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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四十一節

第三章

第四十一節

「為什麼要談它?都過去了。過去的事情是改變不了的。」
「我很抱歉。我想跟那個大人物談談。」
「夠了,格哈特!你問我傳言是不是真的,我已經回答你了。你以後不準再提這件事。」
「山精」踏著步走上樓。善面人蹲坐下來,滿臉同情地看著他。彼得森再次失去意識,夢境和現實之間的界限變模糊了。對他來說,那個小個子成了當年在他村裡避難、後來被遣送回法國的猶太人。
「我們要不要上樓去找他?」
「跟誰?」
「我能想象得出來。」
「醒醒!」
「但是他們被殺了啊。他們是因為村子里的人被殺的。」
又一桶冰水把彼得森澆回了現實。他睜開眼睛,立馬被灼眼的白光照得睜不開眼。他眯縫著眼睛,看見兩個人站在他身前俯視著他。一個是提桶子的小個子,看著像山精,另一個是當時在公寓樓里架住他胳膊的人,看著比較面善。
「走吧,格哈特。來,抓住我的手,我扶你上去。」
他在想他們到底把自己帶到了什麼鬼地方。陽光和空氣完全沒有瑞士的感覺。有那麼一刻,他擔心他們已經把他拐到了以色列。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如果是在以色列,他現在應該待在像模像樣的牢房裡,而不是在地窖。他應該還在瑞士附近,九_九_藏_書也許在法國,也許在義大利。猶太人喜歡在歐洲南部活動,因為他們能很好地融入當地社會。
他的腕表沒被收走,但水晶錶盤已經破碎,無法計時了。他仔細研究了一下窗口透進來的光,判斷那是夕陽的餘暉。時間問題解決了,只不過這麼簡單的問題也讓他的腦袋嗡嗡作響了好一陣子。他們是在午夜前夕把他抓走的,他猜測現在是第二天下午五六點的樣子。也就是說他已經被關了十八個小時。他真的不省人事地昏迷了十八個小時嗎?如果是這樣,那也就不難解釋為什麼他現在嘴裏這麼乾渴、背部和關節這麼僵硬了。
「我不懷疑這一點。這幾天你都忙著呢,還調皮得很。只要你跟那個大人物合作,我敢肯定他會給你東西喝的。要是你不合作——」他聳了聳肩,努了努嘴,「那你還會下來的。到時候就不止潑冷水這麼簡單了。」
「但是爸爸——」
他父親沒有回答。但那個時候格哈特·彼得森就已經知道答案了。他之所以不能再提這事,是因為在瑞士,人們從不談論不愉快的過去。
「嗯,我知道,」善面人說,「我知道你很抱歉。」
「很好。跟大人物說話的時候,你可不能犯迷糊。他想讓你把知道的事情都告訴他。他需要九-九-藏-書你的思維像釘子一樣敏銳。」
他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一個男的走了進來,他個子小,皮膚黑,行動敏捷,深藏不露。他看見彼得森已經恢復了意識,似乎有些生氣。他一把舉起手裡提著的銀色水桶,將冰冷的水朝著彼得森劈頭蓋臉澆下去。
這時,一陣香味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熏香和檀香交織的味道,是女人身上的香水味。他想起來當時站在電梯外的那個女人曾經摸過他的手。不過就算是這樣,她怎麼會在他身上留下香水味呢?他低下頭看了看肋骨上的皮膚,發現上面有四道紅線,是抓痕。他的內褲上有污漬,襠部黏糊糊的。他們到底對他做了什麼?十八個小時,強效葯……彼得森倒向一邊,臉貼在冰冷的赤陶土色地板上。他乾嘔著,儘管什麼也沒吐出來,但他反胃得厲害。他對自己的脆弱感到由衷的噁心。他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流落到貧民窟里的富人,他所有的財富,所有的修養和地位——他身為瑞士人的優越感——突然變得一文不值。他已經不在大本營的保護之下了,他現在落到了敵人的手裡,敵人遵循的是完全不同的遊戲規則。
彼得森的腦子裡有種說不出來的抽痛,這種感覺介於腦部受創和嚴重的宿醉之間。他九九藏書的嘴裏就像塞滿了沙子,乾渴難耐。身上的衣服已被人扒光,只剩下一條內褲。腳踝和手腕上都綁著膠帶。看到自己的身體竟如此虛弱,他大感震驚。兩條白凈無毛的腿伸展在眼前,腳趾蜷曲著,看起來就像垂死病人的腳。一層鬆軟的贅肉從肚子上凸出來,垂在內褲上。他感覺到刺骨的寒冷。
格哈特·彼得森感覺自己就像在一泓高山湖的湖水深處慢慢往上浮。他的意識漸漸復甦,開始感覺到冷暖交替的水溫,最後,他的臉部終於浮出水面,肺部呼吸到了久違的空氣。
「嗯,我知道你很抱歉。要是你跟那個大人物道歉,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說出來,他會讓你吃飽穿暖的。」
起初格哈特·彼得森不肯相信這個傳言。學校的教科書告訴他,瑞士在二戰時期作為中立國,向難民和傷兵敞開了國門——它是歐洲的仁慈姐妹,是戰火蹂躪的歐洲大陸中心一座慈母般的港灣。他找到父親,問他關於猶太人的傳言是不是真的。起初他父親不肯討論這個問題,但禁不住兒子的再三追問,只好妥協了。是的,他說,這個傳言是真的。
醒來后,他發現自己並不在夢中的高山湖裡,而是在一座冰冷的地窖中。這裏的地板呈赤陶土色,粗糙的牆壁上刷著石灰水和灰泥。頭頂上read.99csw.com有―扇小窗,窗口透進些許黃褐色的光。有那麼一會兒,他試圖判斷當前的時間和自己所在的位置。這時候,他想起了電梯前的那個女人,想起了她點煙的那個鬼把戲,想起了她趁他被迷住的時候,把鎮靜劑噴在他臉上。想到這裏,他頓時覺得一陣尷尬。自己怎麼會這麼不堪一擊,這麼毫無防備?他在敵人眼裡究竟是怎樣的形象,以至於他們會派一個女人來抓他?
「你要去見大人物了,格哈特。一會兒可能會有點疼,不過會讓你的腦子清醒一些。」彼得森又挨了一針,只不過這次是在胳膊上。善面人打起針來很專業。「你可不能腦子暈乎乎地跟大人物說話,格哈特。你好點了嗎?腦子清醒點了嗎?」
「我想跟那個大人物談談。」

