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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歸隊 第十節

第一章 歸隊

第十節

「稍等,我査査。」
「和他談談。」
「你的畫廊不錯的。」
「他沒說過的事情還多著呢。」
「奧利弗!」
「好吧,我有麻煩了。」伊舍伍德說著,想要轉移話題,「你的主題是什麼?」
「你甚至還保留著不錯的聲譽。我想査看一下你的庫存,然後估個好價錢。足夠的錢,讓你還清債務。然後我想把你所有賣不出去的『死貨』都燒了,找些別的替補,然後重新開張。你可以為我打工。我會付給你慷慨的薪酬,外加銷售提成。你會幹得相當不錯的,朱利。」
他們並排站了一陣子,對雨水渾然不覺。在加百列的這位小小哨兵身上,伊舍伍德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一位難民,到加百列家裡尋求庇護,拽著加百列的衣角;又一個受損的靈魂,需要加百列的一雙巧手來修復。
又或者,沙姆龍已經找到他了。
「奧利弗,如果這場談話是有主題的,那麼請儘快切入。」
「如果他悄無聲息地垮台,咱們會懷念他的銀子的。但是如果他很難堪地垮台,他會把我們也弄得很不舒服。我認為,他恐怕知道得太多了。」
「聽著,朱利。」奧利弗·丁布爾比說著,向前一傾,厚腦門罩住了桌面。他壓低聲音繼續道:「我知道你有麻煩。整條街的人都知道你有麻煩。這裡是沒有秘密的,夥計。」
「你還是在廢話,有話直說吧,哪怕平生就一次,看在上帝面上。我又不是你眾多的情人之一。」
「他沒說。」
皮爾搖搖頭。
奧利弗·丁布爾比整個人都是粉紅色的,粉紅的臉色配著粉紅的襯衫,似乎總是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他的頭髮捲曲而凌亂,耳朵上還覆蓋著一些角質。在倫敦的藝術行里,伊舍伍德和丁布爾比的關係是競爭者當中最親近的了。這意味著,伊舍伍德對他僅僅懷有輕微的輕蔑。
「奧利弗!!」

倫敦,聖詹姆斯

「你失去了支持者,」丁布爾比說道,「你的畫白送都沒人要。這個月你連個前台小姑娘都留不住。人家提早兩個星期就跑了。哦,天哪,這—個叫什麼名字來著?」
「總理今晚就要見你,頭兒。」
「懂了。」
他疾風驟雨地衝出餐廳,走回了畫廊。好吧,聖詹姆斯的豺狼鬣狗都抱成團了,奧利弗·丁布爾比想把最大的一塊腐肉留給自己。買斷我,奧利弗!做你的千秋大夢吧!居然還打算讓我為你這麼個小小的肥閹貨打工?他幾乎動了念頭,想要打電話給賈爾斯·皮特威,將砸玻璃的事情捅給他。
伊舍伍德穿過梅森場,他暗自發誓,要戰鬥到最後一刻,決不投降。不過要想戰九九藏書鬥到底,他就得賣掉韋切利奧,所以他需要加百列。他必須找到他,否則他要是中了沙姆龍的蠱惑,或許會就此蒸發,永遠也找不回來了。他徑自走上樓梯,憑著慣性不自覺地走進畫廊。獨自一人的感覺令人大為沮喪。他已經習慣了每次午餐回來一進門,就看見前台後面坐著位漂亮的女孩子。他在台前坐下,在通訊錄里找出加百列的電話,撥通,聽著鈴聲響過十余次,然後重重一甩手,將電話掛了。也許他碰巧去了鎮上,又也許他正蹲在那條該死的船上。
「介不介意告訴我他是為了什麼事情?」伊舍伍德對著天花板說道。
他原路返回,再次站在了碼頭上。硝煙般的雲層從海面滾滾而來,蓋住了河面。一顆肥嘟嘟的雨點砸在他的額頭正中,滾過眼鏡,沿著鼻樑滾下來。他摘了眼鏡,河面的景觀模糊起來。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絹,擦了臉,又戴上了眼鏡。
