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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因為你是律師,所以才提出上訴嗎?」
死刑很無力——這句話一直在他的腦海中迴響。
案發後兩天,A先生的朋友夫婦去A先生家,發現他們已經面目全非,立刻報警,事情也就曝了光。
就在這時,A先生的太太B夫人端茶進來。蛭川以為家裡只有A先生,但其實B夫人在裏面的房間。她看到蛭川正在攻擊A先生,放了兩杯茶的托盤從她手上滑了下來。蛭川離開了A先生,撲向夫人。把逃向走廊的B夫人撲倒在地,用手掐死了她。
蛭川說,是他洗的車子。A先生問他,是不是老闆叫他洗車。蛭川回答說,不是,因為覺得既然要把車子送到客人家裡,就應該把車子洗乾淨。
當時,蛭川在江戶川區的汽車保養廠工作。他那時候喜歡賭博,只要一下班,就去打麻將賭博。如果只和同事打麻將也就罷了,但他不久之後,就去麻將館和陌生人一起打,其中也有黑道兄弟。當他清醒時,已經欠下了巨額的債務。
在我們的女兒遇害事件的審判中,蛭川表達了道歉和反省之意,但他的演技拙劣,不光是我們,在場的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話言不由衷。蛭川入獄期間應該沒有犯什麼大錯,也參加了教誨,但只要稍微仔細觀察,就知道他是偽裝的。然而,這種人竟然讓他出獄,只能說,地方更生保護委員會的委員有眼無珠。說到底,所謂假釋只是為了解決監獄爆滿問題的不負責任行為。
「後來撤銷了上訴,你知道原因嗎?」
「讓你久等了。」平井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好久不見。」他彬彬有禮地打招呼。
於是,蛭川和男最後被判處無期徒刑。
在等A先生回來時,蛭川打量室內,從客廳的擺設和掛的畫中,察覺A先生家境優渥,猜想應該有不少存款。
小夜子在最後總結道:「只要殺人就判處死刑——這麼做的最大好處,就是這個兇手再也無法殺其他人。」
「我想也是,你太太也說了同樣的話,但蛭川說的太麻煩不光是對審判,也同時是對活下去這件事感到麻煩。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發現,在漫長的審判期間,蛭川的心境的確發生了變化。初期時,對生命還有執著,所以才會對遺族道歉,也會微妙地改變供詞的內容,但隨著一次又一次開庭,在法庭上頻繁聽到死刑和極刑的字眼后,他內心也漸漸感到灰心。在第二審的判決出爐之前,他曾經對我說,律師,其實死刑也不錯。」中原忍不住坐直了身體,這句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那天,廠長指示蛭川把保養好的車子送去A先生家,於是,蛭川開著車子去了A先生家。
從麻布十番車站步行到那棟建築物只要幾分鐘,距離餐飲區有一小段距離,周圍都是辦公大樓。
A先生請他進屋,蛭川在客廳向A先生說明了保養的項目和金額。A先生叫他等一下,走出了客廳。
「警視廳的刑警也來找九*九*藏*書過我,想要調查這次的嫌犯和濱岡小夜子女士之間有什麼關係。刑警給我看了嫌犯的相片,但我回答說,完全不認識這個人。」
『「強烈希望兇手在監獄好好反省,絕對不可再犯相同的錯誤。」當時,他並沒有接到蛭川的道歉信,之後也沒有收到。』
「沒錯,你聽了之後,有什麼感想?」
小夜子採訪了一名僧侶。他曾經在千葉監獄擔任教誨師,監獄每個月會舉行一次教誨,讓受刑人為在該月去世的被害人在天之靈祈福。鋪著榻榻米的教誨室只能容納三十人,每次都人滿為患。
小夜子在文章中寫道:『遺族中沒有人知道殺害A夫妻的兇手被判了怎樣的刑責,不要說親戚,就連A夫婦的獨生子也一無所知。
A先生聽了,心情更好了,稱讚他說,時下很少有這種年輕人,甚至還說,有他這種年輕人,日本的未來充滿希望。
目前,有期徒刑已經從二十年增加到三十年,但小夜子認為並沒有意義。日本人的平均壽命大為增加,只要想到二十多歲殺人的兇手在五十多歲就可以出獄,就無法安心過日子。
「我想也是。蛭川到死也沒有真正反省,死刑的判決讓他無法再有任何改變。」平井用略微斜視的眼睛注視著中原,「死刑很無力。」
