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第一章

他丈夫肯定她沒有不育的身體障礙。她做過測試、檢查,甚至忍受了手術探測,都沒有查出毛病。斯蒂芬也檢查過,同樣沒有毛病。他的精|子數量正常。
「沒錯,我就是這個意思,」他氣咻咻地說,「我不可能成為這整個城市所有人的衣食父母。」
西爾維婭說著,皺起眉頭。
就打那時起,她明白幫助處於困境中的孩子必將成為她終身的事業。
一九九四年十月十五日傍晚:位於聖安娜的托馬斯·傑弗遜中學的走廊上空空蕩蕩的,一種異樣的寂靜取代了學生們成群結隊、亂鬨哄地衝出校門時的喧嘩聲。學校的保衛人員亞當·倫納德站在大門旁,耐心地等待著最後一位老師離開教學樓。
「你知道的,」托伊停住嘴,用手擋住刺目的太陽光,「總是談些消極的事情。」
她父母當然只能從低層次上理解她的這番奇遇,為他們的愛女絕境逢生而欣喜萬分。他們堅持認為他們送給她的那隻戒指不過是在混亂中丟失了,甚至可能就是在她剛送進醫院時被急救室的救護人員摘下的。但托伊明白完全不是這麼回事。當她到醫院時,她病得厲害,他們立即把她交到等候在那裡的醫師手上。她敢肯定戒指一直戴在手上,正如她敢肯定那天晚上發生了某些不可思議的事,某些她無法理解也無法解釋的事。隨著歲月的流逝,她仔細考察那次瀕臨死亡的體驗及有關的現象,試圖將發生在她身上的偶然事件推到一個深層次,可她所看到的文章和第一人稱敘述的報道或者聲稱看見了基督顯聖,或稱看見了長長的隧道,或稱看見了萬丈光芒,還有的人則稱他們看見了死去的親人和所愛的人。
「弔兒郎當?」西爾維婭吃了一驚,「好吧,原諒我,可我不以為用衝鋒槍指著某人的腦袋只是弔兒郎當。」
「誰都休想,」他怒不可遏地說,「我是說誰都休想拿走我的錢,除非我同意。你聽見我的話了嗎,托伊?這個人是誰?為什麼你要開支票給她?我有權知道,我現在就想知道。」
托伊突兀地說,猛地拉住女友的胳膊,拖著她離開了那兒。
但她也明白確實有擔心的理由。每次斯蒂芬被起訴,他要支付的治療不當的保險費就提高,而近來他接觸過的每個病人都想要起訴。
它一定具有某種意義,某種神秘的內涵。她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將它帶回的,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將它帶回。但她知道戴著它會使她感到鎮定、安寧。每當她摘下桔黃色的塑料南瓜戒指,將它放回隱蔽處,便是她準備與這世界再度奮戰之時。
「沒有,今天沒人帶槍。」
「不,斯蒂芬,」托伊說著,點燃爐子,準備燒菜,「我剛回家。放學后我還得辦些事。」
「你不明白嗎?」他恢復了平靜的聲調,「那都是因為我們沒有孩子的緣故,你都有點兒精神變態。就像你老是跟我談到的那些古怪的夢,你想象自己把孩子們從厄運中解救出來啦,我以為就是歇斯底里的一種表現。我想,你需要治療。」
「你為什麼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她的目光在房間里漫無目的地睃巡著。
「我恨這個!」他咆哮道,他呼出的熱氣噴到了她臉上,「我禁止你再給這些人一分錢!你管做飯,搞衛生,我來管這個家裡的錢。我們結婚時我就告訴過你該這樣。」
「明天見,亞當。」
「做什麼?」西爾維婭反問道。
她不自然地說,對話題轉到這上面多少有些忸怩。
「那麼用衝鋒槍指著某人就不消極了?放我一回吧,托伊。你生活在烏托邦,可這是一個戰區。」
