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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廚子湊過來聞了聞,伸出一根手指想蘸點兒嘗嘗。
梳洗打扮時,盧茲福特夫人還對昨天突然出現的緊張氣氛耿耿於懷。她抱怨其中一位表姐黛茜·薩克雷老跟她搶風頭,試圖吸引總統的注意。這就是為什麼她那天下午不去野餐的原因。而昨天晚飯的時候,邦妮做了薄餅和湯——很奇怪的搭配。但她和其他所有好廚子一樣,認為一個人只要吃到他喜歡的東西就會滿意。看到總統吃得還算開心,盧茲福特夫人就順口誇了誇菜。但黛茜表姐卻不認同晚餐吃薄餅,羅斯福也輕描淡寫地幫了幾句腔,這使得她的態度愈發尖銳起來。還有摩根索部長,從頭到尾沉默寡言,只有談到政治和戰後怎麼收拾德國時才來點兒勁兒。羅斯福沒讓他說下去,似乎更想敘敘舊,一同回憶兩人在哈得孫河谷度過的童年時代,回憶那些結了冰的河流和積滿雪的山坡。羅斯福後來還談起了華生老爹、拉罕德小姐、他母親,還有很多已故的朋友,變得有些傷感。摩根索對這些並不感興趣,早早告辭了。整個晚上的氣氛就這麼毀了。再加上肖馬托夫夫人的呼嚕,盧茲福特夫人一晚上都沒睡好。
「你這麼開車還能過了漢高鎮倒真像個間諜,時速都到五十了。你打哪兒來呀?」
「一切都結束了。」他說。
餐館里除萊梅克之外唯一的顧客——那個貨車司機聽到了,突然冒出一句:「算我一個。那老傢伙是不錯。」
「嗯,畫師肖馬托夫夫人,攝影師羅賓先生。當然還有盧茲福特夫人本人。還有另一個女傭狄塞爾維。」安娜特說得好像不相信萊梅克事先不知道這一切似的。
林蔭道上,一扇大門擋住了去路。三個海軍陸戰隊的士兵在那兒把守著。其中一個揮了揮戴著白手套的手。萊梅克踩住了剎車。
萊梅克跟著她穿過寬敞的門廊,來到一個可以兼作舞池的客廳里坐下。那女人也撲通一聲坐在他對面的長絨沙發上。
盧茲福特夫人若有所思地說:「那可太無情了。」
「我是有點兒。」
「不要!」
在朱蒂斯還有幾步就要跑出科爾特的射程時,萊梅克開槍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但後來又覺得弄明白了——畢竟,那是他應該扮演的角色。
朱蒂斯原地沒動。那個特工司機又把車開向大門,經過她時停住了。瑞利走下車來,讓引擎空轉著,問了一句:「是狄塞爾維嗎?」
「那是一把·38的科爾特?」
「萊梅克先生,我覺得聯邦政府並沒有允許你在我的鎮子上超速,也沒讓你帶著過期的駕照開車。」
4月12日
「你應該聽你朋友的話,你必須消失。」朱蒂斯的話里不再帶任何黑人口音,也不再有任何順從之意。她又一次握緊了盧茲福特夫人的胳膊,然後鬆開,重複了一遍,「消失。」
朱蒂斯把托盤拿到廚房,想在池子里把碗沖乾淨。但黛茜·邦妮還為剛才的一擋板著臉,把朱蒂斯逐出了她的領域。「我來吧。」她指著涼了的玉米粥說道。朱蒂斯沒有堅持,心想如果廚子現在去嘗粥,那她就命該如此了。但她還是把托盤放到了邦妮不太注意的碗柜上,然後再遛回去靠牆站著。餐桌上午飯已經布置好了。肖馬托夫夫人沒法再說服總統,就自己靜靜地畫著。打毛衣的薩克雷表姐正專心致志地盯著手裡的鋼針和深紅色的紗線。餐桌旁,另一個表姐正把一束剪好的狗木花插|進花瓶里。羅斯福在面前牌桌上的兩摞文件里,來來回回忽左忽右地忙著。只有盧茲福特夫人在看他。當然還有朱蒂斯。
沒用幾分鐘,萊梅克就找到了通向羅斯福綠蔭遮天的療養所的路口。他看了看表:差幾分鐘一點。天空藍得讓人目眩,通道兩側的楓樹上,鳥兒正在柔軟的樹葉間歌唱。
去廚房前,朱蒂斯碰了碰盧茲福特夫人的胳膊,湊上去小聲說:「有時候是的。」
「我叫安娜特,伺候盧茲福特夫人很多年了。我不會有問必答,隨便把她的行蹤告訴陌生人的;也不會因為一張紙就這麼做了,您明白嗎?」
「是的,夫人,做得很好呢。」
「對。我上床睡覺,然後就像這樣,」她打了個響指,「一下子喘不過氣來,心臟疼得厲害,還吐了好幾回。」
「對不起,夫人,他把我趕出了家門。」
肖馬托夫夫人走過去理了理總統肩上的披風,試圖再次挑起話頭兒,讓他擺回原來的姿勢。哈塞特向來不掩飾他對這位畫家及其作品的反感,忙著收拾簽好的文件,還不忘提醒總統說特工瑞利很快就要離開,去舊金山安排即將到來的聯合國之行。羅斯福讓他通知瑞利午飯後過來聽最後的指示。哈塞特答應后離開了。秘書一走,羅斯福的注意力又回到桌上的那堆文件里。他不時也會抬起頭,但不是看畫師,只為沖盧茲福特夫人笑一笑。
肖馬托夫夫人站在畫架後面嚷嚷:「露西,這不對勁兒啊!」總統身旁的薩克雷也問道:「弗蘭克林,你還好么?」羅斯福的嘴半張著;盧茲福特夫人跪在他身邊,唯一能做的只是用手托住他的臉頰。肖馬托夫夫人站在她未完成的作品後面發出一聲尖叫。
「好,貝爾瑞,這事兒什麼時候發生的?」
萊梅克說著沖了出去,沒作解釋。他知道特工貝爾瑞是不會聽一個他認都不認識的人指揮的。他會猶豫一下,先去跟他的頭兒瑞利核實。有這點兒功夫,朱蒂斯早就跑了。
朱蒂斯出了房間走進喬治亞黃昏的薄暮中。她看著緩緩的斜坡,羅斯福就在那間小屋裡,在拉著帘子的窗戶後面小憩,等候他的晚宴。她想起了盧茲福特夫人在樓上的推測,關於邀請摩根索參加晚宴的事情。難道羅斯福真的準備向世人揭示他重燃舊愛的事實?那老人顯然身體欠佳,無力第五次面對美國的選民。那誰能阻止他去見盧茲福特夫人呢?他的妻子?她和母親薩拉幾年前就這麼做了,可根本無濟於事。他的手下?他的子女?他們似乎都支持盧茲福特夫人。還有誰可以對這個世界上最有權的人說「不」呢?
