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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告訴你我在想什麼,好嗎?我想我們需要上床睡一會兒。天哪,我攝入了太多的鹽份,我覺得自己胖得簡直像一艘軟式小飛艇似的,可以漂游到紐約。」
「我不想再找男人。」
「我也是。」
「不,」西爾維婭半閉著眼說,那袋土豆片已經被一掃而光。
西爾維婭說。接著,她的臉變得生動起來,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我有個好主意。你幹嗎不跟我一起到紐約參加我侄子的受誡儀式?星期二教區里開會,我們有兩天空閑,所以如果我們明天晚上走,我們可以一直在紐約呆好幾天。那一定會是趟有趣的旅行。你可以見到我的兄弟和他妻子,我的侄子和侄女們。也就是星期六我們不得自由,那天是受誡儀式舉行的日子。」
「哇,」西爾維婭有意轉動眼珠,「我不知道這點。你是說,他們用樹作原料來生產紙巾?為什麼沒有人告訴我?」托伊皺了皺鼻子,隨即「撲哧」一笑,「你是個活寶,西爾維婭。」
「什麼樣的衣服?這是在加利福尼亞,托伊。沒有人在這兒會凍僵。我是說,這不是地上積雪兩英尺厚的愛達荷。」
於是,她放聲大笑,震得屋內的物件彷彿都在輕輕地晃動。
托伊說,她站起身,走進衛生間,返回來時拿了幾張衛生紙擤鼻子,而後,接著說:「說實在的,這會兒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我只是想做某些重要的事,某些要緊的事。」
最後,她主意已定。她將跟西爾維婭一起去紐約,換個心境,重新開創新生活。她要去拯救所有身處困境的兒童,而不僅僅是其中某一個。如果世上真的有奇迹,有神靈,她將不惜一切代價找到它。她已經在塵世的淺水中趟了太長時間。如果有必要,她將再次出離。她以前就這麼做過,她對自己說,她可以再這麼做。
「那會兒我還是個孩子。這隻是一種幻想,就像男孩裝扮成消防隊員一樣的道理。在我們家街角有一座天主教堂,那會兒修女們還是老式的打扮,我常躲在灌木叢中偷看她們。」
叫這魯莽、毛糙的小女孩為托伊真是名不符實。如果說她像什麼玩具的話,那麼,也決不會像一個洋娃娃,而像一隻旋轉的陀螺。
「不完全如此。」
西爾維婭說著,像對小孩似的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腦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現在跟我在一起,孩子,老西爾維婭懂得怎樣尋開心。就讓那個跟你結婚的自負的傢伙坐在那兒想想他是個多麼討厭的人吧。等你回來時,他會求你的。」
「可以打賭,」西爾維婭說著,將她抱得更緊,「世界上有誰能離開一個像你一樣的天使?這個男人一定瘋了。」
「我這兒有紙https://read.99csw.com巾,你瞧,」西爾維婭說,「你不必用衛生紙。」
「當然可以。」
托伊慢不經心地說,她的思緒飄回到了過去,回到了她自己的孩提時代,「我跟你說過我從前常扮作修女的事嗎?」
隨即,她又想起了那些孩子,那些沒有食物,無家可歸,沒有父母關心、愛撫的孩子;那些像小瑪吉·羅伯茨一樣身患可怕的絕症,正在遭受痛苦折磨的孩子。透過屋內的陰影,她能看見他們那充滿深情的眼睛正注視著她,在向她懇求。而在靈魂深處,她能聽見他們那微弱的哭喊。她腦海中浮現出一些新聞報道上出現過的面孔——在慘無人道的暴力案件中喪生的孩子的臉。一個理智、健全的人怎麼能坐視世界陷入越來越深的絕望之中而無動於衷?