他走進三號房間,房間差不多一坪多大,桌子兩側放著椅子,除此以外,沒有任何東西。
他只殺了B夫人,並沒有想殺A先生——四十年前,兩者的差別很大。而且,蛭川並非計劃殺人,也讓檢方下不了決心求處死刑。
「好像只是隨機殺人。」
他思忖著小夜子是怎麼聯絡到平井,於是想到了山部。打電話問山部后,得知果然是透過他。小夜子找他商量了這件事,他把平井介紹給小夜子。
A先生聽了之後勃然大怒,開始指責蛭川說,如果是窮學生的話還情有可原,他絕對不會借一毛錢給沉迷賭博的人,這種人簡直是人渣,也不想開這種人保養的車子,揚言要把那輛車子賣掉。小夜子在文章中謹慎地提醒,當時的情況都只能靠蛭川的供詞還原,無法排除他誇大其詞的可能性。
小夜子對和平井之間的談話沒有做出任何結論,直接進入了下一章。下一章是關於再犯的內容。有道理。中原忍不住拍著大腿。蛭川是在假釋期間殺害了愛美,也就是再犯。
得知小夜子在這裏採訪平井律師,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對中原來說,平井肇一直都是可恨的敵人,即使在法院做出死刑判決后,這種想法仍然沒有改變。得知平井打算向最高法院上訴后,比之前更加痛恨他。
小夜子似乎去千葉監獄調查了蛭川服刑的情況,但一個默默無聞,又沒有人脈關係的自由撰稿人,能夠採訪到的內容有限。『我努力尋找當時的監獄官,很可惜並沒有找到。』於是,她著九九藏書手調查了無期徒刑的受刑人如何才能獲得假釋。根據刑法第二十八條,「……有悛改之狀……無期徒刑服刑滿十年時……始得假釋」,「悛改之狀」是深刻反省、悔悟改過,沒有再犯疑慮的意思,小夜子想要了解如何判斷受刑人有「悛改之狀」。
「我的確這麼說過,任何一起事件中都有很多故事,不同的事件當然會有不同的故事,如果只有兇手被判處死刑這樣的結局,這樣真的好嗎?而且我認為這樣的結局無法幫助任何人。但是,如果問我還有怎樣的結局,我也答不上來。正因為找不到答案,所以廢死論也只能原地踏步。」
不一會兒,A先生回來了,蛭川接過錢之後,把收據交給A先生。A先生心情很好,似乎看到車子保養之後,還洗得一乾二凈感到很滿意。
蛭川聽了A先生的稱讚,忍不住有了非分之想。既然A先生這麼喜歡自己,只要開口拜託,應該願意借錢給自己。於是就老實告訴A先生,自己正在為錢發愁,可不可以幫自己一下。而且,也向A先生坦承了借錢的理由。
『A夫婦的兒子和親戚希望判處兇手死刑,也深信審判的結果如此,但不知道為什麼,兇手並沒有被判處死刑,在判決出爐后很久,他們才知道其中一起殺人罪變成了傷害致死罪。
「我猜想你看了那些稿子,會產生這樣的想法。沒問題,我幫你聯絡。」中原很快就接到了山部的聯絡,平井也很想見他。所以,中原今天來平井的律師事務所。
「不好意思,這次為這種麻煩事找你。」中原鞠了一躬說。
「我知道。從報社記者口中聽說的,蛭川說太麻煩了,所以要求撤銷。」
平井聽不懂中原這句話的意思,詫異地微微偏著頭。中原注視著他的臉說:「我是說我們那場審判的時候。在第二審做出死刑判決后,辯護律師提出了上訴,聽說是你的指示。因為你是律師,不能就這樣接受判決,所以提出上訴嗎?」平井吐了一口氣,看著斜上方后,握著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把臉湊了過來。

「該怎麼說……很、空虛,或者說很鬱悶。」
然而,她應該和中原一樣,得知蛭川生前的情況,強烈感受到冗長的審判過程毫無意義。蛭川並沒有把死刑視為刑罰,只認為是自己的命運而灰心地接受,既沒有反省,也沒有對遺族表達任何懺悔之意,只是等待執行的日子到來——中原很後悔自己聽了這些事。原本以為自己根本不在乎蛭川有沒有後悔或反省,沒想到內心深處還是希望他有償還自己罪行的意識,得知他毫無悔意,內心深受傷害。他再度體會到,遺族會因為各種不同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受到傷害。
『報社記者曾經採訪A夫婦的兒子,請他發表感想。
雖然蛭川的犯罪手法很拙劣,但他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會被抓到。翌日仍然正常上班。