他們驅車進山,直奔耶路撒冷的方向。沙姆龍翻看著公文箱里的一大堆文件,消磨路上的時光。
一如往常,總理的聯盟內部又出現危機了。為了到達他的辦公室,沙姆龍首先得穿過一條煙霧瀰漫的走廊,同裏面一幫爭執不休的政治家談判一番。
「好,直截了當。我想找個拍檔。」
「我是這房子住客的朋友,我的名字叫朱利安。」
「真不幸,我認識。」伊舍伍德向皮爾微笑著,「你餓嗎?」
「和奧利弗·丁布爾比吃午飯了,」他無需再做更多的解釋,「聽著,我琢磨著你們是不是見過咱們的一位老朋友。他不接我的電話,我就開始擔心了,他該不是從康沃爾郡的懸崖上摔下去了吧?」
「滾蛋!」伊舍伍德將兩張二十英鎊的鈔票摔在丁布爾比粉紅色的臉上,「你好大胆!奧利弗!說真的!」
「他從來也沒說過有個朋友叫朱利安。」
「是皮特威,是不是?他要把我們都趕盡殺絕,對嗎?」丁布爾比有一點港灣英語的口音,午餐時在威爾頓家消費了兩瓶勃艮第酒,口音就更重了,「請允許我向你透露些小秘密,老夥計。我們都在一條船上。沒有買主,沒有賣得出去的好畫。哪怕東西真的好,也沒人買。除了大凱子,誰也買不起梵·高,莫奈,所以到處都是些現代的,還有印象派。有—天有個流行音樂的明星來到我畫廊。想要買點什麼同他卧室里的羽絨被罩和桑達菲地毯配套。我把他支到牛津街的塞爾福里奇去了。他都沒聽出來我的幽默,蠢貨。我父親警告過我,讓我別沾這一行的邊。有時候會向基督訴苦,悔不該不聽老東西的。賈爾斯·皮https://read.99csw.com特威把整個市場的油水都相干了。就憑他那些垃圾貨。耶穌啊!可他的貨的確是垃圾,是不是,朱利?」
「拍檔就是,我把你買下來。」
「你要聽實話?」
「門外的那些政治家是我的問題,」總理說道,「不過我恐怕本傑明·斯通是你的問題。只要你認為適當,隨便怎麼處理吧。」
「朱利安,老大,」她深吸一口氣,說道,「你好嗎?上帝,你怎麼那麼憔悴?」
「這會影響我們嗎?」
「一個禿頂男人,走起路像個當兵的。你認識他嗎?」
他離開畫廊,在皮卡迪里大街上招了一輛計程車,一路駛過羅素大街。他在距離大英博物館幾個街區的地方付了錢下車,走進了拉·科內利森·宋藝術品耗材商店的門廳。他站在磨損的木地板上,周圍環繞著油漆光鮮的貨架和滿架的顏料、調色板、紙張、畫布、畫筆、木炭條。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
丁布爾比湊得更近了,壓低了嗓音,興奮地悄聲道:「等他說完了一大篇高頭講章,他就開始用公文箱砸玻璃。你知道,就是那件他總是不肯離手的金屬傢伙。就砸了幾下,櫥窗就碎了,警報響起來了。」
「拍檔?什麼樣的拍檔?」
「他一共訂了多少個月?」
「鎮上有什麼地方能喝茶吃甜點嗎?」
男孩說道:「你偷偷摸摸地要幹什麼?」
然而伊舍伍德站了起來,伸手在口袋裡掏著錢。
「不是那種女孩子。我需要一個能接電話、懂點兒藝術的女孩子。」
「他說為什麼取消了嗎?」
「一切都會有轉機的。我只是需要幾周時間積攢力量,然後我就好起來了。我需要一位新女孩兒。」
伊舍伍德微笑著說道:「韋切利奧,我親愛的朋友。」
皮爾搖搖頭:「那男的不是我父親,我媽也不會在意的。」
「希瑟。」
「有,還有餡餅呢。」皮爾說道,「你喜歡香腸餡餅嗎?」
「別硬撐,別端著架子。這是生意,不是私事。你快淹死了,朱利安。我給你扔救生圈呢。別犯傻了,趕緊接受吧。」
佩內洛普詢問了瑪格麗特,瑪格麗特問了謝爾曼,謝爾曼問了特利西亞,問了一輪,最後從商店的深處傳來一個空空洞洞的男聲——聽聲音應該是來自丙烯顏料和鉛筆分部,只聽他嚴肅地報告說:「今天早晨我才和他說過話。」
「他是替我打工的,」伊舍伍德說道,似乎在承認什麼錯誤,「我是他修的那幅畫的主人。」
「他怎麼了?」
