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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修復 第三十五節

第三章 修復

第三十五節

他們穿過轉機大廳,通過了安檢,來到了登機等候廳。尤瑟夫鬆開了她的手,然後吻了她的臉頰,又將嘴唇湊近她的耳朵。他說話的時候,她聯想到了加百列前一天在畫廊對她說話的態度。一樣的輕柔,似乎在喁喁地說著枕邊的故事。
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很興奮,因為他將要最終面對塔里克了。沙姆龍檔案里的那些照片是派不上用場的——太舊,太模糊。其中有三張僅僅是憑推想才確定為塔里克的照片。實際情況是,整個機構上下也沒人知道他的真實相貌。時隔多年,加百列將要好好地看看他了。他高還是矮?英俊還是相貌平庸?他是不是青面獠牙,一副殘忍殺手相?當然都不會。加百列心想。他一定是個融化在人堆里顯不出痕迹的人。
那女孩引著傑奎琳進入一塊玻璃門隔斷的區域。加百列看著她們穿過最後一道安檢,在登機門口將機票遞給了檢票員。接著她們踏入登機橋,不見了。加百列最後一次抬頭瞥望了一眼顯示屏,確認他沒有看錯。法國航空公司382號航班,目的地:蒙特利爾。
她把紙揉成團,放在咖啡旁邊。她又拿起報紙,瀏覽著頭版。她的目光停在了中東新聞的板塊:美國總統為巴以雙方達成臨時協議而喝彩……簽字儀式將於下周在聯合國舉行。她舔了舔手指,翻到了下一版。
她正打算繼續讀報,一位黑頭髮、棕色大眼睛、美貌驚人的女子出現在她的桌前:「介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坐?」這女子說的是法語。
「我們去哪裡?」
「說得凡」
「為何要去蒙特利爾?」
阿爾·胡拉尼家族的各支,散居在各地。有些在敘利亞境內,有些在約旦的各難民營。有幾位,包括阿爾·胡拉尼的哥哥,還逃到了開羅。塔里克出生後幾年,達烏德·阿爾·胡拉尼的哥哥去世。他想去參加葬禮,於是他取道貝魯特,取得了必要的簽證和旅行許可證。由於他是巴勒斯坦人,所以沒有護照。第二天,他登上一架航班,去往開羅,然而到了機場又被遣返,因為海關官員說他的證件不合規範。他回到貝魯特,然而一位移民官員不發給他許可,他無法重回黎巴嫩了。他被鎖在機場的一間羈押室里,沒有水和食物。
兩個女人站起來,邁開腳步。加百列等待片刻,隨後在一段安全的距離之外尾隨著她們。他感到沮喪。比賽還沒拉開序幕,塔里克已經壓了他一頭。面對塔里克這樣的對手,他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好了戰鬥的準備。他已經遠離競技場太久了。或許他的反應太遲緩了,生存本能也萎縮了。他想到了在尤瑟夫公寓里裝竊聽器的那個夜晚,就因為幾秒鐘的精神不集中,他幾乎被逮個正著。
「塔里克要是喜https://read.99csw.com歡野外冒險,那就再自然不過了。」
又一個吻,這一次吻了她另一側面頰。「你的記憶力是個間諜的材料,多米尼克。」
沙姆龍慢條斯理地點上第二支煙。透過煙霧他審視著斯通,一邊掂量著他的提議,一邊緩緩點著頭。斯通是個溺水之人,如果沙姆龍不做點什麼,他的沉淪會把他們兩個一道墜入水底。
「沒錯。我會陪你一道走第一段行程,盧西恩隨後加入。」
「對不起,阿里,不過我有點太忙了。」
他吻了她的額頭,將她朝咖啡店的方向輕柔地推了一下,似乎在將一隻玩具小船滑入池塘。她走了幾步,轉身看他最後一眼,然而他已經融化在人群里。
加百列瞥了一眼報紙,又將它扔回桌上。
加百列一言不發站起來,離開了沙龍。斯通矮下龐大的身形,坐在—張椅子上,伸手抓起一把巴西堅果。「他有熱情,」他說著,將兩枚堅果拋進嘴裏,「有良心的殺手。我喜歡這樣的。世上的芸芸眾生會更喜歡他。」
「他們在巴黎改變了原定的規則,我不喜歡這個,」加百列說,「尤瑟夫對傑奎琳講的流程安排,其實是撒謊,這個我也不喜歡。」
「正相反,阿里,我非常認真。我要把它做成書系。我還要把電影版權賣給好萊塢。給我獨家報道的授權吧。內部視角。這樣可以給我的部隊捎個信兒:咱們依然有能力震撼艦隊街。而且——最精彩的部分是,阿里——這可以向我的投資人傳遞一個強力的信號,我依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
她攪拌著咖啡里的糖,環顧著四周。在她身後的桌上,一對美國青年夫婦輕聲爭吵著。身旁的桌上,兩位德國商人正在研究著手提電腦上的業績圖表。
「我懂,不過計劃恐怕出了一點小小的變化。」她綻出一個誘人的微笑,「你沒什麼可害怕的。盧西恩要我好好照顧你。」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本傑明,你到底想說什麼?」
「那就好,因為剛剛廣播了,我們的航班要登機了。」
他會像我這樣。接著他又想:我會和他相像嗎?