「還沒有,」托伊歡快地說,迎上前去擁抱他。儘管托伊身高五英尺八,可她丈夫的身高超過六英尺三,裹住了她。他身材瘦長而結實,像個運動員,黑眼睛,黑頭髮,英俊的臉上永遠是一副自信的神情。她嗅吸著他剛刮過鬍子的臉上的麝香味兒,把頭埋在他的胸前輕輕挨擦著:「今天過得怎麼樣,寶貝兒?累嗎?」
「我沒告訴過你有天晚上我夢見了什麼嗎?我夢見你身披白色的婚紗,漂亮極了。聽著,瑪吉,」她接著說,「你是我所見到過的最美的新娘。」
「沒錯。」
「我得走了,」幾分鐘后她說,「今天下午我得去看瑪吉。」
想到這裏,托伊放下手中的小刀,擱在廚房的檯子上,走進卧室,打開女孩送給她的小包裹,輕輕地撫摸著裏面的東西。瑪吉送給她的是一件印有「加州天使」字樣的棒球衫,跟她生病那天晚上穿的T恤一模一樣。後者是她的一位男朋友帶她去看棒球賽時買給她的,托伊後來就拿它當睡衣。世上就有這麼巧的事九_九_藏_書,她心想,瑪吉竟然會送給她同樣的T恤。當然,她對自己說,那不是女孩自己買的,是女孩的一位親戚送給她的禮物,她又轉送給了托伊。突然,她決定穿上它。於是,她脫下身上的衣服,掛在櫥里,然後套上那件T恤,又蹬上一條退了色的牛仔褲。赤著腳回到廚房,她想起了被送到醫院的那天晚上所穿的拖鞋,希望它們還在。那種卧室里穿的拖鞋確實很滑稽,又大、又蠢,製作成動物模樣。她那雙的樣子像企鵝。她決定下禮拜給瑪吉買一雙,瑪吉一定會很開心,而此時此刻,一笑值千金。她得鼓起女孩的精神,驅散她對死神的恐懼。
她可以為他改變髮型,甚至可以為了與他的醫生同事和他們的妻子一起參加那些時髦的聚會而任由他替她買花哨的服飾,但她不能改變她內心的東西。
「我不這麼想,」她輕聲說,「我感到它了,你知道,我知道它正等在門口。」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為什麼你要那樣做?」托伊邊朝停車處走,邊責問道。
托伊駕駛著她的「大眾」車過了幾個街區,來到多拉多街,她將車停在一所拉毛水泥粉刷的住宅前。住宅顯得有些寒酸,油漆斑駁,院子里雜草叢生。一位小個子西班牙婦女推著一輛裝有雜貨的嬰兒車經過她的身旁。有幾輛車座極低的汽車沿街開過來。從車窗內傳出震耳欲聾的搖滾樂。
「好,」西爾維婭回敬道,「你要我們怎麼做?給他們統統發一支槍或別的什麼,好讓他們來瞄準我們?」頓了一下,咂了咂嘴,「不管怎樣吧,他們中的多數人已經有了。」
托伊手中的擦碗布掉在地板上:「什麼?你怎麼能那麼做?他們也許會逮捕她。天哪,斯蒂芬,支票是我給她的。她沒有偽造。」
他們得等,最終會懷上孩子,專家如是說。
他斷然拒絕道,話音剛落,人消失在門口。
「我今天一大早就進了手術室,誰知道我今天晚上就不用出診?我辛辛苦苦地掙錢。那些人……他們懶惰……遊手好閒。他們想搭便車。這正是這個國家的現狀:一些人指望著別人養活他們。好啦,」說到這裏,他鼓起胸脯,向她吼道:「他們別想從我的銀行帳戶得到任何免費的享受,別想再利用我妻子。我受夠了!」他停止踱步,鎮定下來,瞅了瞅他妻子臉上灰心的神情。托伊每每總是回心轉意,他心想,自信地以為問題已經解決。
「有時在晚上,」她接著說,「當大家都睡著的時候,我在床上望過去,我敢肯定我能看見它。它看上去像一個巨大、醜陋的陰影,就站在那兒瞪著我。」
「我得重新給他們開一張支票,他們的房租今天晚上必須付。他們已經得了逐客令。」
「先收著吧,」托伊說,「我寧願在聖誕節早上跟你一起打開它。你知道我會來這兒的。去年我就在這兒,不是嗎?」女孩的嘴癟了癟,搖了搖頭。她不想告訴托伊她在想什麼:她熬不到聖誕節那天了,到那天一切都將結束。
她停住嘴,兩眼望著窗外。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轉回到托伊身上,「我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也許,這應該是件聖誕禮物,可我想現在就送給你。」
