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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人名堂 第二十四節

第二章 人名堂

第二十四節

「也許我們永遠也無法確切知曉了,不過我覺得他們有。茵里克·卡爾德隆和古斯塔夫·埃斯特拉達彼此並不熟悉,可他們二位的父親很相熟。亞歷山德羅·卡爾德隆是胡安·庇隆的貼身副官,馬丁·埃斯特拉達是二戰後那些年的阿根廷國家警察總長。」
「如果你要的是錢……」
他們乘上一部運貨電梯。拉米雷茲合上梯門,按下了去頂層的按鈕。電梯一路搖搖晃晃地緩緩上行。片刻后,電梯一震,他們停下來。空氣又熱又渾濁,含混著塵土,令人難以呼吸。拉米雷茲戴上了手套和面罩。加百列也照樣做了。
「雪絨花?」
「也就是說,他有沒有真的來阿根廷?」
「移民旅店,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數以百萬計阿根廷移民的入境第一站。政府把他們安置在這裏,直到他們找到工作和安身之所為止。如今移民部把它當作庫房了。」
「我們知道他來到了阿根廷,」拉米雷茲聳聳寬厚的肩膀,「看看能不能找到他。」
「全部。你呢?」
他們驅車穿過雨水中的街道,回到聖太摩,在一幢義大利式公寓樓前停下。同布宜諾斯艾利斯許多建築一樣,它也是昔日的美人。如今正面的顏色同拉米雷茲的汽車一樣,早已被污染所侵蝕。
「你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杜蘭先生,也是個很幸運的人。她是個美人呢。」
第一個死去的是一名叫作茵里克·卡爾德隆的男子。他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巴勒莫奇科區被發現的,就死在自家房子的卧室里。頭部中四槍,很專業。像加百列這樣的人,每聽到一起謀殺,都會在心裏勾畫出一幅作案場景。他凝視拉米雷茲良久,隨後把頭轉開,問道:「第二個呢?」
「關門之前,我們還有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鐘呢。你從1963年往後找,我往1963年之前找。誰輸了誰請客喝酒。」
「為什麼?」
加百列猶豫了一陣。他不願意同阿根廷人來一場以物易物的交易,但他也知道,阿爾方索·拉米雷茲也許能成為一個有價值的朋友。
「存什麼呢?」
「既然如此何必要成立委員會?」
「這正是我想要弄清楚的。」
「認真開車吧,阿爾方索。她會在背後照應你的。」
「那麼,這位名叫雷內·杜蘭的蒙特利爾人,他是如何染指梵蒂岡的秘密文件,又是如何搭上了以色列情報部門的線?」
「如你所看到的,目前以色列情報部門判定這位名為奧托·克裡布斯的男子最遲到1963年還在敘利亞。信息源很可靠,正是出自阿洛伊斯·布魯諾本人。根據布魯諾的情報,克裡布斯於1963年離開敘利亞,移居此地。」
「祝你好胃口,杜蘭先生,開吃吧!我能感覺得到,你需要添一把力氣了。」
離開檔案館兩個街區后,拉米雷茲從襯衣口袋裡取出一張卡片,「開心點吧,杜蘭先生。」說著,他將卡片遞給了加百列,「在阿根廷,有時候縣官不如現管,那幢樓里只有一台複印機,那姑娘負責操作。她給我一張拷貝,還會再給她的上級拷貝一張。」
「這是些什麼東西?」