「她是不會相信我的。」
瑞利看著她們走下山,「狄塞爾維,我覺得我們最好坐下來談談。我們還沒能有機會了解你。就是幾個問題,例行公事。明白嗎?」
「對。」
「我不好說。但要是不知道她在哪兒,我肯定保護不了她。還有對了,如果她真和總統在一塊兒,她很可能會面臨……特殊情況。」
「夥計們,我是特工處的特別顧問。而且……」萊梅克掀開衣服的翻領,露出套著皮套的科爾特·38,「我還帶著這個。我只能解釋這麼多了。」他鬆開衣服,迅速把槍蓋上,一臉鄭重,「現在趕緊開門,否則瑞利大副會把你們和我一起送上斷頭台。」
看到盧茲福特夫人,他鬆弛的面部猛然一亮。她也停了下來,用手攥住胸前的珍珠。回過頭,她悄聲對朱蒂斯說:「強大的女孩也可以改變她的想法,不是嗎?」
喬治亞州,溫泉鎮,小白宮
槍聲並沒有阻止朱蒂斯上山的腳步。當回聲響起時,她雙手舉過頭頂。萊梅克看不出那種手勢是表示勝利還是告別。
萊梅克轉過臉去看到一個大塊頭——就是門口車裡的那個特工。
瑪貝爾先是沖他,接著又衝著萊梅克一陣點頭。
「是的,先生。」
盧茲福特夫人理好自己的毛料衣領,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她沒有回頭看看朱蒂斯,而是盯著為晚宴準備的那套深色衣服。
「你等會兒,」他一邊跑向自己的汽車一邊說,「我只陪你跑七十英里,然後就把你踢給別人。」
萊梅克又拿出了比什夫人的信。這回州警接過去了。萊梅克看著他瀏覽完上面的內容。
「瑪貝爾,我更希望這事兒就你我知道。不管怎麼說,」萊梅克咧嘴一笑,套用了比什夫人的一句話,「我們是特工處嘛。」
萊梅克深吸一口氣迫使自己平靜下來。他現在已經完全站直了,能感到太陽穴和手上的脈搏在突突地跳著。
萊梅克點點頭。瑪貝爾又給他續了咖啡,然後急急地經過一扇轉門,向廚房奔去。回來時,身邊多了一個高個子男人,叼著一根自製雪茄,系著油膩膩的圍裙,頭上還頂著一個破破爛爛的模仿大廚的帽子。
「摩根索一家跟總統妻子走得很近。他們是羅斯福家族在紐約州達徹斯鎮的鄰居。」
盧茲福特夫人坐在一張藤椅上。朱蒂斯站在她身後,欣賞著她寬闊、挺拔的雙肩。小卧室里沒有別人,肖馬托夫夫人出去散步去了。朱蒂斯把手插|進盧茲福特夫人灰白的頭髮里,給她均勻地抹上一層髮乳。
朱蒂斯笑了。突然間,她以驚人的速度全力向山坡跑去,像一匹狼似的越來越快。萊梅克依然用槍對著她,跟著往山上跑去。有一小會兒她就在沉沉的科爾特的射程里。萊梅克深吸一口氣想再一次叫住她。
朱蒂斯環顧靜得像幻覺似的房間:肖馬托夫夫人繼續在畫布上修修改改;兩位表姐讀書的讀書,打毛線的打毛線,但隨時都可以停下附和著羅斯福大笑,或者留心他的舉動;盧茲福特夫人和朱蒂斯一樣安靜,沒別的要求,只要在一旁獃著。菲律賓男僕喬從廚房走過來布置餐桌,準備開午飯。總統偶爾抬頭瞥一眼,看喬擺盤子。
「貝爾瑞,馬上發警報,通知所有你能通知到的人,瑞利、海軍陸戰隊、州警……讓所有的人把這裏封鎖起來,任何人不許出入。」
「我可以先看看畫嗎?」
萊梅克開始慢慢往坡上走。槍穩穩舉在手裡,對準了朱蒂斯。她沒有舉起手來,而把它們搭在腰上,不耐煩地用拇指打著拍子,「聽我的,麥克。他們最不想你做的就是把我抓回去。」
「你知道嗎,」她說,「總統把他對葬禮的要求告訴了我。他在遺囑里清楚地寫著不接受九_九_藏_書防腐處理,也不願意讓公眾看到他躺在打開的棺材里。埃莉諾死後將與他合葬,一起埋在他母親在海德公園的玫瑰花圃里。」
「你就一路沖向一百八十英里開外的溫泉鎮?你是打算一直以這種速度過去?」
萊梅克拉開夾克。他到處帶著槍套和手槍,那是留給他的為數不多的可以維護尊嚴的東西了。他悄聲說:「那是一把·38的自動手槍。」
安娜特直搖頭,尋思著該怎麼辦。萊梅克耐心地等著。
他把上衣重新蓋到槍上。她獃獃地看著,「我可以告訴我丈夫嗎?」
貝爾瑞指指外面上山的方向,「她就在你來之前跑了。往那兒跑的,進了樹林。」
「我的上帝……」
「他死了。」萊梅克說。
喬治亞州,溫泉鎮,小白宮
萊梅克想起在紐伯里波特被朱蒂斯殺死的那個丈夫來,不寒而慄。
萊梅克把聽筒放了回去。要是他想象中的比什夫人真的說對了呢?如果羅斯福沒有死,全世界都會知道刺客這回事。要是她真給遠在喬治亞的瑞利打了電話,而最後證明狄塞爾維只是一個剛好從華盛頓來的、咖啡色皮膚並且體格強健的藍眼睛女傭,特工處將會在總統和他神聖不可侵犯的密友——盧茲福特夫人面前大大地出一回丑。到那時就說不好瑞利和比什夫人將會怎麼處置萊梅克了。
「這位特工,你叫什麼?」
但他終究吐出了那口氣,同時,也放過了朱蒂斯。
「我的天,你還真是。」
「嗯。你的家人還在那兒?」
盧茲福特夫人輕輕一吐氣,「那樣是最好的。」接著她又柔聲說道:「親愛的,真抱歉我事先都不知道這些。我應該早點兒問你的。」
法蘭西式的大門大開著,總統就坐在透進來的陽光里。太陽照亮了他的雙頰和前額,也讓他手背上的青筋更加明顯。他沒有系他偏愛的蝴蝶領結,而打著一條紅領帶,穿著深灰色的西裝和馬甲,外面罩著一件海軍披風。一股微風從門廊里悠悠地吹進,揚起他纖細的銀髮。
萊梅克從她背後瞄準好,準星正對心臟。
廚子站直身子,愣了。朱蒂斯不管她,把碗放進一個簡易的木托盤裡,配上紙巾和勺兒。走進房間時,總統剛好從文件堆里抬起頭來,便在桌上騰出空來。
萊梅克點了咖啡和一份兒牛排。一個紅頭髮、嚼著口香糖的女招待端來了咖啡。她用鉛筆帶橡皮的那一端撓了撓頭。窗外,一輛載木材貨運車減速靠近了餐館。
「但你是不會開槍的,麥克。我非常了解一個殺手是什麼樣兒的,你也是。上次在大使館,你用那把可愛的小威爾灣德指著我的腹部時,一看你的眼睛我就什麼都不擔心了。」
羅斯福問他的表姐們今天有什麼活動。黛茜回答說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午去鎮上參加一個燒烤聚會,晚上有滑稽說唱團的演出。而且天氣會一直很好。羅斯福向他的女友們打包票說她們一定兩個活動都喜歡。既然總統說得起勁兒了,肖馬托夫夫人就不吱聲了,繼續在她的畫布上塗塗抹抹。就在這時羅斯福突然說他可能會辭去總統的職務,接手新成立的聯合國,並趕在這個月底前在舊金山召開第一屆聯合國大會。沒人接話。大家都等著羅斯福自己一笑置之。但他沒有。朱蒂斯看看盧茲福特夫人,她似乎走神了,在正午的陽光里,完全沉浸於對這個男人的崇敬中。朱蒂斯心想他是不會退休的,他這麼說只是為了取悅大家,尤其是盧茲福特夫人。如果朱蒂斯信了他,她就該走了,畢竟她要殺的是美國總統弗蘭克林·羅斯福,而不是聯合國首腦。
「財政部長摩根索今晚也來。」
盧茲福特夫人看著她,眼睛里寫著同樣的哀怨與無奈,就和總統看著那碗下過毒的玉米粥時一樣。