她從車窗中探出腦袋說。
西爾維婭脫口而出。
托伊的上唇在顫抖,臉色白得跟她身後的牆一般。她憎惡爭吵。每當她與斯蒂芬發生口角時,她便走出房間,呆在卧室里直到他平靜下來。她很少提高嗓門,討厭任何形式的摩擦。可這是一場她無法逃避的戰鬥,徹底解決的時機到了。
西爾維婭哀訴道,她的臉由於沮喪而漲紅,「我早就知道你會使我產生負疚感。」
走到房門口,他停住腳,迴轉身,等著托伊跟在後面。大門仍然開著,風將幾片樹葉吹落在進門的大理石通道上,給屋內帶來了一絲寒意。
托伊回過身面對著他,「當一個孩子病了,需要幫助時,我們大家都有責任。你是個醫生,斯蒂芬,我還以為你懂得這點呢!」他扭住她的胳膊,疼得她停止了腳步,「你走出這個門,托伊……我……就別回來!」驀地,她感到自己彷彿是繭中的蠶蛹,被死一般的寂靜所包裹。斯蒂芬早些時候已經把起居室的電視打開了,可她全然聽不見。街上車流如織,可她置若罔聞。她所能聽到的只是自己的心跳聲。如耳語般,她低聲說:「你此話當真?」
西爾維婭變得嚴肅起來:「她怎麼樣?」托伊作了個起伏的手勢:「你也知道,她正在好轉。不過,化療後身子很虛弱,沒法回到學校上課。跟你說吧,要是通過最後一輪治療,好轉之前白九*九*藏*書血病複發,我可真說不准她能否挺過去。」
托伊垂下眼,半晌無言。一陣微風驀地吹過,吹起了她的印花布裙的裙邊,可她全然沒注意到。她的膝蓋上有擦傷的痕迹,那是這禮拜早些時候一群學生突然將她撞倒在人行道上所留下的。
「既然事情已經解決,我們吃飯去吧,」斯蒂芬說道,往廚房走去,「我餓了。」
「這不是真的,」托伊不想讓西爾維婭的話擾亂自己。她自打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一起讀書時就認識了西爾維婭。西爾維婭一家在她還在讀高中時就移到了西海岸。托伊最終說服她兩年前從郊區的一所異常清靜的學校調到傑弗遜中學。她深知她的朋友是一位好人,也是一位富有獻身精神的教師。
「離婚可不是好玩的事,」西爾維婭追著開車遠去的托伊嚷道,「相信我,你不會覺得它有趣。」
托伊奇怪的是,這個地方何以在短短的時間內變化如此之快。聖安娜市座落在奧蘭治縣境內,離迪斯尼樂園不過幾英里。從前,這裏佔優勢的是白人和清教徒。如今的情形已完全不復如此。占統治地位的是西班牙文化。但由越南人和韓國人構成的亞洲社團也有相當的勢力,他們中的許多人是船民,逃離了故土前來尋求他們的美國夢。托伊小時候,快車道上不像今天那樣有「小西貢」這樣的標誌物存在。
斯蒂芬一開設自己的診所,便聲言要開始生兒育女。可托伊卻不懷孕。
「那並不全都是你的錢,」她迎著他嚴厲的目光說,「我也在掙錢。你今天設法在你那寶貴的銀行帳戶上保住的那筆錢,本來可以使瑪吉一家免遭無家可歸的厄運。可你毀了這一切,不是嗎?」他雙手亂舞,「我早該知道,」他說,「又是這該死的羅伯茨一家。你難道就不明白他們是在利用你,托伊?你怎麼就那麼幼稚?」她站穩腳跟,挺直身子:「你怎麼能那麼麻木不仁?」
事情怪就怪在這裏:托伊這次不尋常的旅行卻不乏確鑿的證據——她記得清清楚楚:在夢中她將那隻父母在她十六歲生日時送給她的戒指給了那個男孩。作為回報,她醒過來時戴著一隻塑料戒指,就是人們有時在盒裝麥片內會發現的那種。這件不值錢的小玩意隨即成了她最寶貴的財富。在陰霾的日子里,托伊會躲在衛生間,從她放香波和別的個人用品的最底下的抽屜里取出那隻戒指,戴在手上,並靜靜地等待著。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期待著什麼——也許是期待著被重新帶回那一刻。對托伊來說,這隻小小的戒指好像一隻從天上掉下來的護身符。她將它帶回,從瀕死的邊緣將它帶回。