女孩又來了,這一回是來趕他們走的。加百列將最後一個箱子放回架子,卻看見拉米雷茲正在架旁和那女孩用西班牙語聊著。
「在阿根廷的納粹餘孽,他們的檔案大多封存了,而鑰匙都藏在情報資訊局。儘管長達三十年的黑幕時代早已結束,他們依然限制著記者、學者的調查。即使我們能進入情報局的庫房,也找不出太多東西。大家都說,庇隆1955年遭遇政變之前,就把最緊要的檔案都毀掉了。」
「這是在阿根廷,朋友,什麼事都有可能。」
「我怎麼去那兒?」
加百列指著一幢樓read.99csw•com:「這裡是幹什麼的?」
「現在怎麼辦?」
「不,你在梵蒂岡有個非常有權勢的朋友。唯一能讓德雷克斯勒心甘情願打開胡德爾文檔的,只有教皇閣下本人!」拉米雷茲朝加百列的方向舉了舉酒杯,「也就是說,1948年,一位名叫埃瑞克·拉德克的黨衛軍來到羅馬,跌跌撞撞投入了胡德爾主教的懷抱。數月後,他化名奧托·克裡布斯前往敘利亞。你還知道些什麼?」
「我恐怕自己會成為累贅。我在巴里洛切的某些社區里是個不受歡迎的人物啊。我在那個地方逛游的時間太長了些,你懂我的意思吧。我這張面孔太熟悉了。」阿根廷人的態度突然嚴肅起來,「你也得小心,杜蘭先生。巴里洛切不是一個可以隨口打聽事情的地方。他們不喜歡外來人對某些人提問題。你還得知道,你是在一個敏感的時刻來到阿根廷的。」
他們轉頭向河邊駛去。拉米雷茲看看倒視鏡。他的一生都在軍事流氓和納粹同情者的追捕之中,早已磨礪成了一隻老練而警惕的都市昆蟲。
「這種事瞞不了我。這女孩剛才就在咖啡館里,對吧?」
「那是個德國人的小天地,」拉米雷茲道,「你不會相信那是在阿根廷的。」
「是,我知道。」
拉米雷茲在一堆紙張中一陣翻找,然後取出了他要的東西——一份兩個月前的國際版《新聞周刊》雜誌。他把它遞給加百列,說道:「我的故事在第三十六頁。」接著他走進廚房,又取來兩瓶啤酒。
一月的阿根廷正值盛夏,酷暑令人難以忍受。加百列在耶斯列谷地長大,又經歷過威尼斯的夏季,所以早已習慣了炎熱的天氣。然而他幾天前才去過奧地利的阿爾卑斯山區,氣候的強烈反差讓他的身體經受了不小的考驗。熱浪從車來人往的街上蒸起,從咖啡館敞開的大門湧進來。每經過一輛大卡車,溫度似乎都會升高一兩度。加百列沒有摘下太陽鏡。他的襯衫緊緊地貼在脊背上。
「我不要您的錢,杜蘭先生。我自己會賺錢。我要的是故事。」
拉米雷茲點點頭:「那就住雪絨花酒店吧。」
「有個騎小摩托車的女孩子正在跟蹤我們。」
「找到什麼了?」
「這個嘛,我想我們應該先弄清楚當初阿洛伊斯·布魯諾到底願不願意透露他的朋友奧托·克裡布斯的實情。」
「我得親眼看到才行。」
在街對面,一輛汽車放緩了速度,方向盤後面的男子久久地看了一眼摩托女郎。拉米雷茲也看見了這輛車,他從倒視鏡里看了它一會兒,然後繼續說道:「1997年,政府成立了一個委員會,為的是澄清阿根廷納粹活動的歷史問題。從最一開始,它就面臨一個嚴重問題。你想,1996年,政府燒毀了一切掌握之中的、有損名譽的檔案。」
「不管你信不信,這裏曾經比現在還糟。幾年前,有位勇敢的人物名叫齊勒,他給每一年的卡片都編排了字母索引。如今他們管這間屋叫齊勒廳。1963年的移民登記卡在那邊。跟我來。」拉米雷茲停下來,指著地板,「小心貓尿。」
五分鐘后,拉米雷茲把車停在一條沿著海灣的街邊。基婭拉疾駛而過,隨即又掉頭急停,把車停在一棵樹的樹蔭下。拉米雷茲熄滅引擎。陽光無情地燒灼著車頂棚。加百列想下車,但阿根廷人想先對他介紹一番情況。
