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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第一節

第一章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第一節

還沒等斯特恩教授把話說完,那人迅速地從短袍下面掏出了一把消音手槍,對準教授開了一槍。教授對槍支也有所研究,那是把產自俄國的斯捷奇金手槍。教授倒在地上,子彈穿透了右膝蓋。他用手撐著地面,鮮血從手指間湧出。
教授下了樓,朝右邊的門廊走去,那裡通向一個小院子。經過門檻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留心看了看是否有野貓。昨天半夜,幾隻貓為了搶垃圾堆里的食物而互相撕咬了起來,吵得他睡不著。沒有貓的蹤影,只有兩個穿著白色寬鬆睡袍、看似無聊的美容師站在牆邊抽煙。他放輕腳步跨過那些黑漆漆的磚塊,把垃圾扔進了垃圾桶里。
那人一邊把眼睛轉向書桌上的資料,一邊又說了一句:「把保險箱打開。」
教授硬逼著自己做了幾下深呼吸,好有足夠的氧氣讓大腦想出保險箱的密碼。他下巴顫抖著,說出了數字。那人在保險箱前蹲下來,嫻熟地擺弄著保險箱的羅盤鎖。不一會兒,箱門打開了。
「你以為你是誰?」
教授走進廚房,放下食物,沏了杯茶。他穿過客廳,朝書房走去。一個人正站在他的書桌旁,隨意地翻找著桌上堆放的研究資料。那人個子很高,肩膀壯實,金髮中間夾著些許白髮,他身穿白色短袍,和樓下美容院的差不多。聽見教授進屋,他抬了一下頭,眼神猶如冰山般灰暗冷漠。
塗鴉完了,那人把塗漆罐收回袋子里,來到教授跟前。疼痛感從粉碎的膝蓋骨處蔓延開來,教授渾身灼痛難耐。他感到黑暗正在逼近,那個闖入者彷彿正站在隧道的盡頭等著他。教授看著那人,本想從那死灰般的眼神中找出些憐憫,可那人的眼睛里除了冷漠,什麼都沒有。教授明白了,這個人並不是種族歧視的奉行者,而是個職業殺手。
那人彎下腰來,對教授說:「你想最後做一次懺悔嗎,斯特恩教授?」
本傑明·斯特恩從沒體驗過這種鑽心的疼痛。他喘著粗氣,盡量保持呼吸節奏,腦袋裡嗡嗡直響。密碼?上帝呀,這個時候他幾乎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他打開公寓的門,一股風跟著鑽進大廳,把一堆橙紅色的宣傳單四散吹落。教授扭頭看了看宣傳單上的內容,附近一家咖喱外賣店開張了。他喜歡美味的咖喱,於是拿起其中一張,塞進了口袋裡。
教授朝樓外走去,抬頭觀察了一下天氣。現在是三月初,天氣不算冷,太陽躲在薄薄的雲層後面,時而露出臉來。他把手九九藏書插在衣兜里,走進英式花園,沿著水管堆旁邊的一條三岔小路散步。教授喜歡這座公園,在盯著電腦看了一早上之後,這個安靜的地方正好可以讓大腦休息。更為重要的是,他要趁著這個時候查看一下今天是不是又被人盯了梢。他停下腳步,使勁兒地拍了一下衣服口袋,裝作一副忘記帶東西的樣子,轉身按原路往回走。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一邊走一邊觀察著周圍人的面孔,看看有沒有記憶中的那些人。他在一座拱橋上停了下來,好像在欣賞湍急的水流。這時,一個臉上文著蜘蛛圖案的毒販子走過來,向他兜售海洛因。教授和那個人嘀咕了幾句和毒品不相干的話后立即走開了。兩分鐘后,他閃進了一座公用電話亭里裝作打電話,眼睛卻仔細地捕捉周圍的動靜。他把話筒擱了回去。