她頓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父親才是真正該受懲罰的人,是他把那支槍帶進家門,也許他正出外搶劫某人,而他兒子卻要為此而付出代價。」
「什麼時候才能吃飯?」
「跟每個人都有關。」
托伊身著一條樸素的長過膝蓋的布裙,聽說是她自己做的;而她的朋友西爾維婭則服飾時髦:考究的上衣,長褲,平頭皮鞋,顯見是一套出自名設計師之手的時裝。她們倆在一起是如此的不般配。
「斯蒂芬知道嗎?」托伊走到她的車旁,打開車鎖,彎身鑽了進去。
剛開始時,她父母以為她得了感冒。可到半夜時,病情加劇,父母慌忙把她送到當地醫院的急救室,醫師診斷她患的是心包炎,即位於心臟周圍的液囊發炎。送到醫院僅僅幾秒鐘后,托伊就轉成了心臟病。她母親斷定那天要不是在醫院,在心臟停止跳動的情況下她肯定活不過來了。可托伊對自己的病卻很少這麼想。對托伊來說,她之所以生病有特殊的目的,這個目的就是從此永遠改變了她的生活。在那短短的幾秒鐘里,從生理上來說她死了。可她卻感到從不曾如此充滿活力,充滿生機。她感到自己與樹,與風,與大地,與宇宙融為一體,彷彿自己就是整個宇宙的一分子。
「消極作用,嗯?」她語氣中帶著譏諷。
「好吧,可那並不見得事情就不發生。」
西爾維婭猛地張開手臂,而後任雙手拍落在屁股上。
而托伊看到的只是孩子的臉。
「別問了,」他生硬地說,推開她,從脖子上拽下領帶,「還記得我三個月前做的那例膽囊手術嗎?唉,那蠢女人告我治療不當。我救了她的命,可她卻只擔心她身穿比基尼是什麼樣子。她認為那條疤太大了。」
接著,她的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八度:「我在這兒沒法再呆下去,知道嗎?我也試過,可不管用。我想教書,托伊。我想教那些從正常的家庭出來、有學習能力的正九_九_藏_書常孩子。我不想做一個看守、獄卒。我不想在閑暇時間把自己鎖在教室里、戰戰驚驚地害怕某個惡棍會強|奸我或斃了我。」
保衛人員搖了搖頭,用一條粗鐵鏈拴住門把手,上了鎖,「我到這兒才六個月。沒碰上這事。不過,男盥洗室發生用刀捅人的事件時我在。」
她往牆式電話機旁走去,想打電話給羅伯茨家,對這場誤會表示歉意,但願銀行沒有報案,可她丈夫擋住了她的去路。
托伊發動了引擎,朝她朋友揮揮手,想讓她的朋友從車窗旁走開,她好上路。
「你可以什麼使你幸福就做什麼,」托伊慢慢地抬起眼睛溫和地說,「可孩子們喜歡你,西爾維婭,儘管他們並不總是表露出來。你跟他們處得不錯。你可以在這裏開闢新局面。」
女孩舔了舔乾燥、皸裂的嘴唇,當她再度開口時,聲音里已帶喘息,「把禮物取出來。就在柜子上。」
托伊想到她朋友沒了頭髮的樣子,不禁大笑。西爾維婭也跟著大笑,剛才的緊張空氣一掃而光。
「你為什麼這麼問?」
她說著,返身將土豆倒進鍋里去煮,竭力不去理會他臉上煩惱的表情。他倆剛認識時,斯蒂芬還是位實習醫生,約會時他總給托伊講笑話,使她笑個不住。他們坐在那兒,談他們的希望和夢想,談如何使世界變得更美好,一侃就是好幾個鐘頭。如今,他們幾乎不再交談。但托伊深知做一名外科醫生的不易。哪怕你做得再成功,人們也總是不以為然,這些年來,斯蒂芬變得緊張、刻板。她曾經愛過的無憂無慮的年輕男人已不復存在。現在,她的丈夫變得苛求、粗暴,在家裡就好像在手術室里一樣發號施令。他似乎再也無法放鬆。即使在他們做|愛時,她都能感覺到貫穿他體內的緊張。
有時,她簡直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一間手術室里。
