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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羅馬的一家旅館 第二十二節

第三章 羅馬的一家旅館

第二十二節

「知道了。」
加百列回到甲板上,等基婭拉回來。幾分鐘后,一輛掀背式標緻轎車開進了聖皮埃爾大街的一處停車位上。基婭拉從那輛車上下來,朝加百列招了招手,然後坐上旁邊的乘客座位。加百列下了船,打開駕駛座的門,坐了進去。
「看看擺在你們前面的數字。想想,一千一百萬猶太人!難以想象的龐大數字!我們正在努力盡量快速有效地把他們處理掉。不過,對於德意志殖民地方面來講,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如果教皇反對的話,德國就會輸給斯大林以及他那群布爾什維克黨羽,到了那時候,要怎麼辦?再試想一下,如果戰爭結束的時候,歐洲土地上還有成百上千萬的猶太人流竄,吵著要移民到巴勒斯坦,又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到了那時候,支持猶太人復國的人以及他們在華盛頓和倫敦的朋友就會掌握大勢。這樣一來,猶太人在巴勒斯坦復國將成為現實。猶太人就會掌控納粹,掌控伯利恆,掌控耶路撒冷,掌控所有神聖的土地。如果他們擁有了自己的國家,就會像梵蒂岡那樣擁有外交權利,然後把自己的外交大使派到全國各地去。到那時,猶太教這個天主教的宿敵就會和宗座平起平坐。這個猶太國家就會籠絡住全世界的猶太人。對於羅馬天主教來講,這將是一次真正的災難,會阻礙天主教的發展,而且這種趨勢會愈加清晰起來,除非我們在歐洲範圍內就把猶太人種族滅絕掉。」
加百列駕車穿過這座老城。幾分鐘后他們北上,朝卡諾大街開去。卡諾大街是連接戛納海濱和內陸城市的主要幹道。大風還在呼呼地刮著,幾個膽大的行人在外面遊逛,彎著腰,手捂著頭上的帽子。天空中,灰塵廢紙漫天飛舞。過了幾條街后,加百列發現汽車站旁有一家百貨商店。基婭拉皺了皺眉。他把車開進一處空車位,給了她一沓現金,告訴她自己衣服的尺碼。基婭拉從車上下來,朝百貨商店走去。
我走進屋子,兩腿直發抖。
「你說。」
「消滅猶太人的計劃正在全面進行中。組織已經準備就緒,教皇阻止不了這一切。而他唯一能做的事會讓猶太人的問題更糟,我知道,這是教皇最不希望看到的。」
加百列走上前,按了一下門鈴,裏面的狗叫了起來。幾秒鐘后,兩條比利時牧羊犬從房子後面跳躥出來,齜著牙,隔著門欄朝加百列猛吠。他快速往後退了一步,一隻手拉著車的門把手。他打從一開始就不喜歡狗,不久前他惹上了一條阿爾薩斯牧羊犬,結果被它咬傷胳膊,縫了十幾針。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小步,盡量不去進一步激怒那兩條狗,然後又按了一下門鈴。他聽到門鈴電話里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狗叫聲幾乎蓋過了她的聲音。
「威尼斯曾經遭受過一次大搜捕,是嗎?我母親還住在聖心修道院的時候,納粹黨和他們的黨羽正在威尼斯搜捕猶太人。」她又把視線從基婭拉那兒轉移到加百列身上,「那麼你呢?」
路德先生停了一下,看了看洛倫齊主教。「那個女孩懂德語嗎?」
加百列照著她說的做了。單從時尚角度來看,她為他選的這身確實不怎麼樣:一條配有腰帶的寬鬆肥大的藍色棉料褲子、一件漁民穿的厚毛衣、一雙擠腳的古銅色帆布便鞋。活像一個閑來無事在城市廣場上玩滾木球的傢伙。