盧茲福特夫人一出門,朱蒂斯就走進樹林散步去了。林子東邊就是一九四國道,一直通向溫泉鎮市中心。朱蒂斯拎著手提包,故意在特工處崗亭邊轉悠,不時沖坐在外面曬太陽的特工們揮手打招呼,還有在柵欄四周巡邏的海軍陸戰隊隊員們。她讓每個人都看到她穿著女傭服。此外為了躲開瑞利,她不再去總統小別墅的側廳了,也不用再看那對錶姐是怎麼像小豬一樣扭著屁股走路以吸引總統目光了,更不用忍受盧茲福特夫人沒完沒了的好脾氣、肖馬托夫夫人藝術家的架子、還有總統蠢蠢欲動的花花腸子了。朱蒂斯一個人走著,陶醉在喬治亞林區的山花爛漫里。在她的一個口袋裡放著護照和剩下的美元。手提包里有一套亞麻的裙子和襯衫,還有雙平底皮鞋。其他所有的東西,包括毒藥箱,她都不要了。因為帶走也沒有意義:只要一回想,大家就會知道她幹了什麼。在她的另一個口袋裡裝著一瓶氫化物藥粉。
林子里靜極了,只有萊梅克的腳步聲。他把兩人的距離縮短到五步,然後停下來。科爾特的槍口對著朱蒂斯的眉心。
突然,羅斯福說出了朱蒂斯的心理活動:「我們還有十五分鐘。」
「你覺得弗蘭克林是故意那麼做的嗎?」
「不,夫人。即使在特工處,盧茲福特夫人的行蹤也是絕對保密的。她是和總統去了溫泉鎮嗎?」
萊梅克雙手握槍慢慢地舉起,對準朱蒂斯的臉。
「你那兒帶著槍?」
男人銜著煙說:「快好了,先生。您稍等。」
「警官。」
朱蒂斯舉起一隻手。猛一看像一個「OK」的手勢,湊近了才發現她的兩指之間捏著一粒灰色的膠囊。
「那就明天吧。」
朱蒂斯低下頭答道:「是的,先生。」
「麥克,你真令我失望。」她嘖嘖了兩聲,「誰會比你更了解一個殺手?好好想想。在決定謀殺一個世界上權高位重的人之前,哪個殺手不是先作好死亡和臭名昭著的準備?甚至還有人會主動做這些事。向來如此。從埃及到阿拉穆特的城堡,再到你的美國國土,一個如此美麗的下午。」她聳聳肩,一臉的無所謂,嘴裏咬著那粒膠囊,「如果紐伯里波特的那個小老太太能這麼做,你清楚我也可以。」
總統全神貫注地坐在面前的那堆文件當中。他一邊奮筆疾書好像在對屋裡的人說:「這就是我怎麼制定一項法規的。」朱蒂斯看到他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哈塞特把紙擺在一邊以晾乾墨跡。羅斯福跟著又簽了幾份,哈塞特一張一張地都像晾衣服似的掛在椅子扶手或者椅子背上。有一張擱得離朱蒂斯很近,她完全可以看到上面的簽名,字跡潦草無力,幾乎辨認不出是「弗蘭克林·羅斯福」幾個字。
這時候,兩位表姐從她身後的小屋裡走出來,路過時跟瑞利問了好。其中一個讓狄塞爾維告訴盧茲福特夫人她們先過去等晚飯了。
「我一直在國外。」
州警並不理會那封信,而是盯著萊梅克的駕照。
女人笑著搖搖頭,「對不起,盧茲福特夫人不在鎮上,下周三四才能回來。」
萊梅克開槍了。子彈打在距她耳朵僅僅幾尺遠的樹榦中央,擊落了一塊樹皮。朱蒂斯敏捷地躲到樹后。子彈的爆炸聲在林子里迴響。小鳥們受了驚,拍拍翅膀飛走了。朱蒂斯又慢慢斜出身子。
他握著那把·38奔跑著,但追逐並不是他的強項。在華盛頓呆的這幾個月又讓他尤其不在狀態。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拚命揮動胳膊,踢得腳下樹葉亂飛,在灌木叢里橫衝直撞。他知道朱蒂斯會聽見動靜而且他幾乎不可能追上她,但還是說服自己繼續跑著。手裡拿著的那把科爾特愈發的沉重了。
「畫得怎麼樣了?」他問。
盧茲福特夫人還痴痴地盯著那堵牆——羅斯福正躺在裏面。亞瑟、喬,還有德拉羅表姐都和他在一起。他們也是愛他的。盧茲福特夫人不知不覺地向卧室走去。
「對。」
車道彎彎曲曲的有一英里。兩邊的斜坡上種著狗木、松樹和橡樹。在陽光的照射下,昆蟲嗡嗡嗡地飛來飛去。萊梅克一隻腳輕輕踏在油門上。路前面又橫著一道門。這一個由特工處的人看著。面對這些特工的又是個進退兩難的境地,做也不是不做也不是。要麼是瑞利,要麼是朱蒂斯,他總得嚇著一個並把他惹怒。挑一個吧,他心想。
來到前門,盧茲福特夫人掀開了帘子。那隻小黑狗竄上來撲她的腳踝。朱蒂斯跟著進去,輕輕掩上門。客廳里,摩根索先生起身迎接盧茲福特夫人的到來,兩位表姐都坐著沒動。亞瑟把總統從卧室推進客廳。羅斯福穿著深藍色西裝和打了漿的襯衫,人愈發顯得消瘦了。
朱蒂斯擋住了她,「別,邦妮夫人,這是給總統的。」
她瞅了瞅那張皺巴巴的紙說:「你不是已經知道她在那兒了嗎?」
「很突然嗎?」
萊梅克一下子坐直了身子。「跟我說說狄塞爾維,」他催促道,「她伺候盧茲福特夫人多久了?」
「沒問題。」
朱蒂斯趁大家不注意走出了亮堂堂的房間,在門口獃著。小法拉遛進來在她的腳邊嗅來嗅去,然後又一路小跑蜷在黛茜表姐腳下。肖馬托夫夫人回到畫架後面拿起了畫筆。羅斯福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很累卻又在儘可能地取悅畫師,因為這張肖像是畫給盧茲福特夫人的女兒的。肖馬托夫在畫布上加了幾筆水彩,然後不時地打岔好讓總統保持姿勢。她問羅斯福在雅爾塔會見斯大林的時候喜不喜歡他。總統說喜歡,不過覺得斯大林……只有肖馬托夫夫人聽了這話沒笑。
萊梅克是餐館里唯一的顧客。也是,下午四點,吃晚飯早了點兒,吃午飯又太晚了。他回答說:「其實,能離開華盛頓一陣兒我挺高興的。在那兒關得太久了。」
他急吼吼地問道:「總統在哪兒?」
羅斯福銜著煙嘴,兩腮似乎有點兒發紅。他取下煙擱到煙灰缸上。本來還在兩摞東西間環顧的腦袋突然垂下,雙手在空中亂抓亂舞。薩克雷把毛線放到一邊,從read.99csw.com沙發上站起來。她走到羅斯福身邊,彎下腰看著他的臉,「你丟了什麼東西了嗎?」
這時,羅斯福的秘書哈塞特拿著當天的郵袋進來了。他在門口遇見了朱蒂斯,對她一笑,理所當然地以為她是在側廳等候吩咐。
「但可以阻止你再做這樣的事。」
她又笑了,用一個真正的殺手的手指對著萊梅克的眉心,和他的武器呼應。
萊梅克繼續往南開。1號公路一直通艾肯市,所以不用擔心拐錯了彎兒。他落在更多的南行的載重貨車後面,好似一副巴結討好的樣子。肚子吃得飽飽的,又帶著離開華盛頓的喜悅。他開得很慢,一路欣賞著道旁經過的粉粉白白的狗木。榲桲樹叢里開滿了日落紅的花朵,點綴著綠色的卡羅來納。黃昏很快降臨,使一切都失去了光澤。萊梅克打開車頭燈繼續開著,早已把比什夫人和瑞利忘得一乾二淨,腦子裡回味的是他以羅斯福之名得到的免費牛排和咖啡。不過萊梅克還是不太喜歡總統,尤其是在聽說了露西·盧茲福特的事,知道羅斯福是怎麼背叛他的妻子,還把子女卷進這趟渾水的時候。什麼都改變不了萊梅克對,對加·布奇克和庫比什,還有對那些亡故的生命和遺失的自由的緬懷,而這一切都是美國本可以維護和保全的。但是,生平頭一回,他感到自己不再只是急著抓住意圖行刺總統的殺手,並藉此揚名了;他是真的想保護這個人,雖然僅僅是為了波、瑪貝爾和那個不知名的司機那樣的人。
「你剛剛說『他們』去了喬治亞,『他們』都有誰?」
萊梅克聽到這話猶豫了一下,她說得也不是毫無道理。但他沒停腳,眼睛順著槍直視著她。
「你叫什麼?」
「你父親呢?」
他下意識地握緊科爾特,一動不動,側耳傾聽,搜尋著落葉上嘎吱嘎吱的腳步聲,或者樹叢里一閃而過的身影。
