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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樂縈 第二十節

第一章 樂縈

第二十節

「後悔什麼,做人就得這麼做,重然諾,講義氣,否則還不如死了。」其中一個張開他的大嘴,咬了一口乾糧,含糊不清地說。
關口那邊上艾縣的縣長徵發了不少百姓,正加緊搶修這條通道。一時間狹窄的通道上,來來往往是穿著紅色公服的縣吏和穿著白色麻衣的百姓。
「為什麼停了?」她終於放過了我,把車簾一掀。
分別的時候,我和母親抱頭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是。她就我這麼一個女兒,我走了她就很孤單了。雖然我還有一個弟弟,但那是父親的小妻生的,和她也親熱不起來。父親看來也有些傷感,悶聲不響,我本來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看見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恨不起來了。也許他真的是為了我好罷,他究竟是我父親,有什麼必要害我呢。
子公的母親李中夫則被押往了長安,結局是什麼可想而知。在她乘坐的檻車啟程的那天,我偷偷去給她送別。我看見她花白的頭髮凌亂,盤腿坐在木質的囚車裡,神情倒是很安詳。很多人圍著囚車觀看。我沒有看見子公,只有陳黑攀住她的囚車號啕大哭,縣吏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陳黑的手掰開。李中夫在read•99csw.com人群中看見我,微微對我點了點頭,還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嘆了口氣,退出了人群。
但是子公的好運來了。不久朝廷的新詔書到達,要求郡國舉薦人入太學,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師學習經術的,也可以趁著年底,跟從上計吏一起去。據說他馬上去縣廷報名,要求響應這道詔書。主事官吏這回沒有辦法,只能答應他的要求。
她絮絮叨叨,我不能不理,只能面帶笑顏聽,臉都酸了,她也沒有絲毫停止的意思,直到馭者把馬車停住。
阿姑和我同車,絮絮叨叨地對我說:「這條路我倒是走過兩回了,八年前,也就是神爵三年,你阿舅以東郡太守功曹史補三輔雲陽縣丞,和原來的東郡太守韓延壽府君一起入關,喜氣洋洋的。韓府君當時剛升任左馮翊,沒過兩年就因罪棄市,你阿舅作為韓延壽的舊屬受到牽連,重新貶為東海郡功曹史,幾年之後才升為瑕丘縣長。這次升為右扶風,真是想都沒想到。他們說你有旺夫命,真是上天右護我王家……」
正是清晨時分,兩邊道上的野草上還全是露珠,我們的馬車緩緩駛入井陘,就像發生了日九_九_藏_書食那樣,光線陡然暗了下來。舉頭仰望,藍天照樣明媚,然而只有細細的一線。兩邊則絕壁聳立,連壁虎也休想爬得上去。在我們的右邊有一條河流,不知道叫什麼名字,水極清澈。河水蜿蜒到哪,小徑就延伸到哪。越往裡走,小徑越狹窄,讓我感覺驚心動魄。
人群出發了,我透過黑色的車簾,望著那些走得東倒西歪的戍卒們,謫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徵發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樣的。普通徵發的戍卒只戍邊一年,而這些謫戍的人則沒有這麼好命運,他們也許一輩子只能待在邊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
「子公對我們好,我們就要對他好,這個道理不用講了。」另一個說。
他們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發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長安的右扶風任職,這是臨時得到的征書,之前準備調他去當豫章太守,但因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為右扶風,秩級為中二千石。瑕丘縣的左尉負責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長安,正好隨著這幫戍卒一起走。每年徵發戍邊的縣民上路都有一些儀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闐。往年我倒沒在意,今年心裏挺酸楚九-九-藏-書的。因為實際上我也是像他們一樣,要遠離父母,去遙遠的關中了。
長安路途漫漫,一路上數不盡的顛簸,我的妊娠反應很厲害,經常在車裡是顛一路吐一路。我的阿姑,也就是夫君的母親倒是挺歡喜的,雖然她是長輩,卻一點也沒有尋常阿姑對待兒媳婦那種威嚴的態度,她總是溫煦地撫慰我,這讓我一度產生了羞愧的念頭,我肚子里孩子是子公的,可他們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心裏從沒有自責的念頭,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的錯。但現在我發現自己錯了,至少他們王家是無辜的,有罪的是我父親。只是我現在必須牢牢保住這個秘密,以王翁季現在的官職,要是知道真相,捏死我父親只像捏死一隻螞蟻。我平時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而現在這種需要保守秘密的極度願望反而讓我夜夜失眠。我們沿路一直都在官方的傳舍和郵亭過夜,為的是能讓我得到好好的休息。可我就是睡不著。我希望他們對我壞一點,那麼我就能睡得心安理得。
真是盲目崇拜,我無話可說了,只能看著藍天發獃,心裏不斷閃過子公的影子。直到夫君叫醒我,才上車進入井陘峽谷。
那是在井陘口的https://read.99csw•com石邑縣,我們中途休息,那些弛刑徒也在樹下吃著乾糧,因為究竟是鄉鄰,我上去搭汕道:「你們這些孩子,真不懂事,竟敢去劫獄,現在後悔了罷?」
他們嬉笑道:「不冤。子公那麼做,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做的每件事都有理由。」
太行山陡峭無比,僅有八條道橫絕其中,井陘是其中的一條。我以前只在郵人的嘴裏聽過它的險絕,待到親眼見到,才知道所聞不虛。
最倒霉的是那群幫助子公越獄的人,他們都被判決謫戍敦煌郡魚澤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擔任戍衛亭障的任務。
子公如願地放了出來,可是我不再能見到他了,只是從阿舅王翁季那裡聽說他得到了該得的賞錢。同時,不出所料,他的名聲果然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之後他去了一趟昌邑縣,想用得到的那筆賞錢賄賂太守丞,讓太守丞設法把他作為山陽郡推舉的郡秀才,送到長安待詔公車,可是太守丞這回嚴辭拒絕了他,據說不敢冒這個險。作為一個靠著告發親生母親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經名聲在外,怎麼也不符合秀才的標準。以他的品行,這輩子是別想走「察舉」這條仕宦之路了。他只能打別的主意。
井陘https://read.99csw.com最狹窄的地方本來就僅容得兩輛車並排通過,我看見前面車隊喧嚷,人來人往,鳥道上滿是沙礫。但是沒看見有坍塌的痕跡。
馭者解釋道:「道路坍塌已經有好多天,前幾天路過的車馬都被堵塞在此。」
很顯然,在我們的前面停著好些車馬在,看不到最前面。還好他們都是稀稀疏疏的,沒有擠得很厲害。否則在這一線天空的絕壁下,我會感到窒息。
馭者說:「啟稟太夫人,前面山壁坍塌,遮列了道路。我們又正巧走到井陘最狹窄的地段了,恐怕道路修治得花幾天的功夫。」
當然,比起那些謫戍的苦命人,我又算好多了,尤其是那七八個因為想篡取子公而被判謫戍的猴子。說起來,我和他們都是子公的犧牲品。有時這真讓我驚訝,為什麼子公會有這麼大的魅力,我和這些人都會為了他而甘願做出犧牲。我後悔了嗎?可能有一點,但終究不是很確定。他們卻毫不改悔。有一天,我們的隊伍將要通過太行山的鳥道——井陘,我順便和他們做了簡短的交談。
我感覺自己有一種沒有愛錯人的感覺,心裏熱乎乎的。「那現在他靠著告發母親,不但出獄,還得了賞錢,只有你們反倒被流放。不覺得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