「看看那個睡美人還在不在。」
「我們得弄點衣服。」
加百列把手伸了出去。
會議的前一天,我們收到了一大批食物:火腿和香腸、麵包和意大利麵、聽裝魚子醬、瓶裝的優質紅酒和香檳,這些是我們大多數人這輩子都沒有見過的,更別說打仗的時候了。第二天,在其他兩名修女的幫助下,晚餐準備好了,我覺得這應該能符合羅馬和柏林客人的口味。
「路德先生,我很想聽聽您的高見。」
「她和本傑明·斯特恩說過那件事嗎?」
「我不會對教會方面的行動妄加建議,不過,在這件事情上,教皇的沉默對於我們大家來說都有好處,甚至包括他自己在內。」
路德先生大聲說:「是啊,是啊。我同意。」
中午的時候,雨停了,不過風力沒有減。似乎離海岸越近,風就颳得越猛。暴風過後,就是寒流,最後一小時的行程中,太陽從雲層中進進出出,剛照了一分鐘,又躲進雲里。海水的顏色也跟著改變,一會兒是灰綠色,一會兒又是深藍色。
他問道:「有什麼情況嗎?」
她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說道:「是的,她不會。」
為什麼當時在位的庇護教皇在面對歷史上那次大屠殺的時候,還能依然保持沉默?上面這句話就是一種解釋。那麼,是馬丁·路德勸服了那位梵蒂岡國務院高級官員——同時又是「十字維拉」秘密組織成員,如果教皇指責大屠殺行為的話,猶太人就會在巴勒斯坦重新建立起國家,並掌控基督教神聖的領土嗎?如果真是這樣,剛好能解釋為什麼九九藏書「十字維拉」會如此迫切地想要守住在布冷佐奈舉行會議這個秘密,因為在教會發展的同時,這件事會把秘密組織和殺害歐洲六百萬猶太人的兇手聯繫起來。
「目前,當務之急就是讓搜捕任務和驅逐行動順利進行,盡量減少爭端,而且不給他們還手之力。任務的秘密進行是個關鍵因素。如果教皇發動抗議,並對外挑明把猶太人驅逐到東方的真正用意,將大大不利於我們的搜捕行動,而且還會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而且,這樣一來,很多猶太人就會躲起來,躲避我們的視線。」
「那你願意告訴我嗎?」
「那條路。」他說,「過了那條主道,再通過一道憲兵隊崗哨,然後再上山。」
那晚,我本來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看到我寫的這些東西。這些東西代表著屈辱。六百萬個冤魂讓我的良心難安。我本來是知道這件事的,可我卻沒有說出來。有時候,我晚上會夢到他們拖著脆弱的身體、穿著破爛不堪的囚衣來找我,問我為什麼不為他們說出真相。我沒有任何像樣的借口。我只是義大利北部一個小小的修女,而對方卻是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我還能做什麼?我們所有人又能做什麼?
「我求她不要說,可她就是不聽,把事情告訴了他。」
「嗯,可以想象得到。」
男孩兒繼續念著經文,不一會兒他就頭枕著我的腿睡著了。我把門打開一道幾英寸的縫隙,以便能夠聽清他們在公共休息室裏面的談話內容。路德先生還在繼續說著。下面寫的就是我那晚聽到的,並憑藉記憶寫了下來。
「路德先生,對於您來說還有一件好事,在梵蒂岡內部,還有一位德國人民的真正朋友,他的地位要比我高出許多。他會聽取我的意見。至於我,我很願意說出這些意見。」
「我不會允許他們這麼做,我會找出足夠的證據來證明它。1942年的時候,你母親的力量太薄弱了,不過,從今以後,她不再是孤身戰鬥。把它給我吧,這是她親手寫的東西。拿到這份原件很重要。」