在本傑明·斯通的私人飛機里,起飛后不多久,沙姆龍掛上了機上辦公室里的電話,然後來到奢華的空中沙龍里,同加百列碰頭:「我剛剛通知了渥太華分站。」
烏亮頭髮的美麗女郎坐在傑奎琳桌前的時候,他一時間以為這僅僅是討厭的意外。這種事兒有時候會把行動步驟攪得一團糟——也許那女孩在找座位,她本以為傑奎琳獨自一人,她想找一把沒人坐的椅子。接著,他發覺這是塔里克耍的把戲。他一向慣於定了計劃再改計劃,對不同的組織成員吩咐不同的方案。永遠不讓左手知九-九-藏-書道右手在做什麼。
接著他又想到了戴高樂機場剛剛看到的場景。修畫生涯送給加百列一條寶貴的教訓。表面顯示出來的,往往同表層以下的真實情形大不相同。三年前,他受雇修復一幅范戴克的畫。這是畫家為一座私家禮拜堂繪製的作品,描繪的是聖母升天的宗教故事。加百列對畫幅表面做了初步分析,他覺得聖女面部的表層以下有什麼東西。年深月久之後,范戴克在她臉部使用的淡色調油彩已經褪色,表層以下似乎另有一幅畫面就要浮現出來。加百列用X光射線徹底檢査了整幅畫,為的是弄清表層以下的情狀。他發現了一幅完整的作品,那是一張肖像,畫的是位頗為豐|滿的婦人,身穿白色長袍。黑白兩色的X光片令她形同鬼魅。儘管如此,加百列還是看得出,范戴克筆下的絲綢質感鮮明,閃閃發光;婦人富有表現力的雙手,分明就是畫家在義大利生活期間的畫風。後來他才聽說,這幅作品是受命於一位熱那亞貴族而作,貴族的妻子不喜歡它,不肯接受。范戴克接到禮拜堂的任務后,他乾脆在肖像上覆蓋白色顏料,在舊畫布上作畫。三百五十余年之後,此畫落在加百列手上,熱那亞貴族夫人衝破范戴克的封鎖,重見世人,也算出了一口氣。
「現在誰負責渥太華站?」
幾個小時后,一條狗被帶進房間。它從一架來自倫敦的航班上下來,沒有主人陪伴,同達烏德·阿爾·胡拉尼一樣,它的旅行文件也受到黎巴嫩移民官的質疑。然而一個小時后,一位海關的高官進來,把狗帶走了。這畜生獲得了一道特別許可,可以入境了。
最終,經過了一個星期,達烏德·阿爾·胡拉尼獲准離開機場,返回西頓難民營。那一晚,男人們坐在火堆旁,達烏德把兩個兒子拉到身邊,向他們訴說了所受的煎熬。
「我得到的通知是盧西恩會親自來見我。」
大災變之前,達烏德·阿爾·胡拉尼住在上加利利。他是村長,也是村裡最富有的人。他家六畜興旺,有幾頭牛,許多山羊,一大群綿羊,還有一片果林,種著檸檬、橙子、橄欖。到了採摘果實的季節,他和其他村中長老會組織一個收穫節。他們一家人住在一幢白粉刷牆的房子里,其中有涼爽的瓷磚地板,精緻的地毯和坐墊。他的妻子給他生養了五個女兒,不過只有一個兒子,就是穆罕默德。
「可我正在等人呢。」
「讓我把話說完,阿里,讓我說完。我不要你的錢,我要他。我要求你,許可我報道他的故事。我會把它交給我最棒的記者去辦。讓我出版一本以色列人的故事,書中的英雄白天修復傳世古畫,晚上射殺巴勒斯坦恐怖分子。」
「既然我們要一起旅read.99csw.com行,你不覺得你可以先告訴我你的名字嗎?」那姑娘又笑了:「要是你覺得必須稱呼我什麼的話,那叫我蕾拉好了。」
傑奎琳突然想起來她應該讀報紙才對。她取出尤瑟夫摺疊了塞在她包里的《泰晤士報》,打開。一張不列顛航空公司的餐巾紙掉落在桌上。傑奎琳把它撿起來,翻到背面,只見尤瑟夫潦草的筆跡寫道:「我會想你的。滿懷愛意和美好記憶的,尤瑟夫。」