殺手笑了,再次舉起了手中的槍,朝教授的胸口開了兩槍。教授覺得自己的身體猛然顫了一下,但沒有疼痛感。接下來的幾秒鐘內,教授的神志還算清醒,看到那人在他身邊跪下,把冰冷的拇指放在他潮濕的額頭上,嘴裏念念有詞。好像是拉丁語?對,沒錯。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正等著呢,教授先生。」
教授看著殺手的眼睛:「可我是猶太人。」
殺手說:「沒關係。」
那人把斯捷奇金手槍頂在本傑明·斯特恩頭部,開了最後一槍。
「在冰箱里。」

慕尼黑

「把保險箱打開,教授先生。」
教授聳了聳肩,好像也很難理解這群目無法制的年輕人,接著又朝那位夫人善意地笑了笑。拉辛格夫人拿起宣傳單,大步流星地朝著院子走去。不出一會兒,只聽夫人在院子里大罵起來,原來是剛才那兩個美容師把煙頭隨便扔在地上了。
在學生和同事們眼中,他是斯特恩教授;在街坊鄰居眼中,他是本傑明;在偶爾前來拜訪的老鄉人眼中,他是本雅明。特拉維夫北部有一棟不知名的大樓,用石材和玻璃築成,那裡存著一份文件,記錄了他年輕時的一些事迹。他曾經多次請求把那份文件毀掉,但無濟於事。所以,只有那裡的人才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本,阿里·沙姆龍最年輕的一個手下,性格任性。雖然在過去的四年裡,本傑明·斯特恩一九_九_藏_書直在慕尼黑赫赫有名的路德維希大學做客座教授,但嚴格來講,他仍是希伯來大學的一名教員。這就像耶路撒冷借給德國一筆永不必歸還的貸款,可斯特恩教授並不在乎。對於一個猶太人來講,不幸總是和自己族人的命運莫名其妙地糾纏在一起。不過從眼前這段時間來看,棲身於德國要比在耶路撒冷或是特拉維夫好過得多。
劇痛中的教授面容扭曲著,說道:「你在……說什麼?」
那人先朝箱子里看了看,又看了看教授。
「那裡沒有什麼可找的。如果你想要錢——」
電話答錄機上紅色的顯示燈一閃一滅,為了避免遭到不必要的打擾,他習慣把電話調成靜音狀態。他猶豫著要不要接,就像拆彈人員思忖著剪斷哪條電線一樣。他小心翼翼地按下了接聽鍵。話筒里傳來了刺耳的重金屬音樂,緊接著是一段語氣挑釁的錄音:「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教授先生。今天以後,世界上就會又少一個猶太人了!好了,再見,親愛的教授先生。」
電話掛掉了。
風又把幾張宣傳單吹進院子。
斯特恩教授刪去了這條語音信息。他已經習慣這種事。最近一段時間,他每周都能收到兩條這樣的信息,有時更多,要看他是否在電視上露面或是出席公眾演說。他聽得出這些人的聲音,還給每個人起了一個小綽號,這些綽號聽起來很平常,不會讓人害怕,能盡量減少自己的恐懼。剛才的這個傢伙每個月至少給他打兩次電話,斯特恩教授給他起的綽號叫「狼仔」。有時教授會選擇報警,可大多數情況下,他只是這麼挨著,因為警察也沒有辦法。
教授把手稿和筆記鎖進書桌下面的保險箱,然後穿上鞋和羊毛夾克,把廚房裡的垃圾袋收拾到一起,準備帶下樓去。這是棟舊樓,沒有電梯,得走兩層樓梯下去。他剛下樓走到大廳,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化學氣體味兒。樓里有一家小型美容院,店裡生意很旺。他很討厭這家美容院,因為一到生意好的時候,通風管道里會飄出難聞的洗甲水的味道,他那間公寓自然也逃脫不了。這棟樓的安全性很差,因為那家美容院沒有獨立的專用門,所有顧客都得經過大廳,這裏總是擠滿了前來美甲美容的女性顧客。