阿爾方索·拉米雷茲開著一輛西半球碩果僅存的大眾西羅科。曾幾何時它或許應該是深藍色的,如今,外層的漆皮已經褪成了浮石的顏色。擋風玻璃的中央有一道裂縫,看來猶如一道閃電。加百列那一側的門被撞得凹陷下去,他必須用足力氣才能九九藏書將它扳開。空調早就壞了,引擎的呼號猶如一架直升機。
阿根廷人在桌上攤開一張古舊的公路圖,隔著霧蒙蒙的老花鏡眯著眼察看著,搜索著阿根廷的西部地區。
「我是個大忙人,杜蘭先生。」
「多半不值了。」他伸手搭著加百列的肩膀,「來吧,我給你買杯啤酒。」
拉米雷茲直到三點才姍姍來遲,也沒有道歉。他是個高大魁梧的男人,額頭寬厚,鬍鬚濃重。加百列找尋著酷刑留下的傷疤,但沒找到。拉米雷茲開口點了兩份肉排和一瓶紅酒,嗓音和藹,音量很高,似乎連架子上的酒瓶都為之震動。熱浪嚴酷,加百列覺得紅酒和牛排未必是明智的選擇。拉米雷茲卻認為這樣的問題似乎構成了侮辱。「牛肉是這個國家裡最真實的東西之一了,」他說,「而且還是國家經濟運轉的一種方式……」他餘下的話淹沒在一輛路過的水泥車的雜訊之中。
「案子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加百列緩緩點點頭。他的腦袋一陣轟鳴。
「沒錯!」
加百列斜靠在鋼架上,有些灰心喪氣。拉米雷茲將卡片放回卡片箱,又將箱子放回鋼架,接著看了看表。
加百列說:「你覺得明天還值得再來一趟嗎?」
「你怎麼能確定?」
登記處的女孩子逛到了樓上,警告他們還有十分鐘關門。加百列只查到1972年。他不想明天再來一次,於是加快了速度。
「這是他的登岸許可號。很可能是阿根廷駐大馬士革領事館頒發的。『62』代表他獲准入境的年份。」
「就是這兒了,」他說著,戳了一下地圖,「聖卡洛斯-德巴里洛切,簡稱巴里洛切,是巴塔哥尼亞的北湖區的一處旅遊勝地,是十九世紀由瑞士和德國的定居者建立的。那兒又號稱為阿根廷的瑞士,如今是滑雪者的歡聚之地,不過對於納粹餘孽來說,它是個瓦爾哈拉一般的地方。門格勒就很崇拜巴里洛切。」
拉米雷茲回手鎖上門,打開窗戶,引入夜晚的涼風。加百列向街上看去,只見基婭拉把車停在了街對面。
加百列低下頭,讀了起來。奧托·克裡布斯於1963年12月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搭乘一艘來自雅典的輪船。拉米雷茲指著底部一行手寫的數字:245276/62。
他們約好了等加百列從巴里洛切回來后再好好聊聊,接著就在昏暗的樓道里分別了。聖太摩區夜晚的寒氣升騰起來,加百列在擁擠的人行道上走了一陣子。隨後是一位騎著紅色摩托車的女郎在他身邊停下,伸手拍著屁股後面的後座,示意他上車。
「最快是坐飛機。那兒有座機場,每小時有一班來自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航班。」他頓了頓,又道,「為了看一座墳墓,走這麼一趟,那可夠遠的。」
阿根廷人抬起一隻手掌,做出一個勸誡的手勢。
「那麼這個奧托·克裡布斯,如果他還活著,還在阿根廷,那麼很有可能已經接到通知,所以他知道我們也在找他。」
他們談到了巴里洛切,阿根廷,還有過去的事。拉米雷茲問及埃瑞克·拉德克的罪行,加百列將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了他。這番述說引來了阿根廷人長久的靜默,他似乎是感到了切身的痛苦,因為像埃瑞克這樣的人有可能曾經在他所愛的國土上找到了庇護所。
