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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

第二章

第一節

曹丕說:「還有——」他停了停說:「荀攸軍師要給父親找一位才女陪讀,是鄭康成的外孫女,據說才貌雙全。」卞夫人略停了停手中針線,而後又縫起來:「你父親也真該找個陪他讀書解悶的,除了朝政、打仗,不酗酒,不狎妓,又不喜歡歌舞宴會,獨得很。他是不是又微服出行了?」曹丕說:「看樣子是。」又說:「母親,這長裙破爛如此,何值再縫補?」卞夫人說:「生活節儉這一條,我隨你父親了。不要對外人講,只是我的習慣而已。不可以此沽名釣譽。」曹丕說:「父親還讓我看丁夫人。」門外傳來前呼後擁的人聲,卞夫人說:「正說她,丁夫人不就來了?」
荀攸道:「千秋功過自有公論。」曹操說:「不多言此了。」又對朱四道:「曹府還有無空宅?」朱四道:「有幾處,丞相都已先後賜人,僅剩城東南角一處宅院,半空不空,存放什物。」曹操說:「該並則並,騰出該宅,收拾齊整,賜郭嘉住。」曹操又問許褚:「你說四方商販來許都生意,多遇本地豪強權貴欺壓,這些霸道者都是何人?」許褚答道:「一是……皇親,國丈、國舅等家族。」曹操略頓,道:「除此,二呢?」許褚道:「太尉楊彪家族。」曹操思忖道:「太尉楊彪?」許褚接道:「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而下之。」曹操點頭哼了一聲:「孤知道了。」
曹操問:「如何驚了楊雕坐騎了?」
一到郭嘉住處,曹操就停了步,只見院門破敗。及至吱嘎嘎推門進到院里,又見一個更為破敗的小院。兩間小房門窗歪斜。荀攸大聲報道:「郭兄,曹丞相到!」還未等裏面人出來,曹操已推門進到屋裡。見一家人蜷在一處,皆衣衫破舊。郭嘉身著破爛短衫,正赤腳踩在台案上,用破席遮擋漏風的窗戶,這時慌忙爬下來倒地磕頭行禮。屋裡燈光昏黃,四壁蕭然。曹操看見郭嘉的幾件官服掛在高處,在破爛屋中顯得突兀扎眼。寒風透窗進來,一家老少多有戰慄。曹操摘下帽子,皺眉道:「免禮吧。為何如此窮困?」郭嘉更是窘困不已。曹操不滿了:「我已說免禮了,問你為何如此窮困。」郭嘉站起,窘困難言:「嘉,嘉……」曹操說:「孤並不曾斷過你一天俸祿,何至於此?」郭嘉更是窘困不堪:「嘉,嘉……」曹操問:「有外債?遭劫匪?」郭嘉搖頭。曹操說:「有何不敢言?」荀攸這九_九_藏_書時拜道:「容攸冒死代言。」曹操道:「說。」荀攸說:「多年戰亂,許都物價昂貴,僅憑俸祿,實難維持生活。」
卞夫人正與侍女一同補一件長裙,侍女坐在一旁稍低處。曹丕進來就拜:「叩見母親。兒隨父征徐州除呂布,已勝利班師回到許都。」卞夫人一邊縫補一邊說道:「起來吧,說過多次了,沒有外人,不要對我行此規矩。班師回許都,許都人都早已知道了。」曹丕說:「父親說他——」卞夫人說道:「我知道,他要明天覲見了皇上后才與家人相見,這是老規矩,拜君在先。你父子二人這幾個月怎麼樣?——軍務政務不要和我講,我不參与朝政,這是你父親的家規,就說說你父親的起居、身體。」曹丕說:「有件事但說不妨,臨離徐州時曾遇刺客,一箭險些射中父親,兒與張遼左右持盾遮護不及,張遼以頭擋箭被射下馬,傷勢嚴重。」
