文章。於是他決定好好散個步,振作一下精神。
萊梅克儘可能慢地打開便條,以躲避她的目光。便條上寫著:我可以嗎?
「我哪兒說錯了嗎?」萊梅克問道。
「在盧茲福特夫人之前,你還在海軍部副部長坦奇家當過女傭。有人跟蹤你去過黑人居民區的一間公寓。雖然沒有證據,但是——」
「然後就再沒進展了。」萊梅克說。
朱蒂斯摘下寬沿草帽,小心地放在座位邊上。她用手指捋過發間,露出一臉誘惑的笑。FBI永遠也不能對她作出公正的裁決。
「這些嚴密的推理都是正確的,麥克。斯大林的紅軍已經擴充為世界上最龐大的軍隊。他們經歷了戰爭的洗禮並取得了勝利。現在,他們已經遍布整個東歐。巴爾幹半島、波蘭、還有東德,斯大林沒從這些地方撤出一個士兵。在美國也有一支十分活躍的共產主義政黨。而這一切都是在弗蘭克林·羅斯福的眼皮底下做成的。」
「瑞利覺得是德國。」
「這話可真損,不過說到了點子上。」
「蘇聯人。你幫他們除掉了克里夫斯基。所以他們又請你回來對付羅斯福。」
「真可惜。不過我也沒指望有。估計那樣會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
「你來這兒幹嘛?」
「所以說,教授,你得出結論啦?」
「別傻了,喝吧。」
朱蒂斯聳聳肩,「有一天亨利二世和他的騎士們坐在一起聊天。他抱怨起了坎特伯雷那個大主教——托馬斯·貝奇特,怪他老是和自己觀點相左。他說:『我周圍怎麼儘是膽小鬼,就沒人給我除掉那個出身卑微的牧師呢?』誰知道他是認真的還是就開個玩笑?但不管怎麼樣,他的屬下們當回事兒去辦了……」
她就在房間那頭兒等著。絲絨披肩像綠色的帘子一樣圍著她。草帽下面的那雙眼睛里透出溫柔的目光。突然她淘氣地舉起手,裝作投降的樣子,就好像萊梅克拿槍指著她似的。絲絨披肩一下兒滑到手肘上。她站起身走過來,輕輕坐在萊梅克身邊。
「我住的地方很熱。」
「你想說明什麼?」
達格用手指敲打著方向盤。「是這樣,你可能沒有讀到特工貝爾瑞的報告。他說,據他所聽到的判斷,你在第二槍和第三槍之間大概間隔了兩分鐘。」
達格笑了,「我只是問問。」他的目光又回到路上,「知道嗎,我在你開槍的地方轉悠了好幾天,在兩棵不同的樹榦上挖出了兩枚子彈。全都打在絕對中心點。而且老實說,在我看來那林子不深,沒有那麼多地方能讓一個拚命逃跑的女人東躲西藏。何況她後面還緊跟著一個男人,一個射擊高手,舉著一把·38的科爾特,槍重大約一百三十格令。所以教授,你說得沒錯,朱蒂斯太讓人不可思議了。如此說來,你也一樣。」
「天哪。教授,還是省省吧。你想怎麼樣?希望美國政府在世界大戰快結束時宣布總統被人謀殺了?而且我們還不知道是誰乾的?你覺得那會對整個國家的士氣產生什麼影響?對和平談判呢?這會引起一場政治迫害的,比他媽宗教法庭那樁還要嚴重。全世界都可能因此重新開起火來。這倒可能是那個幕後操縱者最想看到的。哼,沒門。你的報告必須被掩埋,最好永遠不見天日。羅斯福得的是腦溢血。這個上了年紀的人是自然死亡,動脈硬化。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永遠如此。」
「我只知道你該為他們每個人上一回電椅。」
「自己猜。」
萊梅克可不管這些,「你的僱主是誰?」
「黑啤酒。」
「我知道,」她身體前傾,越過餐桌,「你就遷就一下嘛。如果我就是你的大麻煩怎麼辦呢?」