再犯的動機九*九*藏*書幾乎都是為了錢財,而且大部份都和初犯的內容相同。小夜子對此敲響了警鐘,認為這個事實證明了監獄的更生制度完全沒有發揮功能,今後再犯的可能性相當高。因為出獄之後,幾乎毫無例外地面臨經濟窮困的問題。統計數據顯示,受刑人服刑期滿后,有七成以上找不到工作。
如果蛭川在第一起殺人事件中被判處死刑,我們的女兒就不會遇害。雖然是蛭川動手殺了我女兒,但是政府讓他活命,讓他再度回到社會,所以可以說,是政府殺了我女兒。無論殺人兇手是事先有預謀的計劃殺人,還是在衝動之下殺人,都可能再度行兇,但在這個國家,對不少殺人兇手只判處有期徒刑。到底有誰可以斷言,「這個殺人兇手只要在監獄關零零年,就可以改邪歸正」,把殺人兇手綁在這種空洞的十字架上,到底有什麼意義?從再犯率居高不下,就可以了解無法期待服刑的效果,既然沒有完美的方法可以判斷受刑人是否改邪歸正,重新做人,就應該以受刑人不會改邪歸正為前提重新考慮刑罰。
「你說得對。」
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櫃檯,可能平井事先已有交代,中原報上姓名后,女人立刻滿臉笑容,伸出左手指著裏面說:「請你去三號房間坐一下。」裏面有一條走廊,走廊旁有幾個小房間,房間門口有寫了號碼的牌子。
剛好在那時,有一輛高級進口車送來保養廠。當時很少有進口車,車主是一位穿著打扮很有品味的老人。小夜子在文章中用A先生稱呼他,A先生是當地的大地主,經營停車場和大樓,是保養廠的大客戶,廠長也很禮遇他。
根據小夜子的手記,A夫婦的外甥女告訴了她這些情況。A夫婦雖然有一個兒子,但在十年前罹癌去世,媳婦從來沒有從她丈夫口中聽說過這件事。
按了門鈴后,A先生來開門,叫他把車子停在隔壁車庫。A先生家旁有一個很大的車庫,還裝了屋頂。蛭川按照A先生的指示把車停好。
中原很想知道詳情,立刻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根據小夜子的調查,那起命案的情況如下。
「你知道小夜子遇害的事嗎?」
況且,長期服刑,就可以讓受刑人洗心革面嗎?看到小夜子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列舉的幾個案例,中原倒吸了一口氣。因為他看到了蛭川和男的名字。小夜子在文章中寫道:『正如在前面已經多次提到,殺害我們女兒的蛭川和男當時正在假釋期間,他在案發半年前在千葉監獄關了二十六年。他到底犯了什麼罪,被判處無期徒刑?因為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很多相關者都已經離開了人世,但在和幾位遺族見面后,終於了解了整起事件的全貌。』中原看到這裏,倒吸了一口氣。小夜子調查了蛭川犯下的第一起殺人案。當初在開庭審理時,只聽說了大致的概況。
總之,蛭川聽了A先生的話惱羞成怒,拿起桌上的巨https://read.99csw.com大水晶煙灰缸打向A先生。驗屍報告中指出,屍體遭到正面毆打。當A先生倒地后,蛭川騎在他身上掐死了他。
小夜子在手記中難掩憤怒地寫道:
審判時,爭論的焦點放在是否有殺意這件事上。B夫人的情況很明確,蛭川為了殺她才追上去掐死她,但辯方主張A先生的情況應為傷害致死,而且法院採納了律師的意見。因為A先生的直接死因是腦內出血,也就是說,在蛭川惱羞成怒地舉起煙灰缸,第一次打向A先生時,A先生就已經死了,法院認定蛭川當時並沒有殺意。
僧侶說,參加教誨的大部份受刑人看起來都很真摯,但無法斷言是否為了爭取假釋偽裝出悔改的態度。
走進建築物,看著牆上的牌子,『平井律師事務所』位在四樓。他搭電梯來到四樓,立刻看到了律師事務所的入口。
小夜子採訪了千葉監獄的前職員,那個人對蛭川沒有印象,但告訴小夜子「既然能夠獲得假釋,就代表在監獄內表現出反省的態度,在決定是否能夠獲得假釋的地方更生保護委員會面試時,委員也認為他已經悔改。」小夜子也想要採訪地方更生保護委員會的人,想要確認以怎樣的基準決定假釋,可惜無法如願。因為她一說出採訪目的,對方就拒絕採訪。她改用寫信的方式,也都石沉大海。
「遺族也無法得到救贖。」
