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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考驗 第三十二節

第二章 考驗

第三十二節

他不再踱步,在她的面前站定了:「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一件事,傑奎琳。你個人的安全是我們最優先考慮的因素。你永遠不會孤軍奮戰。我們會陪同你去機場,在你下飛機的機場等你。你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一旦有機會的火花閃出一點點,我們就會採取行動,把活兒幹完。我還可以給你承諾,如果你的生命有危險,我們會立即介入,不計後果。你明白我對你說的這些嗎?」
他抬起頭,順著客廳和辦公室之間的門廊望過去,一直看到坐在小書桌前的那個生靈。她的身材妙曼,令人震撼,她自稱名叫多米尼克——她才是活在人間的藝術品。她究竟是什麼人且不去問,最起碼她已經為畫廊增添了生趣。
「我聽著呢。你勾起了我的關注。」
「好好,換個話題。你對我有何感覺,啊,加百列?愛,恨,還是什麼也沒有?」
「她怎麼樣?」沙姆龍問道。
「你呢?」
傑奎琳從盒子里拿出打火機,按下了砂輪。打火機閃出微弱的火光。她將打火機放進毛衣口袋的時候,沙姆龍臉上露出短暫的微笑。「我有義務告訴你,你的朋友加百列對此持有強烈的保留意見。」他又開始動起來,這次,他站在了莫奈的風景畫前,「加百列擔心你會正中圈套。通常我是相信加百列的判斷的。我們之間有很長的淵源了。不過這個案子,我有自己的不同意見。」
傑奎琳看著加百列,然而他自顧自站在那幅德加瓦面前,脖子歪向一邊,似乎在尋找上次修復時遺漏的缺陷。他是在說,別看我。你的決定,你自己來做。
「是不是總部的心理醫生就是這樣說我的?」
「你一點也不興奮?馬上要投入戰鬥了,不亢奮嗎?追逐獵物不能讓你煥發生機嗎?」
「對不起,本傑明,不過我還要度過一個漫漫長夜。」
好笑,按日程今天沒有貨要發。司機又按響了喇叭,這一次按得又響又長。看在基督的分上,伊舍伍德心想,你究竟是誰啊?你想幹什麼?
「我想借用你的飛機。確切說,我是要借用你和你的飛機。」
「那是什麼?說吧,阿里。」
「太他媽正確了,阿里。我來去如風啊,把大家都轉暈了。你這回是不是還是為了巴黎的事?上回跟我要錢也為這個吧?我必須說,我很感興趣。聽起來我就要親自上前線了,擔子還很重。我怎麼能夠拒絕呢?」斯通抓起電話:「準備好飛機。巴黎,一個小時,里茲酒店,老套房,還是原來那個姑娘,就是舌頭上穿了鑽石墜子的那個。像一場夢一樣,就是她。讓她在房間里等著。拜拜。」
「有些話還是不要說出來的好。」
沙姆龍繼續說:「我可以告訴你許多事情。我可以告訴你read.99csw.com那個塔里克是個畜生,手上沾著數以百計猶太人的血。我還可以提醒你,他在巴黎殺害了我們的大使和大使夫人。我還可以提醒你,他在阿姆斯特丹殺害了以色列的一位好朋友和他的夫人。我還要提醒你他計劃再次發動襲擊。你將要做的,是對以色列國家和猶太民族重大的貢獻。我可以把這些都說給你聽。可我不可以命令你非接受任務不可。」
「你欠我的,阿里。改天我也要你幫個大忙。總有這一天的,等著還債吧。」
「這類的感覺我許久以前就已經失去了。」

倫敦,聖詹姆斯

「我一向喜歡她。」
「你說得對。你,我,的的確確非常不同。」
「你這輩子,從來不會喜歡誰或是什麼東西。你要麼愛,要麼恨,要麼什麼感覺也沒有。你這人沒有中間地帶。」
「如果我說得不錯的話,你對她是有感情的。」
「無以為謝,本傑明。」
他停頓了半晌,又補充道:「他不會立刻死去。點二二口徑的伯萊塔做不到一槍斃命。如果射得准,也得好幾槍。我把他撂倒之後,還得把活兒做完。只有一個辦法。」