「民主思想改變了一切。最近二百年裡,真正致力於政治革新的是美國。歐洲本來已經很接近了,但因其極力維護王室九_九_藏_書和舊的殖民體系,最後還是走歪了。美國是世界上第一個沒有國王或者女皇的國家。在那裡百家爭鳴,激進派自己也時常成為統治者。人類歷史上頭一次頭一個國家,一個人可以不用憑藉世襲的權力或軍隊的規模,而單單依靠思想本身來改變現狀。尤其是打完勝仗,許多老牌帝國嚴重削弱,美國的疆域和實力足以讓其領導理念產生全球性的影響。總統一職的變動會影響成千上萬的人,甚至好幾代人。區別就是:在羅馬,是人統治人;而在美國,是思想統治人。除掉一個人,可以用另一個來替代;除掉一種思想,歷史就由此改變了。也許,你創造了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樁對全球產生了深遠政治影響的謀殺案。」
「科琳·達克華茲,一個非常富有的加拿大寡婦。」
「可憐的麥克,」她喃喃道,「你就沒被人拋棄過嗎?」
「兩個原因。第一,如你所說,我做成了,而且全身而退。沒有人再來找我,也沒有人懸賞要我的腦袋。我洗手不幹了,不留任何前科。噢,當然,如果報酬夠多,目標又能引起我足夠的興趣,我也會考慮再接一兩個活兒的。不過現在我閑得很,沒什麼理由怕你,也沒理由要傷害你。這種情況也許會改變,但盡在你的掌控之中。第二,你兩次用槍指著我,又兩次都放過了我。一個女孩應該為這樣的事情而感激。」
「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丘吉爾真的讓人去殺了羅斯福?我還是不敢相信。」
「你先。」她拿起了自己的啤酒。
「沒有關於你的內容是因為沒有證據——它們都消失了,倒不是我擔心會有什麼麻煩。」
萊梅克終於發話了:「當今世界上只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你都幹了什麼,而我是其中之一。你我都清楚,這件事翻不了案了。那你為什麼還要來蘇格蘭?就為了幸災樂禍地看著我?」
朱蒂斯對侍者說,「看來他選擇啤酒的標準和選擇女人的一樣,都喜歡深顏色帶點兒苦味的。給我來兩杯,謝謝。」
「聲音洪亮,表達清楚。」
「不,我沒有。他死於腦溢血。所有的報紙上都是這麼說的。」
「你他媽從華盛頓一路趕到喬治亞州溫泉鎮,她前腳剛走你後腳就到——她就沒有表示驚訝?什麼都沒說嗎?」
「那他們為什麼沒派你去殺了斯大林?」
萊梅克盯著蜿蜒的街道。高樓大廈上插滿了國旗;幾乎每一處圍欄和窗台上都懸挂著橫幅和彩旗;紙屑糖果扔得滿地都是,被踩得亂七八糟。要想讓這座城市重新乾淨起來,或者徹底清醒,還得要幾天時間。
「太好了。我終於完成了我畢生的事業。我寫了一份歷史性的論文,它將成為無人參閱的標準。」
朱蒂斯眯起了眼睛,「你剛才提到了『目前』。『目前』什麼情況?最好有所改觀。我可不願聽到我一直在浪費時間。」
「並且成為一個聖人。所以這也說得通。可能丘吉爾就只是某天晚上對他的某個隨從抱怨了兩句,說他真希望羅斯福怎麼怎麼樣。結果說者無意,聽者有心,便有了這麼個結局。」朱蒂斯揮動雙手,念了一句咒,「阿布拉卡達布拉。這就是歷史。」
達格把萊梅克的行李裝進後備箱,合上蓋子。兩人一同鑽進那輛政府帕卡特里。往城外開時,萊梅克都沒有回頭再看一眼旅館,也沒看白宮,包括這座陽光燦爛的城市的其他任何地方。華盛頓並沒有給他太多歸屬感,他很樂意離開。一路上他都目視前方,和達格說話時也這樣。
她照辦了,「你不是應該掏出一把槍什麼的嗎?沒有一把槍在我們之間,我都不知道要說什麼了。」
「嗯,這才對嘛。這才是歷史想要看到的。你和我舉杯共飲。你的書寫得怎麼樣了?《刺客檔案》有關於我的內容嗎?」
「怎麼講?」
「啊,這個問題很大,不是嗎?我可以告訴你是個歷史學家。還有誰會這麼急於改變歷史而行刺總統呢?」