小夜子採訪了近年發生的幾起殺人案,這幾起殺人案的共同點,就是兇手之前曾經因為殺人罪而服刑,只是並非像蛭川那樣是在假釋期間,而是服刑完畢出獄后犯案。也就是說,他們被判處了有期徒刑。在二零零四年之前,有期徒刑的上限是二十年,如果只有殺人,通常是十五年。即使在服刑期滿出獄之後,年紀還很輕,還有體力再度殺人。
小夜子的文章中有關採訪平井的部份以懸而未決的方式中斷,中原隱約察覺到其中的理由。她可能不願意接受平井的意見,無論如何都不願意承認「死刑很無力」這個觀點。
「得知死刑執行后,有沒有什麼改變?」
中原在那家定食餐廳吃完晚餐,回到家后,打開了小夜子的稿子。
「我想你應該沒有太多時間,所以就直接進入正題,」中原說,「小夜子打算出書,內容是批評廢死論。她似乎也來採訪過你,我希望了解一下,你們當初談了些什麼。」中原向平井確認了小夜子稿子上提到的和平井之間的談話。
如果只是關進監獄,無法矯正犯罪者的心——這是本章的論點。
「什麼感想……」中原聳了聳肩膀,「心情很複雜。雖然很樂於看到死刑確定,但我們這麼認真投入這場審判,他好像不當一回事,有一種被耍了的感覺……」平井點了兩次頭。
那位外甥女是A先生妹妹的女兒,當時她二十多歲,對那起命案記得很清楚,對於審判卻完全沒有記憶。她從父母口中得知了判決經過。但她的父母似乎也九-九-藏-書不是很清楚,是事後聽人轉述的。
小夜子首先指出,受刑人在出獄五年以內,再度回到監獄的比例將近五成。如果將範圍縮小到殺人,有四成兇手都有過前科。
平井面不改色地輕輕點了點頭,斜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雖然在審判時覺得很可怕,但今天覺得他的眼神很真誠。
蛭川擦掉煙灰缸上的指紋,開始在屋內物色,但並沒有找到任何特別值錢的東西。他擔心逗留太久會被人發現,於是從客廳內的女用皮包里拿出皮夾,抽走了幾萬圓后立刻逃走。
「沒有,」中原立刻回答,「完全沒有……沒有任何改變,只覺得『這樣喔』而已。」
那是在做出死刑判決的兩年後,報社打電話來,希望他發表意見,他拒絕了。法院等政府機構並沒有通知他執行死刑的事,如果不是報社記者打電話來,他可能至今仍然不知道。
「我問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認為自己的行為必須判死刑。他回答說,他不懂這種事,讓法官決定就好。他之所以覺得死刑也不錯,是因為覺得人終有一死,既然有人決定了自己的死期,這樣也不壞。你聽了他這番話,有什麼感想?」中原覺得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心頭,他努力思考著,試圖表達自己目前的心情。
「我想也是,」平井吐了一口氣,「蛭川並沒有把死刑視為刑罰,而是認為那是自己的命運。透過審判,他只看到自己命運的發展,所以根本不在意別人。死刑確定后,我仍然繼續去面會,和他通信,因為我希望他面對自己犯下的罪,但對他來說,事件已經是過去式,他只關心自己的命運。——你知道已經執行死刑了嗎?」
蛭川很快就遭到逮捕。刑警去了工廠,蛭川聲稱的確和A先生見了面,但收了錢之後立刻離開了。他以為煙灰缸上的指紋已經擦掉,所以就高枕無憂了,卻沒有想到自己不小心在皮夾上留下了指紋。也許他以為皮革製品不會留下指紋。當刑警告訴他指紋一致時,他馬上承認自己殺了人。
中原拜託山部,是否可以為自己引見,山部欣然應允。
他想要沿著小夜子的足跡走一遍,總覺得了解她在思考什麼,想要做出怎樣的決定后,可以看清自己未來要走的路。
「知道,報社打電話給我。」
但是,小夜子不一樣,在思考對自己來說,審判到底是什麼的時候,也想要了解為被告辯護的律師的想法。任何事只從單方面觀察,無法把握真相。中原為自己竟然沒有發現這麼簡單的道理感到羞愧。
他第一次走進這種地方,原來大家都是在這種地方做法律咨商。
一陣敲門聲。中原說了聲:「請進。」門打開了,一身灰色西裝的平井走了進來。他像以前一樣留著五分頭,只是多了不少白髮,眼睛仍然有點斜視。
「不會不會,」平井輕輕搖了搖手,「我很想知道你的情況,你的前妻也死得這麼冤枉,你一定很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