「阿里,你怎麼不喝酒?不公平!」
「我懂。」
沙姆龍將他二人單獨留下。加百列走過展廳,來到沙姆龍方才站的地方。傑奎琳想要他靠近些,不過加百列更希望保留一塊緩衝區。他的臉色已經變了。這種變化和當初在突尼西亞是一樣的。在突尼西亞,加百列有兩個不同的版本。偵察階段的加百列,那時他們是情侶;另一個版本是刺殺當夜的加百列。她還記得在驅車前往海邊別墅的一路上,他是一副什麼表情,半是決心已定的冷峻,半是恐懼。他現在也是這副模樣。這是他的殺手面孔。他開口了,恢復了剛才沙姆龍留下的話題。只是他的語氣變了。沙姆龍說話的時候,傑奎琳似乎聽見陣陣鼓聲敲響。加百列說起話來又柔又靜,似乎是在對臨睡前的幼兒講故事。
也許尤瑟夫是在測試她,從那時就開始了。
午後時光已經過半,朱利安·伊舍伍德認定,這是全天中最嚴酷的時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大吃一頓午餐后的疲倦?倫敦的冬季里,天暗得太早?敲打窗戶的雨水聽得人犯困?總之這是每一天的低谷,是伊舍伍德每天最煎熬的時刻。早上,他會懷著熱切的期望來到畫廊,晚上,他承受著現實的冷酷,趕回南肯辛頓的家。嵌在這兩者之間的,是午後三點的光陰,是死水一潭的時刻。關門還太早,這麼早繳械投降,大有不甘;大把的時光又無可打發,因為沒有太多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
「你絕對有權利對我們說不,」沙姆龍說,「你九_九_藏_書原本參加的行動,和眼下的行動大不相同——延續的時間短得多,也遠遠沒這麼危險。不過情勢有變。諜報活動有時候就是這樣。」
「我下手的時候不希望你看著我。因為我其實不是那種人。」
「有一名以色列的國家公敵,明天就要從戴高樂機場登機啟程。不幸的是,我們不知道他乘的是哪次航班,也不知道目的地。我們要一直等到他登機的那一刻才能知道。所以我們必須迅速跟蹤,而且著陸的時候也要保密,這一點很關鍵。如果,我們用一架以色列航空公司的包機進行跟蹤,那麼臨時起降,不遵守既定的飛行計劃,一定會引起注意的。而你不同,你一向心血來潮,說飛就飛,那是出了名的。」
沙姆龍說道:「拜託了,你覺得現在提『苦澀之夜』是時候嗎?」他頓了一頓,露出微笑,其中竟帶著令人驚異的溫暖,「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魔鬼。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個徹底沒有道德感的男人。也許你是對的。不過我一直愛你,加百列。你一向是我最喜愛的人。你是我的火焰王子。不管發生什麼,我要你記住這個。」
接著他朝著前擋風玻璃往車裡看。由於角度的原因,他看不清司機的臉,只能看見一雙握著方向盤的手。這雙手,燒成灰他都認識。那是全行業里最好的一雙手。
「那你來這裡是幹什麼的?」
他停頓片刻,就像之前說話的沙姆龍一樣,也開始慢慢踱起步來。他在那幅魯尼面前停下來,凝望著畫上的維納斯。傑奎琳弄不清他到底是要欣賞藝術品的美,還是不由自主地要找尋其中的缺陷。他轉過身,坐在她身旁的凳子上。「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情。我要你為可能出現的結局做好心理準備。也許會發生在某個安靜的地方,徹底遠離人們視線,也可能發生在繁忙的大街上。我想強調的是,你永遠無法預料什麼時候才能收場。你也許能看見我趕到,也許不能。如果我真的來了,你不能看著我,要視若無睹。不能緊張慌亂或者喊出我的名字。你一點聲息都不能發出來。不能讓他有所警覺,不然我們兩個可能都得死。」
