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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一節

第三章

第一節

丞相府大門口,求賢榜前聚滿了圍觀的人。
曹操站住說:「我已授你相府主簿一職,典領文書,參与機要,你內是陪讀,外有官職,有人來也可不再迴避。你先看看這每日里的軍政要務,與我對談也便有了話題。」白芍沒言語。曹操又接著說:「求賢榜的前因我方才已對你講過,後果就看這最後時刻了。我已在朝上對皇上立下軍令狀,無人揭榜,或有人揭榜並通過我親自面試上任許都太守了,但一年後許都未得大治,我都會辭丞相職。」白芍說:「丞相這是何苦呢?」曹操說:「我這個人雖可謂多謀,但做事絕不翻來覆去躊躇多想。過去董卓篡國,朝臣反覆群議沒有一絲結果,我說這是一人一刀就可乾的事情,要那麼啰唆幹嗎?於是單刀匹馬去董卓那裡行刺。行刺未成,我便一跑了之。又後來,各路諸侯起兵匯合討伐董卓,袁紹等人多勢大的都按兵不動,我又率孤軍擊董卓,不計勝敗。你看到今日,我這不計勝敗的孤軍倒中央做大,他們只能各在一隅支撐。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要助我,我事可成。天若不助,我也就不多想了。求賢榜一事也不過如此。又譬如授你官職,你猶豫。」白芍說:「小女子任官職古來不多。」曹操說:「古來沒有我也敢為人先。」
丞相府內曹操正在大堂里踱來踱去。
曹操在方才那張寫有「有求加權者可任命」的紙上又添寫幾個字,摺疊起來壓在紫檀木匣下,而後說道:「轉過身吧,依次說說我往下要講何話?」
郭嘉、荀攸同乘一轎來到丞相府。他們看著圍觀的人群與高懸的求賢榜。郭嘉問:「還未有人揭榜?」李典照舊肅立答道:「有人揭榜,自會擊鼓登堂接受丞相面試。」荀攸問:「正午定要鳴金收榜?」許褚肅立答道:「丞相令,求賢榜十日期限到即鳴金收榜;現只等正午報時號角。」郭嘉、荀攸面面相覷,匆匆往丞相府里進。
曹丕說道:「任丕為許都太守,丕有額外一求。」曹操眼睛亮了:「有何所求?」曹丕說:「求加權。」曹操問:「加何權?」曹丕說:「丕要求在吏部、刑部兼職。治許都,親民容易治吏難。而不治吏,也難以真正親民撫民。」
遠處的號角、近處的鼓聲響起。曹丕大步急奔進丞相府。
郭嘉諫道:「主公威名日盛,獻帝這塊招牌也用處不大了,主公何不自行王霸之事?廢了這皇帝,保不住更順行天下呢。」曹操搖頭道:「漢正統余勢尚在,此事不可輕舉妄動。朝廷上人事紛雜,難以一眼望清。」他沉吟一下:「正值冬季狩獵之季,我將請皇上田獵,群臣將校一起出動。在此田獵中,眾人性情外露,吾等便可觀動靜。」郭嘉說:「丞相這個謀划好。」曹操對曹丕說:九九藏書「你這兩天可多練練騎射。」曹丕說:「是。」曹操又對白芍說:「你也可參与看看,天子田獵場面浩大,難得一見。」白芍說:「我不善騎馬,更不會射箭。」曹操說:「這都好辦,乘輛車就行了。」郭嘉道:「田獵,除皇后、皇妃等乘車旁觀,文武百官並無帶家眷的。」曹操一瞪眼,指白芍說:「她並非家眷,是丞相府主簿,現場觀田獵,以記錄當朝之盛事也。」曹操又對白芍說:「你還可一睹那個想讓你去宮中陪讀的皇上的風采,也算一代風流呢。」
曹丕不由得又注意了白芍一下。
荀攸、郭嘉、曹丕都背轉身去。
白芍一身簡素坐在一旁。
曹操一直面無表情地聽著,這時說:「既難,還揭什麼榜?」
