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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第二節

第一章 慕尼黑的一間公寓

第二節

除掉教皇?對於彼得羅·盧凱西來說,這簡直不可想象。但他心裏清楚,自己的心腹秘書完全有理由這樣揣測。教會的境況就像是一個病入膏肓的癌症病人,前任教皇在任期間,任由病情加重。如今,癌細胞已經開始轉移,正在威脅著身體其他組織的健康發展。這個毒瘤需要馬上摘除掉。如果病人想要活命,那就不得不採取些激進措施。
多納蒂神父用手緊抓著教皇的前臂:「只要您能掌控大局,閣下,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此時此刻,整個羅馬在雲層之下忽陰忽晴。教皇的目光越過台伯河,停留在老猶太區中心那座高大的猶太教堂上。1555年,教皇保羅四世——盧凱西的教皇稱謂就來自於他——下令讓羅馬城中的猶太人集中住在猶太區,並逼他們戴上黃色的大衛星標誌,以便和基督教徒區分。修建猶太教堂的人有意把教堂建得很高,好從梵蒂岡就能看到它。高高的教堂傳達出來的信息顯而易見:我們也在這裏,早在你們來這兒之前,我們就在此生活了。在彼得羅·盧凱西看來,那座猶太教堂另有含義。它訴說著一段遭遇背叛的過去,一個讓人感到羞恥的秘密。那段歷史彷彿一個聲音,和他竊竊私語著,讓他的內心無法得到安寧。
從第一輪的投票結果可以看出,兩派有著明顯的分歧。很快,雙方都開始尋找一個折中的解決辦法。當天的最後一輪投票中,一個新名字冒了出來——威尼斯主教彼得羅·盧凱西,五票。盧凱西正在西斯廷教堂的聖廳,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五次以後,他閉上了眼睛,臉色變得蒼白。當選票被投入火中的時候,幾個主教注意到盧凱西正在做禱告。
盧凱西想在情況變得更糟前把問題解決掉。他的理想就是讓他心愛的教會融入到人們的生活中,不想讓天主教名存實亡。可是,自打他在會議上被選為新任教皇的那一刻,一個疑團一直縈繞在他心頭,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麼?為什麼聖靈會選他為教會的領導者?他有什麼特殊的學識和資歷,能夠在這歷史上重要的一刻擔任教皇一職?盧凱西相信自己知道其中的答案,而且,他已經想好了計策,要徹底顛覆羅馬天主教的根基。如果他的計劃能順利進行,那麼教會將會迎來一次全新的改革。如果計劃失敗,那麼教會的一切都將不復存在。
溫和派有自己的想法。他們渴望出現一位能真正堅守職read•99csw.com責的教皇,讓聖彼得的聖位由一位虔誠的人來填補。這個人要有寬闊的胸襟,能夠和其他地區的大主教共同執政,並能夠牽制元老院,這個人還要能夠跨越地理以及信仰的障礙,關注體恤那些遭受戰爭和貧窮的地區與人民。只有非歐洲國籍的人才比較合適,他們覺得,是時候讓一位來自第三世界的人當選教皇了。