她笑了一下。加百列趕緊切入了正題。他從椅子上斜過身子,胳膊肘支著膝蓋,給安東內拉·胡貝爾講述了幾個他來這兒的原因。他告訴她,他的一個名叫本傑明·斯特恩的歷史學家朋友曾經發現,戰時,布冷佐奈的聖心修道院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在她母親放棄當修女之前,就住在那家修道院。他還說,有人不想讓他朋友把這件不同尋常的事說出來,就把他殺掉滅口了。他告訴她,除了她母親以外,兩個名叫菲利斯和曼奇尼的教士也幾乎同一時間在義大利神秘失蹤了。一個名叫阿萊西奧·羅西的義大利警探覺得這幾件失蹤案之間有所關聯,可是梵蒂岡安全局的卡洛·卡薩格蘭德給義大利警方施加壓力,禁止警探調查此案。在加百列的整個講述過程中,安東內拉·胡貝爾的表情沒有變化,她的眼睛盯著他,手繞在膝蓋上。他的直覺告訴自己,她知道他所講述的這些事,或者說,對此並不感到懷疑。
她搖了搖頭。

地中海

「請你快點把衣服穿好。」
基婭拉將加百列留在船上,自己走到幾條街外一個名叫昂蒂布的地方去租汽車。那位船長還沒有恢復意識,她不在的期間,加百列給他的手腳鬆了綁。基婭拉在四小時前給他注射了鎮靜劑,所以說,他還得再昏迷幾個小時。
「嗯,去克魯瓦塞特大道買吧。在那艘破船上待了一整夜又半天的時間,我得買點急需的東西。是去古馳,還是范思哲店?」
她離開客廳,走上樓去。加百列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坐在他旁邊沙發上的基婭拉把手伸出來,放在他胳膊上。
他們來到客廳。她端來了咖啡和煮牛奶。法式房門在大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加百列看了好幾次門,還以為是誰進來了,但只看到精美花園裡的植物在風中搖曳。
快到十點的時候,德國代表隊才到達修道院。他們也來了三個人:一位是沒有參加會議的司機,一位是貝克曼副官,還有一個就是德國代表團的領導,德國外交部秘書馬丁·路德。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個名字。想想,一個名叫馬丁·路德的人,居然光臨了布冷佐奈的聖心羅馬天主教修道院!那時候,我震驚極了。那位秘書長的相貌也同樣讓人吃驚。他的個子很矮,看起來身體很弱,一副厚厚的眼鏡後面是一雙變了形的眼睛。當時他好像得了重感冒,因為他老是拿著一塊白色的手帕擦鼻子。
「你和義大利警方說過這件事嗎?」
她站起身來,說道:「我還是拿東西給你看比較好。請稍等,我―會兒就回來。」
「也許現在也沒有人相信她。」
「我面解。」
我轉過身,離開了房間,假裝沒有聽懂那個人和德國人說的那些侮辱我的話。不過,當時我臉上的表情可能很尷尬,因為當我回到前廳的九-九-藏-書時候,西西奧托問我:「你怎麼了,瑞嘉娜修女?」
基婭拉跌跌撞撞地跑去了洗手間。加百列聽到她在廁所里嗚咽的聲音。安東內拉·胡貝爾流著淚靜靜坐著,用那雙空蕩蕩的眼睛望著法式門外的花園,所有樹枝花草還在風中搖曳著。加百列看著她腿上的幾頁紙,看著瑞嘉娜·卡爾卡西修女那仔細而清晰的筆跡。聽到這些事會讓人痛苦,不過同時,他也感受到了一種驕傲。眼前這幾張泛黃的紙就是一份讓人震驚的資料。他之前了解到的一切零碎線索完整地串了起來。女修道院的那位名叫里休的老人不是和他提到過瑞嘉娜修女和路德嗎?阿萊西奧·羅西不是也告訴過他,梵蒂岡教廷國務院德國辦公室的菲利斯和曼奇尼兩名神父神秘失蹤的事嗎?瑞嘉娜·卡爾卡西修女不是說那兩個神父是同塞巴斯蒂安·洛倫齊主教一起去參加會議的嗎?還說塞巴斯蒂安·洛倫齊主教是國務院的官員,是「十字維拉」組織的成員,是德國的朋友?