兩人陷入了沉默。托伊的心緒不久又轉到了她童年的另一些回憶上。那會兒,她是一個快樂、野氣的小女孩,整天跑啊,跳啊,不知疲倦。八歲時,她決定效仿馬戲團的走鋼絲者,於是在鞦韆架上綁了一根晒衣繩,雙腳踩在繩子上,張開雙手以保持平衡,可繩子「啪」的一聲斷了,她摔斷了胳膊。
「那麼,」她說,「你準備跟我呆在一起嗎?是這麼打算嗎?」
她將剩下的半袋土豆片扔在一邊,對自己的貪食深自痛恨,「你是我惟一信任的瘦子。瘦的人都怪怪的。他們不像胖子那樣容易激動。我小時候比現在還胖。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斷定學校里所有帶彈簧刀的孩子都是從火星或別的什麼地方來的。見鬼,我家裡的人都胖。誰知道是怎麼一回事?」
她將托伊推開了一點,打量著她的衣著,臉上浮起開朗的笑容,「嗨,你甚至還穿著一件『天使』T恤。好啦,天真無邪的小姑娘,準備流汗吧!你害得我誤了做體操。現在,你得跟著我繞著街區跑五圈,否則我不會饒過你。」
「我明白了。」
「還記得嗎?我們上學時經常如此。」
「你怎麼扮作修女呢?你是說,你虔誠地祈禱?」西爾維婭抿著嘴笑道,「你走到哪兒,就把讚美詩唱到哪兒?嘿,已經跟我說過了。」
她沒有發瘋,她得出結論。那些麻木不仁的人倒是有病。這麼一想,托伊終於釋然,不一會兒,便進入了沉沉的、甜美的夢鄉。
「想吃嗎?」她說著,把紙袋遞給托伊。
由於那些夢境不再,她因而怪斯蒂芬嗎?某種程度上,她是否認為告訴他壞了魔法?
「高興了吧,嗯?我今天下午只是在開玩笑。即使你離了婚,你還會找到另外的男人。你美得跟畫兒似的,還有,你那麼苗條。這可是最打緊的,寶貝兒。那兩根你稱之為腿的read.99csw.com小細棍總是會把男人招惹過來。」
「他說了『托伊,我不要你』嗎?」
「不是,我模仿修女的打扮來著。我拿床單裹住頭,用一根繩子系著披在身上。我脖子上還常掛一個很大的鐵十字架,那是我花一塊錢在一家汽車修理廠買來的。」
「我並不只是給他們錢,」托伊辯解道,用手背擦了擦眼睛。
但今天晚上不同,西爾維婭是對的。不僅僅是因為瑪吉·羅伯茨和對慈善事業的熱衷。斯蒂芬提到夢的事,使托伊感到將它們告訴他是多麼傻。她早該明白這點,可那人是她的丈夫。一個人怎麼能跟某個嚇得她不敢與之分享其內心的想法、其夢境的人結婚?她總認為袒露心跡、分享秘密正是她結婚的目的。但顯然,她丈夫並不同意這點。
「不,」托伊堅決地說,「他不要我。今天晚上他十分清楚地表明了這點。」
她不在乎這個人是她,只要斯蒂芬不來干涉她想做的事。
「他們不是天主教徒,」托伊回答道,「我父親是一個不可知論者。我一生中只去過一次教堂。那還是因為某人舉行婚禮。我不知道我父母信奉什麼。我們從來沒談過這個問題。」
「噢,」托伊回想起了那天她母親回家看到她那副臨時湊合的打扮時的情景,「他們不知道。我總是在家裡沒人時才這麼做。只有一天,我母親出乎意料地回家,讓她給撞見了,她還以為我化裝成過萬聖節的樣子呢。」
「可以嗎?」
「好吧,下次你見著他時,瞧瞧他買了什麼。他買了件皮茄克,女人哪!如果是一件棉布外套或便宜的茄克我還能理解,但沒有人會『需要』一件皮茄克。他是個歹徒,托伊。他利用了你。」
「我不能撇手不管,」托伊說,淚水順著她的兩頰滑落,「我不能讓瑪吉去避難所。也許她只剩下幾個月的日子了。我該怎樣讓她挺過去呢?」
托伊又給羅伯茨一家送去了一張支票,到九點鐘時,已經坐在西爾維婭·戈爾茨坦的起居室里。西爾維婭住在密森維喬,從聖安娜開車往南約半小時的路程。托伊則住在拉格納海灘,離學校才幾英里,住在周圍的人相對比較富裕。托伊家的房子是專門設計建造的。而她朋友住的那一帶的所有房子都是千篇一律的式樣,價格低廉。但托伊在西爾維婭家裡卻總感覺挺自在的。儘管房間里亂七八糟,幾乎所有的表面上都堆滿了照片。幾隻暹羅貓懶洋洋地蜷伏在它們願意呆的地方,一隻西爾維婭喚作西蒙的黑貓就蹲踞在她頭旁的椅背上。
西爾維婭搖了搖頭,「不錯。你打算跟斯蒂芬怎麼樣?還回家嗎?」
「你不胖。」
「我不餓。」