花園甬路上的一陣腳步聲傳到了教皇耳朵里,聲音急促而有節奏,就像老木匠釘釘子一樣。他轉過身,看見一個人正朝著牆這邊走來。那人又高又瘦,一頭黑髮,身著黑色教士服,上面用印度墨水印著豎線。來人正是路易吉·多納蒂神父,教皇的私人秘書。多納蒂已經在盧凱西身邊二十年了。在威尼斯,他們稱他「總督」,因為他行事手段強硬,為了達到目的,他往往會直切要害。如今,這個諢號也跟著他來到了梵蒂岡。多納蒂並不介意這一點。義大利知名政治家馬基雅弗利的政治信條是,作為一名君主,可畏要比可愛來得更重要。多納蒂很認同這種觀點。照多納蒂看來,每一任教皇都需要一個狗娘養的手下:做事強硬,能用鞭子和鐐銬將元老院制服,讓那些人聽從教皇的意願。很明顯,多納蒂扮演的就是這樣一個角色。
太陽悄悄地溜到厚厚的雲層後面去了。現在正值三月,一縷寒風吹得花園裡的松樹搖曳不定。教皇披上斗篷,快步走過衣索比亞大學,拐進一條狹窄的小路,徑直向梵蒂岡城西南角那片暗褐色的城牆走去。他在梵蒂岡廣播塔下停住腳步,沿著石階爬到了護牆上。
多納蒂走近護牆。教皇看見他的臉,知道肯定是出了什麼事,便將視線轉回到台伯河,靜靜地等著他走近身邊。多納蒂來到教皇跟前,一如往常地省去了客套話,貼近教皇耳邊,小聲說,清晨時候,有人發現斯特恩教授在慕尼黑的公寓中被殺害了。教皇聽后,雙眼緊閉,頭低著,下巴貼到胸口上。過了一會兒,他緊緊地抓著多納蒂神父的手,問:「他是怎麼被害的?他們怎麼能對他下手?」
一些教皇的貼身人員最近感覺到他好像遇到了什麼麻煩。往日里,他那風趣隨和的性格就像一縷春風一樣撫慰著周圍的人。可自從教皇的最終選舉結果出來以後,他的風趣與隨和就消失了大半。擁有鋼鐵般堅強意志力的特蕾莎修女負責教皇的日常事務,她發現read.99csw.com最近教皇的胃口大減。下午的時候,她把甜點和咖啡一併給教皇送去,可後來發現他根本就沒碰過那甜點。她經常去羅馬教皇宮殿三層的教皇書房,最近老是看見教皇臉朝下跪在地上,閉著眼睛虔誠地做禱告,看樣子像是經受著極大的痛苦。除了特蕾莎修女之外,瑞士近衛隊隊長卡爾·布倫納也發現,最近教皇總是站在梵蒂岡的城牆上,望著台伯河,想事想得出神。布倫納做教皇侍衛很多年了,見過教廷施加給教皇的壓力。這是教皇工作的一部分,他勸慰特蕾莎修女,每一任教皇都得肩負這樣的重任。「總是讓最神聖的人飽受這種折磨,真是不像話。我想上帝一定會賜予他力量挺過這次困難的。原來的那個彼得羅很快會回來。」
但是天主教保守派分子和虔誠的信徒並不看好盧凱西的當選。而在那些激進派人士看來,這位新任教皇和一個體型渾圓、名字叫作龍卡利的威尼斯人很像,讓他們很不自在——那個威尼斯人曾讓他們飽嘗了第二次梵蒂岡大公會議決議的苦果。選舉結果剛公布幾個小時,強硬派的網站和網路告解室上就充滿了對未來的警告和恐怖預言。有人引用盧凱西的佈道詞和公眾演講詞來證明這任教皇的非正統性。保守派人士看了這些東西后深感不快,覺得盧凱西會是個麻煩,要對他嚴加監督,他的一切言論只能照本宣科而不能隨意發表看法。元老院的資深人士則要擔起重任,確保這位新上任的臨時教皇不會做出什麼不軌的動作。
紅衣主教們站成排,依次上前和新任教皇擁抱,並向他表示忠誠和順從。隨從人員跟隨他去了懺悔室,新教皇要在懺悔室里獨自待上幾分鐘。而後由蓋瑪萊利家族的人前來為新教皇挑選合適的白色教士長袍。新教皇挑選了一件最小的,但長袍依然很大,像小男孩兒穿著爸爸的襯衫。他帶著一隊人來到聖彼得大教堂宏偉的涼廊,向羅馬和整個世界致敬,他個子不高,頭部大都被涼廊上的欄杆擋住。一名瑞士近衛隊隊員給他拿來了一張腳凳,下面廣場上的群眾在這一刻驚呆了,接著,一陣歡呼聲響了起來。義大利電視台的實況轉播員激動地向國人宣布,新任教皇「不可思議的彼得羅」誕生了。而馬科·布林迪西紅衣主教私下裡稱他是「傀儡教皇一世」。
