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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你怎麼做的?」
「『傑克,你在這幹什麼?』他說。『她在上面嗎?』我問道。
「這次是為什麼?」
「什麼事?」
「她來問我該怎麼辦。我隱約覺得,她希望我來替她解決,不管我想到什麼方法,跟她結婚,或者找醫生來處理。」
「艾弗森?」我插了一句。
「從那之後,我成了她最親密的朋友。幫她在T夫人餐廳找了間屋子搬進去,教她讀寫英語。帶她到處逛。」
「那以後不久,我就去了加利福尼亞。」他動了動身子。
「這倒很巧。」
我閉上眼睛——已經看到了結局。
「那人叫庫爾特·魏斯,」父親繼續說。
「說實話,我從沒想過,會跟自己的女兒說這種事。」他啜了一口水,看著我。
「後來呢?」他停下腳步。
「她是德國難民。38年秋天來到美國。那時候她16歲,金髮碧眼,天使一樣。」他倒了兩杯咖啡。
「庫爾特沒有死,他回來了。我不知道戰爭期間他做過什麼。他從未提起。」
「你還跟他說過話?」他坐回椅子上。
我捧住咖啡杯,想起自己離婚前,也曾有一些清潔女工出入家裡。她們中有個拉脫維亞的移民,曾在我們家的鋼琴前坐下,憑著記憶彈奏了一首貝多芬奏鳴曲,彈得無可挑剔。
「是那個參議員候選人,瑪麗安·艾弗森的艾弗森?」
「『娶你,』我說。『然後照顧你一輩子。』」
「我記得,她就是不願講德語,哪怕我會說一些;她只是用手指著東西,我就告訴她用英文怎麼說。」
我們坐下來,我伸手拿了一個貝果。
「我們認識的時候,她已經想辦法臨時住進了朗代爾的收容所,但在海德公園附近打工。那時候,我上完課就送她去科蒂奇格羅夫電車站。周末要是去巴尼那兒,也會跟她見面。」他輕輕笑著。
「你什麼時候變成共和黨了?」
「怎麼會?」
「萊爾來自弗萊堡,」爸爸接著說道,「靠近黑森林地區。她家有三個孩子九-九-藏-書,她是長女。父母想辦法把她送出了國。這邊她的一個遠房親戚做的保證人。好像她家給了這個親戚不少錢,但最後沒幫上什麼忙。萊爾也沒怎麼提起過他。」
「大概一周之後,萊爾最後一次來見了我。」
我推開咖啡杯,為父親感到一陣心碎。
「萊爾·戈特利布。砸腦袋生前在找一個叫萊爾·戈特利布的女人。」
「什麼也沒做。」他聳聳肩。
「但……」他把照片遞給我。
父親一生都是民主黨人;他拿出百吉餅,透過眼鏡盯住我。
他搖搖頭。我衝進廚房,倒了一杯水。
「珍珠港事件之後,我和巴尼應徵入伍。萊爾很害怕,她說我應該加入本尼·古德曼的樂隊,跟他們一起逃跑。」
「為什麼?」
「反正,你自己選擇。」
「據我所知,萊爾那時已經有幾個月沒他的消息了,她擔心庫爾特已經被送回歐洲,已經深入敵後,她非常擔心,快發瘋了。她希望我能想想辦法,什麼都行。」他站起身,來回踱步。
「這個女人呢?」他猶豫了一下。
「我不知道。不過我記得,當時覺得那些警察沒認真對待這個案子。」
「……」
「警察很快就來了,但當時很黑,場面混亂,兇手逃了。萊爾瘋了一樣,我和巴尼儘快把她帶回了家。」他陷入沉默,隨後又開口,「一場小葬禮。除了萊爾,巴尼和我,只有萊爾的兩個工友,還有負責這個案子的警探。」他用勺子攪拌著咖啡。
我啜了一口咖啡,已經涼了。
「她當時住在猶太孤兒之家,靠給人打掃屋子來維生,而且幾乎不會說英語。」
他離開后,我按照他的要求澆了一遍水,然後尋思著接下來做什麼。足球賽結束了,蕾切爾在巴里那兒,我落單了。前幾年,在逐漸崩潰的婚姻中,絕望感像利刃一般割裂著每一寸空氣,那時的我是多麼地希望蕾切爾和巴里能讓我安靜獨處!如今,每兩個周末他們才讓我獨處一次,我卻因孤寂而傷感。有人陪伴總比獨自一人要好,哪怕他沒有責任感,哪怕他恣意任性;有另一個人在身邊,至少可以見證你也在場,證明著你的存在。