荀攸、郭嘉匆匆進來,荀攸大聲道:「丞相——」及至見白芍天仙似的坐在一旁,他與郭嘉都愣了一下,不知是否該迴避。曹操道:「我已任命白芍為相府主簿,參与軍政議事。你等今後都不必迴避。」荀攸這才稟報道:「啟稟丞相,午時正中馬上就到,何不延至午時結束,也好多一點點時間,這也並不犯規。」曹操說:「為何重大決定,包括大軍出征、用刑問斬多選午時?」郭嘉想想說:「《易經》豐卦講,『君子以折獄致刑』。折獄致刑就是指重大決策,包括任命大臣,包括處決犯人。而豐卦就是中午之卦,卦辭曰『豐亨,王假之,勿憂,宜日中』。」曹操說:「孔子在《易經》豐卦中還講『日中則昃,月盈則虧』,講的就是日中之前是一日最旺之時,過中,太陽就開始西偏。求賢上任就要在日影過中之前揭榜,一過中,就過了時限,不取了。」荀攸道:「丞相這步棋走得也太險了,這說話之間就可能午時正中,號角一響,丞相莫非真的辭了丞相職?」曹操說:「陷之死地而後生,投之亡地而後存,用兵之道向來如此。又有何畏?」大堂一側有計時漏壺在滴水,荀攸、郭嘉看了看,急切地說:「丞相,我們二人中一人去揭榜自薦如何?」
議郎趙彥,還未被免職的許都代太守孔融乘敞篷輦一先一後路過丞相府。孔融問:「趙彥大人過此何干?」趙彥說:「有人揭榜自薦當上許都太守,我與諸光祿大夫、諫議大夫今後可監督他行政,有事做了。孔融大人過此又何干?」孔融說:「有人揭榜自薦通過了,我這代理太守也好去了,落個一身清靜。」趙彥隔著人群大聲問:「李典將軍,還未有人揭榜?」李典肅立不動,答:「有人揭,自會擊鼓登堂。」趙彥又問:「許褚將軍,是否已該鳴金收榜?」許褚白了一眼道:「正午號角一響,即鳴金收榜。」
曹丕起來才發現白芍,立時有些窘促。曹操說:「白read.99csw.com芍已是相府主簿,掌文書,也參与機要。打仗,自然不如你少年將軍,論詩書春秋,你可向她請教。」白芍庄矜含笑坦然看著曹丕。曹丕拱手道:「日後請多多指教。」接著對曹操說:「丕揭榜應試,請丞相大人面試。」曹操看了看左右的荀攸與郭嘉,說:「方才已問過他們,一有何打算,二有何要求?」又指著台案上的鑲金紫檀木匣道:「所言合匣中密封條文方可通過,不合則不可。」曹丕道:「丕十日來一直在思謀許都之治。若十日內有人揭榜,丕絕不爭先,若十日內無人揭榜,或有人揭了也未過面試,丕則將最後揭榜。」曹操說:「此話可略,往下講。」曹丕說:「任許都太守,不貪贓枉法,為政清廉倒還容易。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維持局面,只需幾分清德即可。但要如丞相大人在榜上所說『年內大治』,則實非易事。勵精圖治,任人唯賢,秉公執法,統籌兼顧,當斷則斷等都無須多說。但許都不比一般州郡,這裏皇親國戚、朝臣望族雲集,京官多如牛毛且不屬太守管,各種勢力相互掣肘。又值戰亂時期,依法而治許都,實比登天還難。」
曹操說:「劉備現為皇叔,吾以天子之詔令之,彼愈不敢不服矣。留彼在許都,名雖近君,實在吾掌握之內,吾何懼哉?倒是楊彪與袁術兩家聯姻,倘與袁術、袁紹二袁為內應,為害不淺。我已講過,該賀壽送禮時賀壽送禮,該監視則監視,不可掉以輕心。至於趙彥之流,多行不義必自斃。」
曹操走到大堂一角,這裏架吊著一桿大秤,正平穩地稱著一石米。幾人圍到曹操身旁。曹操穩穩抓住秤錘,又穩著秤桿,說道:「秤錘,古人稱為『權』,權力的權。先有秤錘之『權』,才有權力之『權』。秤錘之『權』的名分,是本。要懂權力、權威、權勢、權謀,要會用權。追根溯源,要明白秤錘這『權』如何把握。秤錘雖小,可壓千斤,這就是權的要害。孤一人就能號令千軍,是因為有權。以權稱天下,即是權衡。權衡是用權之根本之法。」說著,曹操一手左右移秤錘,另一手扶秤桿,演示道:「往左了,秤桿翹起,這一石米象徵的天下脫落,秤錘即權也即顛覆;往右了,秤桿低下,秤錘這權便滑脫,天下也便隨即墜落。用權一定要平衡。過左不宜,過右不宜,要左右適中。治國治政,用法須嚴峻,但過嚴峻不行,要兼以寬柔。而寬柔又不可過,所謂剛柔並濟。舉一反三,做事不可不急,又不可過急,要兼之以緩,但過緩又不可,要急緩適中。還諸如恩威並重、勞逸適度皆是如此。做事要一絲不苟,又要靈活變通,也是此義。」
