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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阿布·卡比爾的囚徒 第三十九節

第四章 阿布·卡比爾的囚徒

第三十九節

「只要提出要求就行了,」拉德克說道,「最壞的結果無非是他說不。」
拉德克見證會的前一天,里弗林最後一次來訪。他們在一起待了一個小時。拉德克魂不守舍,第一次表現得非常不合作。里弗林收拾起文件,招呼警衛打開囚室的門。
有一天,他終於寫完了報告,於是在醫院一直逗留到了傍晚。恰在此時,拉馮的眼睛睜開了。拉馮空空洞洞地盯著空中,過了一陣子。他的目光里再次顯現出舊日那種好奇的神氣。他眨眨眼睛,環顧著病房裡陌生的景物,最後,終於盯住了加百列的臉。
「他一直住在維也納,化名路德維格·沃格爾。」
拉馮露出了微笑。「給我好好講講。」他嘟囔著。然而還不等加百列開口,他再次失去了知覺。
他只提過一個要求:每天能讀到一份報紙,以便跟進時事。這個要求一直傳到了沙姆龍的案前。他同意了,只要是以色列報紙,不是德國發行的就行。每天早晨,一份《耶路撒冷郵報》會擺在他的早餐托盤裡。他通常會跳過有關自己的新聞故事——大多都是些不實之詞。他會直接翻到海外新聞,關注奧地利大選的進展。
他能確定的只有一件事情——他還沒有做好準備去忘卻一切。所以,當有一天下午,一位勒夫的助手打來電話,問他願不願意將事件經過寫成正式歷史材料的時候,他欣然同意了。加百列接受了約請,但有個條件:他還要另外撰寫一份刪減版的事件全記錄,保留在大屠殺紀念館的檔案室里。因為這樣的文件要想公之於大眾,一定會被反反覆復地審查。於是他將解凍的日子預計為四十年後。加百列開始九_九_藏_書動筆了。
「阿布,卡比爾的囚徒想和你談談。換了我我就讓他去下地獄。你自己看著辦吧。」
沒有太多的吹噓,也沒有逮捕艾希曼之後的那種興奮雀躍。事實上,拉德克被捕的消息不到幾個小時就被掩蓋了,因為一起自殺式爆炸襲擊了耶路撒冷的一座市場,奪走了二十五人的生命。勒夫為此而產生了一種扭曲的滿足感,因為爆炸案從側面證明了他的觀點不無道理——這個國家還有比追捕陳年納粹更重要的事情。他把這次行動稱作「沙姆龍辦的蠢事」,然而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部門的基層下屬和他不是一條心。在掃羅王大道,拉德克的抓捕喚起了當年的熱血豪情。勒夫隨即調整立場,應和大眾的情緒。然而為時已晚,人人都知道,拿下拉德克是「哨兵」和加百列一手策劃的,而勒夫一直在處處作梗。勒夫在將士們心中地位落到了危險的邊緣。
對於拉德克身份的保密工作做得十分敷衍了事,於是他是奧地利人的真相很快被拆穿了。捅破窗戶紙的,是一盒他抵達阿布·卡比爾的錄像帶。奧地利媒體迅速而準確地認出此人是路德維格·沃格爾,是位頗有名氣的奧地利商人。他真的是自願離開維也納的嗎?如果不然,那他是不是從固若金湯的第一區豪宅里被人強行綁走的?接下來的日子里,報紙上充斥著各種推測,人們對沃格爾的神秘職業和政治關係做出種種猜想。媒體調查掀起的波瀾危及了彼得·梅茨勒。改善奧地利政黨聯盟的雷娜特·霍夫曼發出了呼籲:要求正式調查沃格爾涉嫌參与戰爭問訊處炸彈襲擊的案子;正式調查read.99csw.com猶太老人麥克斯·克萊恩的神秘死亡事件。她提出的要求大部分石沉大海。炸彈是伊斯蘭恐怖分子所為,這是政府的解答。至於麥克斯·克萊恩的不幸身亡,那是自殺。司法部長發話了,進一步調查,毫無意義。
「咱們在哪裡?維也納?」
「我要見他,」拉德克突然說道,「問他能不能賞光來看我一次。告訴他我有幾個問題想問他。」
「我在為機構寫份報告。」
他在廚房的桌上寫作,用的是一台機構提供的筆記本電腦。客廳沙發下面,藏著一台落地式保險柜。每天晚上,他都會將電腦鎖在裏面。他以前沒有寫作的經驗,於是,在直覺的驅使下,他採用了繪畫的構思方式。他首先畫底稿,從大處落墨,逸筆草草,不拘形式;接著,他慢慢地加入層層顏色。他使用的色彩很簡樸,但是筆觸很精心。日子一天天過去,拉德克的面孔重新出現在他腦海里,同他母親的畫作一樣清晰。
拉德克事件的後續故事沒有發生在維也納,而是在巴黎。那裡有一位長了霉的前任克格勃特工跳了出來,在法國電視節目里宣稱,拉德克是莫斯科安插在維也納的人。再往下,還有位前西德國家安全部的角色,如今在德國頗有點名氣,他也聲稱拉德克是他們的人。沙姆龍起初懷疑,這些都是刻意設計的假情報,為的是給中情局注射疫苗,免得被拉德克的病毒感染,惹一身臊——因為換了他,他就會這樣做。然而接下來,他聽說在中情局內部,也有人認為拉德克當初很可能吃裡爬外,同兩個營壘都有瓜葛。這番傳言還引起了一陣慌亂。陳年舊賬從塵封的九九藏書檔案中翻出來;一隊前蘇聯的老把式匆匆聚在一起。一想到他在蘭利的中情局同行們焦慮難安的樣子,沙姆龍禁不住暗喜。沙姆龍說,拉德克如果真是個雙重間諜,那才真應了天道輪迴呢。阿德里安·卡特爾提出要求,希望拉德克同歷史學家的事情一了,就立即對他展開調查。沙姆龍答覆他說,以色列方面一定會充分考慮他們的要求。
「拉德克?」
為了完成見證實錄,摩西·里弗林來探訪過他幾次。經決定,這些訪問時段將被錄像,並在以色列電視台的夜間節目里播出。隨著首次播出的臨近,拉德克似乎變得越來越焦躁。里弗林悄悄地向看守所所長提出,應該嚴防該犯意圖自殺。走廊里增設了一名警衛,就站在拉德克的囚室旁邊。拉德克起初為格外的監控而憤怒,不過很快就坦然接受了。