加百列找到馬科時,他正在用一塊髒兮兮的毛巾擦玻璃杯。加百列問了他同樣的問題,男招待搖了搖頭。他不知道村子里有叫卡爾卡西的女人,不過,在通往自然公園的那條馬路上倒是住著一個義大利女人。他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走出店來,告訴加百列去那裡的方向。加百列謝過他,回到車上。
「我可不想看。」
「你擔心什麼呢?」
路很窄,和單行路差不多,山坡陡峭。道旁的橄欖樹和胡椒樹中間有些住房。有些是本地人住的普通房子,剩下的都是些裝修華麗。維護得當的房子,外面建有護欄和高高的石牆。
最後,粗短的船頭終於觸碰到了戛納。克魯瓦塞特大道兩旁,坐落著金光耀眼的酒店和富麗堂皇的公寓。基婭拉順著克魯瓦塞特大道朝城市另一端的老港口開去。夏天的時候,很多遊客在舊港散步,港口也會停著很多豪華快艇。現在這個時候,大多數的餐館飯店都關門了,港口也有很多空位可以供快艇停靠。
「不,不,我很好。只是有些累了。」
「喂?」
聽到主人焦慮的聲音,那兩條狗叫得更凶了。加百列從昨晚起就一直想著自己要如何才能接近瑞嘉娜·卡爾卡西。現在兩條兇猛的牧羊犬恨不得咬斷他的腿,從阿爾卑斯山吹來的凜冽寒風裹著他,他已經沒有耐心再編排故事讓瑞嘉娜·卡爾卡西相信他了。他伸出手去又按了一下門鈴。
1942年3月的一個晚上,晚飯過後,院長向我們宣布了一個重大消息。她通知我們,未來的三天里,梵蒂岡權威機構和德國高級代表團將在我們的修道院召開一次重要會議。他們之所以會選聖心女修道院作為會址,是因為這裏很僻靜,設備也比較齊全。她說,如此重大的會議在這裏舉行,我們大家都應該為此感到驕傲。事實上,我們確實感到很高興。院長說,這次會議的主旨是下達關於儘快結束戰爭的教皇精神。然而,上面給我們發了命令,說禁止我們在修道院以外的地方談及這次會議。就連我們自己人之間也不能談論。不必說,那天晚上,我們興奮得沒有睡覺。大家對未來將要發生的事情都很好奇。
路德先生說:「解決掉歐洲猶太人的方案已經準備就緒了。我在一月份的時候去柏林參加過一次會議,現在放在各位面前的文件就是我當時在會議上看過的。據我們詳細調查估計,現在歐洲有一千一百萬猶太人。這些猶太人分佈在德意志的殖民地以及德國的盟友國,還有那些處於中立立場的國家以及敵對國家。」
她現在叫安東內拉·胡貝爾,一個嫁給了德國商人的義大利女人,屬於歐洲流動的富裕階級,對很多國家和很多文化都能隨遇而安。她四十多歲,梳著一頭齊肩的黑髮,暗棕色皮膚,很迷人。她的眼睛接近黑色,發出睿智的光亮。她的眼神直接而坦然。加百列注意到她指甲上粘有黏土。他環視了一下屋子,看到些陶瓷裝飾品。安東內拉·胡貝爾是個技藝高超的陶瓷匠。
「嗯,是挺普通的。」
二十分鐘后,基婭拉從店裡出來了,拎著滿滿兩袋衣服。大風從她身後刮來,把頭髮吹得滿臉都是。由於兩隻手裡都拎著袋子,她只好忍著。
本來,按照預定的時間,德國代表團的人應該在晚上六點到達這裏,可由於大雪的原因,所有人的行程都延遲了。八點半的時候,第一批到場的是梵蒂岡方面的人,總共有三個人:梵蒂岡教廷國務院的塞巴斯蒂安·洛倫齊主教,還有他的兩名助手,菲利斯神父和曼奇尼神父。塞巴斯蒂安·洛倫齊先看了一眼將要舉行會議的房間,然後帶著我們到旁邊的小教堂去做了彌撒儀式。做完彌撒之後,在離開小教堂之前,他也和院長一樣給我們下命令說,不能把修道院這次會議的事說出去。他還說,如果我們有誰違背他的命令,就會被逐出教會。對於我https://read.99csw.com來說,根本不需要這種警告,因為我們是絕對不會違背一位梵蒂岡高級官員的直接指令的。不過我知道,在保守秘密這方面,羅馬元老院的人態度十分嚴肅。
