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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名堂 第十九節

第二章 人名堂

第十九節

多納蒂神父蹺起了二郎腿,然後小心地撫平褲腿上的摺痕,這是個信號,讓他停止這方面的詰問。主教吸了口氣,冋答了這個問題。
多納蒂大人用漂亮的義大利口音的德語向他問候,又介紹說加百列是「博學的塞繆爾·魯賓斯坦教授,來自希伯來大學」。德雷克斯勒向他伸出手去,那出手的角度很奇怪,一時間,加百列竟不知該與他握手還是去吻他的戒指。略一猶豫,加百列給了他堅實的一握。他的皮膚很涼,猶如教堂的大理石。
「他們也許是接受了幾道簡單的問題測試,問的都是信仰和天主教教義的內容。又或許是有人請他們背誦天主教的主禱文或是《福哉瑪利亞》。誰說的是實話,誰又是為獲得神學院的庇護而撒謊,真相很快就浮出水面了。」
加百列一欠身,該輪到他這位博學的希伯來大學教授出場了:「如果照您所說,大人,胡德爾主教在羅馬大搜捕中也藏匿過猶太人?」
他引領他們走下一道螺旋狀的石階。歲月的侵蝕將台階消磨得光滑如冰面。走到階梯底部,面前是一道橡木門,配著鑄鐵的門閂。它本是用來防禦強敵破門而入的,此刻卻擋不住來自威尼托區的機智神父和來自耶路撒冷的「教授」。
「不錯。它們保留在我們的檔案庫里。需要花幾天時間才能全部找到,再進行整理,然後像魯賓斯坦教授這樣的學者才能夠閱讀理解。」
「您想得多周全啊,大人,」多納蒂神父說道,「不過我們希望現在就https://read•99csw.com能看到。」
「調查胡德爾主教在戰後為德國難民所做的工作,本來就是有爭議的,我看不出這麼做對羅馬天主教和猶太人之間的和解有什麼好處。」他的嗓音乾澀輕柔,口音是維也納腔調的德語,「如果對胡德爾主教的所作所為做一個公平執中的考察,大家會看到他也曾幫助過許多的猶太人。」
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的正殿位於舊城區,就在納沃納廣場的西邊。幾個世紀以來,這裏一直是德國教會在羅馬的駐地。教皇哈德良六世是一位德國造船師的兒子,也是約翰·保羅二世之前的最後一位非義大利教皇。他的陵寢十分壯觀,就在主祭壇的右側。與教堂相連的神學院在「和平之路」的一端。第二天早晨,在前庭的冷峻陰影下,他們與西奧多·德雷克斯勒主教會面了。