教皇把目光從多納蒂身上移開,望向台伯河邊猶太教堂的屋頂,說道:九九藏書「恐怕,除了我以外,沒有人能夠挑起這個重擔了。」
支持教皇擁有至上權力的人士聲稱,秘密選舉會議中產生了很大分歧,而彼得羅·盧凱西是雙方折中后的選擇。也就是說,這名新任教皇只能在一定範圍內行使教皇的權力,管理好教堂,不能有其他大動作。他們還說,教內核心人物的爭奪戰有待後續進行。
「你想要什麼樣的教皇稱謂?」
特蕾莎修女就沒這麼樂觀了。彼得羅·盧凱西並不願當教皇。整個梵蒂岡城裡,了解他這心思的人為數不多,特蕾莎修女就是其中—個。約翰·保羅二世去世后,盧凱西來參加葬禮。那時,雖然他很有當教皇的資歷,但在教皇選舉會議看來,這個說話細聲細氣的威尼斯主教不過是個小角色,幾乎沒有當選的可能。平時,他對教皇這個位置也沒有表現出絲毫興趣,在羅馬元老院工作的十五年是他職業生涯中最為痛苦的時期,他不想再回到台伯河邊那個爾虞我詐的地方,即便是以教皇這種高貴的身份。當初他曾訪問拉丁美洲,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大主教對他以朋友之禮相待。後來盧凱西不聲不響地回到威尼斯,就已有意推選這位主教當教皇。
「路易吉,恐怕我們嚴重低估了我們的敵人。他們比我們想象的要強大得多,而且陰險狡詐至極。為了保守住那個醜陋的秘密,他們會不惜一切代價。」
前任教皇並不想把所有事都簡單地交給聖靈去指揮。他事先在樞機主教之間安插了很多和他相似的高級教士,這些教條主義的強硬派會誓死捍衛教條的教規,保障羅馬教會至高無上的權力。他們的候選人完全是個羅馬教廷式的傢伙——樞機卿馬科·布林迪西紅衣主教。
但在教皇選舉會議內部,事情並沒有按想象中的進行。盧凱西和其他主教,同先輩一樣列著莊嚴的隊伍,唱著拉丁文聖歌《輕叩心扉之門》,走進西斯廷教堂,重複著多少世紀以來的儀式。他們齊聚在米開朗基羅所畫的《最後的審判》之下,畫面上,一群飽受折磨的靈魂正朝著天堂的方向升去,面臨著上帝的審判。他們向聖靈祈禱,願聖靈指引他們的手作出選擇。他們每個人都要單獨走上前,把手放在《福音書》上,發誓會遵循聖靈的指示,嚴守選舉的保密規則。宣誓完畢后,教宗典禮長命令道:「其他人,出去。」教皇選舉的秘密會議就正式開始了。
當選教皇要獲得三分之二的選票九九藏書。第二天早上,盧凱西的人氣大增,一路朝著這個指標穩升。午飯前,最後一次投票的結果出來了,離當選票數還差十票。他緊張得連飯都吃不下,回到自己的房間做禱告。可之後回到西斯廷教堂的時候,他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教皇的位置非他莫屬了。他靜靜地看著每個上來投票的紅衣主教,他們把一張摺疊的紙放到金色的聖杯里,嘴裏說著相同的誓言:「我呼喚神聖的主,請他為我作證,我在他面前投票,票上的人就是我心中所選。」在統計票數之前,投票結果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審核。選舉結果終於公布:盧凱西總共獲得一百一十五張選票。教廷總務長走到盧凱西跟前。兩千年來,幾百名新任教皇都要回答同一個問題:「你願意接受這次選舉的結果,當選教皇嗎?」彼得羅·盧凱西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教堂里的氣氛變得尤為緊張。後來,他回答道:「我的肩膀並不足以扛起您托給我的重任,但有了上帝的幫助,我願意一試。我接受。」