沙姆龍五官扭曲,一臉苦相。加百列提到的利勒哈默爾是挪威的一座滑雪村。在那裡,以色列諜報部門遭遇過有史以來最惡劣的失敗。1973年7月,一對沙姆龍團隊里的殺手刺殺了一名男子。據信,此人就是阿里·哈桑·薩拉麥賀,是「黑色九月」的行動首腦,也是慕尼黑大屠殺的幕後主持。後來才弄清楚,身份弄錯了,釀成了悲劇——死者不是薩拉麥賀,而是一名摩洛哥的侍者,娶了一名挪威女子。惡性誤殺之後,加百列和沙姆龍逃跑了,然而幾名突擊隊成員卻落https://read.99csw•com在挪威警方手裡。沙姆龍的職業生涯差一點就此不保。在掃羅王大道,利勒哈默爾的災難被稱為Leyl-ha-Mar,也就是希伯來文「苦澀之夜」的意思。
他們乘電梯上行,傑奎琳夾在他們中間像個囚犯,加百列在左,沙姆龍在右。她想抓住加百列的目光,然而他只管看著前方。門開了,他引著她來到長凳,倒像是將證人帶上被告席。她坐下來,雙腿在腳踝處交叉,手肘支撐著膝蓋,雙手托著下巴。加百列站在她後面。沙姆龍沿著展廳踱步,好似一位來看貨色的買家,對作品都不太中意。
不過他此刻看她,卻發現不大對勁。她已一整天惴惴不安了。她不肯離開畫廊。他邀請她去威爾頓餐廳午餐,動機單純,沒有什麼非分的想法,可她還是拒絕了,只向咖啡館點了一份外賣三明治。這也許同那天晚上來過畫廊的阿拉伯男孩有關——她管他叫尤瑟夫。又或者是因為加百列。有一件事情,伊舍伍德可以肯定。如果加百列曾經傷害過她,那一定和傷害那個康沃爾郡的小男生是一個意思。天哪,他叫什麼來著?波爾?皮克?不,應該是皮爾,好吧……很不幸,對加百列他恐怕是無可奈何的,所能做的,唯有永遠不原諒他。
她想,那為什麼不是你呢,加百列?
傑奎琳慢慢點點頭,迷戀著加百列渾厚沉靜的嗓音。
「你和我不同,加百列。我毫不羞愧地承認,我平生追求的就是這一刻。我這輩子就是盼著一腳踩住敵人的脖子,踩碎他的咽喉。」
「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感覺無關緊要。」
「我理解。」傑奎琳嘟囔著,她想到了將尤瑟夫帶到眼前這間展廳的那一天。
他掛了,又在杯里倒滿香檳,朝沙姆龍一舉杯。
加百列穿過托特納姆廣場路,進入霍爾本。到了新廣場路,他把車停在人行道邊。沙姆龍從公文箱里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遞給加百列:「這裡有所有能找到的塔里克的照片。不太多,有些都過時了。不過還是好好看看它們。要是我們殺錯了人,那才丟人呢。」
「我需要幫助。」
「這麼明顯的事情我還用得著讓心理醫生告訴我?」
他一氣不停地說了二十分鐘。傑奎琳望著他,想起了當初他邀她加盟機構的那個晚上。同那天晚上一樣,她也感到了同樣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沙姆龍敦實的身體展示出巨大的力量,她的恐懼也似乎就此消融。表面上,他對她提出的期望是令人髮指的,因為她要同世上最危險的恐怖分子朝夕相伴。然而,她還是能夠排除擾亂心緒的恐懼感,理智地判斷他的話。她想,沙姆龍不怕,那我也不怕。她必須承認,她對這個主意本身饒有興趣。想象一下,read.99csw•com一個馬賽來的姑娘,祖父祖母罹難於大屠殺,自己又毀滅了塔里克·阿爾·胡拉尼,捍衛了以色列的安全。以此為自己供職于機構的職業生涯畫上句號,再完美不過,也恰好滿足了她加入機構的最初動機。這還能向加百列證明,她也能很勇敢。
關於這位多米尼克,伊舍伍德利用大把的閑暇時間假想過許多個版本的劇情。他懷疑她壓根不是法國人,而是一個可以扮演任何角色的以色列人。他還發現,她隱約有一種威逼人的氣勢,這讓人無法對她產生情慾。或許,這僅僅是我個人的反應?他想。一個人年華老去的時候是不是都是這個癥候?因為精力不濟了?能力衰退了?這樣的心態是不是可以允許我們從容地放開慾望,優雅地為青年一代讓出一條路,免得我們自己在多米尼克·伯納德這樣的女性面前醜態畢露?