教授正在逐漸失去知覺,下巴仍然顫抖著。潛意識中,他告訴自己,別抖,該死的!別讓他看出你的恐懼,別給他幸災樂禍的機會。
這時,一陣劇痛再次襲來,教授read.99csw•com斷斷續續地說:「以防……失火的時候……」
這下拉辛格夫人又該發火了。正當教授邁著輕步上樓的時候,她從屋子的窗戶里探出頭來,看到了院子里散落的宣傳單。不出所料,她愣了一下,用一種質問的眼神看著教授。教授正準備開門的時候,聽到那個老女人開始咒罵起來。
「還有些備份的光碟吧,放哪兒了?」
他轉而走向路德維希街。路過學校的時候,他壓低頭,緊走了幾步,避免撞見學生和同事。這一周剛開始時,他收到了來自赫爾穆特·伯格教授的惡意信件,那時他正思忖著什麼時候能夠完成書稿,什麼時候能夠重新回到教學崗位。赫爾穆特·伯格是學院的院長,平時為人狂妄自負。斯特恩教授不喜歡他,他們之間既有私人矛盾,也有學術上的分歧,這些都是眾人皆知的事。不過斯特恩教授覺得他沒時間去理會這些事情。
教授回到大廳,看到拉辛格夫人正在用破掃帚打掃油乎乎的地板。她見到教授,大聲喊道:「早上好啊,教授先生。」又用責問的語氣說了一句,「出去喝咖啡?」
斯特恩教授一邊點頭,一邊小聲嘟囔說:「對,對,拉辛格夫人。」拉辛格夫人看了看兩堆散放著的宣傳單,一堆是公園免費音樂會的廣告,另一堆是位於謝林大街的全身按摩店發的宣傳單,抱怨道:「我都說過多少次了,別老往這兒塞這些東西,可他們就是不聽。都怪住在4B房間那個戲劇專業的學生,他老隨便讓人進來。」
據說斯特恩教授的母親曾從一場里加的猶太人街區恐怖洗劫中死裡逃生,這件事讓六十八號公寓的其他居民都覺得斯特恩教授有些特別。他們對他充滿了好奇,覺得他就是他們內心良知的化身。看到巴勒斯坦人民的不幸,他們會找他訴說不滿,遇到一些他們平時不敢向父母或祖父母提出的問題,他們也拿來向他請教。在這些人眼中,斯特恩教授就是他們的諮詢師,是值得他們信任的智者。學習上遇到困難的時候,他們向他虛心請教;失戀了也來找他,發泄鬱悶的心情;餓了,他們就把他家的冰箱洗劫一空;沒錢花了也問他要。最重要的是,斯特恩還扮演著發言人的身份,因為拉辛格夫人很兇,平時和大家發生爭執的時候,教授是唯一個敢九*九*藏*書上前和她說話的人。教授和那個老女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像是一種親緣關係。頂樓住著一個名叫艾利克斯的學生,心理學專業。他說:「這叫斯德哥爾摩綜合征,比如囚犯和獄卒之間、主人和僕人之間都能產生這種心理現象。」可實際上,教授和那個老女人之間遠非那麼簡單,他們更像是―對志同道合的同志。
這個人的聲音很沉穩,但語調上揚,甚至有些輕佻的味道,而德國人的語調比較低沉。他不是「狼仔」。教授很有語言天賦,對地方口音也有所研究。這個穿短袍的男人是個瑞士人,聽他那平穩而粗獷的口音,像是來自哪個山谷。
這時候,無軌電車經過的咔嚓聲打斷了教授的思緒。他回過神來,抬頭看見那輛車剛好消失在栗子樹巨大的樹冠後面。他看了一眼手錶,十一點半。自早上五點起,他就一直在寫作。他摘下眼鏡,揉了好一會兒眼睛。奧威爾是怎麼說的?他說寫作就像是和病魔展開一場較量,歷時彌久,讓人精疲力竭。有時候,本傑明·斯特恩隱隱覺得這本書可能會帶來一場致命的災難。
「我以聖父、聖子以及聖靈之名,寬恕你的罪過。阿門。」