萊梅克沿著艾肯市的主幹道——勞倫斯大街慢慢地開著。整個鎮子都已蘇醒,到處是散步的人、汽車,林蔭道和綠化分隔帶上還有人騎著馬輕鬆從容地走著。
萊梅克再次遊說成功,過了這道門。他還是出示了那張紙和那把槍,讓特工們相信:只有有來頭的人才能同時擁有兩樣,當然還加上那個滿是灰的華盛頓牌照。萊梅克屏著氣繼續開,但看到下坡拐角處那幢白色的小房子時,心跳還是不可救藥地加快了。
很快有人答應道。來開門的是一個壯實的女人,結結實實地堵在門口。萊梅克想起來了:她就是自己那天在喬治敦Q大街透過窗戶看到的那個女傭。但今天早上她沒穿居家女傭服,而是穿著棉外套和卡其布褲子。
「我們得離開!我馬上給賓館打電話找羅賓斯。把你的東西都收好!」
萊梅克走上前跟他們搭話,並很快從他們嘴裏打聽到露西·盧茲福特的住處——瑞吉利莊園。只要從貝利路的蒲葵高爾夫球場穿過,莊園就在市鎮的南邊。聽他們說,大家都知道露西。老韋斯洛德還活著的時候,羅斯福總統經常去拜訪他們。屆時,陸軍先頭部隊會穿過市鎮一路排到盧茲福特家門口,特工處則會封鎖進出瑞吉利莊園和鄉村俱樂部的所有小路,造成了極大的不便。露西深得大家的喜愛,盧茲福特家的六個子女也備受尊重,雖然他們都不會騎馬。
「華盛頓特區。」
「等等。」
朱蒂斯沒猜錯:肖馬托夫夫人睡覺打鼾。她躡手躡腳到客房樓上叫夫人們起床吃早飯時,剛好聽到她在那裡「拉鋸」。
在肖馬托夫夫人的小床上,鋪著朱蒂斯給盧茲福特夫人準備的一件深藍色配白色滾邊的連衣裙,一條雙股的珍珠項鏈,還有一副掛著金鏈的眼鏡。今天下午早些時候,總統吩咐過羅賓斯先生晚餐前也給露西拍幾張照片,好與他的那些相配。所以盧茲福特夫人就選了一件適合照相的衣服。這樣,總統和他的心上人都將以一身深色打扮來映襯他們白皙的膚色。
「應該說他很快就要死了。」
「非常感謝,警官先生,代表羅斯福總統感謝你。」
「麥克·萊梅克?」
萊梅克眨眨眼睛,琢磨著是自誇自擂了呢,還是乾脆把牛皮吹大。一時間他有點兒嫉妒達格。達格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她,給這個女人點兒刺|激,沒準兒自己也能跟著激動一小會兒。那種感覺一定很好,他心想,特別是在遭到排斥並在卡爾頓旅館軟禁了一月之後。他先後經歷了一次幾乎使他喪命的中毒,接著是朱蒂斯的陰影不斷地重現;再有瑞利是如何向秘魯大使館描述他的;還有達格不斷在背後說他的壞話,以及比什夫人倨傲的態度和不加掩飾的埋怨。他一直都只有接受指令的份兒,而得不到任何回報——除了已經過時的信息。他這次離開華盛頓,只有一部分是為了工作,而且這部分也還在縮小;更多的則是為了表示抗議,因為比什夫人定會為此抓狂。她說過,盧茲福特夫人屬於「禁止談及的話題」。萊梅克心想:禁止談及?滾你媽的。
盧茲福特夫人、薩克雷,還有廚師站在一邊,嘴大大地張著,能擱下一隻拳頭。肖馬托夫夫人看不下去了,跑出屋子,對著外面的特工大喊:「快叫醫生!」屋裡,薩克雷終於控制住自己,一個箭步走到電話前,接通了溫泉鎮的接線員:「立即派一個醫生到這兒來,快!」盧茲福特夫人還獃獃地看著總統卧室的門口,攥著手,面色蒼白。
喬治亞州,斯巴達郊區,22號公路
他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其實你就是偷看兩眼也沒人會說什麼的。」
不可能了,特工瑞利。朱蒂斯聽著日落前山谷里的微風吹拂著新生的樹葉,心想:根本沒有明天。
「電話在哪兒?」他一下子彈起來。安娜特指指一側的門廊。萊梅克狂奔過去,穿過一條狹長的走廊出了大客廳,來到一間藏書室。電話擱在一個鋥亮的大寫字檯上。他猛地撲向聽筒,把手按向撥號盤。
「夏爾伯納。」
聽到這叫聲,貼身男僕亞瑟衝出了卧室,廚師邦妮和另一個男僕喬也從廚房趕過來。六個人很快在羅斯福面前圍成一圈。薩克雷連珠炮似的解釋了剛剛發生的一切。露西舉著一塊蘸過樟腦的手絹,在羅斯福鼻子底下搖來搖去,想把他喚醒,但根本不管用。亞瑟和喬決定採取行動,合手把總統抬出椅子。德拉羅表姐托著他的雙腳。羅斯福完全耷拉在他們的手臂上,呼吸急促。披在他身上的羊毛斗篷此時看起來像裹屍布一樣。眾人把總統抬過來時,朱蒂斯看到他已經開始翻白眼了。
萊梅克繼續逼近。現在離她只有一半的距離了。朱蒂斯抬起一隻腳做好回頭往山上跑的準備。萊梅克換個方向繞到她的側面。她一扭頭,看到散發著火藥味的槍口正一點一點靠近自己的臉頰,不動了。
「不是,先生。我是新奧爾良克里奧爾人。」
剎那間萊梅克想起了曾在自己血管里流淌的毒藥。他低低地詛咒了一聲。安娜特把她肥厚的手指搭在萊梅克的手上,「怎麼回事?怎麼了?」
「把那串珍珠拿給我。」
朱蒂斯看著他寬厚的背影向汽車走去。等他走遠,她跑向小屋去把表姐們的話轉告給盧茲福特夫人。
她像急著方便似的蹦起來,「求你了,先生。就只告訴波。我發誓。求你了。」
「訓練……」
肖馬托夫夫人抱著她的顏料和畫布在門口喊:「狄塞爾維,快過來收拾!」
波頭也不回,在身後沖貨車司機擺擺手,把他的要求又擋了回去。
「是的,警官。」
「瑪貝爾。」
萊梅克腦海里閃過他將和比什夫人進行的對話:博士,我告訴過你不要離開華盛頓,我也特地叮囑你不要去打攪盧茲福特夫人。總統還活得好好的,萊梅克博士,雖說那個狄塞爾維已經和他呆了兩天半了。我是不會給瑞利大副打電話的。他就在現場,而且一如既往地掌控著局面。干你該乾的,博士。我馬上派警察護衛隊過去,把你接回來看管。
「幹什麼,先生?您可沒穿軍裝。」
朱蒂斯丟掉包。萊梅克又逼近了兩步。她嘆口氣,好像在說他的謹慎完全沒有必要。
透過後視鏡,萊梅克看到一個州警像矮腳雞似的走過來。他瘦巴巴的,帶著頂寬沿兒草帽,皮帶斜掛在胯上,樣子像個歹徒。他在汽車後面停下來,拇指鉤著皮帶,研究著華盛頓的牌照。看完后,他溜達到萊梅克開著的車窗旁,透過墨鏡看著他。這時另一輛車開過,掀起一陣塵土。
海軍瀏覽了一下,「萊梅克博士,這裏並沒有提到什麼預約的事情。而且先生,這封信是一個月前寫的。」
盧茲福特夫人來到小梳妝台,在鏡子前坐下。朱蒂斯看到她正盯著自己端莊美貌卻又日漸衰老的臉龐。
「可不是,」女招待表示同意,「能出去走走還是很不錯的。」她看看窗外,「那輛掛政府牌照的是你的車?」——停車場里就這一輛車。「你是政府來的?」
女人說著垂下了頭。朱蒂斯看出她還有話要說。
萊梅克還是聽到了他害怕聽到的答案:「三個禮拜。」
「朱蒂斯。」
萊梅克攤開手指指汽車,「下士,看看這東西上面的土。我可是從昨天到今天上午打華盛頓一路開車過來的。大副瑞利要求我準點到達。如果你熟悉他,你也知道我不能耽誤。」
他決定把餐館里得到的口信兒傳給盧茲福特夫人,再由她轉告總統。然後他再回華盛頓,向達格和比什夫人彙報自己的行蹤,等著被扔進監獄或是逐出美國。
萊梅克掏出錢包,還有特工處的信。
她消失了。
斜坡上六十步遠的地方,朱蒂斯從一棵大橡樹后探出了腦袋,頭髮比上次她在大使館里戴的那頂假髮短了許多。
「不,你不會這麼做的。」