曹操拈鬚一笑:「起來說話。」
曹操仰身https://read.99csw.com笑了,一指鑲金紫檀木匣道:「你啟封看看。」
曹操眯眼思忖了一下,轉看左右荀攸、郭嘉:「二位軍師有何評說?」荀攸說:「已見丞相論權之精闢。」郭嘉說:「更見丞相用權之妥當。」曹操哼了一聲:「不是奉承,唯見奉承。」又問白芍:「主簿呢?」白芍一直在旁靜靜觀看,這時瞄了父子二人一眼,說:「唯見舐犢之情。」曹操一聽大為感慨:「你總是出言不凡啊。」曹操說著拍了拍曹丕肩膀:「兒,好自為之,此事實不易啊。」
郭嘉道:「為主公救急解憂,別無要求。」曹操搖頭道:「二位軍師足智多謀,可為王者師,但難為一郡太守,尤難為許都太守。你們揭了榜受孤面試也通不過。」曹操一指台案上一個密封的鑲金紫檀木匣說:「我方才問過你們有何打算,有何要求,若言合轍,則可通過孤面試。」荀攸說:「秉公執政,當斷則斷。」曹操搖了搖頭,手撫木匣說:「不合裏面密封的條文。」郭嘉、荀攸面面相覷。
曹丕撲拜于曹操面前:「父親大人——不,丞相大人,曹丕揭榜前來面試。」
曹丕連連點頭,說:「兒明白。」
丞相府外高懸的求賢榜下,李典、許褚二將仍按劍立於左右,他們看看府門前旗杆的影子,也面露焦慮。大鼓下直立的鼓手蔫頭耷腦準備收起鼓槌,鳴金的兵吏則開始準備隨時鳴金。這時曹丕飛馬而到,翻身下馬,劈浪一般分開圍觀的人群。遠處值日署衙門報正午的號角響起,鳴金的兵吏舉起銅鑼、銅鑔準備鳴金收榜,曹丕大喊:「且慢!」拔劍躍起一揮,求賢榜落下。曹丕將榜急卷在手,說道:「二位將軍,丕揭榜登堂去了!」李典見此,從鼓手手中奪過鼓槌親自擂鼓。
曹操最後看著白芍:「你呢?」白芍不以為然地微微一笑:「愛子要出征,為父的當然要面授機宜了!」曹操盯著白芍:「再想想,孤要說什麼。」白芍說:「人之常情不過如此。」曹操仰身笑了。荀攸、郭嘉、曹丕都不知所以。曹操指示曹丕:「你看看為父寫下何字?」曹丕狐疑地看看曹操,拿起紫檀木匣,取出下壓的紙,打開一看,上面添寫的四個字正是「面授機宜」。這一下輪著曹丕與荀攸、郭嘉驚嘆了。三人對白芍頗有刮目相看之意。曹操笑指荀攸、郭嘉說:「過去孤常說你等是我心腹,現在她也是——」曹操指著白芍還未說完,荀攸接著說道:「是心腹之心腹。」曹操為這捧場話高興地大笑了。他說:「我任命她為丞相府主簿,並非任人唯親,正是任人唯賢啊。」白芍含笑不語。
白芍耐人尋味地看了曹操一眼。
曹操一邊讓曹丕起來,一邊起身踱步。他對荀攸、郭嘉、曹丕、白芍四人說道:「現尚在打九*九*藏*書天下,四方還未平定,而在許都等州郡,則要先治天下。許都等已打下的天下治好了,未打下的天下則民心所向,敵軍望風披靡,不愁打不下。而現下要治好許都,許都太守非加權不可。只有真正品透時勢者才會提此要求,也只有提此要求者才可真正勝任。」郭嘉、荀攸點頭稱是。白芍饒有興緻地看著曹操說話。曹操接著說道:「孤舉賢不避仇,孤舉賢也不避親,今日準備用曹丕就是舉賢不避親了。用曹丕也是不得已,因風險實在大。你干不好,既得罪一大批高官達人,也必傷及自己,還會連帶傷及父親。」曹丕連忙說:「兒明白,揭榜上任實誠惶誠恐。」曹操說:「我大不了辭這個丞相職,摘下這個烏紗帽,留著軍權不撒手就是了。」他轉頭問白芍:「你方才講我何苦呢,我還是那句話,凡事想透,拿定主意就行了,大可不必猶猶豫豫犯躊躇。患得患失實是人活於世第一大毛病。好了,你們知道孤往下要說什麼嗎?」沒等四人回答,他就拿起台案上的毛筆說道:「汝等都轉過身去迴避一下,我要暗寫幾個字。」
曹操將笑收住,對曹丕說:「正想對你面授機宜,看見這個沒有?」
