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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我的狗兒。看門狗。我肯定需要一點保護。從……幾年之前那件事兒開始。」羅傑斯公園就是丹·桑頓鬧事兒的地方。
「看他們的衣服,應該是二戰期間,或者那以後沒多久。」
「我知道這不太可能。」她嘆了口氣,輕揉自己的假髮,好像是要放鬆神經一樣。
「好吧。」
「對了,我房裡好像有東西能用上。」她放下盒子走出去。我聽到走廊對面的門打開又關上。一分鐘后她回來。
塑料袋下面放著一摞書,有一本《西都爾》,是正統猶太教的祈禱書,其他的好像是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我拿起幾本一看:《二戰秘聞》,《納粹醫生》,《影之戰士:美國戰略情報局》,還有幾本約翰·勒卡雷的小說。
「你的節目。」
「嗯,其實,我父親要抽煙。」
「接著他就上樓了。」
「不過,本·辛克萊是有秘密的人。」
「謝謝了。」
「打火機。而且還能用。」我扣上蓋子,仔細看那些字母。
「弗萊希曼太太,我是艾利·福爾曼。昨天收到您的來信了。」
「演職員表?」
「謝謝。」無論她說的是什麼。
「你好?」聲音聽起來微顫而尖利;我想象著一個染髮、濃妝並且珠光寶氣的女人。
「你和辛克萊先生一起看《歡慶芝加哥》。」
「這倒提醒我了。」露絲走到桌前,打開抽屜。
「前兩個是他的衣服,我打算捐了;那個箱子里是他的個人物品。」她轉過身,看到我在門口躊躇。
「我付不起那些特別好的電視台,HOB,Showtime之類,莫里留給我的財產剛能勉強過下去,所以我湊合著只看基本頻道。」聲音里有種惱人的鼻音。
「所以,你看,福爾曼小姐……呃……是福爾曼小姐,對吧?」不知怎麼,她的聲音聽著過於read.99csw.com熱切。難道她有個單身的兒子或者侄兒?
「不過,還是非常感謝你一路趕來。很抱歉耽誤你的時間了。」她盯著紙箱,眼睛亮了一下。
我隔著塑料袋研究這些藥瓶。
「我——不能肯定。我們看你的節目,他好像認出你的名字;之後,他去世了,我又發現你的名字和這張照片……」
「秘密?」
「艾利·福爾曼?」
「辛克萊先生已經不會在意了。而且說不定裏面有什麼能說明他的身份,是哪裡人,那麼……」她聳聳肩,好像不必再多說。
「我打不開這盒子,」弗萊希曼太太說。
「你不想知道裏面有什麼嗎?」我咬著唇。他人已經死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食屍的禿鷲一樣。她奪過盒子,來回扯著鎖扣。
「拿去。」她遞給我一個金屬指甲銼。
「看看管用嗎。」
我勉強接過指甲銼,試著用它把鎖撬開,但沒用。然後我又把銼子的尖頭插|進去,來回扭了幾下,想把鎖扣弄掉,也沒用。想著利用一下重力,我把盒子倒過來,重複撬鎖的動作,但還是一樣。
「對。」
「弗萊希曼太太,昨晚我查了一下,找到一些叫本·辛克萊的美國人,名單在我包里,我拿給你吧。」
「你是說,他是因為把吃的葯搞混了?」
「然後你就想我可能是他女兒,」我指了一下照片。
「布魯諾?」
我曾經目睹父親的生命隨年齡而衰退;但我和大部分嬰兒潮期間出生的人一樣,從未放棄自己的青春,對於老年生活的諸多不便,幾乎沒什麼意識。優雅地老去是一門藝術,一門我還必須掌握的藝術。
「啊,對。謝謝你打來。這整件事兒都糟透了。我接收房客已經二十多年,當然是從莫里死了之後,但我從沒給哪一位辦過喪事。這段時間真是糟透了。」