亞當是一位健壯的男子,約摸二十八九歲年紀,目前正在讀夜大學,準備有朝一日也成為一名教師。當他看見一位纖細、嬌弱的紅髮女子朝大門走來時,他挺直腰板,並迅速捋了捋頭髮。他知道她已經結婚,他這麼做並不是想引起她的注意。
可她不像托伊那樣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的東西。教室里瞪著她的大多是黑面孔,其中不少含有敵意或會惹麻煩。
托伊趕在丈夫之前回到家,小心地脫下鞋子放在門口的小墊子上,隨即衝進廚房去準備晚餐。斯蒂芬堅持用黑白兩色來裝飾房子。她腳下這塊毛絨地毯很難保養。赤著腳走過起居室,她瞧見鋥亮的黑色表面上都是灰,思忖著在她丈夫回家之前是否要搞好衛生。有時,當她真的對他很氣惱時,她會產生這樣的念頭:將白色的地毯潑滿墨汁,再拿把雕刻刀在黑色的傢具上亂刻一氣。她抗議過。她希望她的家就像一個家——一個溫暖、舒適的所在,而不是一個無菌、禁忌重重的地方。她喜歡一些隨意收集到的小擺設、溫馨的盆景和色彩絢麗的圖畫。而斯蒂芬受不了零亂,更討厭明亮的色彩。她想要一條小狗,可斯蒂芬卻說那對白色的地毯將會是一場災難。
「大概半個鐘頭后。」
亞當回答道,報托伊以微笑,「不過,明天又是另外一回事。」
「你犯了個錯誤,」西爾維婭告誡道,豎起一隻手指在托伊面前擺了擺,就好像托伊是她的某個學生似的。
「別這樣!」他放大嗓門,「你到底認不認識這個女人?銀行今天下午給我辦公室打電話,稱她試圖兌換一張我們的面值六百元的支票。我跟他們說支票是偽造的。」
在純白色的廚房裡,托伊將幾隻土豆擱在案板上開始削起來。可她的思緒又回到瑪吉和她們一起度過的時光。儘管那女孩表現得挺頑強,病情有所減輕,可她仍然極為虛弱、消瘦,無法起床。今天,她說出了她的恐懼,跟托伊談到了死,感到自己不久於人世。
「那麼說,他並不知道。」
「我不要吃快餐。」
眼見她朋友仍是一臉失望的表情,她又火上澆油:「我不想整天到晚聽嘰里呱拉的外國話。這是在美國,你知道。這兒有一半孩子甚至不會說英語。他們是西班牙人、越南人、海地人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論。」
抬起頭,托伊通過反光鏡瞥了眼自己的形象,只見鏡中的女人面無血色,扭歪著臉,幾乎都認不出那就是自己。也許他們是對的?她是一位無可救藥的理想主義者?她只圖幫助別人,卻任自己的生活從指縫中溜走?她能就此罷手嗎?她搖搖頭,算是對自己的問題的回答。西爾維婭可以調到另一所學校,只要她願意甚至可以放棄教職。但托伊卻別無選擇。有某種https://read•99csw.com力量牽引著她,某種她朋友無法理解的、而她亦無法使自己與之分享的東西。
他用眼角掃了她一眼,只見她邊與一位同事聊天,邊慢慢地走近,一頭亮澤的紅髮隨意地披散著,大朵的髮捲不時飄拂到她的面龐上。她使他想起了圖畫書上的某個人物,就是他小時候他母親常為他買的那種圖畫書。她沒有化妝,她的面貌是如此的柔和、嬌弱,看上去就像是鉛筆畫的素描,能輕易擦去。對亞當來說,托伊·約翰遜既美得難以置信,又平庸得令人生厭。
正當醫師們忙於救她時,托伊卻發現自己身處於一個坐滿孩子的房間里。一位特別的孩子走近她,跟她說話。她記得那孩子為孤獨和痛苦所包圍,無法逃脫。不過,在夢境結束之前,托伊感到它是那樣的美麗,孕育著無窮的希望,令人敬畏,令她永誌不忘,並願意用她的餘生去再次尋覓它。她不知道那男孩是誰,但她深信自己以某種方式幫助了他。
「你還在接濟這一家子?」托伊臉色蒼白,後退幾步,朝她的「大眾」車走去。
「那是他們的事,跟你無關。」