拉米雷茲搖搖頭。
「實話實說,我全無線索。事實上,我壓根兒想不出一個說得通的理論。我所知道的僅僅是:責難之詞在德國人社區里滿天飛,人們精神高度緊張。」拉米雷茲喝了一大口啤酒,「九九藏書我再說一遍,在巴里洛切要自己小心,杜蘭先生。」
「你有理由認為他至今還在這裏?」
加百列放在木質桌面上的第二份文件同樣引來了阿根廷記者的驚異表情。
「因為持照人死了。」
「那我們怎麼做呢?」
「有沒有可能有人拿走了它?」

布宜諾斯艾利斯

拉米雷茲看起來是受了輕慢的樣子:「杜蘭先生,我自信追蹤像埃瑞克·拉德克這樣的人,我比你有經驗得多。我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安靜地作調查,什麼時候應該奮筆疾書。」
「1949。我想是齊勒放錯了地方。」
拉米雷茲打開手套盒子,取出醫用塑膠手套和紙質消毒面具:「那兒可不是世界上最清潔的地方。我希望你不要怕老鼠。」
一個無所事事的警察在門口站崗。一名穿制服的女孩坐在登記處的桌前,面對著一台搖頭電扇,一邊讀著一本時尚雜誌。她將登記簿貼著沾滿塵土的檯面滑了過去。拉米雷茲簽了字,又寫上了時間。兩塊塑封名牌夾子遞了過來。加百列是165號,他將名牌夾在襯衫口袋上,跟著拉米雷茲朝電梯走去。「距離關門還有兩個小時。」女孩喊了一句,隨後又繼續翻起了雜誌。
「古斯塔夫·埃斯特拉達。兩周后在出差途中於墨西哥城被殺。他有一天早餐會時沒有出席,隨後別人就在酒店房間里發現了屍體。又是頭部中四槍。」拉米雷茲頓了頓,「這故事不賴吧,啊?兩位傑出的商人,如此驚人相似地連續被殺,前後不過兩周。這種扯淡的故事阿根廷人可喜歡呢。有好一陣子,許多人心思都被轉移了,連自己身家利益都不關心了。」
「我在梵蒂岡有個朋友。」
拉米雷茲花了一個小時才拿出了第一條線索:1964年,奧托·克裡布斯曾在巴塔哥尼亞北部的巴里洛切向國家警察署辦過註冊。四十五分鐘后,又一塊拼圖找到了:1972年,在一份辦理阿根廷護照的申請中,克裡布斯填寫的住址是波爾圖-布列斯特,那是個距離巴里洛切不遠的城鎮。只花了十五分鐘,又一條線索找到了:1983年,那本護照註銷了。
「化名。」
加百列提起門把手,用肩膀向車門撞去。在街對面,基婭拉也熄滅了摩托車引擎,安頓好自己,等著他們。
他又找到了三張姓氏為克裡布斯的移民卡,一張在1965年,另兩張在1969年。他們的名字都不叫奧托。昏暗的光線阻礙了他的搜索,他慢得像龜爬。為了閱讀移民卡,他必須將箱子拖到窗前,總算可以借到些光亮。於是他就蹲下來,後背抵擋雨水,手指頭忙著幹活兒。
結果,拉米雷茲欣然接受了午餐的邀請,還推薦了一家聖太摩的社區咖啡館。咖啡館里鋪著黑白相間的象棋格子地板,店裡無規則地擺放著木質方桌。四壁刷了白漿,貼牆擺著架子,架上配著一隻只空酒瓶。巨大的店門面向喧鬧的街道,人行道的帆布雨篷下也擺著兒張桌子。三台吊頂風扇攪動著沉沉的空氣。一隻德國牧羊犬趴在吧台腳下,正喘著氣。加百列于兩點三十分到達。阿根廷人遲到了。
加百列將他從羅馬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取來的文件遞了過去。拉米雷茲從襯衫口袋裡取出一副油膩膩的老花眼鏡,一抬手戴在鼻樑上。文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加百列很為此緊張。他朝基婭拉瞥了一眼。手錶依舊在左手。當拉米雷茲從文件上抬起頭來的時候,他顯然是一臉頗為觸動的樣子。
