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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樂縈 第二節

第一章 樂縈

第二節

父老們都唉聲嘆氣,因為這樣肯定會讓他們多花錢,我卻挺高興的。我很鄙視這些父老,他們之當上父老,表面上說是德高望重,其實還不是按照家貲來的,有錢就能當選,沒錢自動退職。這個世道真是薄情寡義,枉縣學里那些先生們天天扯著嗓子鬼叫什麼「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之類的昏話,這些腰間掛著印綬的三老、里魁、單祭酒們,惜錢如命,難道配得上他們的榮譽稱號嗎?
他說的是陳平年輕時的事,這些老掉牙的故事我們誰不知道,還用得著他來提醒。於是,又一波嘲笑淹沒了他的嗓音。我父親則氣得臉色發青,大聲喝道:「哪裡來的豎子,來人,快給我把他趕出去,馬上!」
「多大的官,有縣令那麼大嗎?」
我站起來,走出房門,來到高低不平的堂上,發現子公的父親竟然也蹲在屋簷下一個人玩著博局,難道他也沒參加社祭么?他轉頭看了我一眼,臉上立刻露出畢恭畢敬的表情:「樂君枉步玉趾,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這老瘸子別看窮得叮噹響,說話卻是一向這麼文雅的,也真難為了他。我紅著臉對他施了個禮,急急忙忙地跑了出去,這才感覺到兩腿間隱隱作痛。可我的心裏反而樂滋滋的。
我們富貴里的兩個監門馬上跑過去,把子公的兩條胳膊一扭就死勁往外拖。子公雖然也比較強壯,但你要知道,我們富貴里的監門是特別從昌邑縣僱佣來的,膀大腰圓,子公根本就沒九九藏書有反抗的力氣,他臉色漲得通紅,腳跟在地上犁了兩條深深的溝壑,仍被直挺挺地拉了出去。那麼盛大的宴會,好吃的東西琳琅滿目,可子公卻沒有口福。真是何苦來。我為什麼喜歡這麼一個無賴,又真是何苦來。
這次似乎因禍得福,平常對我無可無不可的子公突然變得非常熱情,他大嚼完了那些食物,胡亂把我抱在懷裡,抱得死死的,我的氣都喘不過來,他身上不一樣的汗味刺|激得我腦子暈暈糊糊的,我只想把全身往他身上貼,迷糊中我感覺他撕開了我的裙幅,在汗味的氤氳中,我像騰雲駕霧一樣,好像快要飛了起來。等我清醒過來之後,我一眼看見的是身側牆上那個圓圓的瓮口,那是一個破了的瓮口,穩穩噹噹地嵌在牆壁上。藍色的天空上有縷縷白雲在隨風飄蕩,透過這個瓮口看得清清楚楚,我就躺在這個瓮口之下,身子一|絲|不|掛,一張邊緣像斬衰喪服的人字形竹蓆被我的屁股緊緊壓著,子公也赤|裸著全身躺在我身邊。天啊,我知道這下發生了什麼!
我坐卧不安地吃了些東西,父老們都觥籌交錯,投壺的投壺,博戲的博戲。樂壽里那幫窮鬼們也一個個吃得興高采烈,滿臉泛光,還不時地以磚擊地,仰天大呼,唱著一些鬼也聽不懂的曲子。我則去廚房用荷葉卷了一些肉食,從後門偷偷溜了出去。
想到這點我有些傷心,可是沒有辦法,誰叫我愛他呢?一看見他,我就魂不read.99csw.com守舍,魄不止身;見不到他,我就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我每日里遭受煎熬,他卻安之若素。每當我父親去縣廷,我能偷偷溜出來的話,一定不會想去別處,我只想給他帶去好吃的好喝的。他也從不客氣,每次大嚼完畢后,就會嘿嘿笑道:「阿縈,以後等我當了大官,百倍還你。」
我急急忙忙地裹上我的衣服,心裏怦怦直跳。等我穿好了衣服,子公還呼呼地打著鼾,結實的胸脯一起一伏,我瞥了一眼他的腹下,馬上把眼光掠開,臉上熱辣辣的。這就是子公的屋子,他家真窮,我這回才知道原來世上真有窮得把破瓮口當窗戶的人家。我環顧了一下四周,除了這張鋪在破床架上的爛蓆子之外,床頭只有一盞油燈,外加幾摞竹簡,其他什麼也沒有,真是家徒四壁。我把那竹簡攤開一冊,看見是《論語》,這我是熟悉的。我背得很熟,當然子公不但背得熟,說起來還頭頭是道,縣學的老先生江公也對他讚賞有加,這小豎子的記憶力的確超常,過目成誦,我如此愛他是不是也有這個因素,我自己也說不準。