在敲門前,她打開手提包,查了查她的支票簿,埋怨自己怎麼沒到銀行去一趟。如果她再開支票,斯蒂芬就會發覺。她應該改用現金。合上皮夾,她心頭掠過一絲陰影,明白自己已經作出決定,便毅然舉手敲門。如果斯蒂芬將一輛新「梅塞德斯」看得比人的生命還重,那末,他完全可能為了一個亮麗的模特兒而折價出賣她。
「別那麼想,」托伊連忙說,溫柔地撫摩著她瘦瘦的胳臂。
「你知道,我喜歡在六點鐘吃飯,」他怒氣沖沖地說,「我得在上床前消化吃下的東西。這個要求過分嗎?」
「瞧瞧!」她叫道,手在托伊的臉前揮舞著,「我並不想將頭髮扯下來,它是自己掉的。如果我再在這個臭洞里呆一個月,我就會變成禿頭。肥胖和離婚已經夠糟糕的了,可要是我成了禿頭,那我就永遠別想找到男人。」
「怎麼樣?」斯蒂芬在門口說,「晚餐準備好了嗎?」
「你會好起來的,」托伊坐在她睡的雙人床的邊沿上,不住地勸道,「你不會死的,瑪吉。你會戰勝病魔,擁有美好的人生。」
這種神秘的現象第一次發生在托伊讀高中二年級時,她突然得了重病。
「你想到哪兒去?」他嚷道。
相對於她的身高來說,西爾維婭顯然大大超重了,大多數贅肉堆集在身體的中部,一頭直直的黑髮在腦後挽了個髻,使她的臉看上去更鼓脹。最近兩年她的上唇還長出了淡淡的鬍髭。
「明兒見。」
「一些小差使,」她撒了個謊。接著,她滿臉生輝地說:「嗨,要是你餓了,我可以為你做份快餐。」
她正要跨出車門朝那所房子走去,突然西爾維婭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她一時不知所措,把頭伏在方向盤上。她知道她朋友的忠告是對的。斯蒂芬禁止她再給羅伯茨一家錢。他說,那家人的父親不幹活,他不想再撫養另一位男人的孩子。尤其是因為他和托伊無法生育他們自己的孩子。她曾試著解釋這一家的悲慘處境——如果父親有固定工作,這一家人就再也領不到州政府的救濟金,就沒法支付瑪吉的醫療費。而母親的情形比父親的更糟糕。由於患風濕性關節炎而被困在輪椅上。她丈夫爭辯說,我們有自己的帳單要付,並提醒她他上醫學院期間所欠下的巨額債務,都得徹底付清。她丈夫現在有了自己的外科診所,就托伊所知,他每月所掙的錢不少。為什麼他不能用其中的一些錢去幫助處於絕境中的人們?幾個月前,她丈夫買了一輛嶄新的「梅塞德斯」。當他要為托伊也買一輛新車時,她委婉地拒絕了。她那用了十年的「大眾」車還跑得好好的,她對他說。孩子們在挨餓。她寧肯摒棄在他覺得不可抵擋的新皮革的香味,繼續開她那輛舊車。
「什麼問題?」接著,她咯咯地笑道:「我還以為我們是在進行一場無關緊要的談話呢。我沒想到這是一場審訊。」
「他早晚會發現的,托伊。要是我跟那麼一位英俊的醫生結了婚,我不會幹任何會危害我們之間關係的事。」
當她跟孩子們在一起時,她的臉是那麼的光彩照人,綠色的眼睛像兩個碧綠的深潭,格外的清澈、明亮。可當孩子們走開后,她就似乎變成了一個平平常常的年輕女人,一個你一眼看過之後隨即便會忘記的女人。
托伊大踏步走到爐子旁,熄滅了火。在她明白過來前,他會不知不覺地走向「大男子主義」。托伊感到這正像心理學家們所說,人們會竭力仿效其父母,而不管其父母是好是壞。斯read.99csw.com蒂芬的父親也是一位外科醫生,他以鐵腕來治理他的家庭。儘管斯蒂芬也曾經反對過他父親的清規戒律和家長作風,卻不由自主地以同樣的方式來治理他自己的家庭。
「我們得給他們以愛,」托伊接著說,「向他們表明我們關心他們,以他們的方式接受他們。別忘了,對街那個被捕的學生是我的一個學生。我了解他。他所做的無非是拿起了一支屬於他父親的槍。他只是弔兒郎當而已,而現在卻給逮起來,關在少教所里了。」
「你瞧,」托伊立即說,「這正是我想說的。孩子們會玩在他們家中發現的任何東西。這些孩子跟槍一起長大,與槍生活在一起,因此他們——」西爾維婭打斷了托伊,一臉決絕的神情,「你不用多說了,托伊。我已經提出了調動的申請。」