達格順著第十四大街往南開。途中減速讓一群推著大輪垃圾箱的環衛工人先過去。街上全是昨天大狂歡時扔的東西:整張的撕碎的報紙、垃圾、飲料瓶子、帽子,還有衣服。因為昨天德國官方宣告投降。每一個美國人,只要可以,都去親吻別人、都去乾杯,都把一件什麼東西拋向空中。昨晚回旅館時,萊梅克滿身都是口紅印,聞起來就像個要飯的。整個狂歡就像在給他送行。今天早上,他起得很晚,頭痛欲裂,回蘇格蘭的東西卻都收拾好了。
「把你的手放下。」
「一針見血,麥克。你還在沖我發難。至少這一搶打中了。不過你覺得我們休戰怎麼樣?」
「斯大林就沒碰上過比羅斯福更好的朋友。美國一心一意要阻止納粹。在它自己參戰之前,選擇了蘇聯作為其代理人,就像一開始選擇英國一樣。但看到紅軍在斯大林格勒取得勝利,又向全世界表明,他們可以在吉爾吉斯大草原一帶控制住德國人,羅斯福就徹底轉向支持蘇聯了,給他們的戰略物資在數量上遠遠超過了給英國的。當然蘇聯人也沒辜負他,在戰爭中消滅了百分之九十的德軍。現在他們解放了的國家都變為其嫡系,蘇聯形成了自己的利益集團。與此九*九*藏*書同時,聯合國正在不遺餘力地瓦解歐洲舊的殖民體系,而幾乎不去干預蘇聯的擴張。這樣就形成了兩個超級大國。蘇聯即將擁有和美國同等的國際聲望和影響力。這一切都應當感謝美國。所以斯大林有什麼理由殺害他的美國恩人呢?」
「這是我回來之後思考的全部結果。」
這時一個侍者走過來。
「可不是嘛。也沒有中毒的人。」
達格在獨立大道上左轉,然後拐上弗吉尼亞路,朝東向阿納卡斯蒂亞大橋開去。兩人靜靜地坐著開了好幾個街區,誰也不吱聲。今天天氣很好,萊梅克也終於解放了,但車裡的氣氛卻是凝重的。路邊紅燈亮了,達格停了下來。左邊,國會大廈高高聳立在幾個街區之外。車裡卻沒有人動,也沒有人說話,靜得讓人愈發地不舒服。終於,達格打破了沉默,「我看過你的報告了。」
「瑞利還得說點兒什麼吧?」
「答對了。正如你猜的那樣,就在羅斯福飯前吃的玉米粥里。」
「完全切中要害。」她收回了手。
達格小心地繞過清潔工們,跟萊梅克聊起來,「現在真希望我們能像擺脫這堆垃圾一樣擺脫日本。我聽說海軍陸戰隊正在包圍沖繩。澳大利亞人也在向新幾內亞進軍。」
「你沒必要這麼做。」
達格眨眨眼睛,轉身先走了。萊梅克看他走了幾步,也轉身向飛機走去。
萊梅克點點頭,目光還是注視著紅燈。
「接得好。如果你不耍花招的話,我也會老老實實的。」
朱蒂斯呷了一口啤酒,看著萊梅克,「那這麼做對誰有好處呢,麥克?」
萊梅克慢慢伸過手去取回他的一先令。男孩一把奪過錢,丟下便條走了。
華盛頓特區
「對,是我乾的。」
萊梅克把手舉得更高了,引來酒吧的老招待,又要了兩杯啤酒。
「我覺得你死的地方會更熱。」
從聖·安德魯斯灣吹來的強勁海風拍打著萊梅克的後背。校園裡,各院系大樓的牆上、湖邊炸塌了的城堡上,還有最東邊的教堂尖頂上,到處都釘著大學三角旗和英國國旗,在風中飄揚。學生們或是做完禮拜從教堂歸來,或是複習完考試從圖書館出來,或是打鎮上其他某個中世紀的古老建築里回來,三三兩兩在校園裡走著。海風吹動著他們深紅色的斗篷,沙沙作響。萊梅克順著風,漫無目的地走著——除了在草坪中央的圓石子路上悠閑地散步,他無事可干。
這時候綠燈亮了。那個即使在這樣的天氣里也穿著防水風衣,因而總顯得皺巴巴的特工一踩油門,嘿嘿笑了。
「很好。」
「你他媽的告訴我。」
「真的只是普通的拜訪,」她放下手坐直了,「一個女人就不可以順道看看朋友?」
萊梅克什麼也沒說。
「對,然後呢?」