這是一家小小的機場咖啡餐廳,幾張鐵質的桌子,凸入大廳的空間,營造出一間迷你的巴黎咖啡館。傑奎琳坐下來,向侍者點了一杯拿鐵。她突然對自己的儀錶在意起來,竟荒唐地想留下個良好的第一印象。她穿著黑色牛仔褲,灰色開司米套頭毛線衫。臉上沒化妝,頭髮也完全沒有梳理,僅僅是攏在後面。侍者端來咖啡,傑奎琳舉起勺子,望著自己扭曲的投影。鏡像中自己的眼眶紅著,沒有經過絲毫修飾。
加百列再次閉上眼睛,這一次他滑入了躁動不安的夢境。在最後失去知覺之前,他看到的畫面是傑奎琳和美貌女郎坐在機場咖啡店,猶如一幅印象派的街景畫,背景人物卻是半透明的塔里克,他如鬼似魅,正在揮舞著一隻手,一隻范戴克式的、精細的手,召喚著加百列。
他再次感到腎上腺素一波湧起,籠罩了全身。有一刻,他甚至想衝上前去,將她拖出來。他強制自己鎮靜下來,清醒地思考。她只是登上一架飛機。飛行期間她是安全的,沙姆龍的團隊會守候在目的地一端。塔里克贏了第一個回合。然而加百列決定比賽要繼續下去。
接著戰爭來了,再接著是大災變。同上加利利的大多數阿拉伯人一樣,阿爾·胡拉尼家族也一道逃過邊界,進入黎巴嫩,在西頓附近的一座難民營安頓下來。營內組織有序,同以前在上加利利的村莊一樣,而達烏德·阿爾·胡拉尼也保持著長老的尊崇地位,雖說此時他的土地牲畜已被奪走。他的白堊粉刷的大房子,如今變成了一座狹小的帳篷,夏日里如蒸籠,在冬日的苦雨里,則是又冷又透風。晚上,男人們坐在帳篷外,講著古老的巴勒斯坦故事。達烏德·阿爾·胡拉尼向他的村民們保證,流亡生涯是暫時的,阿拉伯軍隊會重新集結,會將猶太人趕下海。
「記著,對這個男人你沒什麼可害怕的。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他是個善良的人。和他結伴我想你會快樂的。一路平安,等你回來我們再聚。」
「其實,我的記憶力是我媽遺傳的。」
「我告訴我的村民,要耐心等待。我向他們保證,阿拉伯人會來救我們。可現在呢?這麼多年了,我們還在難民營里。阿拉伯人對待我們比對待猶太人還糟。阿拉伯人把我們看得比read.99csw•com狗都不如。耐心到頭了,該戰鬥了。」
「你是不是腦子有病?」
在難民生涯的最初幾年,只有一件令人喜慰的事。達烏德·阿爾·胡拉尼的妻子又懷孕了,儘管在她這個年紀,大多數如女已經不能生育。那一年的春天,在阿爾·胡拉尼家族逃離上加利利的第五年,她在營地的衛生所生下了一名男嬰。達烏德·阿爾·胡拉尼為男孩取名塔里克。
「你的老朋友,茲維·亞丁。他這會兒正在去蒙特利爾的路上,帶了一小隊人馬。他們會去接機,然後盯住傑奎琳和她的新朋友。」
「這樣的變化,我不喜歡,不過我就先聽你的吧。」
「我沒料到你還留著賬本呢。我原以為你幫助我們,是因為你相信我們。我以為你幫我們是為了保衛國家。」
「只要能實現目標,他什麼事都可以做。如果這意味著他得徒步十英里穿過雪地,那他就會穿越雪地的。」
「……我就搭乘下一次航班去倫敦,抵達前別和你聯絡,」傑奎琳替他把話說完了,又道,「你說的話,我都記住了。」
「所有這些說明,為了確保安全,塔里克不惜對自己人說謊。這是他這種人典型的做派。阿拉法特多年來都是如此,所以他能活到現在。他在巴勒斯坦運動內部的敵人找不到他。」
「你要在那間咖啡館里等著。點一杯咖啡,讀那張我塞在你皮包夾層里的報紙。無論如何不要離開咖啡店。他會去找你的,除非他覺得有問題。如果他一個小時內不出現……」
登機通告通過廣播系統尖聲響起來。她感到一陣劇烈的頭痛,於是伸手從手袋裡取出一瓶阿司匹林,用咖啡沖服了兩片。她又找尋著加百列的影子。沒有。該死,你跑哪兒去了,加百列·艾隆?告訴我,你沒有把我一個人丟給他們……她小心地將咖啡放回茶盤,將阿司匹林放回手袋。