樓前月光下一動不動跪著一位婦人。曹操上前問:「你跪在這裏,所為何事?」那婦人慢慢轉頭看了曹操等人一下,又轉回去麻木不答。許褚聲音大些問:「問你跪此是為何事?」婦人仍無大動靜,好一會兒,頭也不回地無力說道:「跪在這兒求楊大人呢。」曹操問:「哪位楊大人?」婦人慢慢地轉頭略看了一下,說:「楊太守楊雕大人。求他放了我女兒。」荀攸湊近曹操說明道:「她說的是許都副太守楊雕,是太尉楊彪的兒子。這酒樓是楊彪開的。」曹操點頭。荀攸又道:「許都太守一直空缺,主公臨征徐州曾委任孔融暫代許都太守。」曹操又問婦人:「你女兒怎麼了?」許久,婦人喃喃道:「楊太守說我女兒在街頭驚了他的坐騎,罰她侍夜抵罪。抵高興了,三旬可放。抵不高興了,三個月、三年也可能不放……」
曹操略反應了一下:「你是說鄭府那個才女?皇宮尚且不去,豈能來曹府?」
曹操對曹丕說:「你先去看望母親吧。」曹丕道:「兒正如是想。」曹操又說:「還有丁夫人,二位夫人一併代我問候。」曹丕說:「兒知道。」曹操又說:「我明早朝見了皇上后再與她們相見。」曹丕說:「兒知道。」
荀攸說:「主公厚待實大有補益。但郭嘉家人多病,這一對摺,也就難免窮困了。」曹操又愣了一下:「為何你過得那般殷實?」荀攸跪下了:「攸舞文弄墨,為人撰寫碑文祭文等,換點小九-九-藏-書錢補貼自己。」曹操說:「還有呢?」荀攸說:「實不敢再言。」曹操說:「但言不妨,只要不是貪贓枉法,孤絕不怪罪。」荀攸說:「我求過主公幾幅墨寶……」曹操聽著:「怎麼?」荀攸接著道:「並非攸要收藏,皆為許都幾戶巨紳所求。」曹操明白了:「他們給銀兩了?」荀攸道:「是。他們取去做鎮宅之寶,可狐假虎威。攸想他們狐假虎威,也是虎得主公之威,無大妨。再者他們若真的犯了法,丞相也不會饒過他們。所以……」曹操舒了口氣:「那些巨富要那麼多錢何用,如此均均富,可矣。」他轉頭看郭嘉:「你也如此辦理,孤與你寫幾幅字,你去換點錢補貼家裡。」郭嘉連連說:「嘉不敢。」曹操說:「就這麼定了,寫幾幅字孤累不著。」郭嘉說:「嘉不會……」荀攸道:「若郭兄不會辦此事,弟攸可幫辦。」郭嘉無奈,搖頭嘆息,而後再三拜謝,並介紹自己病衰的老母與妻、子,一家拜謝曹丞相。曹操特對郭嘉母親拱手行禮道:「郭老夫人,汝子屢立大功,孤照顧不周,抱歉了。」而後又回頭對管家朱四吩咐道:「從曹府取綢緞、官絹各二十匹,明日著人送來給一家老少添置衣裝。」朱四回答:「是。」
婦人搖搖頭:「她在街頭賣唱,不知如何會驚到他的馬……」
曹操道:「人皆有父母,見此何不傷情?」言畢又揮淚不止。郭嘉等人也愴然涕下。曹操站于碑前,長揖拜道:「郭老先生,汝辭世一歲而碑未立,非汝子郭嘉不孝也,實曹某體恤部下不周之過也!」說著又長揖再三。郭嘉在一旁向曹操跪拜不已:「丞相,不敢,不敢。」曹操祭拜完,對管家朱四道:「再從曹府庫上支錢五萬,供郭嘉立碑掃墓等一應開支。」朱四點頭稱是。
曹操與諸人出到院里,對許褚、李典說道:「你們二位武的,家境如何,要孤去看看嗎?」許褚、李典二人連連拱手道:「在下不敢。」曹操問:「為何不敢,也是同郭嘉一般窮困?」兩條大漢局促不安了:「不,不是……」曹操問:「那是因為什麼?」二人窘困答道:「是因為並不如此窮困。」曹操問:「比荀軍師呢?」許褚、李典答道:「不相上下。」曹操問:「哪裡來的補貼,吃空餉?許褚你先說。」許褚說道:「不敢。吃空餉,剋扣兵士,犯丞相大忌。如是必提頭來見丞相。」曹操說:「但直言不妨。https://read•99csw.com」許褚說:「八方商販來許都生意,都遇本地豪強權貴欺壓霸佔。但有褚故鄉來的商販,褚都派幾個弟兄罩他們一下。不知這……」曹操明白了:「這不犯大忌,但小有不當。李典呢?」李典緊接稟報:「典指導幾個兄弟開了武館,教練豪門護宅家丁,並不曾絲毫有誤軍務。」曹操寬大為懷地說道:「你們這都情有可原。」又指郭嘉:「但都不如郭嘉其志可嘉啊!」李典、許褚、荀攸都一一稱是,郭嘉謙遜不已。