南卡羅來納州,艾肯
萊梅克搖搖https://read.99csw•com頭,「你走不了的。」
4月11日
畫布上,羅斯福的面部已經基本完成,上半身被深色披風遮住了,只有露著的衣領上著了色。肖馬托夫捕捉到了總統自信的一面,卻沒有捕捉到他寬厚的一面。他的眼睛下面掛著縐布似的眼袋,眼神里透著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疲憊。整幅作品雖未完成,卻已顯現出羅斯福的病態,以及他是怎樣辛苦地抗拒著死神的呼喚。
「我們還沒扯平呢。」
現在只有一條路了,雖然萊梅克一百個不情願。他不得不馬上開車去溫泉鎮。如果那個叫狄塞爾維的女傭真是朱蒂斯,而他去得還不算太遲,他將勇敢地迎上去並有可能,注意,只是有可能趕在朱蒂斯殺了總統和自己之前先把她撂倒。如果她不是朱蒂斯,萊梅克的洋相也不至於出得太大。
羅斯福眨眨眼睛,不再看盧茲福特夫人了。他順從地低下頭,看著那碗熱氣騰騰的粥被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他抬眼看了一下朱蒂斯,說道:「不錯啊。」
「沒錯。」
在樹蔭遮天的庭院里,露西·盧茲福特還在掙扎著往客房那邊走。萊梅克沒時間招呼她了。朱蒂斯是往東北方向跑的,萊梅克跟著飛奔過去。
這時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你到底是誰?」
「波,」萊梅克點點頭,「牛排煎得怎麼樣了?」
朱蒂斯走開了。出門前她回頭看了一眼盧茲福特夫人,她還怔怔地站在那兒,離總統只有咫尺之遠。
「你好,萊梅克。」
肖馬托夫夫人又急急地回到小別墅取她的畫架和顏料。她收得很匆忙,把沒畫好的畫兒隨便一卷夾在胳膊底下。看到盧茲福特夫人還站著不動,她又發話了,「露西!露西,我們必須離開,馬上!」
「下士,我和特工處的大副瑞利有約。」萊梅克呈上比什夫人那封折了角的信函。
朱蒂斯輕輕碰了碰她的肩膀,攔住了這個女人。盧茲福特夫人眼睛盯著門那邊,還想往前走。朱蒂斯的手握緊了,「盧茲福特夫人,不要。」
萊梅克拿回信。州警又把拇指鉤在皮帶上,撅著嘴說:「間諜,啊?就是那種打入敵人內部的?你是某個專家?」
「他是覺得自己的日子不多了。」露西·盧茲福特說。
他猛地掀開門帘。越過門檻是一間帶壁爐的大屋子,餐桌上擺著午飯,其他的桌子上是文件,其中不少散落在地。兩個女人站在屋裡咬著手指發愣。
樹叢里大概十步遠的地方,一棵粗壯的橡樹下放著一堆衣服。萊梅克站直身子,穩住呼吸,舉起那把·38掃過整個山頭。他每邁一步都小心翼翼,眼睛和槍口隨時對準有動靜的地方。走到那堆衣服旁邊時,他迅速往下看了一眼,那是一件淺藍色的女傭服,白色滾邊,鑲著蕾絲。
「沒錯,他媽的沉死了。」
萊梅克的食指勾緊了扳機,「把你的手放在我能看到的地方,然後出來!」
她反駁道:「歷史,麥克,她此時此刻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她要美國總統死,所以才派我去完成這項工作。現在,既然這事已經完成了,歷史也會讓我活下去。」
「下午好,先生。」
「我必須儘快見到羅斯福總統,這很關鍵。」
朱蒂斯給總統盛了一小碗粥答道:「杏仁汁。」
朱蒂斯笑出聲兒來。
朱蒂斯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夫人的脖子已經變得紅熱,看起來很健康。
然而就在他要撥「0」呼叫當地接線員時,萊梅克停下了——手指還留在狹槽里。他盯著滿牆的書出了神。
「見到你太不可思議了。我還說誰一路那麼大聲地跟蹤我呢。一開始我還以為有人在騎馬。」
「您的牛排一會兒就好。」
他舉著科爾特問:「你怎麼知道就是這樣?」
車道上,一個特工正坐在汽車裡對著無線電講話。朱蒂斯迅速從旁邊走過。接著,她把手插|進頭髮里,好使自己看起來更像是倉皇而逃。然後她一路經過客房、上山鑽進樹林,一路尖叫:「總統死啦!總統死啦!」
「天亮就出發了。」他一路時速三十五英里。那是戰時的最高限速。前面有運煙草、牲口以及木材的貨車,還有過老女人、農用拖拉機和軍車。再走二百五十公里就到艾肯市了。萊梅克希望一切都像前面的二百五十公里那樣順利。
其中矮一點兒、邋遢一點兒的那個把手從嘴邊拿開,無聲地指了指。萊梅克旋即衝過去。
「她和羅斯福總統在一塊兒嗎?」
在過去的兩天里,她仔細研究了小白宮周圍特工處崗亭的布局,並繪製了海軍陸戰隊分遣隊在周邊巡邏的路線圖。她清楚深山裡的每一條小路及其指向。此外,她每餐都會溜進廚房打下手,直到廚師戴西·伯納對此習以為常。她也觀察過總統和兩個表姐以及盧茲福特夫人的閑談。她們在陽台上,要不幫他貼印花,要不打毛線,再不就是抽煙,而羅斯福則曬著太陽讀他的郵件。肖馬托夫夫人有時會支起畫架,一邊眯著眼看羅斯福一邊慢慢揮動畫筆。但羅斯福很少能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羅賓斯先生讓老人披著藍色的海軍斗篷,握著一捲紙照相,可總統卻不能一直保持微笑,除非看到盧茲福特夫人走到畫架旁觀看才會綻放笑容。在過去的四十八小時里,他似乎胖了一點兒,氣色也好了一點兒,就像盧茲福特夫人所說的那樣恢復了「活力」。今天下午他和兩個表姐去松樹嶺的最高點野餐,把灰白的臉頰給晒黑了……朱蒂斯今晚就能殺了他。她可以下完毒后逃進樹林,像個受了驚嚇的害羞的小姑娘那樣,邊跑邊喊「總統死啦!」因為羅斯福死後必然帶來一連串的忙亂,沒人會有工夫兒去追一個嚇壞了的女傭。
那就是朱蒂斯。她的力量就在口袋裡。只要稍許一點兒,她就可以徹底否定他。殺了羅斯福可以讓她更強大嗎?除了羅斯福自己,恐怕無人能解答這個問題。朱蒂斯的思緒穿過了小屋昏暗的窗戶,來到了老人的床邊。她盯著他睜開的眼睛問:我,是比你強大嗎?不,他答道,謀殺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奪走一個生命並不等同於生命本身。你錯了,她反駁說。他詭秘地搖搖手:你是不是覺得,即使我知道你要幹什麼,也殺不了你?我當然可以殺了你。可是親愛的,權力不是殺戮。事實上,它根本不需要殺戮,卻依然可以得到你想要的。現在還是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我很累想休息。朱蒂斯想象著自己伸手合上總統的雙眼,讓他繼續睡覺。她站在沙沙作響的松樹下,看著遠方的樹林,真希望一切問題都已解決,自己可隨風而去,回到自己遙遠的家中。
安娜特倒吸一口涼氣,捂住了嘴巴:「夫人有危險了?」
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萊梅克還是能看到她笑著露出一口白牙,眼裡閃著狡黠的綠光。
敲門前,他把右手放進了大衣翻領里靠近手槍皮套的地方。雖然他不想在這兒遇到朱蒂斯,但還是得處處防著,以免見到她時嚇一跳。