「明天我們需要一架飛機。我想我得在斯通航空公司定個位。」
「當然,那還用說,要不然你也不會來了。希望你不是來要錢的,因為斯通銀行暫時歇業了,你的賬號也惡性透支得太厲害。再說,錢也都沒了,債主都在嗷嗷叫呢。他們都在索要他們的合法利益。這幫債主可真逗。反正借錢給我的主兒,算是投身無底洞了。我想說的是,阿里,我的老朋友,我他媽的真的是陷入財務危機了。」
「你的錄音電話里會有留言的,別驚奇。我們會給你留幾條。記住,根據尤瑟夫定下的遊戲規則,除了朱利安·伊舍伍德之外,其他人都不該知道你出門了。也許,按情理,伊舍伍德該打電話問問你打算何時回來。也許畫廊會出了什麼緊急狀況,需要你留意。也許,某個家人,某個朋友,會從巴黎來電,問問你在倫敦過得怎樣。也許會有男士來電話,要你出去晚餐。你是個美女嘛。要是沒有別的男人追你,反而可疑了。」
「說實話,你記錯了。莫奈一直生活工作在羅馬。」
「今晚,在你給他回答之前,我要你再一次向他表達強烈的疑問。對於傑奎琳·德拉克羅瓦來說,同陌生男士結伴出遊也許沒什麼不妥。可是對於多米尼克·伯納德來說,這就是個很瘋狂的主意。我要你和他吵一架。我要你逼著他做出保證,保證你的安全。最後,當然,你要同意,但必須經過一番掙扎。你懂我的意思嗎?」
他用手比劃成手槍的形狀,將食指抵住她的太陽穴。
「就像在利勒哈默爾。」加百列說。
「如果他不許我用電話呢?」
「工作?」沙姆龍輕輕點了一下頭,表示肯定。
於是他坐在寫字檯前,左手舒舒服服地握著一杯熱茶,右手鬱悶地彈著一堆文件。賬單,那是他付不起的,市場上新進的繪畫佳作的通知單,那是他買不起的九*九*藏*書
在外面,他聽見兩聲短促的喇叭鳴聲。他起身走到窗前。下面是映襯著梅森場的紅磚牆,在卸貨區里有一輛送快遞的麵包車,正停在一對緊閉的大門以外。
「莫奈生在法國,可他幾乎畢生都生活在威尼斯,要是我沒記錯的話。」
「不是為了錢。」
「你同機構的紐帶,就是你在倫敦公寓里的電話。那是一條保密線路,直通特拉維夫的總部。你到達目的地后,你對塔里克說你要查查電話留言。你打電話的時候,機構的人就能看見你的號碼,然後確定你的位置。如果你周圍沒人,那你可以直接和他們通話傳訊。線路是非常安全的。」
「請確保這場談話在他的公寓里進行。我要聽到他說些什麼。我要最後一次聽到他的聲音。你同意他的提議后,如果他不允許你離開他的視野,不要吃驚。如果他今晚帶你去別的地方,也別吃驚。多米尼克·伯納德也許會對此發出抱怨,她也許會發出幾聲沒用的威脅,鬧著哪裡都不肯去。然而你傑奎琳·德拉克羅瓦不能真的吃驚。不管他帶你去哪裡,我們會嚴密跟進。我們會一路監視。我會一直看著你。」
「它能將求助信號發送到三十英裡外。也就是說,如果事情有變,我們又因故和你失去聯絡,我們依然能重新找到你的位置。」
「咱們可否換個話題?」
過去,他曾堅持把內外兩間辦公室之間的門保持關閉。他一直堅信,咱是個重要人物。重要人物自然要和同樣重要的人物談談重要的大題目,因此他需要在自己和秘書之間保留一個隔離地帶。如今,門廊的這扇門敞開了。哦,他一下年輕了二十歲,回到了他青春鼎盛的時候。想當初,他一定能留得住她。他的確留住過很多像她這樣的女孩子。不僅僅憑著金錢,或是聖特洛佩茲的別墅,或是遊艇,主要是因為藝術。比起可卡因,繪畫是更強效的催情葯。
她伸手將他指著她的手拿開。她將他的食指扳回掌心,於是他的手不再像一支伯萊塔。接著,終於,加百列傾下身,吻了她的嘴唇。
她點點頭。沙姆龍伸手從公文箱里取出一隻小禮盒,約兩英寸見方,遞給傑奎琳。她打開盒子。是一支金色打火機,放在白色棉墊上。
「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裡?」
「那你就發脾氣。你就對他說,尤瑟夫從來沒說過你不可以用電話。你對他說,尤瑟夫從來沒說過你要做個囚犯。告訴他,要是不讓你查留言,你就走了。記住,你只知道他是個巴勒斯坦的名流政要什麼的。他是去完成外交使命的。他根本不是什麼讓人害怕的人物。如果他感覺到你怕他,他會懷疑你知道得太多,與你的身份不符。」
加百列一邊轉彎向東,開上牛津街,一邊答道:「她很堅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