她狠勁拍了一下他的胳膊,然後迅速地換上了一條牛仔褲、一件厚領毛衣、一雙方頭厚跟的黑色時尚皮靴。她看起來很像他第一次在威尼斯猶太人區看到的那個迷人的少女。她坐了起來:「該你了。先把車停到一邊,然後我來開車,你換衣服。」
他們要找的那個義大利女人住在第二種房子里。這是一棟華麗的老式住宅,主要入口處建有高聳的角樓。花園呈梯田式布局,外面圍著石牆。那道莊嚴的大鐵門上沒有標註住戶的名字。
第一次進會議室的時候,我就聽出來,他們不是在討論解決戰爭的問題。秘書長路德正在給其他四個人分發契約文件。在我倒咖啡的時候,清楚地看到了文件的內容。文件上有兩欄內容,被中間一道豎線隔開。左邊是一些國家和地區的名字,右面是一些數字。文件底下是簽字。
早餐有咖啡、烤麵包,還有一塊硬乳酪。他們幾乎沒有時間吃這些,因為繞過科西嘉角半小時后,暴風雨越逼越近了。接下來的四個小時里,北部刮來的旋風一陣陣地朝快艇襲來,暴雨中的可視範圍不到一百米,令他們隨時都有偏離航線的危險。慶幸的是,基婭拉可以通過指南針和衛星定位系統來指引航向。
我給他們添上咖啡,他們暫時停止了談話,等我退出屋子后,路德先生又繼續說了下去。我又把門留了一條小縫。
「您母親是來自義大利北部的瑞嘉娜·卡爾卡西嗎?」
她說:「關於狗的事我很抱歉。我丈夫出差在外,所以這裏大部分時間就只有我一個人。整個藍色海岸盜賊泛濫。我們家已經被盜六七次了,養了這些狗之後,就沒進過盜賊。」
「如果你對義大利警方有一點了解的話,就會發現,在這種事情上,義大利警方是不值得信任的。那個阿萊西奧·羅西前晚不就在羅馬被殺了嗎?殺害教皇的刺客?」她慢慢地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我的天哪,為了守住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他們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屋子裡沉寂了好長時間。雖然我沒有親眼所見,不過我試著在頭腦中描繪出當時的場景。我在想,洛倫齊主教會對他這番荒謬野蠻的說辭大發雷霆。我覺得,他肯定是在準備痛快地譴責一通那個從柏林來的傢伙,說自己鄙視納粹黨人和他們所挑起的滅絕猶太人的戰爭。可是那晚,我從半開著的門中聽到的卻是下面一段話。
「我家在德國。」他只說了一句。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你一定要徹底毀掉那些殺害我母親的兇手。」
「我覺得,我們應該敬一杯。」
「想要這份資料,我有個條件。」
他們看見一艘伊爾魯斯渡輪正朝法國海岸駛去。她說:「那艘船是去尼斯的。我們可以跟在它後面,在快要到達海岸線的時候再轉向戛納。」
「得多長時間?」
「我也這麼認為。瑞嘉娜修女?」
「請吧,瑞嘉娜修女。」
「不,不懂,路德先生。她只是加爾達地區的一個窮丫頭,只會講義大利語,還說得像個鄉下土包子一樣。你可以在她面前放心地講話。」
「真的嗎?為什麼不想?」
「這身衣服看起來很滑稽。」
「我們繼續背《玫瑰經》吧,修女姐姐?」
「要添咖啡嗎?大人?」
電話里沒有反應,只有瘋狂的狗吠聲。加百列有些擔心,可能自己這樣做有些魯莽。他剛要再去按門鈴,房子的前門開了,一個女人來到了院子里。她在那兒站了一會兒,黑色的頭髮在風中飛舞著,兩隻胳膊疊在胸前。她慢慢地走過院子,透過門欄打量著加百列。她放下心來,低頭看了看那兩條狗,用流利的法語呵斥了它們兩聲。狗跑開,消失在了房子後面。她從外衣口袋裡拿出開大門的遙控器,用大拇指一按。大門慢慢地打開了,她打了個手勢,讓他們進來。
「我母親應該幫助那些人嗎?」她再次朝法式門外望去,「我也應該為此感到內疚嗎?我應該替我母親承受罪過嗎?」
