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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一節

第一章 中央咖啡館的男人

第一節

拉馮會見客人並無固定程式。他允許客人自己決定流程。如果有人問及他的個人問題,他也不反感,如果被追問得太緊,他就會給人家解釋,自己身為以色列最具天才的青年考古學家,為何會選擇追查大屠殺所遺留的未了之事,而沒有留在飽經禍亂的祖國。不過,他對自己的過去也只會講這麼多,再也不願意深入了。他不會告訴客人,早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前期,他曾短暫地為惡名昭彰的以色列情報機構服務過;他也不會對他們說,他至今仍被認為是機構中有史以來最優秀的街巷監控大師;而且,每年兩次回以色列探望老母的時候,他都會去特拉維夫以北的一處高度隱秘的場所,向後輩特工人員傳授經驗。在情報部門內部,他至今仍被稱為「幽靈」。而他的導師,也就是那位名叫阿里·沙姆龍的男人總是說,伊萊·拉馮這個人可以一邊和你握著手一邊消失無蹤。這種說法並不算誇張。
這話問得並不帶威脅語氣。因為姑娘們負責打理辦公室,經常把各類文件都送到他眼皮底下,而他也常常是看也不看就把字簽了。
「因為買上一台的時候奧地利還有皇帝呢。」
街對面的一條窄巷巷口,陰影遮蔽之下站著一個肩寬背厚的身影——頭戴呢帽,身披著防水布雨衣。面對這樣的情形,如果不仔細查看他的「尾巴」,伊萊·拉馮是沒法就此走上維也納街頭的,不管在哪座城市都不行。他非但要審查有沒有「尾巴」,而且還得牢牢記住那些面孔,那一張張在不同場合重複出現多次的面孔。這是一種職業本能。此刻,即使距離遙遠,即使光線昏暗,他也能看得出來:在過去的幾天里,眼前這個身影已經在街對面read•99csw.com出現過好幾次了。
拉馮檢索著自己的記憶,就如同一名圖書館管理員檢索著卡片的索引,終於,他找到了記憶中的畫面。是啊,就是他。在猶太人廣場,兩天前。就是你跟蹤我,當時我剛和那位美國記者喝過咖啡。拉馮繼續「查閱」著「索引」,又從中找出了第二張「卡片」。那是在斯坦恩加撒大街,在一間酒吧的窗戶里。就是他。那一次他沒戴呢帽,正不經意地望著自己的啤酒杯。當時,拉馮剛剛在辦公室里焦頭爛額地忙了一天,正在滾滾人流中匆匆地穿行著。第三條「索引」多花費了他一些時間,因為他需要確定具體地點,不過他還是記起來了。在2路有軌電車上,晚高峰時間。拉馮被人緊緊地擠在車門上——那是個維也納人,一張紅潤的臉盤,滿嘴酒氣和德國香腸的味道。那位戴呢帽的早已找了個位子坐下,正在安靜地用車票的票根清理著自己的指甲。這是個很享受做清理工作的男人——拉馮當時這樣想。也許他的職業就是清掃什麼東西。
如果他接下了你的案子,會收取一小筆錢,用於起步階段的調查工作。他索取費用的時候顯然會有些扭扭捏捏,如果你付不起,他就會幹脆給你免單。他的大部分運作經費來自捐贈,不過「戰爭索賠及調查」實在不是家盈利的企業,所以拉馮長期以來都囊中羞澀。在維也納的某些圈子裡,他的經費來源成了一個頗有爭議的話題,在那些人口中,拉馮被斥為好生事端的不速之客,而且還拿著國際猶太社區的經費,到處探頭探腦多管閑事。在奧地利,許多人都巴不得戰爭索賠處永遠關門才好。正因為有這些人,https://read.99csw.com伊萊·拉馮才會將自己深藏在綠色的防彈玻璃後面。