朱蒂斯順著主路方向的斜坡望去,看到門口有一輛小汽車正等著海軍陸戰隊的人打開門柵。進來后,它順著碎石子車道一路開到屋前。司機是一位名叫瑞利的特工,長相粗獷,下車後過來開了後門。下了車直接進屋的一定就是摩根索部長了。他來得實在是早了點兒。
「有一個跟盧茲福特夫人一起過來的女傭,年輕小姑娘,挺高的,棕色皮膚?」
女招待彎下腰來,向萊梅克擱在桌上的兩肘之間張望。
「我從來都不是一個強大的女人,而是一輩子都依賴著別人。」
「先生。」
肖馬托夫夫人很快清醒了,而盧茲福特夫人卻一副倦態,睡眼惺忪。朱蒂斯把式的晨裝給她準備好,又在瓷臉盆里加上水。肖馬托夫夫人整理完出去后,盧茲福特夫人才徹底醒了。看起來她很不情願開始新的一天。
「沒有。不過你要走遠還是先告訴我一聲吧。」
「警官,我知道我超速了。」
衝出門前,萊梅克對安娜特道了聲謝,然後便在礫石路上猛踩油門離開了別墅。安娜特站在門口一個勁兒地招手,讓他回來解釋清楚了再走。在離開艾肯市的路上,萊梅克完全把三十五公里時速的限制拋在了腦後。
「明白,先生。不過我現在得先走了,我得去告訴夫人,然後去廚房幫忙。我要工作。」
「艾肯市。」
朱蒂斯一言不發地聽著這個女人為瑣事絮叨,手裡卻沒閑,忙著給她準備早點。在朱蒂斯的職業生涯里,有很多次,她都不可避免地要與她目標身邊的人接近。每一次,不管是有錢的還是有勢的,有名的還是有貌的,無一不和常人一樣,會被相同的蠢事困擾並且牢騷滿腹。他們並不比哪個窮光蛋或傻瓜高明,也會小家子氣,也會得紅眼病,也會斤斤計較,因為別人耍心眼或怠慢自己而夜不能寐。世界上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改變人性。朱蒂斯一邊聽盧茲福特夫人嘮叨一邊給她梳頭,心裏又一次感慨這項工作已經讓她不會再崇拜任何人了。
朱蒂斯把盧茲福特夫人居家服飾的衣領翻下去,起勁兒地按摩起來。脖子一下子就泛紅了。盧茲福特夫人卻沒有抱怨,而是懶洋洋地仰著頭,任憑朱蒂斯的雙手在她喉嚨周圍忙活著。
「也許我可以證明你是錯的。」
「我知道,」她的口氣緩和下來,「一定非常噁心。我也知道那給你帶來了陰影。麥克,你想做殺手,你想嘗嘗那是什麼滋味。但恐怕你註定是個報告者,而不是參与者。」
「她還好。」
盧茲福特夫人跟肖馬托夫夫人對視了一下,打了個手勢徵求她的同意。畫家點點頭,打了個響指讓朱蒂斯過去。朱蒂斯順著牆走去,看著哈塞特把一張桌子挪到總統的座位前。羅斯福在煙嘴裏插上一根煙,讓哈塞特點燃,然後開始讀郵件。朱蒂斯站在肖馬托夫夫人後面。畫師竟沒有察覺,繼續忙著給九*九*藏*書總統的藍紅條紋領帶上色。
朱蒂斯走到盧茲福特夫人身後給她摘發卡。她的頭髮卷得非常漂亮。
「你會做飯嗎,小姑娘?」
「早上好,我叫麥克·萊梅克。但願我來得不是太早。盧茲福特夫人在家嗎?」
「那好。總統一次吃不了太多,所以我一般飯前飯後都給他加點兒餐。你去弄一碗溫熱的玉米燕麥粥,先給他開胃。然後就可以吃午飯了。原料在碗櫥里,牛奶在後陽台的冰櫃里。」
這時一個貨車司機走進來坐到了櫃檯邊。他踩著擱腳凳轉過身,「嘿,來點兒咖啡。」
「你到底幹了什麼?」
她靠在靠墊上的身體動了動,「特殊情況?」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朱蒂斯竟然站了起來,一隻手拍打著裙子上的枝枝葉葉,理好衣服,另一隻手捏著膠囊,始終沒從嘴邊挪開。她甚至為了撿包不再看著萊梅克了。
「我是不會被捕的,麥克。你也知道那不是我的選項。」
「噢,」她哼著歌吐掉口香糖,「我也去過華盛頓,參觀了那些紀念堂什麼的。那時我還小,但我都記得。傑斐遜和林肯紀念堂,還有國會大廈。很棒。」
州警咧嘴笑了,「知道嗎,要是你這麼一身兒衣服去見湯姆·杜威,而不是羅斯福,我就不會說下面的話了。」
兩個士兵互相遞了個眼神兒。
羅斯福舉起左手伸向太陽穴,用顫抖的發灰的手指按住那裡,但很快又垂下去,換用右手捂住整個前額。他沒有抬頭看他的表姐,目光朝下,咕噥著什麼。站在牆邊,朱蒂斯勉強可以聽出來他在說:「我後腦勺疼得厲害。」
「狄塞爾維,對,就是她。她現在在哪兒?」
「告訴他,」波停頓了一下,低頭看看妻子,以徵得她的同意,「告訴羅斯福先生我們願意再給他投二十次票。他是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無人能及。」波又一次看著瑪貝爾,想知道自己表現得怎麼樣,「我說得對嗎?」
朱蒂斯笑了,笑得足以讓人消除敵意,「噢,別這樣,麥克。一個女人說你善良溫和不會殺人並不是在侮辱你的人格。但我現在沒時間安慰你。我得走了。你會理解的。」
「在我看來,他是不想跟您有任何秘密。」
邦妮沒有看朱蒂斯。粥不一會兒就稠了,廚子揚了揚鼻子,「聞起來真不錯,你加什麼了?」
在路上奔波了五個鐘頭后,萊梅克的兩腿和後背都有些抽筋了。在兩個州一路超速,還要留心每一處廣告牌和灌木叢後面有沒有警察,他的眼睛和神經都覺得疲憊不堪。好容易到了溫泉鎮,他也該放放「水」,再給汽車加點油了。他來到一個加油站,讓夥計把油箱加滿,自己則進了白人專用的廁所。開車這麼久,兩隻腳底板和屁股都麻了。
他把特工推出了總統的卧室。客廳里,剛才跟萊梅克往這裏走的那個女人正一把抓起一個畫架,手裡還抱著幾管顏料。
「下面的話是,萊梅克先生,現在我爸媽都不愁吃不愁穿了,我大哥在德國就要打勝仗了,我也在這兒謀到了這份差事,而鮑德溫鎮的邊界就到路那頭兒十英里,所以,我送你一程怎麼樣?」
「約重一百三十格令,」他一邊喊一邊瞄準她的額頭,「根據記錄,我他媽還是個不錯的職業射手。」
「麥克,我沒有武器。老實說,我都沒想到會有人追我。我精心策劃,幹得非常順利,完全可以裝作是落荒而逃。只有你,親愛的,讓人不可思議。只有你。不然,還有誰能猜到呢?」
萊梅克掀開夾克的衣角,露出隱蔽的手槍。波猛地探過頭來,然後又縮回去,用兩手的食指指著萊梅克說:「哇!我馬上給您把牛排端來。」
朱蒂斯一直呆到快中午的時候,把整個東區都走遍了,跟路上遇到的每一個保鏢和工作人員都打了招呼。她把手提包埋在一棵大橡樹下面,到時候很容易找到。太陽升到頭頂時,她開始一個人往回走。
「沒錯兒。」
「不知道呢。」
「不,夫人,她可不是。」
萊梅克把槍從她的腿上移至胸口。她用胳膊肘支撐著起來,示威似的把膠囊送到唇邊:
那個黑人正在給弗蘭克林·羅斯福脫衣服,他亮閃閃的皮鞋已經被小心地放到了床下,露出穿著襪子的雙腳;身上裹著一件漂亮的披風,不過領帶和襯衫都被解開了。三人很快不再搭理萊梅克,回頭繼續照料羅斯福。萊梅克看到他臉色灰白、呼吸費力,便知道他快不行了。
「她怎麼樣了?」
萊梅克把槍往下指了指。只要給她大腿一槍,她就插翅難飛了。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特工或者海軍陸戰隊的人聞聲趕來,然後就可以交差了。