「4月12號。」
「上面有首字母『SKL』。」我皺眉。
「噢,試一下吧,親愛的,」她唆使道。
「拿著吧,他能管好自己。」我看著打火機,它挺特別的。我順手放在包里。
「我能理解。不過,恐怕我並不認識辛克萊先生;說實話,我根本就沒聽說過這個人。」
她帶我走過雜亂的客廳,沙發上有一團毛絨絨黑白相間的東西,它抬起頭嗅嗅,跳下沙發,好像認定我是一個新鮮味道,需要進一步探索。
我摸著打火機。可能這是他朋友或親人的,後來就由他保管了,什麼原因呢?這其中肯定有故事,每個人都有。我也是因此才成為影視製作人,幫助人們講出他們的故事。
「嗯,是這樣,要知道,辛克萊先生不怎麼出門,當然,除了去圖書館。他年紀挺大的,九十多歲了,而且又一向獨來獨往。不是說他這人不好。他一向按時付租金,而且也從不找麻煩,甚至read•99csw.com那次風暴特別嚴重,斷電兩天,他都沒說什麼。當然,他自己沒有電視,所以有時候我會請他下樓,一起看個節目。不過他倒是挺喜歡帶布魯諾散步的。」
「你看那雙眼睛。」
露絲·弗萊希曼所在的羅傑斯公園片區,五十年來一直都沒什麼變化——低矮的平房,狹窄的街道,兩邊擠滿公寓樓,這一切縱橫交錯,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濱湖一帶,重新啟動的區域紳士化進展迅速,大量高檔住宅不斷湧現,而且湖景宜人、綠葉如蓋——儘管如此,依然掩飾不住那種無人問津的荒涼氣氛。
「肯……什麼照片?」
她把打火機塞到我手裡。
弗萊希曼太太走過去,打開窗,一陣冰冷的空氣湧進來。
「本來他應該一天吃四次普萘洛爾,一次拉諾辛,但這些葯看著太像了,很容易搞混。我有時候還這樣呢。我就在廚房裡貼了張表提醒自己——當然啦,吃過葯就得馬上去填表才行。」
那是芝加哥的一個猶太慈善組織。初次見面就要求幫忙跑腿——想到這一點,本來應該拒絕的,我已經做得夠多了。我看著她,她又在擺弄手鐲,看起來一副老邁可憐的樣子。我掃了一眼手錶,還不到3點。蕾切爾在踢足球,5點過後才會回家。我嘆了口氣。
她打開一扇正面朝向的門,屋裡滿是塵土和酸腐的氣息。一張雙人床,床墊已被撤下,立在牆邊;另一面牆邊靠著一個五屜木櫃,窗戶底下放著一張小桌;還有一個衣櫥,裏面空蕩蕩的,只有幾個衣架;地上堆著幾個紙箱子。
「對。那種表情——好像他認得你,但又覺得很驚訝。他大聲叫出了你的名字。」
「這些書該還了。」
「哦哈達斯肯定不需要這個。你抽煙嗎?」
「嗯,就這樣吧。我說到哪了?」
外加假指甲,亮橙色指甲油。
「嗯,你可以打電話給他們。這誰也說不好,可能其中就有人認識他。」她眼裡泛起一陣奇怪的目光。想著她可能是擔心長途話費,我接著說,「名單里還不到二十個人。」
「嗯,親愛的,我就想問你這件事。」
「看。」我向弗萊希曼太太舉著打火機。
「對,演職員表。嗯,他一看到你的名字,表情就變了。」
「這是本·辛克萊嗎?」
「是福爾曼夫人;我有個十二歲的女兒。」
「何不把這個送給他?」
「你的看門狗。」
「這有什麼用?」
「最後,你知道,就是他們會說誰做的節目,誰參演了……」
我們上了樓,布魯諾在後面跟著。
「一個遺失了很久了女兒,可能就來自歐洲。」可惡。我看起來真有那麼老?「對不起,弗萊希曼太太。我生在芝加哥,那時二戰都結束很久了,而且我父親還健在;我從來都不認識本·辛克萊。」
我回九_九_藏_書到她屋裡。其實只要習慣了,她這人也不壞。不管怎麼說,有多少人能在羅傑斯公園,享受傑奎琳·肯尼迪送上的丹麥餅呢?