二姝繼續辯論。同往常一樣,薩拉又贏了。蕾芙卡寫好單子,威脅著說要把它釘在拉馮的袖子上。其實,她只是穩妥地把菜單塞進了他的大衣口袋,又輕輕推了他一下算是送他出門。「別喝咖啡耽擱了,」她說,「我們餓著呢。」
某年的一月初,在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拉馮獨自一人在辦公室埋頭應對著成堆的文件和卷宗。今天沒有訪客。事實上,自從拉馮上一次接待訪客至今,已經過去許多天了。在這期間他的大塊時間都被同一件案子佔據。七點整,蕾芙卡將腦袋探進門裡。「我們餓了,」她的話帶有典型的以色列人的率直,「給我們弄點吃的吧。」拉馮雖然記憶力出眾,卻不太會記菜名。於是他一邊依舊盯著案頭的工作,一邊舉起手中的筆,在空中比畫著,做出寫字的樣子——給我開個單子,蕾芙卡。
在這裏坐鎮的,是一名不修邊幅又很不起眼的男士。這也正是他的特殊天賦所在。如果你走進房間,有時會看到他站在圖書館的梯子頂端,正找尋著某一本書籍。通常情況下他會坐在書桌后,在香煙的籠罩下瞥望著成堆的文件和卷宗。訪客到來之際,他會抽空寫完一句話,或是在文件的空白處草草做一段筆記,然後站起身,伸出他的小手,用敏捷的眼光迅速地打量著你,「在下伊萊·拉馮。」他一邊謙恭地說著,一邊和你握手。不過在維也納,不消介紹,人人也都知道「戰爭索賠及調查」的主持者是何許人也。
片刻后,他合上了卷宗,站起身。他望向窗外,只見雪花輕柔地飄落在院里的黑色磚地上。接著他穿上大衣九*九*藏*書,將圍巾在脖子上繞了兩圈,給自己頭髮稀疏的腦袋扣上了一頂帽子。他穿過門廳,來到姑娘們工作的房間。蕾芙卡的桌上堆滿了德國軍事檔案,薩拉則不愧是書卷氣永不消退的研究生,她的世界完全被書籍包圍了。同往常一樣,她們又在爭吵。蕾芙卡想點多瑙河對岸的一家印度餐廳的外賣,薩拉想吃的是卡恩特納大街上那家義大利餐廳的意粉。拉馮渾不在意,兀自端詳著薩拉桌上的新電腦。
他在客人面前很安靜,就好像為沙姆龍執行監視任務的時候,他也是同樣的安靜。他平常煙不離手,不過客人如果不喜歡,他就能克制得住。他通曉多種語言,不管你喜歡用哪一種語言談話,他都樂意傾聽奉陪。雖說他的眼底有時也會滑過迷惑不解,但他的目光卻堅定而飽含同情。他習慣於把所有的問題先藏在心裏,直到客人將案情從頭至尾講完為止。他的時間是寶貴的,而他的決策也是迅速的。他清楚在什麼情況下自己能幫得上忙,也清楚在哪些情況下不應該去招惹那些陳年舊事。
拉馮微微一笑:「你父親真慷慨。替我謝謝他。」
「今天早上。」
「你是不是已經把菜單丟了,伊萊?」
拉馮轉身按下了對講器的按鈕。沒反應。快點啊,姑娘們。他又按了一次,然後回頭望了望。戴呢帽穿雨衣的男子已經不見了。
他會請你坐上舒適的沙發。他會請姑娘們替他應付來電,然後將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朝自己嘴唇比劃著說道:「上咖啡,麻煩你。」耳邊會隱隱傳來姑娘們的爭吵聲,推諉著這次該輪到誰了。蕾芙卡是來自海法的以色列人,橄欖色皮膚,黑色眼睛,性情固執而暴躁。薩拉來自富裕的美國猶太家庭,是波士九_九_藏_書頓大學一個猶太人大屠殺研究項目的研究生。比起蕾芙卡,她更加知性一些,所以也更富有耐心。她認為瑣碎的細務不合她的身份,於是不惜耍詐甚至徑直撒謊來逃避值日。蕾芙卡是個耿直的姑娘,並總是因此吃虧,所以,往往是她端著銀質的托盤,不情願地把咖啡送到桌上,然後鬧著情緒退下來。