萊梅克退後一步。朱蒂斯疼得齜牙咧嘴,翻到一邊揉著後背。
「狄塞爾維,能給我揉揉脖子嗎?有點兒酸。」
盧茲福特夫人彷彿沒有聽見,「什麼?」
「你跟了她多少年?」
朱蒂斯從床上取下那條雙股項鏈,站在鏡子前,把它垂放到盧茲福特夫人的胸口。
安娜特用力點點頭,不太願意跟萊梅克說話。
「你又讓我失望了。答案出奇地簡單,」她背過身去,回頭說道——膠囊還舉在嘴邊,「歷史派了你來阻止我。麥克。」
「主要賜予人類力量,於是他教會我們通過勞動強身健體。」
大塊頭女傭吃了一驚,朝著萊梅克直眨眼。萊梅克掏出從比什夫人那兒拿來的信箋抬頭給她看。
特工停在幾步開外,「狄塞爾維什麼來著?」
「你認識羅斯福總統嗎?」
萊梅克尋聲轉過槍指向山上,但卻不見朱蒂斯的人。
「萊梅克。沒時間跟你多說,不過我跟瑞利是一起的。告訴他我在這兒。快過來。」
「是的,夫人。」
萊梅克雙手抱肘。他的眼睛紅得有點兒乾澀的樣子。
盧茲福特夫人琢磨了一會兒,搖搖頭表示不同意。朱蒂斯停了手不再按摩了。
波摘下帽子,把它扣在胸口。
「把包放下。」
萊梅克不想作太多解釋。因為他的處境實在比較複雜。而且他在趕路,又累又餓。於是他簡單地答道:「是。」
那人伸手去拿駕照,「我也知道你超速了。」
「不說了,我還是安安靜靜地讓你發揮你的手藝吧。」
肖馬托夫夫人從畫架前站起來,操著帶口音的英語一陣指揮:總統先生頭再向右歪一點兒,最好再抬點兒下巴……她甚至從口袋裡掏出一把裁縫用的皮尺量了量羅斯福的鼻子。波利·德拉羅表姐拿著一束野花走進來,把它們布置在餐桌上。黛茜·薩克雷表姐坐在沙發上打毛線,盧茲福特夫人坐在她旁邊,手擱在裙兜里,表情安靜,像個聽話的孩子。
「不,不會的。阻止我並不能阻止這樣的事。」她坐起身來,「如果你堅持這麼認為,就開槍;但是下一個要死的還是得死。你等著瞧好了。你可以把這些都寫下來。不過記住,我可全告訴過你。」
「二十五年了。」
「你幹什麼的?」
他在門口停了下來。床邊的三個人都回過頭來看他。他們不認識萊梅克,萊梅克也不認識他們。他看到一個黑人,一個棕色皮膚的人和一個盛裝打扮的年紀稍大一點兒的女人。但毫無疑問,他認識躺在床上的那位。
「剛剛,大概一分鐘以前。」
「出去走了走,夫人。天氣實在太好了。對不起,您是叫我了嗎?」
還沒到門口,盧茲福特夫人自己出來了。深藍的衣裙映著她雪白的肌膚,更突出了珍珠的白亮耀眼。她的臉頰紅紅的,很顯眼,看起來精神飽滿。她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到朱蒂斯身邊。
說完這個,朱蒂斯整個兒從樹後面走出來。她穿著一件黑襯衫,下面配條綠裙子,肩上背一隻黑色的提包,看起來像要出去逛街,就顏色搭配非常適合從樹林里逃跑。
「那可挺遠的。你一天開了這麼遠的路?」
萊梅克抬起眼睛。
「這槍太大了,不精確。並且這是仰角射擊,我的目標很小,而你會很累。」
羅斯福沖盧茲福特夫人擠了擠眼睛,並對她笑了笑,彷彿在說:對不起,我不得不先喝這種淡而無味的糊糊。盧茲福特夫人也報以一笑,表示諒解。朱蒂斯停下來等兩人結束最後一次交流。她真想暫時脫離自己端著盤子的軀體,走到肖馬托夫夫人身邊,悄聲對她說:「注意了,女人,把這一場景畫下來。」
「狄塞爾維,你去哪兒了?」
州警摘下墨鏡,眯縫著眼睛,「請問我可以看看你的駕照嗎?」
「聽我說,」她又開口了,「你的任務是截住我,但已經太晚了。而我的任務是殺了他。現在大家的工作都結束了。不如都回去吧。」
4月12日
「對,警官,您可以這麼說。」
萊梅克在一輛深色的聯邦政府車後面停下了。剛往白色的小別墅那兒邁了一步,他就知道出事了。
「你母親也是個很健壯的人吧。」
朱蒂斯轉眼看了看盧茲福特夫人:她臉上慣有的平和的笑容不見了,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彷彿要做些什麼。薩克雷表姐讓羅斯福趕緊靠回到椅子上。總統披著他頗具帝王風範的斗篷,被扶到靠墊上。朱蒂斯看到他直直地盯著盧茲福特夫人,接著眼皮半耷拉著,就在盧茲福特夫人衝過去的那一剎那頹然倒下。
安娜特往回一縮,重重地靠在沙發上,又一次捂住了嘴。萊梅克就當這是她的回答了,「那她高嗎?體格強健?藍眼睛,咖啡色皮膚?安娜特,是這樣嗎?」
朱蒂斯在門口等了一會兒,讓肖馬托夫夫人先爬上斜坡去客房,然後才離開小白宮。
女招待用一隻手捂住她那擦得紅通通的嘴唇,仔細端詳著他,並給他新加了咖啡。
貝爾瑞還沒來得及開口,那個邋遢的女人又從沙發上站起來,搶著說:「狄塞爾維。」
朱蒂斯順著她的鬢角和頭頂抹好髮乳,然後梳理潮濕的髮絲,把頭髮靠右分開,再在耳邊和前額纏上髮捲。最後用夾子固定好頭髮,等髮膠變干定九_九_藏_書型。
萊梅克心裏燃起了一絲疑惑,「前一天晚上?」
另一名海軍檢查了一下記事板,然後對著下士搖搖頭:萊梅克並不在他們的拜訪者名單里。
「我一會兒下去。」
「抬起頭來,小姑娘。」
「朱蒂斯,出來!」
哈塞特的到來打破了僵局。目光齊刷刷地投向他時,大家也看到了朱蒂斯。她趕忙走到盧茲福特夫人身邊,「夫人。」
瑞利歪著頭想了想:「你不會也是法國人吧?像安娜特一樣?」
「我們一會兒就要開飯了。你去廚房看看要不要幫忙。」
「你可不知道他以前什麼樣兒,」夫人說,「他曾是那麼的充滿活力。即使在他得了小兒麻痹之後,即使我們三十年沒見,而我又跟另一個男人組成家庭併為之生兒育女,弗蘭克林一直是我生命的中心。你只知道他的現在,狄塞爾維。那不是這個人的本貌。他變了,就在我眼前變了。他在放棄,而這個世界也在遺棄他。這你可以從報紙,還有以前來往的那些朋友身上看出來。他與這個世界互相厭倦了。但我沒有,我決不會放手。」
可州警並不上當,「噢?」
朱蒂斯沒動。
邦妮正在切蔬菜做沙拉。朱蒂斯停下來欣賞了一會兒她嫻熟的刀法,然後去把牛奶和玉米粉取過來。她把鍋架在灶頭上加熱,自己混著麥片,並不停攪動以防牛奶脫脂。
「危險。」萊梅克故意說得很誇張。
「是的,夫人。」
「對不起。我剛才特別想說話,因為以前安娜特給我弄頭髮的時候我倆總是聊天。」
「沒關係,夫人,您接著說。」
朱蒂斯抬起眼睛,抿著嘴做出一副膽小的樣子,好讓臉部輕微變形。瑞利從頭到腳地打量著她。
萊梅克出了鎮子,沒再加速。他盡量使自己平靜下來,好合乎標準。·38的左輪手槍里已經裝滿了子彈,但他還是檢查了一下彈盒。手裡攥著槍的感覺有助於安撫他緊張的神經。萊梅克把槍放回靠近腋窩的地方,輕輕拍了兩下,這是唯一讓他有安全感的東西了。
朱蒂斯一時沒接上來,心裏盤算著到底該說什麼。盧茲福特夫人等了片刻就走開了,一隻手輕輕推了推朱蒂斯的後背讓她跟上。朱蒂斯走在後面,保持著主僕的距離。
「出來,我看不見你。」
波站著沒動,笑得十分燦爛,「先生,您介不介意……」廚師也壓低了聲音,把那頂破帽子扣回到腦袋上,「讓我看看您別在那兒的左輪手槍。」
盧茲福特夫人讓朱蒂斯按摩了一會兒,接著問:「你覺得他為什麼告訴我這個?」