盧凱西回答道:「保羅七世。」
當晚,彼得羅·盧凱西委婉地拒絕了幾個主教的宴請,回到了位於聖馬大的住處,在房間里做禱告沉思。他知道秘密會議的進行機制,也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事情。就像當年在客西馬尼園的耶穌基督那樣,他祈求上帝不要把這麼艱巨的責任壓到他肩上,應該另選他人。
南行四百公里是羅馬的中心,有一座花園坐落在山坡上,一位身穿乳白色教士長袍的老人正在涼爽的牆蔭下踱步。老人七十二歲了,行動雖然不再敏捷,但他每天早上還是會來這兒,花上至少一個小時,沿著松香瀰漫的小路散步。在他之前的幾任教皇為了能在這裏靜靜地思考,不被打擾,早已對這座花園做過了清理工作。身穿教士長袍的老人喜歡觀察人——真實的人,不僅僅是每天都來這兒親吻他的漁人權戒、善於阿諛奉承的元老院紅衣主教和外國權貴。離他身後幾步遠的地方,一名瑞士近衛隊的侍衛一直跟著他。與其說是侍衛,倒不如說是一名陪伴,老教皇喜歡偶爾停下來和幾個梵蒂岡園丁簡單聊上幾句。他天生好奇心強,覺得自己有當植物學家的潛質。有時他還會借來一把剪刀,幫園丁修理玫瑰。曾有一名瑞士侍衛發現他單手撐地蹲跪在花園裡,趕緊叫來了救護車,然後急忙跑到他跟前。結果這位羅馬天主教教皇只是在看花園裡的草,覺得是時候該除除了。https://read•99csw.com
可盧凱西覺得,目前教堂正面臨著很多問題,即便他心裏再不願意當這個教皇,也不能白白浪費掉這個位置。在天主教的中心——西歐地區,形勢岌岌可危,以至於在最近舉行的大教區主教集會上,主教們紛紛反映,歐洲人沒有上帝也可以活得很好。去教堂接受洗禮的嬰兒數量正在減少;到教堂結婚的新人也越來越少;神父這個職業的就業率正在銳減,很快,西歐地區內教區以下的行政區中,近半數地區將不再有全職神父這個職業。盧凱西只需審視一下自己管轄區內的情況,就知道教會目前的危機所在了:羅馬有二百五十萬天主教信徒,其中百分之七的信徒都覺得離婚、節育以及婚前性行為無可厚非;還有將近百分之十的信徒甚至不屑參加彌撒。就連被稱為天主教「第一女兒」的法國,情況也糟得有過之而無不及。在北美地區,大多數天主教教徒藐視羅馬教皇的通諭,對其不屑一顧,平時只有三分之一的教徒會參加彌撒。百分之七十的天主教教徒居住在第三世界國家,他們之中很少有人見過神父。僅巴西一個國家,每年就有六百萬教徒離開教會,成為福音派新教的教徒。
多納蒂神父一五一十道來。教皇身子一晃,靠著神父的胳膊站住:「萬能的主啊,原諒我們的所作所為吧。」他和眼前這位深受他信任的秘書對視著,多納蒂神父那沉穩、冷靜。堅毅的目光給了教皇重新站穩的勇氣。
多納蒂冷冷地說道:「是的,閣下。事實上,我們現在必須做好準備,而且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們很想除掉您這位教皇。」
多納蒂留教皇一個人站在牆上,自己轉身離開了。這位身穿黑色教士服的神父沿著走廊向宮殿走去,咔嗒咔嗒的腳步聲傳到教皇耳朵里,像在聽棺材上敲釘子的聲音一樣。

梵蒂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