義大利,馬萊斯·韋諾斯塔

「山精」又往彼得森身上倒了點冰水。彼得森的脖子劇烈顫抖著,腦袋不斷地磕在牆上,咚咚有聲。他躺在地上,渾身濕透,瑟瑟發抖。
格哈特·彼得森小時候曾經聽過一個傳言,說二戰時期他們的村子里來過幾個猶太人。現在,在藥物的作用下,他昏迷了過去,夢裡又出現了那些猶太人。據說那幾個猶太人是一家子,其中有兩個大人,三個小孩。他們從法國非淪陷區越境來到瑞士九-九-藏-書。一位農夫可憐他們,把自家的小外屋騰出來,讓他們住了進去。州警局有一名警官知道了這個消息,但他同意保守這個秘密。但是村子里有人向聯邦警察告了密,第二天聯邦警察突襲農場,抓走了那幾個猶太人。當時瑞士政府的政策是將非法移民遣送回越境國。那些猶太人是從法國南部的非淪陷區越境的,本應被遣送回非淪陷區,結果他們卻被帶到了淪陷區的邊境,一名德國巡邏兵就在那裡迫不及待地等著他們。他們一越境就立刻遭到逮捕,被送到開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火車上,最後死在了毒氣室里。
彼得森開始咳嗽,他咳得乾嘔起來,嘴裏儘是痰和液體。
彼得森感覺到鑽心的疼痛,他忍不住大叫起來。那個小個子跪在他旁邊,將皮下注射器的針頭猛地刺進他的大腿,針頭插得很深,幾乎刺進了骨頭。彼得森再一次沉進了夢中的湖水裡。
「嗯,我想是的。」
「我好渴。」
「我好冷。」
「我很抱歉。」彼得森呻|吟道,他的牙齒冷得直打戰。
「我願意跟他談談。」
「他們是非法移民。他們入境的時候沒有經過許可。再說了,格哈特,我們沒殺他們。殺死他們的是納粹分子,不是我們!」
「我很抱歉。」
「為什麼,爸爸?」
「為什麼沒有人談起過這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