加百列舉起卡片:「在哪一年?」
近年來,拉米雷茲將他的卓越能力獻給了另一項工作——揭露阿根廷歷史上又一個不愉快的章節,這是一段政府、媒體、大多數民眾都選擇性九-九-藏-書忽略的歷史。希特勒的第三帝國瓦解之後,數以千計的戰爭罪犯,有德國人、法國人、比利時人、克羅埃西亞人,紛紛湧入阿根廷,而且前有庇隆政府的熱情接受,後有梵蒂岡教廷樂此不疲的支持。拉米雷茲在阿根廷人中是遭到蔑視的,因為納粹主義的影響依然根深蒂固,他的工作被認為是有害的,就像他此前調查那些將軍們一樣。他的辦公室曾兩次被投擲燃燒彈,他的郵件里也多次藏了炸彈,以至於郵政部門拒絕處理他的郵件。如果不是摩西·里弗林的介紹,加百列估計拉米雷茲多半不會同意和他會面。
他們爬上一段燈光昏暗的樓梯。公寓單元里的空氣悶熱污濁。
拉米雷茲把他帶進辦公室。這裏同加百列預計的一樣一一又大又簡陋,如同拉米雷茲本人。椅子上堆著書,一張大書桌埋沒在紙堆里,似乎隨時等待著一把火的銷毀。厚窗帘隔蔽了街上的噪音和燈光。趁著加百列坐著喝啤酒的工夫,拉米雷茲去打電話了。
他們又談了一會兒,夜幕降下來,車輛涉水往來的聲音從街上飄進來。加百列對於工作中的許多人都不太喜歡,不過阿爾方索·拉米雷茲是個例外。加百列卻不得不欺騙了他,對此,加百列心裏唯有歉然。
「你是如何拿到胡德爾主教的檔案的?」
拉米雷茲交疊起結實的雙臂,隔著桌子看著加百列。一陣靜默橫在他倆之間,背景是街上嗡嗡的車流聲。阿根廷人嗅出了這故事的價值。如此反應,加百列預計到了。
「他們的兒子為何被殺?」
拉米雷茲久久地看了一眼倒視鏡。
「會不會歸檔出了錯?」
這時,侍者來了。他擺在加百列面前的牛排大得足夠一家四口人吃。拉米雷茲微笑著,動手切起肉來。
「當然有可能。」
他喝著冰水,嚼著一片檸檬皮,望著馬路。他的目光在基婭拉身上短暫地停了一會兒。她正在呷著一份堪貝利開胃酒兌蘇打水,無精打采地吃著一盤肉餡卷餅。她穿著短褲,一雙長腿露在陽光下,大腿處有些晒傷了。她的頭髮散亂地蜷曲成一團團小卷。一滴汗水緩緩地沿著她的頸背部流下來,溜進了她的無袖衫里。她的左手戴著手錶,這是個預先定好的暗號。左手戴錶示意沒有發現跟蹤監視,不過加百列清楚,即使像基婭拉這樣的特工,要想在聖太摩的人群中發現一位專業高手也是件棘手的事。
「你找到哪一年?」
「我們從哪裡開始?」加百列問道。
「因為她是我們一夥的。」
「奧托·克裡布斯,呃?這是他的真名還是化名?」
他們搖低了車窗,疾駛著開過寬闊的七月九日大道。用廢的筆記殘紙在他們身邊打著旋。有幾頁紙飛到了街上,拉米雷茲似乎根本沒注意到,又或是根本不介意。接近傍晚時分,天氣更熱了。劣質紅酒令加百列的頭痛起來,他把頭轉向敞開的車窗。這是一條醜陋的大街。優雅舊建築的正面被一面面德國豪華車和美國軟飲料的廣告牌弄得傷痕纍纍,而它們的消費者兜里的錢已經在一夜之間貶值了。行道樹的斷枝醉酒般懸在半空,在污染和熱浪中苦苦掙扎。
「很明顯,要是媒體報道了我的調查過程,恐怕會造成麻煩的。」
他們走過了半個街區的距離。1963年的卡片佔滿了幾十個鋼架。拉米雷茲找到了裝有X字開頭的卡片箱,然後將它們一個個從架上搬下來,小心地放在地板上。他找到了四個姓氏為克裡布斯的移民。沒有一個人的名字是奧托。