朱蒂斯搖搖頭:「麥克,在共產主義蘇聯,權力的變動並不會造成什麼影響。問題是他們的體系。不像在美國,新總統總會帶來新政策。而且……」她頓了頓,用塗著指甲油的手撓撓下巴,「坦誠地說,斯大林可沒那麼容易殺掉。」
「告訴我。」
「那些平民是很可憐,但不是我能控制得了的。這一點你應該知道。」
「令人驚訝的是,到目前為止,在過去的五千年裡很少有人真正影響過世界的進程。也就是摩西、耶穌、穆罕默德、佛祖,這些偉大的宗教先知們和極少數的十幾個科學家而已。羅盤、火藥、電、高能燃料動力、十字架、《聖經》、《可蘭經》——每一樣都依據其核心思想改造過人類社會。但很少能舉出幾個政治領袖,說他們的生或死對全球歷史的發展造成過什麼有意義的影響。朝代更迭,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幾乎沒有幾個領袖是不可替代的。因為權力,即使是教權,都來自於民眾,並具有很大的慣性,一點兒都不靈活。領導階層深諳此道。因而這一階層內部的變動很少會影響他們的統治方式,事實上,他們大部分人最後的思維都差不多。這和你剛剛說的完全一致,即使殺了斯大林也無濟於事,並不會給蘇聯帶來什麼不同。羅馬帝國的凱撒們也是如此。總有一部分人在與統治階層對抗,那就是激進派。統治階層一旦失去民心,就只能通過政治高壓和軍事鎮壓來維護權力。這無一例外地會招來反抗者,而那些人本身也屬於某一階層。以此類推,他們內部也是相似可換的。就和統治者一樣,一個受壓迫的激進分子要麼像前一個一樣好,要麼像他一樣賴,唯一的區別只是個人觀念及領袖魅力的不同。」
5月9日
「何況什麼?」
朱蒂斯轉向身邊的座位,拿起那頂寬檐草帽,「我剛剛說過,我已經不知道什麼是正確的了。殺戮模糊了一切是非。所以我把真相告訴你,我相信你會做出正確的決定。你屬於那種人。」
就這樣,歷史學家和殺手各自守著一隻空酒杯,坐在一起。萊梅克吃力地消化著剛剛聽到的這一大堆信息。他相信她說的,的確言之成理。
「她當時在躲我呀。」
「那我們最好都開始發愁。」
萊梅克瞥了她一眼,很是享受這一安靜的時刻——精於理論的殺手向他討教他的殺手理read•99csw•com論——多麼具有諷刺意味。
蘇格蘭,聖·安德魯斯
「你的同黨,茂迪·金,她是個反共主義者。」
朱蒂斯的手還停留在萊梅克臉上。她溫柔地說:「我不能說是不是丘吉爾。但你說得對,是英國。」
「你在馬薩諸塞殺了三個人。」
「好吧,沒問題。我乾脆說白了吧。你追著她上山進了樹林,前後就晚了一分鐘,還有,比她重了一百磅。但怎麼說你後來追上了——可能那時候她正脫了女傭服換上別的衣服什麼的——而且距離足夠近以至於連開兩槍。不過一次沒打中。突然之間她躲了起來。雖說她剛剛還在你的射程之內讓你有兩次機會開槍,可你找了近兩分鐘也沒找到。她愣沒發出一點兒聲音,也沒在滿是落葉的地上邁出一步。然後你最後一次看見她並打出最後一槍——又偏了。接著她跑了。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教授?」
「沒有。」
「蘇格蘭的春天是世界上最美的。我還在想要不要打打高爾夫呢。況且我答應過你的,麥克。難道你忘了?」
「那是間接的。」
萊梅克歪著頭,無聲地問了他的問題。
「你殺了羅斯福。」
「你總是很具有說服力,達格。那毒藥是怎麼回事?氫化物?」
萊梅克沒搭茬兒。達格長嘆一口氣,「對不起,教授。我沒能怎麼陪著你。」
達格聳聳肩,「不多了。就說一旦你知道的事情見報了,或者說被誰聽見了,他強調『一旦』——那麼,蘇格蘭也不算遠嘛,你的那把科爾特也不算大——美國政府會不遺餘力去毀了你和你的工作。再強調一遍,『一旦』。所以,別指望能夠留下什麼傳奇。大副命令我確認你聽明白了。」