「為什麼呢?」
「怎麼死的?」我問。
弗萊希曼太太點點頭。
我把一本書翻到最後一看,已經超過歸還日期幾個月了。我遞了一本給弗萊希曼太太。
「你——你覺得這照片跟我有關?」她臉一紅。
她聳聳肩,盯著地板。我站起來,拍掉手上的灰。窗外天色陰暗,我映在玻窗上的形象格外明晰:黑髮白膚,相互襯托,一如照片里的女人。
「沒錯。他就是這麼說的,還有點疑惑的語氣。」
「等一下,」我緩慢地說道。
「表情?」
「就這些了。」
她遞給我一張舊照片,我父母相冊里就是這種。這張可能是用廣角鏡頭拍的,說不定是一檯布朗尼相機拍的;照片里是一對夫妻,站在某座橋端的卵石道上,橋兩側圍著矮石牆,有許多雕像;一座歐洲常見的瓦頂建築俯瞰著大橋。橋的另一端房屋更多,照片的背景中,有一座高聳于山丘上的城堡,哥特風格的塔樓和尖頂優美壯觀。橋下,一條小河流過。
「不抽。」
「沒事兒的。」她擺了擺手,鐲子叮噹作響。
我等著她說自己有多喜歡這檔節目。
「接著說。」
「天,我還指望你會認識他呢。」
「當初他搬進來的時候,我問過他有沒有家人,他說沒有,我就沒多問。」
「我想把他的衣服捐給『哦哈達斯』,但我沒有車,他們又不會來拿。能不能請你把他的東西送過去?離這不遠的。」
「是老式的快照。你知道,一張黑白照片,帶齒狀邊兒的那種,這是肯定的。」
弗萊希曼太太肩膀動了一下,揚起眉毛,表示認同。我彎下身子拍拍它。這是一條有比格獵犬血統的雜種狗,它把頭探到我手下,讓我拍,我撫弄了一下它的耳朵。一停下,它就跳起來抓我的褲子,好像在說「我讓你停才能停。」
「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不會多過問。只是和人共處的話,這樣就可以了。辛克萊先生對自己的事從不多說。坦白講,我覺得他可能有過,呃……不太光彩的過去。要不是我需要用錢的話,嗯,誰知道呢?不過我也說過,他是個挺好的房客。」
「這些就是他的葯——?」
「照片?」
「嗯,因為,嗯,當然,我們看過你的節目。」
「他只說了這個?只有我的名字?」
「不應該是『BS』嗎?」九九藏書
「你覺得這是什麼時候照的?」
照片里的男人很年輕,精瘦結實,雙眼漆黑,眼神犀利,手拿一頂薄邊呢帽。女人穿著筆挺的墊肩套裝,濃密的深色頭髮盤在腦後,懷裡抱著一個嬰兒。雖然姿勢有點僵硬,但二人還是對著鏡頭微笑。
我不太情願地走進屋裡,幫她把其中兩個箱子搬到一邊,她示意我坐在地上。我盤腿坐下,打開第三個紙箱,最上面是一個塑料袋,用扎口線系住的,裏面是剃鬚刀,一袋刀片,剃鬚膏,還有兩個棕色的塑料藥瓶。我看了一下標籤,是拉諾辛和普萘洛爾。
我喝著咖啡,查了一下日程。還要給中西部互惠保險公司寫一個腳本;這家公司是我最主要的客戶和經濟來源,不過截止日期要到下周。我拿起那封信,打電話給露絲·弗萊希曼。
弗萊希曼太太不耐煩地看著。最後,她搶過盒子,扔回紙箱。
「很好看,」她補充道。
「哦,」她失望地說。肯定是有個男親戚。
「他差不多天天都坐公交去圖書館,」她說。
雖然心裏明白是徒勞,但我還是把照片翻過來,希望能有個名字或者日期。
「我的節目?《歡慶芝加哥》?」
箱子最底下躺著一個繫繩的布袋。我鬆開繩子,從裏面掏出一個鋥亮的銀色打火機,正面的圖案是一個歪戴帽子的男人,靠著路燈柱站著,反面藍色的機身上刻著三個首字母:SKL。我打開上蓋,摁了一下打火輪,火苗隨即綻放。
「我覺得是,」露絲說,碰了一下自己的眉。
「所有東西在那裡面了。」她指著紙箱子。