總統只吃了兩勺。朱蒂斯竭力將自己的興奮隱藏到狄塞爾維卑躬屈膝的面具後面。看到羅斯福第二次吞咽時,朱蒂斯知道足夠了。她感覺到承載著那個人生命的一紙契約已經撕毀,連同狄塞爾維的一起。這兩個人是共存亡的。
萊梅克點點頭,「怪不得。但你知道我在做很重要的工作,我要保護總統的安全。安娜特,現在有特殊情況,我不能跟你說。」
「總統很清楚自己在幹什麼,夫人,這還是您說的。」
聽到她的話,這個女人這才緩過神來,「你說什麼?」
「我在特工處做事,有非常重要的消息要通報羅斯福總統。他就在溫泉鎮。這裏,您看一看。」
於是朱蒂斯又從肖馬托夫夫人身後溜走了——還是順著牆邊和壁爐過去的。她進了廚房。黛茜·邦妮正合上烤箱的門,看著新出爐的麵包卷。小小的廚房裡香氣四溢。朱蒂斯問:「邦妮夫人,我可以幫忙嗎?」
州警歪著腦袋,等他接著往下解釋。萊梅克故意頓了頓,一副為難的樣子。然後彷彿被迫泄密似的,他一臉不情願地說:「訓練間諜。」
盧茲福特夫人舒服地嘆了口氣,「狄塞爾維,你的手可真有勁兒。」
「殺掉我根本無濟於事。」
喬治亞州,溫泉鎮,小白宮
「當然。我認識弗蘭克林·羅斯福。」
「噢……這麼說我在妨礙你嘍?」
「親愛的,你從哪兒來?」
萊梅克又一次給了她一個簡便的答案:「我在特工處。」
「生病?你現在好些了嗎?」
萊梅克一邊洗手一邊看了看鏡子:這是他幾天以來第一次照鏡子,裏面的自己一臉焦慮,衣服更是鬆鬆垮垮,滿是褶皺。整個人看起來特別像達格緊張兮兮的。要是朱蒂斯真和總統在一塊兒,那個人的生命就全在她的掌控之中了。萊梅克只是奇怪為什麼她能抑制住自己,但他知道現在每耽擱一秒鐘就會多一分危險。但如果到那兒時他還是這麼鬍子拉碴、蓬頭垢面的,估計連第一道警衛線都過不了。於是他洗了把臉,把西裝、襯衫、領帶什麼的拉好,然後逼迫自己走回汽車,而不是沖回去。夥計告訴他怎麼去小白宮——只需要開五分鐘的車。
波沖他一樂,豎著大拇指向肩膀後面打手勢,示意瑪貝爾給他點兒咖啡。瑪貝爾卻湊上前,按著萊梅克的衣袖,悄聲說道:「牛排就上來了,親愛的。」
萊梅克眨眨眼睛,有點兒糊塗了。她就躺在自己腳下,躺在黑洞洞的槍口下。按說他是佔了絕對上風的。可朱蒂斯卻表現得不屑一顧,彷彿他全無抗衡之力。那一刻他徹底明白了自己的處境。腦子裡想起的又是加·布里奇,還有庫比斯、阿格麗品娜、夏洛特·科爾黛、布斯和加夫里若·普林西普。這個把毒藥放在嘴邊的女人是他無法匹敵的——前者剛剛改寫了整個世紀的進程。而面對她所創造的歷史,麥克·萊梅克充其量只是一個分析者,或者說一個僕從。
「是的,夫人。」
他在一家餐廳前停了車。門口,馬樁上拴著兩匹馬;一對老夫婦坐在路邊的餐桌旁,一邊呷著早晨的第一杯咖啡,一邊聆聽路上「得得」的馬蹄和春日里「啾啾」的鳥鳴。
「這是羅得島的駕照,而且已經過期兩年了。」
「廚師已經告訴我了。」
「你不久就會弄清楚的。見過安娜特了?」
萊梅克又一次用科爾特瞄準她的眉心。朱蒂斯離槍口只有五英尺遠,卻依然面不改色。她盯著萊梅克的臉說:「你知道這把·38可以把我的腦袋打成什麼樣兒。可能比阿諾德的還要糟糕。」
萊梅克奮力地跑著。厚厚的落葉讓每一步都踏得很不實在。因為零星分佈的大樹,他不能直線追擊,而一路躲躲閃閃又格外消耗體力。他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後終於停了下來,雙手撐住膝蓋,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時他看到地上有一堆東西。
「請進來說話。」
「是,夫人。」
牛排上來后,萊梅克吃得很慢,因為還有好長的路,著急也沒用。瑪貝爾沒要他結賬。萊梅克留下一筆可觀的小費。她也像波一樣,用兩手的食指指著萊梅克,提醒他說:「您可答應過我們的哦。」萊梅克離開時,經過貨車司機,他也斜了斜帽子。
「那你就必須自己強大起來。」
下士盯著萊梅克,猶猶豫豫想要讓步。這時,另一個已經把門打開了。萊梅克敬了個禮開過了大門。
萊梅克繼續往前走,堅決不放下科爾特。突然,他猛地一推朱蒂斯的肩膀,同時把腿伸到她身後一掃——整個動作像獵豹一樣敏捷。朱蒂斯被重重鏟倒,仰面摔在地上。
「好痛。不過真漂亮。沒想到你還會這一招兒。」
「我能看出來。瞧你上氣不接下氣的。」
「那下面的話是?」
盧茲福特夫人用手罩著那串項鏈,目光也從鏡子里熠熠生輝的珍珠,轉移到手裡這些實在的球體上。
「對。他們走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病倒了。到第二天下午又好了,雖然還有些疲勞。醫生也說不清怎麼回事兒。」
一個女人正從一幢小一點兒的客房裡出來,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從兩隻揮來揮去的胳膊可以看出她很煩躁。她身後停著一輛凱迪拉克,後備箱大開著。她似乎在催促另一個正往斜坡上走的女人。萊梅克認出來:露西·盧茲福特。她走得很慢,彷彿被嚇著了。那個狂躁的女人雙手抓住露西,狠命搖了搖,然後便一頭往小白宮的前門那兒走去。萊梅克把手伸向衣服里掏槍,但剛碰到又縮回來了——在這個地方,一個人也不認識,顯然不適合舉著武器到處跑。於是他一路小跑,搶在那個女人先趕到門前。
「盧茲福特夫人在哪兒遇見狄塞爾維的?別告訴我是在華盛頓。」
「您認識總統,是吧?」
萊梅克向南開往貝利路。他進了一個富裕的社區,那裡的住戶都起得格外早,在小路上、牧場里遛著馬。在高爾夫球場對面,他毫不費力就找到了那幢富麗堂皇的磚房。看著綠茵茵的場地上走來走去的高爾夫球員和他們的球童,回想起自己在華盛頓度過的寒冷、忙亂的三個月,還有在蘇格蘭訓練傑德堡成員的整整四年,萊梅克有點兒糊塗了:艾肯市哪裡有戰爭的影子?
他決定開到十點,在臨近貝茨伯格的地方找個房間過夜。這樣第二天早上再走二十五公里就到艾肯市了。
「謝謝。」
盧茲福特夫人的直言不諱讓朱蒂斯愣住了。而前者也注意到了朱蒂斯的遲疑。
「我改變主意了。我要期待我們和摩根索部長的晚餐。你說呢,狄塞爾維?」
萊梅克指指地,「蹲下。」
「還沒呢,麥克,遠遠沒有。到我回家還有很遠的路。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要走了。」
「話不能這麼說,警官。」
「貝爾瑞。」
南卡羅來納州,桑福特,1號公路
「試試看,」她說,「要不我先來。」
這根本不是對話,萊梅克斷定,這就是一場煎熬。接下來他還會被監禁。總之,給比什夫人打電話什麼好處都沒有,除了不再用自己開車回華盛頓。
「那您能幫我和瑪貝爾遞個口信兒嗎?很短的。」
「盧茲福特夫人兩天前走的。現在在喬治亞,和總統在一起。我留下了,因為生病,去不了。」
州警重新戴上墨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