「『別上去,』我記得他這麼說。
他眨了一下眼。
「爸,我有件事一直想問你來著。」
他拿起照片。
「她很喜歡這份工作。記得有一天,我去工廠接她,正趕上一個反戰遊行。艾弗森本人帶領了一隊工人穿過廠房。他們都在舉旗,吹號,唱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個場面。那個男人就像國王,帶領著自己的隨從隊伍。而且所有人也確實像對國王一樣尊敬他。他經過我們的時候,萊爾揮動旗子,行了一個屈膝禮九九藏書
「『你走開,別攔我。』我沒聽他的。你知道,我當時還有她的房間鑰匙,和我的狗牌一起掛在脖子上。」
「你們在一起了?」父親點了點頭,眼神飄遠。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管他的事了。」他在貝果上塗了厚厚一層奶油芝士。
「Gnugch ist gnugch。我告訴她自己不能幫她了。我去了東部讀法學院。幾周后,她就離開了芝加哥。」
「我記得有天晚上,我們去黑鷹餐廳看本尼·古德曼的表演。那天基尼·克魯帕做鼓手,泰迪·威爾森是鋼琴手,那是最棒的組合,演奏充滿醉人的魔力,我和萊爾都不想它停下。」他的神情恍然如夢。
他坐下來,清了清喉嚨。
「喝水。」我在他面前坐下。
「你說什麼?」
這是一張老式的黑白快照。兩個穿著軍裝的年輕男子,坐在一張小桌邊上,好像是在咖啡店裡。兩個人對著鏡頭咧嘴笑著,分別用一隻手環著同一個年輕女子。其中一個是我父親,另一個看著像是青年時的巴尼·泰特曼,我的巴尼叔叔。我沒認出那女孩是誰,但她的笑容是那麼絢麗,我都想跟著微笑。她臉型精緻,鼻樑嬌小挺直,克拉拉·鮑一樣的嘴唇,一頭濃密的金色鬈髮;魅力四射。九-九-藏-書
「幾個月後,我收到她的一封信。全是在道歉。她知道自己讓我痛苦,祈求我能原諒她。我是她唯一能求助的人。庫爾特應該是被徵募入伍了。」
「是什麼?」
他的臉色突然像羊皮紙一樣蒼白,那手使勁地握著餐刀,胳膊上血管凸起。
「是去艾弗森鋼鐵廠做工。」
「在確認我不是個威脅之前,他自然不願意跟我講話。但對於這整件事,我都表現得很有風度,最後,我們也真的在一起喝了幾杯啤酒。這人其實挺不錯。」他握起雙手。
「那時天還很熱,我們坐在毯子上,突然傳來砰砰幾聲,我以為是鼓手開始打他的復段了,接著萊爾開始尖叫。我扭過身子。庫爾特趴倒在地,鮮血直流。一分鐘后,就死了。」
我盯著塵埃在空氣中打著旋。
「他和萊爾深為彼此所吸引。我想這也很正常。他們有共同的語言,歷史,經歷過同樣無法言喻的痛苦。我怎麼比得上?」
「你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我一直記著……她終於意識到是誰開了她的門時,卻毫不愧疚,毫不恥辱,甚至一點都不畏縮,只說了一句,『嗨,傑克。』還帶著喘氣聲,嗓音依舊輕柔。」
「萊爾·戈特利布這個名字你有印象嗎?」
我倒吸了一口氣。
「沒變。」我端了一盤洋蔥和西紅柿到桌子上。
他點點頭。
他放下照片。
「回去的路上,我們找地方喝了點東西,等回到巴尼那兒已過半夜。我記得自己說『我要離開家,然後加入本尼·古德曼的樂隊。』」
「我好奇嘛,先不說這些……」我繼續道。
「她懷孕了。」
他微笑。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注視著照片。read.99csw.com
「你還好吧?要我叫人來嗎?」
美國戰略情報局,中央情報局的前身,成立於二戰期間。
「我肯定是無能為力的。」