曹丕看看被紅紙封條密封的木匣,未敢動手。曹操示意,郭嘉上來動手啟封,打開木匣,從裏面拿出一密封信函,再啟封,從中拿出一張紙來,打開,上書幾個大字:「有求加權者可任命。」郭嘉展開讓曹丕看。曹丕頓時叩拜曹操:「丞相英明。」曹操說:「不是讓你在吏部、刑部兼職,而是準備任你為吏部侍郎、刑部侍郎兼許都太守。如有京官在許都治下犯法,你即可在吏部、刑部、許都範圍內一併處置。此事待上朝奏皇上請旨后即可照辦。起來吧。」
曹丕搖頭,荀攸、郭嘉想了想也搖頭,不知曹操要說什麼。
求賢榜求自薦許都太守,期限十日,到今日正午結束。已近午時,仍未有一人揭榜,此事已成為許都的街談巷議。據說六部門口也張貼了求賢榜,同樣無人揭榜。各州郡也發了求賢榜,一日數次八百里加急快報報至許都,也同樣至此時無一人揭榜。這是最後一日的最後一時辰,由二校尉將軍李典、許褚監榜。李典按劍肅立於左,身旁一架大鼓,鼓手持槌侍立,只要有人揭榜,立時擊鼓登堂,接受曹丞相面試。許褚按劍肅立於右,身旁立著幾個持鑼握鑔的小吏,只等午時正中一到,聽到報時號角,即鳴金收榜。緊傍皇宮,值日署衙門內,有人正在監看漏壺計時,有人緊盯著測日晷上的日影,幾個號角手皆持號角待命。漢獻帝也在宮裡來回踱步,不時看看宮外的陽光,有時乾脆走到宮外,焦急地看著院中旗杆的影子。黃福不時來報:「到此刻未聽到擊鼓登堂。」「至此刻未收read.99csw.com到揭榜之報。」漢獻帝問:「午時正中還未到?」黃福說:「值日署號角一響就到了。若那時還無人揭榜,姓曹的就只有辭丞相職了。」漢獻帝說:「他那苛刻條件,哪個敢揭?」
曹操將秤錘左右移到準點,平穩住秤桿,鬆手離開,一邊往座位踱步一邊又繼續對曹丕說:「用權,即是權衡天下。這裏毫釐之差,或天下太平,或天翻地傾,所以要慎而又慎。又如凡事當斷則斷,又不可過,剛愎自用、獨斷專行萬萬使不得,要兼之以集思廣益;但集思廣益又不可過,過則喪失主見,優柔寡斷。總之,要持中道。」曹操坐下了,停停又囑咐道:「當前治吏治權貴貪贓枉法是首要難事。此事要用心。第一要抓大案要案,不可分散兵力。《易經》所謂『有嘉折首,獲匪其醜』,也即擒賊先擒王。第二要分別輕重緩急,各個擊破,殺一儆百。有些案子抓在手中,不急於辦,到時再說,有些則一鼓作氣,一辦到底,這叫殲敵有先後。第三,執法務必一視同仁。」曹丕說:「官無大小,犯法必治。」曹操搖頭:「不止於此。記住,一視同仁,務必不分親疏,但有曹府人犯法,或則我的親信犯法,你都依法必辦。立威先立此威。執法公正方足以使天下服。」曹丕說:「遵命。」曹操從台案上抽出一支金令箭遞曹丕:「這支金令箭交你,哪個將官有恃親寵而不服法治,以此拿他。」曹丕立刻拜受:「丕遵命。」
曹操說:「說說看,你們揭榜,一有何打算,二有何要求?」
郭嘉又走到一旁看了漏壺一眼:「主公,即使無人自薦,我看你這丞相也辭不掉,眾人肯定不允,皇上也未必敢不從眾願。」曹操說:「我豈能失信于天下?」
荀攸對曹丕說:「按朝上所議,將有御史、光祿大夫、諫議大夫、議郎等監督許都太守執政,你是前後左右都有牽制,一年內許都未大治,將受重罰,實為難事。」曹操一揮手截住話題:「不再一詠三嘆了,汝等以為我往下要說什麼?」荀攸、郭嘉又轉眼想。白芍道:「丞相總如此測左右,不嫌勞累?」曹操笑道:「你方才能猜到便『揭榜應試』,現在猜不出來就說此『榜』無理?」荀攸湊趣笑道:「現在有了一個敢調侃丞相的人了。」白芍道:「我敢調侃是我有理。」曹操點頭道:「她確是有理有節,我不可反覆如此。我是想問二位軍師,現在朝野事多,上下崢嶸,你們有何見教?」荀攸道:「皇上認劉備為叔,又宮中賜宴秘談許久,恐無益於主公。又太尉楊彪雖接受主公壽辰賀禮后多次致謝,但實與袁紹、袁術仍密有來往。又議郎趙彥四處散言主公專權,更兼有各種結黨營私活動,這些主公不可不察。」
白芍覺得有趣地一笑,也轉過身去。
白芍看著這場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