托伊熱切地九*九*藏*書說,心想旅行正是她所需要的。離開幾天,可以給她自己和斯蒂芬彼此一個考慮的時間,好好兒地想一想。
「你真的這麼想嗎?」托伊試探著問。
托伊說。登上飛機,飛到某個地方的想法突然似乎充滿了吸引力。
托伊瞪大眼睛:「衛生紙又薄又便宜,幹嗎要浪費紙?每次你用紙巾時,又一棵樹倒下了。」
「我怎麼知道?」托伊回答道,拂開貼到脖子上的頭髮。屋裡又悶又潮。
「要是沒有你,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為什麼他們不把她送進醫院?」西爾維婭問。
西爾維婭慢悠悠地說。她雙手棒著一杯滾燙的咖啡,坐在托伊對面的皮躺椅上,身穿一件黑色的圓領運動衫,腳著網球鞋。當時她正準備出門到體育館去,突然托伊淚流滿面地出現在她面前,跟她說她沒有別的地方可去。
西爾維婭說著,又抓過盛土豆片的紙袋,扔了一把土豆片進嘴裏,大聲地嚼著。意志就這麼薄弱,她心裏想,不知吃土豆片的同時跑步是否會有所幫助。
「因為她的病情有所緩和,而作為一名醫療照顧方案的受惠者,他們不會讓她進急救室,除非她的白血病在急性發作期。」
說到這裏,她嘻嘻地笑起來,雙下巴抵在了胸口,「你前幾天給傑薩斯·弗南德茲錢了吧?他是不是跑到你這兒來哭著說需要一件冬衣?」托伊溫順地點了點頭,雙手合攏放在腿上。
西爾維婭的身子朝前探了探,將咖啡放在桌子邊沿上。
隱約可見屋角的電話機,但托伊不想給她丈夫打電話,就算她像大家所說的那樣孩子氣,那樣天真,那樣傻氣,她也毫不在乎。她巴望奇迹能夠發生,那些神秘的夢重現,但願生活在一個充滿希望的世界。閉上眼睛,她試圖回憶其中一個夢的某些細節,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於是,她又巴望自己能夠做個新的夢。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不但沒有做夢,連絲毫睡意都沒有。
「我們給你取錯了名字,小老虎,」母親總是這麼對她說,「我們應該給你取羅伊,而不是托伊。」
「他十二歲了,」托伊說,「也許這件皮茄克使他感到自己不同尋常。也許這樣他就不會為了得到皮茄克而搶劫或殺害別的孩子。」
「我以為你跟路易絲一塊兒去呢。」
「好吧,你想沒想過那傢伙是對的?」她接著說,「不光是瑪吉的事,托伊,你也知道。我眼見你天天從這你稱之為手袋的塑料破玩意兒里掏出錢來像給糖果一樣給孩子們。瞧瞧你自己,上帝知道你這雙黑色的平底鞋穿了有多少年。真的,我想你從上大學時就開始穿了吧。」
彷彿剛拔掉四顆牙似的,托伊垂頭喪氣,感到心裏空空蕩蕩的,無言https://read•99csw.com地跟在她朋友後面,沿著黑暗的過道走進客房,臉朝下「噗」地倒在床上。
「我給他們錢是為了讓他們買衣服、鞋子之類他們上學的必需品。」
「你父母看到你打扮得像個修女是怎麼想的?他們沒覺得有點兒奇怪嗎?」儘管西爾維婭也覺得不當,但她還是加了一句:「也許那時他們就應該給你潑冷水,你就會變得正常了。你知道的,就是像我們這些人一樣自私、冷漠。」
那只是一連串受傷的一樁:骨折,隆起大包,磕出烏青,扭傷胳膊等。她母親稱她為假小子。她父親則更甚,給她起了個綽號「羅伊」。
「你看,托伊,你們剛拌過嘴。回家去,勾引勾引他或做點別的什麼。這一套對西德尼總是挺管用的。」
但在她十三歲生日前後,情形開始發生變化。托伊變得文靜、內向。她母親認定這隻是青春期的緣故。她懂得自己已經長大了,再穿著那些可笑的戲裝在起居室跳來跳去不合適。一旦做完家庭作業,托伊便退到她的房間,或看書,或就靜靜地坐在那兒沉思默想。最後,她那沉思默想的習慣延伸到了學校里,學習成績直線下降。到讀高中的那年生病時,她至多不過是個B等學生。然而,在經歷了醫院那番體驗后,她全身心地投入到學習中,使自己的成績在班中名列前茅。
「她今天打退堂鼓了,說她得了感冒,但我知道她在撒謊。那個她追求了六個月的牙科醫生終於邀請她出去,因此她打消了旅行的念頭。」
「你從來不餓。怎麼?你認為你節食就能替這個世界省下食物或什麼嗎?有時,我想想你真是個大傻瓜,你知道。」