「雖然我們竭盡全力保守轉移猶大人的秘密,可事情還是一點一滴地在向外泄露。我在梵蒂岡大使館設下了眼線,並收到消息說,這件事已經隱約地傳到了教皇耳朵里。」
「這不正是這次會議的主旨嗎?」
安東內拉·胡貝爾回來的時候,手裡拿著一沓已經泛黃的信。她拿起這些信,讓加百列和基婭拉看到,然後說道:「在和我父親結婚的前一天晚上,她寫了這些。她還把這些信的複印本給了本傑明·斯特恩。這就是你朋友被殺的原因。」
我當時對自己的職業感到很滿意。修道院是個漂亮的地方,坐落在湖岸邊。那裡原來是一座城堡。即便是戰爭打響的時候,我們的生活也沒有多少改變。雖然當時食物短缺,但我們每個月都能九九藏書收到足夠的供給,總是有足夠的食物。我們還經常把多餘的物資分給布冷佐奈一些貧困的人。我繼續履行著教書的職責,給那些在戰爭中遭受不幸的靈魂以慰藉。
「這份資料具有強大說服力。」
基婭拉從化妝室里走出來,眼睛哭得又紅又腫,坐在了加百列身邊。安東內拉·胡貝爾把視線從花園那邊收回來,看著基婭拉的臉。
我站在那裡,穿著一身髒兮兮的教服,喝下了他們給的香檳。當他們因為今晚會議的成功舉行而慶祝的時候,我還是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當他們離開的時候,我還和那個名叫路德的殺人犯握了手,還親吻了他的幫凶洛倫齊主教伸手舉起的戒指。就連現在,我還是能嘗到嘴唇上苦澀的味道。
「我倒是覺得挺帥氣的。更重要的是,你可以在普羅旺斯的任何地方隨便轉悠,人們只會覺得你是個本地人,不會想到別的。」
加百列說:「我不相信代人受罪這一說。至於你母親,她也是無能為力。即便她沒有聽從主教的命令,把布冷佐奈舉行會議的事情說了出去,事情也不會發生任何改變。路德先生說得對。所有組織和機構都準備就緒了,屠殺行動已經開始,除了徹底剷除德國納粹黨之外,沒有任何解決辦法。況且,當時沒人會相信你母親的話。」
「胡說!」接著,他轉過身去用德語問路德先生是否可以讓我也跟著喝一杯,畢竟是我為他們辛苦地準備了晚餐。
「卡爾卡西女士嗎?」
「你是猶太人,對吧?」
過了一會兒,我拿來了兩瓶香檳。其中一瓶在我打開的時候飛濺出來,酒灑在了地板和我的教服上。那個主教說:「看吧,我就說她是個鄉下土包子,在拿來的路上她肯定是搖晃過酒瓶。」
「請您放心,路德先生,在這個時候,教皇絕對不會做出把他們驅逐出教會的事情。」
洛倫齊主教回應說:「正是這樣,路德秘書長。恐怕驅逐猶太人的消息已經傳到了梵蒂岡。英國和美國方面正在給教皇施壓,讓他把事實揭露出來。」
「我能直說嗎,洛倫齊主教?」
她稍停了片刻,說道:「請問你是誰?」
在座的其他人也被逗笑了,我再次假裝笑了笑,裝作沒聽懂他們說的話。我給他們倒好酒後,正想轉身離開,可洛倫齊主教抓住我的胳膊說:「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喝一杯呢,瑞嘉娜修女?」
德國代表團一到,他們就開始了晚餐。路德先生和貝克曼先生誇獎屋子很漂亮。我心裏很驕傲。我把食物端上去,並打開了第一批紅酒。晚餐進行得很愉快,桌旁的五個人談笑風生,看起來志同道合。當時給我的印象就是,路德先生和洛倫齊主教是老熟人。很明顯,院長忘記告訴他們,我是在北方遙遠的布魯尼克長大的,因為不管我什麼時候在屋子裡,他們都會放心地用德語談話,他們肯定不知道我能聽懂德語。我聽到了很多柏林那兒發生的奇聞趣事。
現在是1947年9月,我把這些都寫了下來。明天我就要結婚了,這並不是我想要的。我要嫁給一個我喜歡,但並不真心愛著的男人。這樣做是解決問題唯一的簡單方式。要不然,我要怎麼和她們解釋我離開的原因?誰又會相信我的話?
