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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樂縈 第一節

第一章 樂縈

第一節

呂公、許負的事蹟他們都是知道的,卓王孫的笑料他們也瞭如指掌。母親被我噎住樂,她若有所思,嘆了口氣:「可是那個陳湯不是高皇帝,也不是陳丞相,甚至不可能是司馬相如。你想想他去年乾的那件事,他像個有出息的人嗎。我們要是招他為女婿,在這小小的瑕丘縣裡怎麼還抬得起頭來?」
「他叫陳湯,就是我們家附近樂壽里的人,樂壽里都是無賴,樂君沒見過也很正常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撇了撇嘴,不就是佩個半通印的有秩嗇夫嗎,有什麼值得神氣,每天早上搞這麼繁瑣,累不累?我低下頭,拈起雕花的銀匙仍舊吃我的黍臛,嘴裏卻一點味道都沒有,這是我最喜歡喝的了,但我一想到子公喝不上這麼美味的東西,我心裏就一點都不快樂。
我的臉也霎時有點發燒,母親提到的是祭社那件事,子公的行為九九藏書確實有點可笑。
每天一大早,我父親會在堂上細心穿戴,母親撐著一面銅鏡對著他,銅鏡里立刻出現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左顧右盼,擠眉弄眼,風流自喜。我母親則在鏡后含著微笑看著他,目光里滿是脈脈的柔情和賞析,顯然很以她的丈夫為驕傲。我真想不通,這樣一個老男人,兩腮鼓鼓的,像一隻倉鼠,有什麼好驕傲的。我這樣描繪父親實在有點不敬,可是我的確很恨他,他把我生下來撫養大,卻又限制我和心上人交往,我怎能不怨恨?我怔怔地看著他細緻地將掛在肘后的綉囊打開,捻出一枚長條形的銅印,照老樣子呵了口氣,用絲巾狠狠擦拭了幾下,放回綉囊,又細緻地將印紐上的幾縷黃色的綬帶捋了捋,讓它們乖而整齊地盪下來。然後大踏步走到院子里,大叫道:「駕車,我要去九*九*藏*書縣廷坐曹治事。」他一向是如此的得意忘形。
住在我們里的人身份複雜,有富商、有致仕官吏、有縣廷長吏、有豪俠,還有一些不知什麼來歷,但是手頭莫名其妙闊綽無比的傢伙,皮膚多是白而細膩。而子公所在的里住的卻是一些引車賣漿的小販、不事產業的浪蕩子、額頭上永遠有刑具壓痕的前刑徒、坐贓為盜的前官吏、家貲不滿萬錢的窮鬼等等,幾乎每一個都披著永遠洗不幹凈的黑皮。記得小時候一起去縣學習字,我們互相只要一說自己住在哪個裡,各家的貧富就昭然若揭。對那些貧家孩子來說,這是殘酷的一刻,我能一眼看出他們臉上血紅的羞慚。不過,有一個人很例外,他就是子公。
母親將父親送出里門,返身徑直向我走了過來,她跪坐在我面前,輕輕拍著我的肩膀,曼聲細語地說:「縈兒,別怪你父read.99csw.com親狠心,實在是陳湯那小豎子太窮,又不肯事產業,還有個跛腳的窮鬼父親。你說,我們能放心讓你嫁給他嗎?」
樂壽里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我非常清楚,它和我家所在的富貴里僅僅一條街的距離,但貧富是如此的懸殊。我們富貴里的里牆是厚實的青磚砌成的,每一塊上都打著「昌邑」兩個大大的篆字鈐記。對,都是從繁華的昌邑縣買來的,平均每一塊要花上三枚五銖錢。而他們樂壽里的里牆卻是可憐的夯土牆,很有層次,每一層夯土都用乾草和高粱葉隔開,經年累月遭到雨水沖刷后,乾草和高粱葉便赤身裸體,在風中飄揚,像乾屍風化后的碎片,嶙峋而恐怖。我們兩個裡之間的差別,你從這裏牆就可以想見。
初次見到青年的子公,是在巨野澤的一次披禊盛游的時候,那一天正是三月初三,柳徑桃蹊,春意read.99csw.com盎然。巨野澤千頃碧波,一望無際,是我們這裏的大湖,也是瑕丘縣的人都喜歡去遊玩的地方。當時,我們正在岸邊徜徉散步,看見很多女子圍著一個男子的牛車,發出陣陣的驚呼聲。我覺得好奇,在幾個強壯家僕的保護下,也擠進人群觀看,只見一個身穿麻布的男子坐在破爛的牛車上吹簫,一副自以為是的樣子。我只能看見他的側影,可是心馬上陣陣揪緊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英俊的男子。霎時,我心中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等到擠出人群,我連忙四面問:「這個人是誰。」
「那是你們還沒看出他的價值。」我脫口而出,「你們怎麼不效仿單父縣的呂公,哪怕學學外黃縣的許負也行啊。可你們鼠目寸光,只想步那臨邛縣卓王孫的後塵。」
我就是在那一刻愛上他的,你得承認這世上有一見鍾情這回事。我沒有辦法,可恨我的父親卻對https://read.99csw•com他嗤之以鼻。
我和子公都是山陽郡瑕丘縣人,他大概是我們這裏最貪婪、最頑劣的男子了。可是,我就是愛他。
陳湯,我記起來了,小時候我和他一起在縣學念過幾個月的書。他怎麼成無賴了,而且變得這麼英俊,他原來竟是住在樂壽里的。我嘆了口氣。
那時他還沒有字,別人都叫他「小湯」。每次他大聲說出「樂壽里」三個字時,總是面不改色。因此所有人都不假思索地認為他是一個鮮廉寡恥的孩子。我那時卻暗暗覺得,能做到如此毫不知羞的人未必會平庸。現在他長這麼大了,竟是我意料不到的英俊。
我父親名叫樂萬年,這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名字,大概瑕丘國和他同名的人有不下數千,都是一些幻想長生萬年的。當然他的姓氏比較好,別人祈求萬年,也許僅是想苟延殘喘,他卻不但萬年,而且快樂。的確,我們家家貲巨萬,他沒有理由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