眼前的景物重新清晰起來,他這才發現一個小男孩就站在幾英尺外。他似乎是憑空冒出來的,如同一隻悄然跟進獵read.99csw•com物的貓。伊舍伍德沒有孩子,對孩子的年齡也全然沒有概念。他猜想這位面孔緊繃的小傢伙大約有十一二歲吧。
「我叫皮爾。你是誰?」
「是,當然。」
「親愛的,按他的一貫做派,他會說嗎?」
「我不認為我想繼續聽下去。」伊舍伍德哼唧道。
他透過玻璃窗窺看著潔凈無塵的廚房。加百列是從來不會烹飪的人——丟給他一塊麵包,或是少許米飯,他就能支撐著跋涉五十英里——不過即便用加百列的標準衡量,廚房也顯得過分潔凈了,而且過分空蕩。他走了,伊舍伍德下了結論,會離開很久一段時間。
「你們店裡還有誰聽說過他的消息嗎?」
「你的門廊里還有些好畫。」
酒勁上來了,伊舍伍德有些頭痛:「這麼拙劣的故事想表達什麼主題呢,奧利弗?」
阿里·沙姆龍于第二天夜裡抵達特拉維夫的洛德機場。拉米等在大門口。他領著沙姆龍穿過人群,來到一間機構屬員和特殊客人專用的房間……沙姆龍脫下歐洲式的商務套裝,穿上了卡其布褲和短夾克衫。
「以前什麼味道說不清了,不過每一次感覺都不同。你要不要先徵得父母的同意?」
「你緩過來了,奧利弗。你不是正在壯大嗎?很快就要再開一間更大的畫廊了。」
「奧利弗!你跟我說實話,這回又是你胡編的吧?上帝啊!」
「我的主題就是,你並不孤獨。我們都是受害者。賈爾斯·皮特威傾軋的是我們大家,他還會變本加厲的。我都快給他壓扁了,看在基督的分上。」
「真的,朱利。我還沒講完呢。我拽著羅迪的領子,我們倆撒腿就跑。羅迪喝得太高了,他後來什麼也不記得了。」
「我說過的,夥計,這裏沒有秘密可言。」
「奧利弗,你怎麼……」
「朱利安,拜託了,省省你的錢吧。這是我請客的派對,別做出這種舉動。」
總理不耐煩地瞥了一眼天花板。又是那句他喜歡說的話:「給我解決辦法,不要給我問題。」對這種喜歡說些爛俗格言的人,沙姆龍有一種天然的反感。
「奧利弗!」
「超級垃圾,奧利弗。」伊舍伍德同意道,又給自己倒了些葡萄酒。
「他取消了每月一次的訂貨。」
「我的主題是,我們需要擰成一股繩。我們得結成聯盟才能求生存。說到底,我們是不可能打垮恐怖的賈爾斯·皮特威的,不過我們如果能形成堅強的防禦同盟,也許我們可以同他相安無事地共存。」
「我沒有偷偷摸摸,你這個倒霉的小東西又是誰呢?」
「村裡還有其他人嗎?」
「沒說。」
雨下得更大了。男孩站定了不動。伊舍伍九九藏書德伸出一隻手遮住了腦袋,轉身看著房舍。「你知道他做什麼工作嗎?」伊舍伍德問道。
皮爾點點頭。
伊舍伍德緩緩點頭,呷了一口酒。丁布爾比做了個深呼吸,繼續說道:「就在同一個晚上,我和羅迪在米拉貝爾吃晚飯。你知道的,和羅迪吃飯會是什麼樣子。不用問,我們倆午夜才走出餐廳,都喝得高高的,一點痛苦也沒有了,麻木。我和羅迪在街上逛了一陣子。他要離婚了,這個羅迪。老婆終於受夠了他的那些古玩。也不知怎麼回事兒,我們不知不覺就來到了牛逼哄哄的賈爾斯·皮特威的一座畫廊前,眼前就是那幅吉恩·喬治斯·伊恩的破玩意兒,一大把玫瑰、水仙、風信子、旱金蓮、牽牛花,還有好多別的花。」
「他不在。」
「那幅很美。」。
「每月發貨除非特別通知。」
「哦,進展相當不錯,謝天謝地啊。不過我本來可以幹得更好。你也一樣,朱利。我不是想要批評你,不過你應該可以賣出更多的畫。」
次日一早,伊舍伍德取消了本周所有的約會,又租了一輛車。他在公路上疾駛了整整五個小時。先向西,到布里斯托爾。再向南,沿著海峽的方向,穿過德文郡直到康沃爾郡。天氣同伊舍伍德的情緒一樣不踏實,一陣玻璃珠子大小的雨點落過後,冬日蒼白的陽光又弱弱地冒出了頭。然而風卻一刻也沒有停過。風好大,費了伊舍伍德好大一番功夫才控制住那輛小小的福特雅仕。他利用停車的空暇吃了午餐。他只匆匆停了三次,一次加油,一次小便,第三次是在達特穆爾。當時他撞上了一隻海鳥,於是他用一隻空塑料袋隔擋著手指,撿起了屍體,為死鳥念了一段簡短的猶太祈禱詞,然後莊重地拋入草木叢中。