「是的。」
「五到六個小時,由於西北風的緣故,可能時間會更長。過來幫我掌一下舵。我下去廚房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可以當早餐。」
「你念吧,我的孩子。不過,請小聲點兒。」
「我覺得普通的店比較好。比如卡諾大街上一般消費者經常光顧的那些店鋪。」
清晨時分,已經能看到科西嘉島的岩石了。基婭拉駕快艇繞著小島朝西北部駛去。一層黑色的雲像火藥一樣罩在他們頭上,夾著雨滴擴散開來。海上的風力又漲了幾節,天氣突然變得冷起來。基婭拉說:「這是西北風。今天颳得更凶了。恐怕我們剩下來的行程不會那麼順利了。」
「正如您所知,路德先生,我們『十字維拉』的成員一直以來都支持民族主義即納粹主義,強烈反對布爾什維克主義。我們已經默默並積極地令梵蒂岡的政策整齊劃一,目的就是想達到我們共同的目標:消除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威脅。在這種情況下,我不會指示教皇怎樣說。我會用強烈的詞句給他提一些發自肺腑的建議,希望他能接受。可以告訴您的是:在這個時候,關於這件事,他是不會發表什麼看法的。他相信,抗議會削弱德國天主教的勢力。再有,他不喜歡猶太人,他覺得,從很多方面來講,猶太人得到的這種下場是他們自找的。您在巴勒斯坦方面的遠見讓我茅塞頓開,給了我一個殺手鐧。不過,與此同時,我請求您在表面上對他施加壓力。教皇需要被逼著『同意』計劃的進行。」
這時候,我覺得應該給他們添咖啡了。我把男孩兒的頭從腿上移開,然後敲了敲門,等著洛倫齊主教允許我進去。
「我現在姓胡貝爾了。卡爾卡西是我娘家的姓。」
九*九*藏*書為了蓋過狗的聲音,他朝著話筒大聲喊道:「我叫加百列。我為以色列政府工作。我知道是誰害死了你母親,而且我相信我知道其中的原因。」
路德先生,對於您來說還有一件好事,在梵蒂岡內部,還有一位德國人民的真正朋友,他的地位要比我高出許多。
「很高興聽你這麼說,洛倫齊主教。你再次證明了,你是德國人民真正的朋友,是我們消滅猶太人以及布爾什維克黨的忠實盟友。」
「第一次有男人這麼對我說。」
主教用義大利語吩咐我說:「給我們拿一瓶香檳,不,給我們拿兩瓶。今晚是一個值得慶祝的夜晚。」
基婭拉點了點頭,抬起下巴,說:「我來自威尼斯。」
「路德先生,您說得很有道理。」
「我當然是怕她受到傷害。結果呢,被我說中了,不是嗎?」
「另外,阻止教皇支持抗議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在這次行動中,我們的很多盟友都是虔誠的羅馬天主教信徒。如果教皇譴責他們的行為,或者是用驅逐出教會的命令威脅他們的話,他們就會重新考慮與我們的合作。」
因為我在奧地利邊境附近長大,所以能夠說一口流利的德語,還很了解德國的食物和風俗,院長讓我負責會議的準備工作,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有人通知我,那些人要在這裏用餐,然後再處理手頭的事情。在我看來,在這種場合下,我們那間餐廳太普通了,於是我提出建議,用餐和會議地點應該選在我們的公共休息室。那間屋子很漂亮,有一個大石砌壁爐,在那兒還能欣賞到湖水和多洛米蒂山的美麗景色,是一個心曠神怡的地方。