當廚護把我們的坐席安排好后,開始祭祀,我們在那棵代表社公的大槐樹下獻上牛頭,恭恭敬敬地跪拜。之後,我們開始要分餘下的牛肉。照例要徵求分肉的人選。所謂的徵求完全是一種假模假式的禮節,其實那是我父親樂萬年的權力。樂萬年他官職雖然不大,但是家貲最多,幾年來一直兼任單中的祭尊,連三老和里長都不敢跟他爭。所以等主持社祭的治中話音一落,父親就站起身來,振振衣袂,順理成章地準備往祭壇上走。哪知這時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子公突然站起來大聲叫道:「我!我來。」接著他還長嘆了一聲:「嗟夫!如果讓我來宰割天下,一定會同樣平均的。」read.99csw.com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當時田壟的麥子收割完畢,各個裡開始舉行社祭,以賽禱上天賜給我們的豐收。本來尋常年月這種事由各個裡的三老、里長、單祭酒、單父老等有頭有臉的人一起主持,可是那年縣廷突然發下來一份文書,要求這年各鄉所轄的里按照貧富結對,共同搞一次賽禱社神的盛會。我們富貴里和子公所在的樂壽里既然相鄰,就被縣廷強行捆綁在一起。我們里德高望重的父老們都很不高興,但是縣廷的文書上說,這是長安的旨意,說是正當盛世,「富者不能獨逸樂,貧者不能獨勤苦」,鄰裡間相互幫助,才能走上太平的道路。
空氣中立刻靜得像墳場一般,每個人呼吸都能聽到。但只有短短的一霎那,潮水般的笑聲立刻淹沒了墳場,我則羞得想找個地https://read.99csw•com縫鑽進去。我偷眼看瞟瞟子公,這該死的卻面不改色,大聲道:「你們這些田舍奴,認不清誰是長者。你們可知道,當年陽武縣戶牖鄉的父老豪傑們是怎樣對待陳平的?」
我伸手掩住他的嘴:「誰要你還了?我的就是你的……」
他拉開我的手,把我抱了起來:「你相不相信我能當很大的官?」
詔書是沒人敢違抗的,因此合夥的社祭歡天喜地開始了,畢竟這是一年中罕有的幾次可以好好放鬆的日子。尋常日子,聚集在一起殺豬宰牛地吃喝是縣廷禁止的。我們富貴里的人家湊了兩萬錢,買了兩頭牛、幾十隻雞以及幾桶酒。樂壽里的人呢,僅僅湊了幾十斗黍米、幾升鹽,就樂顛顛地跑來咸與維新。自然,我們里的父老們都瞧他們不起,我父親甚至看見他們靠近還趕快捏著鼻子,說是怕沾染窮酸之氣。他吩咐里中的廚護把樂壽里的人全部安排到社壇的左邊就席,我們富貴里的人則全部坐到右邊,中間用步障隔開。我聽到他這麼說,心裏難受極了,我是想通過今天的見面找機會和子公好好幽會一下的,趁著車水馬龍的混亂,這樣做並不困難。平常我去找他很不方便,他又個性倔強,從不肯來就我。而且,我心裏最忐忑不安的是,他似乎並不因為我是富家的女兒而對我委read.99csw.com屈小心,不管我怎麼樣對他,他都是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好罷,我直說了罷,我的意思是他可能並不愛我。
我放下《論語》,又撥弄了一下其他的簡冊,見還有《緇衣》、《坊記》、《表記》之類,有一卷《穀梁春秋》則被他做了許多紅色的記號。我又回頭看了看他,他還沒有醒,這時日光已經快照到瓮口,我有些著急了,如果社祭結束了就麻煩了,我得趕快回家去,如果被父親發現我不在家,母親會遭連累的。
二千石,那是什麼概念,我只當他是瘋話。不過他怎麼瘋我都不管,我只喜歡看他的樣子,他說這話的時候,樣子愈發好看極了。他的臉寬寬的,鼻子挺挺的,牙齒白白的,嘴唇稜角分明,唇下的短髭尤其讓我發瘋。至於身材嘛,我沒有確切量過他的身高,不過據我目測,大概有七尺五寸,雖然不算太高,比他們里的其他年輕人還是要高一些。我們里的年輕人倒有幾個比他魁偉的,但是他們樂壽里的臭刑徒大部分比他還要矮上數寸,我知道那是飯食太粗礪的緣故。子公雖然不是很高,但他天天舞劍,身體看上去非常壯,胳膊很粗。我常常喜歡吊在他胳膊上,讓他把我輕易地放到雞塒上。我抱著他的腦袋,吹著春日的風,身上滿是雪一樣的丁香花,心裏有說不出的幸福。對了,我都幸福得忘了說去年那件他讓我臉紅的事了。
「縣令算什麼大官」,他頭轉到一邊,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做到二千石,這輩子那就太失敗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