「你害死了你的同黨,茂迪·金。」
「害死六個平民並成功行刺了一位總統。」萊梅克的語氣裡帶著不屑,「你真是個十足的殺人機器。」
「顯然不清楚。」
「到底什麼在推動歷史,是事件還是個人?幹嘛這麼驚訝地看著我;別忘了我讀過你的書。你覺得我是引起變動的偶然因素呢,還是歷史發展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殺了羅斯福,我真的左右了未來,讓它偏離了軌道?還是它事實上紋絲不動?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麼看的。拜託了。」
朱蒂斯一下坐直了,直拍手,「這要好玩兒多啦!」
「在我的職業生涯中,按照要求我一共殺死了男男女女十三人。有且僅有四次像你說的那樣,傷害了無辜。但我從未質疑過自己這麼做到底對不對,也沒有猶豫過一次。只有這次,最後一次,我讓那個羸弱的老人多活了幾天。坦白說我同情他。你就在我下完毒后一分鐘出現了。短短一分鐘,麥克。我差點兒就逃不掉了。你知道這給我什麼啟示嗎?主還是愛我的,但很明顯他的愛只提供給我一分鐘的機會。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困惑了。因此我不可能再成為歷史的一部分。歷史不是懷疑者創造的,只有心裏不存疑惑的人才可以留下。所以,」她問道,「你的疑慮是什麼?你接下來打算怎麼做?」
達格說完伸出了手。萊梅克等了一會兒才握住它。兩人鑽出帕卡特。達格把萊梅克的行李從後備箱取出來。柏油跑道上大概一百碼開外的地方,一架洛克希德已經等在那裡,熠熠的閃著銀光。萊梅克感到一陣強風迎面吹來——來自大西洋東岸。
萊梅克把一先令扔在桌上。男孩看著錢,不滿意了,「剛剛那位小姐給了我一個五先令的硬幣呢。」
「他沒有理由。」
「我這樣的人是不會受政治因素干擾的。我只為錢,為尋求挑戰。不過你還是猜對了,我的確不會為希特勒或者東條工作。他們想要的世界不是我願意幫助開創的那種。我也不是一點兒是非觀念都沒有。」
「日本。」萊梅克又搖了搖頭,「去年十二月,日本軍隊就連連在緬甸和菲律賓失利。他們的海軍更是被打得屁滾尿流。五個月後,我們還將作一次海島旅行,直逼東京。所以它的情況和德國差不多——殺了羅斯福並不能改變鐵的事實。日本人即將吃敗仗。這樣的歷史是不會改變的,跟誰是總統無關。所以幹嘛冒這個險呢?殺了羅斯福不會帶來任何好處。」
「但是你不同意?」
「對。今年年初,歐洲戰局的走向已經相當明了——德國就要戰敗。納粹高層領導甚至試圖通過協商和平收尾,而不至於徹底投降。刺殺羅斯福絲毫改變不了實際的戰況。斯大林煽動著要把德國『田園化』,撤走他們所有的工廠,給他們的礦田澆上混凝土,從而在較長的時間內阻止其再次軍事化。但丘吉爾表示反對。他要重建德國,同時扶植法國,形成一個緩衝區,來防範東面戰後崛起的蘇聯。羅斯福則持觀望態度,未發表意見。殺了羅斯福只能把決定權推給杜魯門,但是大家都不了解這個人,就像你我不了解那個侍者一樣。而且萬一你被逮住了呢?羅斯福勢必會站到斯大林那邊,讓德國在接下來的一百年之內生產不了寸鐵寸鋼。那樣要冒的險就太大了。除了希特勒那個極端,我估計德國最高領導層里不會再有誰會支持刺殺美國總統的。」
「你還是有機會的,是嗎?開了三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