「冰箱里?」
喧鬧的菜市場讓教授把工作的事暫且拋在了腦後。集市上擺著新鮮的水果和蔬菜,他走過了這個區,接著又穿過幾處花攤和露天肉鋪,選了幾樣食材作晚飯。他穿過街朝一家咖啡廳走去,喝了咖啡,吃了小麥麵包。四十五分鐘后,他便準備趕回施瓦賓了。教授感到神清氣爽,思維豁朗,又有足夠的精神寫書了——用奧威爾的話說,又可以和病魔較量一番了。
去年,斯特恩教授以萬湖會議為主題的著作成為了國際暢銷書,他也動過腦筋,想要搬到一幢更時髦的住宅樓去,比如說,一個環境相對安全、可以看到英式花園的地方。這樣一來,就不會再有人隨便跑到自己家胡鬧了。結果消息一出,街坊四鄰都慌了。一天晚上,他們紛紛跑來求他留下,還許下了一大堆承諾:再也不偷吃他家東西,不會欠債不還了;如果他想安靜,他們會滿足他的要求;不到萬不得已,他們不會再來隨便打擾他的生https://read.99csw.com活。無奈,教授只好答應不搬家。可還不到一個月,埃德波特大街六十八號公寓又變回往日的狀態。不過,斯特恩教授心底里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對於他這個離家的人來說,六十八號公寓里這群叛逆的少年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那人舉起槍:「照你目前的傷勢來看,以後拄個手杖就行了,可如果我再給你左膝蓋來上一槍,你的餘生就得拄著雙拐度過了。」
「再見,教授先生。」
「很簡單,你願意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而懺悔嗎?」
那人揚了一下眉,估計在想真是個精明的傢伙。他把手伸進一個長約三英尺的黑色尼龍粗呢袋子,拿出一個噴漆罐。他打開蓋子,熟練地在教授書房的牆上塗畫出一些符號——暴力,仇恨。說來很荒唐,這種時候,教授發現自己居然在想,如果拉辛格夫人看到這些,她會說什麼呢?神志不清的教授一定是嘟囔出了什麼話,而且聲音還不小,因為正在牆上塗畫符號的那人停了下來,回過頭用茫然的眼神看了看他。
瑞士人冷冷地說:「我覺得你現在應該老實地告訴我密碼。」
本傑明·斯特恩用激動的語氣說道:「你才是兇手。」
這裡是施瓦賓時尚街,生性浮夸、與日俱增的上層人士幾乎掌控著這片區域的每一個角落。不過也有幾處例外,比如像埃德波特大街的六十八號公寓樓,就躲過了他們的觸角。兩棟戰前風格的紅色磚砌大樓間,六十八號公寓像個不知趣的楔子一樣嵌了進去,好像個相貌醜陋、不受喜愛的異母妹妹。它的正面用米色的泥灰粉刷過,上面裂著口子,整個建築呈蹲坐姿勢,樣式憨傻而粗俗。結果,住在裏面的人也像是受到了這種氣氛的感染,生活慵懶渙散,他們之中有潦倒的學生、藝術家,還有放蕩不羈、頑固不化的搖滾愛好者。拉辛格夫人是這裏管事兒的。據說,在原來的六十八號公寓遭遇盟軍轟炸被夷為平地之前,她就一直住在這兒。一些愛管閑事的鄰居覺得這棟樓實在有傷大雅,有必要上下裝修一番,可也有些人覺得這麼做不妥。這棟樓散發著波希米亞人桀驁不馴的生命氣息,可以稱得上是德國的蒙馬特區。黑塞、托馬斯·曼、列寧都曾在這裏生活過,就連阿道夫·希特勒也不例外。據住在二樓的教授說,這位當年被奧地利驅逐出境的年輕人同樣也是在這條安靜的街道找到了他的靈感。照理說,他也應該被歸到大人物的行列,可這兒的老住戶幾乎都不願意承認這個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