「他是搖錢樹,你不懂嗎,阿里?憑他,你可以償還你欠我的債。所有的債,可以一筆勾銷。」
像塔里克這樣的人,蒙特利爾自然是個合適的中轉站。他會說流利的法語,又能搞定假護照。他扮作法國商人飛到蒙特利爾,進入魁北克省無需簽證。一旦到了加拿大他就幾乎是到了家了。蒙特利爾有數以萬計的阿拉伯人在那裡定居。他會有足夠的藏身之所。美加邊境的安全措施很鬆弛,甚至根本不存在。有些道路甚至根本沒有界標。在蒙特利爾,他可以換護照,美國的或是加拿大的,然後開著車就進入美國了。或者他要是喜歡冒險,還可以徒步穿過邊界。
傑奎琳全然不知所措。他們違反了事前的約定。她完全有理由站起身,甩手離去。可是接下來呢?塔里克會就此溜走,繼續搞他的恐怖活動。更多的無辜猶太人會死去。和平進程會受到威脅https://read•99csw•com破壞。而加百列,也會為了莉亞和兒子在維也納的不幸而繼續自責。
「你要見的人是盧西恩·達沃。我是盧西恩的朋友。」她拉出一張椅子,坐下了,「盧西恩讓我來接你,送你上飛機。」
辦公室和沙龍客廳之間的門開了,斯通走進房間。
「可你也找不到他。」
尤瑟夫輕輕地挽住傑奎琳的手,引著她穿過候機大廳的人群。她累極了。黎明前她短短睡了一覺,睡得不香,一場噩夢驚醒了她:她和尤瑟夫正在夢中做|愛,加百列正好上前刺殺了尤瑟夫。她的耳邊響著鈴聲,餘光里有燈光在閃動,就好像飛機跑道上的閃光燈泡。
加百列想睡一覺,卻做不到。每次他閉上眼睛,一幅幅圖畫浮現在腦海里。他本能地看到,這些圖畫靜態地呈現在畫布上——沙姆龍在利扎德鎮,將他召回;傑奎琳同尤瑟夫做|愛,莉亞在薩里郡的玻璃暖房裡坐牢;尤瑟夫在海德公園同聯絡員接頭……「別擔心,尤瑟夫,女朋友不會對你說不的。」
加百列就站在一百英尺以外的免稅商店,一邊假裝看著一款古龍水,一邊望著咖啡店裡的傑奎琳。沙姆龍已經登上了本傑明·斯通的私人飛機,他們需要的,就剩一個塔里克了。
達烏德·阿爾·胡拉尼同村鎮附近定居的猶太人保持著良好的關係。猶太人的水井污染了,他會派村裡人給他們挖一口新的。村裡有阿拉伯人得了瘧疾,定居點的猶太人就來幫忙疏浚附近的濕地。達烏德·阿爾·胡拉尼學著說希伯來語。他的一個女兒同定居點的一個猶太男孩相愛了,他也不反對他們結婚。
塔里克太小了,沒法戰鬥。他還是個孩子。不過穆罕默德如今二十歲了,他可以拿起武器抵抗猶太人。那天晚上,他加入了阿拉伯游擊隊。那是塔里克最後一次見到活在人世的哥哥。
在沙姆龍座椅邊的一張桌上,堆滿了報紙,整齊地碼放著,所以大標題都看得很清楚。他抓起最上面的一張,撂在加百列的大腿面上:「三天後在聯合國會有一場簽字儀式。所有的人都會去。美國總統、咱們的總理、阿拉法特和他全部的副手。看起來塔里克打算破壞這場派對。」
沙姆龍說道:「飛機尾部有一間套房。去睡一覺。你面色好差。」

巴黎,戴高樂機場

傑奎琳站起來,拎起包,跟著那女人走出咖啡店。「我們的航班?」她問道。
「你沒讀報嗎?」
當然阿拉伯軍隊沒有重新集結,他們也沒有力圖將猶太人趕下海。在西頓難民營,帳篷變成了破布,唯有用茅屋代替,陰溝都裸|露在外。一年年過去,達烏德·阿爾·胡拉尼漸漸失去了在村民中的威望。他曾告訴他們要耐心,然而他們的耐心毫無回報。說實在的,巴勒斯坦人的困境一直在惡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