30分鐘后,我到了老爸那兒,帶著一打新鮮的百吉餅和一磅熏鮭魚。他仔細檢查著那些百吉餅,深信只有烘焙師的兒子才能買到好麵包。唱機里,艾拉·費茲傑拉德正吟唱著有關綢緞布娃娃的曲子。
我放了那部斯科塞斯的碟子,看了幾分鐘。除了幾處犀利的幽默外,就是一部黑色|電|影,充滿那種他慣愛表現的城市混沌。我關了機,走進廚房,烤了一個冷凍百吉餅;烤到一半,冒出個想法。馬上關了烤麵包機,抓起包,出門走向車庫。
「參加新兵訓練前幾周的一個晚上,我帶她出去吃飯。她很開心,因為找到了工作。『一個真正的工作,』她說;是在報紙上找的。我現在仍不明白,她那時為什麼那麼自豪,是她找到工作了,還是能讀英文了,」他說。
「懷孕?」
「『是嗎?那你會什麼樂器呢?』她的聲音優美輕柔,知道嗎?就像清脆的鈴音一樣。」
「那時候,政府為了打贏戰爭不惜代價。記得吧,他德語流利,熟悉地形。萊爾說他被招募為特工了。」
「我和巴尼,入伍以後,」他輕輕地說。
「萊爾正和另一個男人睡在一起。」他看過來。
「庫爾特回來之後幾周,巴尼,我,還有他們倆一起去了道格拉斯公園的一個音樂會,那時候巴尼也回來了。我記得,是藍音符樂隊。」他向後靠在椅背上。
我說了瑪麗安·艾弗森募集競選資金的事,還有我可能會去給她做視頻。他在洗碗布上擦了擦手。
他擺擺手,我拿開水杯。他小心翼翼地把餐刀放回盤子里。
「和她一樣,是德國難民,https://read.99csw•com來自法蘭克福。納粹黨衛隊殺了他的家人,但他逃掉了。後來他到了這邊,找了一份送快遞的工作。」父親頓了一下。
我臉上不禁抽|動了一下。
「我碰巧知道了一個女人的名字,好像本·斯庫尼克生前在找她,我想你會不會剛好聽說過她。」
「她父親。」
「爸?」他什麼都沒說。
「萊爾繼續留在鋼鐵廠。庫爾特也跟那邊的人談過一次,我還以為他也會去廠里工作,但沒有。
「幾個月之後她就不再來信了。我想她大概是不習慣寫英文。但後來連電話也不回了,我感到事情不妙;終於想法搞到了回去的許可證,借了一輛車,直接開回了芝加哥。凌晨兩點的時候我到了T夫人餐廳。餐廳的領班喬正在關門。
「戰略情報局。」
他雙手撐著桌子慢慢站起來,抬起一根手指示意我稍等,然後拖著腳步走進卧室。我聽見柜子抽屜打開的聲音,一分鐘后又關上了。他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張照片。
我把照片放在桌上。
老爸的手僵住了。
「有些事,不問為好,可能答案你並不想知道。」他把兩隻咖啡杯都拿起來。
周六,福阿德帶來了些大麗菊、秋海棠與藿香薊,還教了我要怎樣安排它們的間距才能成簇生長。院里的紫衫長得太高,快要遮住了大門,他也修剪了一下;又在紫衫樹下種上些鳳仙花,鳳仙葉子是淡雅的薄荷色,和紫衫深綠色的針葉相互映襯,相映生輝。
「哪個機構的?」
「我說我很擅長製作簡易卡祖笛的技術。她咯咯地笑,但馬上嚴肅起來。『那麼,雅各布』——只有她會這麼叫我,『你長大后要做什麼?』
「但他不是移民嗎,這怎麼可能?」
「萊爾·戈特利布是我在朗代爾時的女友。」
「爸爸,怎麼了……」
「案子一直沒破。」
「這事發生在我遇見你媽媽以前。我要你知道,我從來沒做過讓你媽媽憂心的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他的目光移到照片上。
「他們需要女工。經過培訓她成了鉚工。」他笑了,沉浸在屬於自己的回憶里。
「二戰開始後幾個月,她弟弟從德國寄來一封信,說父親被殺,母親和妹妹被卡車拉走,自己躲在朋友家,要想辦法逃出來,以後就音信杳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