荀攸說:「丞相乃天下英雄、曠世奇才,白芍若知丞相本人有此意,必願來。」曹操搖了搖頭:「不可造次,鄭康成非等閑人家。」荀攸說:「攸在班師途中曾求主公一墨寶——」曹操說:「那首《短歌行》,月明星稀,烏鵲南飛?」荀攸說:「正是。我已於當夜派人五百里加急送徐州鄭府了,並且在給鄭大人的信中講明主公贊鄭府之文質彬彬為天下首,贊其一家幾代詩書琴畫令人欣悅,書贈《短歌行》『以合風雅』。您的意思不是盡在不言中了?」曹操笑了:「真是小智多仙,鬼才。好了,有此之舉可矣。來與不來,聽之任之,不可再三。還是老規矩,出去走走,一回許都,覺得有些不祥氣氛。這個有待深查,那個有待確查,不如親自一查。」荀攸對朱四說:「朱總管安排,丞相又要微服出行。」
曹操愣了一下:「論功行賞,孤也沒少賞賜你們。」
卞夫人嘆口氣:「所幸你父親又過一關,他命大,可命也險。」
曹操招呼著一同進城的還有劉備、關羽、張飛。告知早已預派人準備好劉備下榻的府第。曹操在府第前與劉備馬上相互拱手告別,告之這隻是劉備的暫時居所,明日一早共同上朝覲見皇上后統一安排。曹操又散去左右文武大部,只率數人在衛隊護衛下回到相府。早有管家朱四領眾家僕迎接侍奉。曹操在府中落座后,除朱四及家僕外,左右僅剩兒子曹丕、軍師荀攸,還有校尉李典、許褚。
曹操說:「豈有此理,上樓。」
曹操已換好便裝,準備微服出行,荀攸、李典、許褚也都換了便裝相隨。朱四執意跟從,以「隨時侍候大人」,又問:「丞相幾月不在,許都稍有亂象,要否再帶百十護衛遠遠跟隨?」曹操一指李典、許褚兩條雄偉壯漢說:「有許褚、李典左右二虎,何懼之有?」又拿一頂寬檐黑氈帽往頭頂一扣,遮去眉眼:「有何人https://read.99csw.com認得出我?」
曹操領軍自徐州班師,十數日後到達許都。大軍駐紮城外,他與諸文臣武將在親兵護衛下準備進城時暮色已落。此時快馬送來急報。荀攸在馬上看完,稟報曹操:「許都密報,伏皇後父親伏完幾日來稱病,府上門庭若市,車馬不絕。朝內各色人等前往看望。四方諸侯、袁紹、袁術等也秘派人前往,行跡詭譎,似圖不軌,詳情有待深查。」曹操在馬上不語。荀攸接著稟報:「又太尉楊彪也曾親往國丈伏完府看望,此舉實屬非常。又太尉楊彪與袁紹、袁術近日密有往來之象,有待確查。」荀攸看看曹操,又看了一眼手中「密報」,繼續稟報道:「又方才已掌燈時分,國丈伏完還匆匆進宮見皇上皇后,詳情有待探查。」曹操聽完了,略沉吟道:「朝政之勢,一日不在,一日不同。幾月不在,難免有變。」而後一揚鞭:「水來土遁,先進城。」