以色列,雅法

「耶路撒冷。」
他一直寫作到午後,接著休息一下,步行到哈達薩大學醫院。在那裡,伊萊·拉馮經過一個月的昏迷,開始出現復甦的徵兆。加百列每次會在拉馮身邊坐一個小時左右,向他述說案件的前前後後。接著他就回公寓,然後一直工作到天黑。
「納粹戰犯埃瑞克·拉德克的抓捕實錄。」
將他關在何處的問題,引發了很大爭議。勒夫認為他是個安全隱患,希望情報部門永遠把他攥在手裡。沙姆龍一如既往地唱反調,何況他也不希望自己鍾愛的機構變成一座監獄。至於總理,他只是半開玩笑地建議,拉德克應該被強行押入內蓋夫沙漠,讓禿鷹和蝎子去啃他的老骨頭。最終,加百列的意見佔了上風。他說,像拉德克這種人九九藏書,最好的懲罰莫過於波瀾不驚,將他看作一名普通罪犯。他們在雅法市找了一處妥帖的地方,將拉德克鎖在裏面。那是一處警察局的拘留所,是英國人在託管期間留下來的一座建築,而它所在的城區,依然保留著阿拉伯的名字——阿布·卡比爾。
阿布·卡比爾的囚徒對他引發的風暴基本上一無所知。對他的拘禁雖然不太嚴酷,卻也與世隔絕。他把自己的囚室和衣物都打理得整齊、潔凈,他領取自己的那份飲食,絕少抱怨。看守他的衛兵都覺得應該恨他,又恨不大起來。他的骨子裡有警察的氣質,獄卒們在他身上看到了他們熟悉的東西。他對待他們很有禮貌,於是也換來了同樣的禮遇。他是個謎。他們在學校里都讀到過他和他這種人的罪行,他們輪番在他的囚室周圍轉悠,就是為了看看他。拉德克越來越感到自己像是博物館的一件展品。
七十二小時后,拉德克被捕的消息最終公之於眾了。總理的公告十分簡短,而且作了刻意的誤導,尤其小心翼翼地避免給奧地利造成不必要的尷尬。總理稱,經查明,拉德克以假身份作掩護,生活在某個國家。后經過談判,該犯同意自願前往以色列。依據協議條款,該犯將不會受到審判,因為依照以色列法律,唯一可能的判決結果就是死刑。故該犯將被終身行政拘留,並將做出實際的「認罪」行為一一他將同大屠殺紀念館和希伯來大學的歷史學家團隊合作,共同完成一份詳盡的史料,徹底揭露1005行動的罪惡。
「什麼內容?」
「你在這兒幹嗎?」
當夜加百列回到保密公寓的時候,錄音電話的指示燈閃動著。他按下了播放鍵,九九藏書卻聽見摩西·里弗林的聲音。
沙姆龍強迫加百列留在以色列,直到拉德克見證會的那天。加百列儘管急著趕回威尼斯,終於還是不情願地同意了。他住在錫安門附近的一座保密公寓里,每天早晨在亞美尼亞區的教堂鐘聲中醒來。他會坐在露台的陰影里,俯瞰老城的城牆,一邊喝著咖啡,翻看著報紙。他緊密關注著拉德克事件的進展。沙姆龍的名字同此次抓捕事件一道出現在媒體上,而他卻藏在幕後,他對此很滿意。加百列生活在海外,用的是假身份,所以他用不著媒體為他揚名立萬;而沙姆龍畢竟為國家奉獻了一輩子,一個榮耀的終場謝幕是他當之無愧的。
「我不能作任何承諾,」里弗林說道,「我和他們沒有……」
日子慢慢過去,緊繃的弦鬆弛下來,加百列發覺拉德克越來越像個陌生人。儘管加百列天賦很高,有照相機般的記憶力,可是他現在得費好大力氣才能回想起拉德克的面孔和嗓音。特雷布林卡似乎是噩夢中的情境,他不知道當初母親是不是也體驗過這一番滋味。拉德克是不是始終存在於她的記憶中,好像一個不請自來的不速客?或者,她是不是強迫自己回憶起了他的形象,為的是將它反映在畫布上?那些遭遇過這個惡魔的人,是不是都有過同樣的感受?也許正因為如此,那麼多倖存者才會選擇保持沉默。又或許,他們獲得了仁慈的解脫,為了保護自己而故意忘卻了那段痛苦的往事。還有一個想法不斷地縈繞在他心頭:如果當初在波蘭的路邊,拉德克沒有殘殺另外兩個女孩子,而是殺了他的母親,他自己就根本不存在了。於是,他對自己的存在也背上了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