院長同意了我的提議,並允許我在屋子裡布置些我覺得妥當的傢具。晚餐將擺在一張靠窗的大圓桌上。會議將在壁爐前一張邊角打磨光滑的長方形桌子上進行。我想把所有事情都預備到完美。一切準備妥當之後,這間屋子確實漂亮了許多。戰爭給人類帶來了死亡和毀滅,一想到我也能為結束戰爭做些事情,心裏真是激動極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一遍又一遍痛苦地回憶著剛剛聽到的談話:直到天亮,我還是無法入睡。那真是一個痛苦之夜。
十分鐘里,基婭拉在大風中駕著車行駛在兩旁種著橄欖樹和桉樹的路上。他們來到中世紀城市瓦勒堡。加百列指揮她朝北走,先去一個名叫奧寶的鎮子,然後再從那兒趕往浩海鎮。她在一家煙草店外把車停下,加百列進了店裡,她在車裡等他。一個長相具有阿爾及利亞人特徵的人站在櫃檯後面,黑色的皮膚,頭髮微卷。加百列問他是否知道一個名叫卡爾卡西的女人,他聳了聳肩,然後建議加百列去問問隔壁啤酒店的男招待馬科。
「你母親不會只因為想結婚才放棄當修女的,對吧?」
「那家修道院發生了一些事情,這些事情讓她失去了信仰,才放棄修女一職?」
她說:「這是一份死刑宣判書。他們會把這些東西當作虛假文件處理掉。他們會說你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毀掉教會。這就是他們一貫的做法。」
她把兩個袋子扔進了車後座上,然後上了車。加百列開車繼續往卡諾大街趕。十分鐘后,他碰到了一個大交叉路口,然後按照通往格拉斯的指示標開了過去。他駛上一條四行車道的高速公路,沿著山坡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濱海阿爾卑斯山脈的山腳。基婭拉靠著座椅,脫掉了羊毛衫和重重的防水褲。加百列的眼睛緊緊盯著前面的路。她把手伸進袋子里翻找著,直到找到了給自己買的內褲和胸罩。
會議是在半夜舉行的。洛倫齊主教用義大利語對我說:「我們還有好多事要做。請隨時送咖啡過來。只要看到杯子空了,就給我們添上。」那時所有的修女姐妹都回去休息了。我在公共休息室外面的前廳坐著。過了一會兒,幫廚的小男孩兒穿著睡衣跑來了。他是個孤兒,住在修道院里。修女們親切地叫他西西奧托,胖胖的小傢伙。他被噩夢驚醒了。我讓他和我待在一起。為了讓他不再害怕,我們一同念起了《玫瑰經》。
「不,我不能喝酒,大人。這樣不合適。」
加百列沒有熄掉引擎,打開收音機聽新聞。還是沒有發現刺殺教皇兇手的行蹤。義大利警方已經在國際機場以及邊境地區加派了安保警力。他關掉收音機。
「不許看。」
她坐下來,把信紙放在腿上,開始大聲念起來:
「正是這樣,路德先生。不過,他的抗議怎麼會讓搜捕猶太人的行動計劃變得更難呢?」
我叫瑞嘉娜·卡爾卡西,出生於奧地利邊境附近一座名叫布魯尼克的山村。家裡一共有七個孩子,我是最小的,也是唯一一個女孩,因此命中注定我要成為一名修女。1937年的時候,我來到修道院,並許下誓言,成為了「聖烏爾蘇拉之令」的一員。之後,我被派往聖心修道院,那是位於布冷佐奈加爾達湖邊的一家烏爾蘇拉會的女修道院,我在一所天主教學校教女孩子們學習。那時,我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