「為什麼你要打扮成修女呢?我可絕對沒想化裝成一個猶太教教士。」
「我也記不清了。我想大概是我十三歲時。」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有一年的聖誕節,她母親到救世軍那兒買了一堆別人丟棄的各式戲裝。
「我不喜歡這樣,」托伊說,「沒有人會喜歡。」
「我去。」
她看了看托伊的臉色,補充道:「好吧,也許並不那麼管用。他跟我離了婚。」
「他明確地說了這幾個字嗎?」西爾維婭問,側過頭盯著托伊。
為什麼她要跑出來?她從來沒有拋棄斯蒂芬離家出走過,不管他們吵得有多厲害。托伊不願意怒氣沖沖地上床,總是勉強自己跟斯蒂芬和解,即使這麼做意味著向她丈夫讓步。人生苦短,沒有時間留給憤怒,她總是這麼對自己說。在每一相互關係中,某個人總是不得不妥協,默認另一方的要求。
是由於他提到了夢,她變得怒不可遏嗎?托伊問自己。每當她將夢說給斯蒂芬聽,這類夢就不再出現。她已經至少有六個月不做這樣read•99csw.com的夢了,而她是多麼渴望品嘗它們所帶給她的極樂的感覺,那種因救了某個孩子的命而獲得的快慰。她知道那只是夢,是幻想,或妄想,如斯蒂芬所說的。她從不曾竭力向他表明那些夢是真的,只不過跟他說說它們所帶給她的愉快而已。
「就像西德尼所做的——換個地方,掙上一百萬,然後裝做從來不認識我。」
西爾維婭決然地宣布。在困得失去知覺前她頭重腳輕地往卧室衝去。
托伊沒理會她,繼續沿著自己的思路說:「斯蒂芬不是個壞人,他只是養成了外科醫生的壞脾性:以為他是上帝,可以支配我,像對下等人似的待我。每當我跟他談起我感興趣的事,他總是心不在焉地走開。」
每天晚飯後托伊總是穿上其中某一套為她父母表演,或跳踢蹋舞,或模仿芭蕾的舞步。他們沒法供她去上輔導課。她父親是一位郵遞員,母親不工作,在家裡操持家務,因而很少有餘錢。托伊不知道還有上輔導課這一事,一個人真的可以學著做這等出乎自然的事。
暗中只聽得一顆心「怦怦怦」地直跳。
然而,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一般,從她的面頰滑落。她蜷縮成一團,心中充滿了痛苦和對自己的厭惡。他們說得對——她是一個傻瓜,一個怪人,一個夢想家。一個理智的、頭腦健全的人怎麼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她怎麼會認為光憑她一個人就能使這世界變樣?正如斯蒂芬總是對她說的那樣,在芸芸眾生中她充其量不過像一條逆流而上的小魚。
她拖住托伊的胳膊,「快點,該去跑步了!」已經深夜了,扎伊還沒睡著。兩個女人摸著黑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一直談到第二天清晨。
西爾維婭將手伸進杯中的冰水裡,而後抽出手來,輕輕地拍拍自己的臉以保持清醒:「對此你是什麼感覺?」
西爾維婭從來不給房間通風。她斷定要是打開窗戶,有人就會從窗戶爬進來,乘她熟睡時殺了她。
托伊說著,破涕為笑。
「我愛你,」她對西爾維婭說,「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
西爾維婭一把抱住小婦人,將她舉離了沙發。托伊將頭靠在她的肩膀上,讓她繼續抱著她。她太累了,精疲力竭。
「我不像你那麼想,」西爾維婭說。她認為托伊過分誇大了事態的嚴重性。
「那麼,我猜你們的婚姻完了。」
「你認為我有些潛在的精神變態,就因為我曾經喜歡裝扮成修女?」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托伊問。
「你從來沒跟我說起過你父母是天主教徒。」
西爾維婭停下來,啜了一口咖啡,「差點兒令我發瘋,你知道。我們已經訂好了票,是不能退的。我敢打賭她願意低價賣給你。」
西爾維婭說,使勁兒地嚼著土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