出得府來,抬頭見明月當空,寒風凜冽,曹操說:「這倒是月明星稀,好了,揀條不曾走過的街道走。」一行五人穿街走巷。路過一宅,院門豪邁且雅緻。曹操說:「這看著親切。」荀攸立刻要拜,曹操止道:「微服出行可不興這規矩,免了。我誇此宅親切,你要拜謝什麼,豈有此理?」荀攸說:「此處正是攸的住宅,恭請丞相光臨。」曹操說:「原來如此,既然來了,看看。」荀攸立刻叩門。有家僕開門,一見是荀攸:「喲,大人回來了。」立刻要行禮,荀攸道:「免了,有真正大人光臨,快請夫人偕全家老少出來拜貴客——曹丞相來了。」家僕匆匆往裡跑去,曹操與李典、許褚、朱四一起邁進院子。這是個二進院,院落房屋十分齊整亮麗。荀攸早已趕到前面,攜妻子兒女並攙挽父母舉家出到院里拜見曹丞相。一家人穿戴也十分整齊新穎。曹操摘下氈帽一擺手:「別丞相丞相的,看我這身打扮,就不是丞相是草民,平常禮就可以了。」曹操大致這麼一看,說聲「實在不錯」,寒暄幾句就告辭了。出得門來,他對荀攸笑道:「小日子過得還殷實嘛。」荀攸說:「托主公洪福。」曹操說:「大小智多仙,二位軍師,既看了你家,孤再看看郭嘉。」荀攸稍感為難:「主公不去為好。」曹操詫異:「為何?路遠?」
荀攸躊躇一下,勉強道:「遠是不遠,那就去吧!」
曹操告辭郭嘉來到街上,仰天長嘆道:「嗚呼,曹某體恤部下如此不周,郭嘉未read•99csw•com有絲毫怨言,兢兢業業,其志實可嘉!吾過實可疚!」而後對荀攸等人說:「清廉官吏尚如此窮困,百姓更不聊生。實乃因戰亂不已啊。每想至此,孤真想罷戰。」荀攸道:「待主公一統天下,天下才可罷戰。除此,天下無寧日。」
荀攸就近賠話道:「丞相該找個陪讀了。」
曹操見曹丕去了,坐在那裡松下身來嘆道:「每每征戰回來,難免倦怠無聊之感,正所謂人生幾何。」許褚、李典目不斜視,靜立於左右稍遠處。
曹丕匆匆穿越庭院來到母親卞夫人房中。
朱四上前問:「你女兒是不是洛陽芙蓉妹?」然後轉頭稟告曹操:「她們娘兒倆從洛陽逃難而來,女兒街頭賣唱,時而也上酒樓,全憑賣唱養活有病的母親——就是這婦人。洛陽芙蓉妹人有幾分姿色。」曹操問:「楊雕知你跪在這裏嗎?」婦人喃喃道:「知道,他說跪得這臘月里冰河都化了就放我閨女。」
曹操等人穿街過巷來到一座豪華酒樓前,高處挑著寫著「酒」字的大燈籠,樓上燈窗通明,人影幢幢,行酒令聲笑鬧聲喧嘩雷動。
曹操慨嘆:「這窮兵黷武之罪,就都加在孤頭上了。」
丁夫人在幾個侍女簇擁下進來了,一入門就說:「姐姐聽說沒有,那個姓荀的鬼才要給咱們大人找個才女做陪讀呢。」曹丕立行拜見之禮。卞夫人一邊請丁夫人坐,一邊說:「你從哪兒聽來的?」丁夫人說:「這天下誰沒個自己的耳目,曹丕知道這事吧?」曹丕唯唯諾諾沒回答。丁夫人接著風是風火是火地說:「有咱們兩位夫人侍候,大人還不夠?」卞夫人說:「大人是缺個陪讀的。」丁夫人說:「別是個妲己狐狸精。」卞夫人一邊與侍女從容收起縫補的裙服,一邊道:「你我詩書琴畫行嗎,誰能陪大人讀書?」丁夫人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又看了曹丕一眼說:「曹丕倒是男大當婚了,既然是鄭康成家外孫女,門第相當,聽說年齡也匹配,何不讓曹丕娶了?」曹丕一下拜倒在地,誠惶誠恐道:「母親萬萬不可亂來。」
曹操藉著明朗月色忽見倚牆立著一塊石碑,問:「這是為何?」郭嘉答道:「嘉父一年前去世。」曹操問:「為何將碑置於此?」郭嘉又困難了片刻才答道:「實因窮困,下葬后無錢立碑。這是幾月前隨主公征徐州出發之際才湊錢刻下的碑,今日剛隨主公班師回來,明日就去立碑掃墓。」曹操「嗚呼」了一聲,摘下帽子,揮淚不已。郭嘉誠惶誠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