從戰爭索賠處往外走,幾乎和走進去一樣,是件大不容易的事。拉馮往牆上的鍵盤敲進一串號碼。鳴聲響起,他拉開了內層的安全門,來到一個安全隔間。內層大門閉合后十秒,外層門才能夠打開。拉馮將臉湊近了防彈玻璃,向外窺看著。
這是一間很難找的辦公室一一其設計意圖也正是如此。在維也納,它所在的街區因為夜生活而聞名,於是,其悲劇的過去就顯得不為人知了。在一條曲曲彎彎的小巷盡頭,它的入口處僅有一塊小小的銅質標牌——「戰爭索賠及調查」。它的保安系統森嚴而醒目,是由一家位於特拉維夫的隱晦而神秘的公司負責安裝的。一個虎視眈眈的攝像頭就設在大門的上方。來訪者必須事先預約,而且要出具介紹信,訪客還必須通過一道精密電磁計量儀。那裡有兩位女孩,一個叫蕾芙卡,一個叫薩拉,其中一位負責檢查客人的手袋和公文包。她們的美艷令人如沐春風,作風卻又不苟言笑、公事公辦。
在他的記憶里,從來不曾有過爆炸聲。蕾芙卡和薩拉先是被一團火球吞沒,接著被氣浪捲走了。內層大門向外飛出來。拉馮像一隻兒童玩具一樣被拋在空中,扭曲著後背,好像一名體操運動員。他如夢境中一般飛騰起來,只覺得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翻轉身體。在他的記憶里並不存在氣流和撞擊,他只知道他仰面躺在九_九_藏_書了雪地上,碎玻璃像冰雹一樣落下。「我的姑娘們,」他悄聲說著,漸漸滑進了沉沉的黑暗,「我美麗的姑娘們啊。」
「我有沒有批准過你買新電腦?」
「這是什麼時候買來的?」他打斷了她們的爭論。
拉馮再次用大拇指按下按鈕。
幾秒鐘后,拉馮聽見走廊里傳來腳步聲。隔著一道玻璃牆,兩位姑娘出現在他面前。蕾芙卡冷靜地輸入著密碼。薩拉在一旁靜靜站著,她的雙眼緊盯拉馮,一隻手扶著玻璃牆。
揚聲器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是蕾芙卡。
如果不是拉馮的聲名素著,單看他的外表,或許並不怎麼受歡迎——襯衫的前襟長年沾著煙灰,外套是一件破舊的酒紅色羊毛開衫,手肘上打著補丁,下擺也破了。有人懷疑他經濟拮据,還有人猜想他是個禁欲主義者,甚至還有點瘋癲。有位婦女曾來此求助,希望要回瑞士銀行的存款,依據她觀察得來的結論,拉馮一定是為了感情而傷透了心。若非如此,他從未結婚成家又該作何解釋呢?在他自以為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又為何會露出一臉慘淡、如喪考妣呢?不管訪客們作何猜想,結果往往都是一樣的。大多數人都會黏著他,生怕會失去他。
「快出來,馬上!」
進屋后,訪客要走過一條幽深恐怖的過道,穿過夾道的青灰色文件箱,然後會走進一間典型維也納格調的房間。屋內鋪著淡色地板,頭頂是高高的天花板,一座座書架被數不盡的書籍、文件夾壓彎了隔板。凌亂之中散發著學究氣,倒也引人入勝。不過有些人卻會在這裏心生恐懼,因為暗綠色的防彈玻璃俯臨著憂鬱的庭院。
「為什麼要買新電腦?」

維也納

「沒有,伊萊,你沒有批准過。是我父親付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