他走進後花園,沿著屋舍邊緣走著,查看著每一扇窗戶,盼著其中有一扇是加百列忘了鎖的。不過那可不是加百列的做派。
「很不幸,那位可愛的男士我也很久沒機會見上一面了。」
「當時似乎是個好創意,不過斯通對於公眾醜聞的耐受力越來越高。就算全世界都看見他和以色列妓|女發|生|關|系,我也不能確定他是不是會真的感到難堪。」
沙姆龍心想,特別行動的事情他就不要再插一腳了吧。
「你想幹什麼?」
「誰帶他走的?」伊舍伍德最後問道。
「你說的是吉恩·喬治斯·伊恩?」
「媽的!」他輕輕說了一句。
「啊,對。希瑟。這樣的人都跑了可真是丟臉啊,對吧?我倒是很想對她再增加些了解。她離開我之後去了賈爾斯·皮特威那裡。可愛的姑娘,我對她說我不想侵佔朋友的森林,還替她寄走九九藏書了行李。很不幸,她徑直去了新邦德街,投入了那個老鬼的懷抱。」
皮爾點點頭。
「的確很美啊。」
他到達加百列的房舍時,還不到三點。加百列的船上蓋著帆布。他穿過小徑,按響了門鈴。鈴聲響過二遍后,他就開始捶門,最後自己動手拉門閂。上鎖了。
「去年你們在大衛王酒店給他拍的那些私密錄像能不能派上用場?」
「是倫勃朗還是韋切利奧?」
「本傑明·斯通做什麼事情都不會悄無聲息。」
「給你打工?你是不是徹底瘋了?奧利弗,你好大胆!」
「哦,你得聽,老夥計。」丁布爾比的身子傾得更近了,敏捷的小舌頭舔了舔薄薄的嘴唇,「羅迪發瘋了,開始長篇大論。他聲音好大,聖約翰森林的人多半都能聽得見。他說皮特威是個老鬼,說他得勢了,就標志著大災難不遠了。說得好,真的。我就站在人行道上,給他喝彩,為了增添氣氛還不斷給他附和。」
「我可以給你找個女孩子。」
「上禮拜我出門溜達的時候經過了他的一家畫廊。往櫥窗里一瞧。正好看見一幅明晃晃、亮閃閃的狗屎玩意兒,那是個法國花卉畫家畫的東西,那個人是科爾馬的……哦,他媽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朱利?」
「本傑明·斯通。」
「知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
「啊,對,就是吉恩·喬治斯·伊恩。畫了一把玫瑰、水仙、風信子、旱金蓮、牽牛花,還有其他的花。我稱之為什錦巧克力盒子。你懂我的意思吧,朱利?」
「你好,小佩。」
「我想到的那個女孩就是很會接電話,而且很懂藝術的。去年夏天你在索斯比買了一幅畫,你該不會是把希望全都拴在它身上了吧?」
「只有一個問題。」沙姆龍說道。
一位名叫佩內洛普的女店員披著一頭亞麻色的頭髮,在櫃檯后殷勤地向他微笑。
「這我看得出來。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沙姆龍向他彙報了行動進展的情況,總理全神貫注地聽著。他是位天生的謀略家。他從氣氛令人窒息的學術界開始他的職業生涯,隨後進入了外交部這個是非窩子。當他進入政壇的時候,對官僚體系裡的那套厚黑學早已嫻熟於心。他能在黨內地位的一路飆升,得益於他過人的智謀,更得益於他的全套政治手腕:為了達到目的不惜推脫、撒謊、誤導,甚至徹頭徹尾地敲詐勒索。在他眼裡,沙姆龍是他的同類——這個男人,無所顧忌,只要是為了他認為正當的主義。
「他的生意做得很糟糕。一屁股債,拆東牆補西牆,東家的朋友們快受不了他了。」
伊舍伍德伸出手去,男孩卻站著沒動,身體僵硬,似乎被拴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