羅馬

「不是德國軍官,而是被通緝的黨衛軍軍官。」
「他不知道他們是戰犯。」
「教皇閣下會銘記你的合作的,德雷克斯勒主教大人。」
「原諒我,大人,如何才能區分一個受過洗的猶太人和普通的猶太人呢?」
多納蒂最終繞到了主題上,說出了此次來的目的。德雷克斯勒的情緒迅速晴轉陰,就像一片烏雲恰好遮住了太陽,雖說他的臉上依然頑強地保持著微笑。
德雷克斯勒教授打開門鎖,又用肩將門頂開。他在黑暗中摸索了一陣子,然後旋開了一處開關,引起一陣砰然的回聲九九藏書。頭頂的一串燈泡驀然亮起來,而且在突然流入的電流衝擊下嗡嗡作響。燈光照出了一條長長的地下走廊,廊上覆蓋著石拱天花板。主教一語不發地示意他們向前。
「他反對猶太人,完全是神學意義上的反對,而不是社會性的。至於他對希特勒政權的支持,我沒什麼可辯駁的。胡德爾主教自己的言論和文字都對他不利。」
德雷克斯勒主教在他們的背後徘徊片刻,隨即主動提出要幫他們找文件。多納蒂神父拍拍他的肩膀,說他們自己能行。矮胖的主教伸手畫了一個十字,緩緩踱出了拱廊。
「我也一樣,大人。」
「我對教皇閣下在這個問題上的主張全無異議。除了合作我別無選擇,多納蒂大人。」
多納蒂臉上閃出一個諷刺的微笑:「據我所知,主教的私人文件依然存留在神學院內。」
多納蒂神父凝神看了一陣自己的褲腿,然後抬起頭。這位教皇的秘書能夠看得出神學院院長平靜外表之下的憤怒。主教出手了,多納蒂也該出手還擊了。不知怎地,他控制了自己的語氣,喁喁細談了起來。
過了兩個小時,加百列找到了它。埃瑞克·拉德克於1948年3月3日來到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梵蒂岡的難民救助組織「教廷援助委員會」向拉德克頒發了一份梵蒂岡的身份認證,編號是9645/99,所使用的化名為「奧托·克裡布斯」。就在同一天,在胡德爾主教的幫助下,這位奧托·克裡布斯用他的梵蒂岡身份證獲九_九_藏_書得了一本紅十字會的護照。接下來不到一周的工夫,他就拿到了敘利亞阿拉伯共和國的入境簽證。他用胡德爾主教給的錢買了一張二等艙的船票,於六月下旬從義大利的熱那亞港啟程。當時克裡布斯口袋裡還揣著五百美元。一張收據上留有拉德克的簽名,胡德爾主教一直保留著它。拉德克卷宗里的最後一項是一封信,信封上是一張敘利亞郵票,蓋著大馬士革的郵戳。在信里他向胡德爾主教和教皇陛下的援助表示了感謝,還承諾有朝一日必定會報答這份恩情。落款是奧托·克裡布斯。
整個房間陷入了沉沉的靜默。德雷克斯勒用手指撫弄著胸前的十字架,尋找著脫困的出路。找不出,繳械是唯一周全體面的舉動。他讓步了。
「那些沒受過洗的呢?」
接近走廊的盡頭,有一處小小的、地下墓穴般的側室。其中有幾隻大木箱,上了生了銹的大鐵鎖。德雷克斯勒主教拿著一圈鑰匙。他將其中的一把插|進了第一隻鎖頭,旋不動。他努力了一陣子,終於放棄,將鑰匙轉遞給了「魯賓斯坦教授」。加百列沒費什麼力就撬開了塵封的舊鎖。
「大搜捕之前之後都有過。有許多猶太人就住在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的圍牆之內。當然,都是些受過洗的猶太人。」
「他們是不可以藏在這裏的,那樣不合適。他們會被送往別處。」
德雷克斯勒呷了口檸檬水,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多納蒂:「就像教會內的許多人一樣,我本人也很關注教皇閣下的歷史委九_九_藏_書員會,但是出於對教皇的尊敬,我僅僅把這份關心放在自己心裏。現在,神學院似乎也成了顯微鏡下的焦點。現在我必須明確表示,我不會讓這座偉大學府的名譽陷入歷史的泥沼。」
「我看這樣的遁詞不足信吧,大人。胡德爾主教是位忠實的反猶主義者,也是希特勒政權的支持者。他這樣的人在戰後幫助那些奧地利人和德國人,而且不顧忌他們所犯的罪行,難道不順理成章嗎?」
男孩兒走後,德雷克斯勒說道:「不過我可以肯定你們對胡德爾主教救護猶太人的行為不感興趣,難道不是嗎,魯賓斯坦教授?你感興趣的是他如何救助戰後的德國軍官。」
神學院院長引領他們上樓,進入一間低調的辦公室,室內的圖書填滿了四壁。只聽他長袍瑟瑟一響,已經坐進了最大的一張椅子里。朝陽斜照,穿過高大的窗戶。一副金色大十字架佩在他胸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他矮胖身材,年近七十,一頭白髮構成了一道光環,兩頰是極為鮮明的粉紅色。一張小嘴巴的兩角永遠翹著,構成了一張微笑的臉——即使是此刻,在他明顯不開心的時候。他那一雙淡藍的眼珠閃閃爍爍,透露出莊嚴和智慧。這樣一張臉,能讓病人感到安慰,讓罪人產生對上帝的畏懼。多納蒂說得不錯,加百列必須步步謹慎。
「還有他的車,」加百列補充著,正好用上了摩西·里弗林提供的資料,「胡德爾主教的官方用車上始終插著第三帝國的旗幟。他對自己的情感傾向毫不九*九*藏*書隱晦。」
敲門聲響起,路易吉中止這段交談的期望自然地達成了。一個年輕的見習修士端著銀質托盤進入室內。他為多納蒂和加百列倒了茶。主教喝的是加了薄薄一片檸檬的熱水。
多納蒂同主教花了好幾分鐘的時間互道客氣話,讚頌著教皇陛下的聖明。主教告訴多納蒂,他一直在為教皇永遠的健康祈禱,多納蒂則告訴他教皇對德雷克斯勒主教在神學院和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的工作格外滿意。他反反覆復不厭其煩地稱呼德雷克斯勒主教為「大人」。客套到了最後,德雷克斯勒完全飄飄然了,加百列真擔心他會從椅子上滑下來。
拱廊很矮,不適宜太高的人穿行。矮小的主教不需要屈身,加百列也只需稍稍低頭,就能躲開頭頂的電燈。然而身高遠在六英尺以上的多納蒂則必須彎下腰,好似一個罹患脊柱彎曲的病人。這裏保存著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和神學院的官方記錄、四百年的施洗禮記錄、結婚證書、死亡證明、在這裏供過職的神父的記錄、神學院的學生檔案。它們有些存在松木的文件箱里,有些在普通的板條箱或硬紙盒裡,新近些的則放在現代式樣的塑料文件箱里。腐臭的濕氣瀰漫在空氣中,不知從什麼地方有水流進牆內。加百列很清楚潮濕和寒冷會對紙張產生什麼樣的惡果,於是一陣灰心,對於完整地找到胡德爾主教的文件失去了希望。
「不論你對此事有何種考量,大人,請讓這位魯賓斯坦教授看看胡德爾主教的文件,這是教皇閣下本人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