他說,跟在她後面到了大門口。
「光這麼說說什麼也解決不了,」托伊認真地說,「只會產生消極作用。我以為,如果你總說這些壞事,就好像你希望它們發生似的。」
「今天沒人帶槍吧?」在與她的同事西爾維婭·戈爾茨坦一道經過大門時,托伊跟亞當打招呼。學校里的人有時笑話這兩位女人之間的親密友誼,因為她們倆外貌的反差是如此之大。托伊身材苗條,皮膚白皙,嗓音柔和、委婉,而西爾維婭矮胖、黝黑,心直口快,操著一口響亮、刺耳的紐約口音。
「那次有個孩子躲在街對面的公寓里的差點朝我們開槍,你在嗎?」她頓了一下,用手指了指,「他就站在那兒,在那幢公寓的二樓。你也知道,在那個小陽台上。警察說他手持一支AR—15來複衝鋒槍,槍口正對著學校大門。」
「你瞧,」托伊提高噪門,跟她平時的嗓門比起來,近乎在喊,「你得做你不得不做的事,而我也得做我心裏覺得要做的事。」
大約十分鐘后,他回來了:「今天發生了一樁異常的事。你認識一個叫雷切爾·麥古芬的人嗎?」托伊呆住了。雷切爾·麥古芬是瑪吉的嬸嬸,由她替羅伯茨一家兌換支票,因為這家人在銀行里沒有帳戶。
托伊無法理解她丈夫在別人要幫助時的吝嗇態度。他總提到的那筆貸款已經拖了十年以上尚未付清。為什麼他們不能等段時間再還?她平時居家過日子從不揮霍浪費,所買的都是生活必須品:食物、衣料、遮陽篷。她只求這一切能增添希望。為一個垂死的孩子,為將來,也為別人的仍不得不呆在家中的孩子。但願他們能度過困厄。
「你瞧,那都是因為你害怕所致,」托伊柔聲安慰道,「那不是死神,瑪吉。死是美麗的、神奇的、無痛苦的。你不是看到了嗎?人生是如此艱難,死是對我們的一種報償。」
「他們都是些孩子,」托伊毫不放鬆,「他們只是孩子,西爾維婭。孩子們會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他們得適應他們所處的任何環境,要不然,他們就沒法活下去。」
「對不起,」托伊說道,溫柔地吻著他的前額,「會沒事兒的。法庭對這類訴訟有多頭疼,這你知道。」
托伊抓起她的手提包,奪路而走。
從紛繁的思緒中收回神,托伊打開車門,穿過人行道朝大門走去。這天是月中,托伊深知這意味著從月初起攢下來的帳單已到最後的期限。如果明天之前再不付房租,這家人就會被趕出門。那樣的話,叫一個垂危的孩子在污穢、擁擠,充斥著精神病人和醉鬼的公共避難所里如何活?一次,托伊把有好幾個孩子的一家安置在避難所,隨後痛苦地得知最小的男孩慘遭一個老頭的騷擾。她決不讓這種事再發生在瑪吉或她的兄弟姐妹身上。命運對這一家已經夠殘酷的了,他們需要一線轉機,而她發現這惟一的轉機就寄托在自己身上。
話音剛落,她將車倒退了幾米,迫使另一位女人不得不閃開。
「稍微給點兒。」
他開始在她面前踱來踱去。
可托伊·約翰遜身上有某種東西,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使她區別於其他教師。不但學生們為她的魅力和使命感所吸引,幾乎與她接觸過的每個人都感到了這點。她的出現使亞當感到有種莫名的力量,驅策他站得更挺、更直,不自覺地露出微笑,對學生們說話更溫和、更耐心。她的出現一方面使他振作;另一方面又使他感到不安,似乎他和別的人一樣,做得還不夠。
「什麼事?」他問。
西爾維婭將手指插|進頭髮,扯了扯。當她鬆開手時,手指上繞著一綹頭髮。
孩子挨近托伊的臉,聲音低得近乎于耳語。
她說著,多肉的臉皺成一團,「你想說什麼?」
「這些我都知道,」女孩微弱地回答道,「你以前也這麼跟我說過。可我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