「這就是布魯諾吧,」我說,它跑過來,使勁兒搖著尾巴,都快要飛起來了。
「他從沒說過別的?我是說,在那之後?」
盒子紋絲不動。
「對了,我還真的有件事。你能不能幫我個小忙?」
第二天早上,蕾切爾上學后,我查了一下電郵,布倫達已經回復——她要麼是地球上最有效率之人,要麼就和我一樣有失眠症。她查對了手頭的資料,並沒有任何有關本·辛克萊的信息。
「來吧,上樓。看看他的房間。」聲音刺耳,比起指甲抓黑板還要難聽。
「他們可別罰我款啊。」靠近箱底還有一個米黃色的金屬盒子,長寬大約十二英寸,三英寸高,看著挺適合用來放釣具的。我把它拿了出來。
「附近新開了一個。」
「天哪!你覺得我就是照片里的嬰兒!」
「弗萊希曼太太,這不太好吧。我又不認識辛克萊先生,這樣好像……」
我搬著紙箱子出來的時候,注意到兩個男人,他們把車停在我的車附近。開車的那個人長發,梳在腦後紮成馬尾,正在擺弄收音機,另一個佝僂著坐在那,低著頭,好像在地上找東西。真糟,我正需要幫忙。不過看他們如此專心於各自的事,裝作對我的吃力毫不注意,估計就是喜歡看女人辛苦,那種「小姐,要幫忙,先開口」的類型。我把箱子放進了後備箱,剛關上https://read.99csw.com箱門,就聽見弗萊希曼太太在屋裡叫:「親愛的,搬完了就進屋來吃點東西。我這有咖啡和丹麥餅。」
我努努嘴。她揚起一個滿意的笑容。我們一起用膠帶封紙箱的時候,露絲的眼神落到那個打火機上。她拿出打火機。
露絲擺弄著手鐲,不斷交換它們的位置。
「我也這麼問過自己,在……那以後。但沒有,他確實沒說過。其實,我都已經忘了這事兒了,直到後來我發現你的名字和照片。」
「辛克萊先生什麼時候去世的?」
「啊,那太好了。書也一起送走吧?」
「是啊。」她也蹙起眉頭。
我停了車,走到4109號。磚砌的房子,很窄,有一座門廊。門廊底下安著格子型擋板,前面掩著幾叢稀疏的連翹。幾朵水仙花迎著春寒綻放,星星點點散落在屋前。我走上三階已經鬆動的木質台階,按了門鈴。正對著門廊有一扇大窗,掩著白色的帘子,我正順著窗縫往裡看,門開了。
「進來吧,親愛的,這東西又不咬人。」
「親愛的,我沒帶眼鏡。」
「不是,那些運走他的人把葯也拿走了。這些應該是他以前剩下的。」
「請看看這個吧。」
「對。那天早上我做了咖啡蛋糕,那會兒正切著。我能看出來,辛克萊先生很喜歡。我是說,這個節目。尤其是有關朗代爾的那段。」朗代爾是我們的一個主題街區,在芝加哥西部。三四十年代的時候是芝加哥的猶太人聚居區。
「那你男朋友呢?或者你爸爸?」
「辛克萊先生提過沒有,他是怎麼知道我的?」
「啊,這不好吧。我不想讓他多抽。」
「要不你試試看?」我把盒子拿在手裡。
「天哪,」她嘆了一聲。
「警方認為他把普萘洛爾和拉諾辛搞混了。那天我帶布魯諾去散步,回來以後布魯諾就跑上樓大聲叫,就這樣發現他死了。真可憐。雖說他已經九十多歲了,但一個人就這樣突然去世,還是挺難受的。」
「我看算了。」
我把照片遞迴去。
她皺起了眉頭。
露絲·弗萊希曼臉上塗著厚厚的粉,胳膊上套著一堆手環,只是沒有染髮;看上去七十歲開外,頭上戴著一頂蓬鬆的假髮,頗有幾分像年輕時代的傑奎琳·肯尼迪;要麼曾身患癌症,要麼就是必須要戴圓頂小帽的正統派猶太教徒,——後者可能性更大些。羅傑斯公園的這個街區已經取代朗代爾,成為了芝加哥的猶太人生活中心,再說她看著很精神,實在不像經歷過化療的人。
短暫的停頓。
「什麼忙?」
她的聲音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