女孩將他們的名牌收回,陪他們來到運貨電梯。大眾西羅科的車窗一直沒關,加百列坐在浸濕的座椅上,眼前的挫敗讓他鬱悶。引擎的轟鳴敲碎了整條街的安靜。他們一駛出,九九藏書基婭拉就緊隨其後。她的衣服已經濕透了。
他們進入的空間足有兩個街區的長度,其中擺滿瞭望不到頭的鋼質架子,架上承載著一隻只沉重的木箱。鷗鳥在打破的窗戶間飛進飛出,加百列能聽見小腳爪的抓撓聲和貓兒廝打時發出的喵喵叫聲。塵土和腐爛紙張的氣味滲入了面罩。相比之下,羅馬的聖瑪利亞靈魂之母堂地窖檔案館就成了天堂了。
「你為何不一道走一遭?」
暴風雨從河的上游襲來。透過一扇破窗戶,加百列瞥見了一道道閃電,在河水上空的起重機之間劃過。濃雲遮蔽了午後的太陽,齊勒廳里昏暗得幾乎看不見東西。雨下起來,猶如爆炸一般。雨水從開了口的窗戶打進來,浸濕了珍貴的檔案。加百列,身為一名修畫師,立即想象出墨水的浸染和永遠不能恢復的圖像。
「他們當然是想在審判時贏得幾分籌碼。然而在阿根廷,對真相的追尋也只能到此為止了。如果當真調查,那麼庇隆參与戰後納粹逃出歐洲的真相就會被深度揭露。人們還會就此發現,許多納粹至今還生活在這裏。誰知道,其中也許還有你要找的人。」
「顯然,我有很好的資源。」
侍者將葡萄酒擺在桌上。酒瓶是綠色的,沒有貼標籤。拉米雷茲倒了兩杯,又問加百列他要找的人的名字。一聽到加百列的回答,阿根廷人的一雙濃眉緊緊地團在一起。
「庇隆和他在梅內姆政權里的精神繼承者們沒曾想要銷毀的東西。這房間里存著移民登記卡,從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每位從布宜諾斯艾利斯港下船的乘客都要填寫。樓下一層存著每條船的乘客花名冊。門格勒、艾希曼,這些魔頭都留下了他們的指紋。也許其中就有奧托·克裡布斯。」
拉米雷茲鑽進廚房,出來時拿著兩瓶阿根廷啤酒。他遞給加百列一瓶,瓶身凝結著露水。加百列一口喝下半瓶。酒精和緩了他的頭痛。
阿爾方索·拉米雷茲原本早就該死了。他毫無疑問是全阿根廷乃至全拉丁美洲最有勇氣的人。作為一名激進的記者和作家,他畢生的事業就是打破壁壘,將阿根廷殺人害命的歷史公佈於天下。由於考慮到如果受雇於阿根廷出版界會太危險、太有爭議,他的大部分著述都是在美國和歐洲出版的。除了政界和金融界的精英,絕少有阿根廷人讀過拉米雷茲著作的隻言片語。
暴風雨很快停了,正如它突然降臨。空氣經過洗刷后清新涼爽。周圍很靜,只剩下雨水在排水槽流動的聲音。加百列繼續找:1973……1974……1975……1976……再也沒有姓克裡布斯的乘客了。沒了。
「正是。」
他親身經歷過阿根廷的血腥歲月。在「骯髒戰爭」期間,他由於反對軍事執政團而進了監獄,在獄中九個月,幾乎被虐待至死。他的妻子是左翼政治活動家,她被一支軍人敢死隊綁架,又活生生從飛機上扔下來,摔進了冰冷的南大西洋。如果不是由於國際特赦組織的干預,拉米雷茲一定也會遭遇同樣的厄運。所幸,他獲釋了,飽受摧殘后變得面目全非。出獄后,他重新向軍政府發起聖戰。1983年,他們下台了,一個民選產生的平民政府取而代之。拉米雷玆幫助新政府在審判中指證了數十名軍官,揭露了他們在「骯髒戰爭」中的罪行。這其中就有一位上校,正是他將阿爾方索·拉米雷茲的妻子投入了大海。
「知道你怎麼不說?」
「為什麼這麼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