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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麥克把兩張椅子拉到了一個角落,然後推過來一台錄像機和一台裝在金屬支架上的顯示器;瑪麗安坐了下來。
「瑪麗安,你要去會見萊克縣的共和黨人,只有十分鐘了。」
「是一輛卡特拉斯?」
掛上電話,我用兩手抱住膝蓋。自從沾上了砸腦袋的紙箱,不幸就接二連三地發生。先是露絲·弗萊希曼之死,接著我家被盜,現在又是哺哺生命垂危。把這一切聯繫在一起的,就是一輛黃褐色的小車。
我也站起。
我在工作台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儘管我不會出鏡,他們也給我別了一個微型話筒:「調試一下話筒。」
我死命握住聽筒,手指一陣劇痛。
「當然可以。」她試圖暗示我什麼嗎?
「警方知道誰乾的嗎?有沒有目擊者?」
解說詞說道,成千上萬的新兵正在全國各地進行訓練,他們即將成為軸心國的剋星。我們看著士兵們的打靶訓練,從帶刺的鐵絲網下面蠕動著爬過,攀越鋼絲網柵欄。播音員強調說,我們必須記住,儘管離別親人讓我們深感悲痛,但他們的長官會為他們感到驕傲,我們也會的。
我眼前的景象包上了黑色的邊框。透過窗子,我朦朦朧朧地看到一個騎著三輪車跑來跑去的小孩,後面跟著另一輛紅色的貨三輪。
哺哺!「對。你真是細心,還記得這事兒。不過我——」
「想看看嗎?」
煙囪林立,高爐處處,等等。約1930年代。
「不過,如果你聽到了什麼,請告訴我,好嗎?」
他狡黠地笑了一下,然後看著我身後。
「棒極了,」我說道。
一陣沉默。我用一個問題打破了僵局。
「我想是我父親認識她。很久以前的事了,二戰期間。」
夕陽突然變得扎眼而冷酷。
「你看呢?」她問道。
我一下子極為不安,內心深處的神經都發出了噪音,猶如勛伯格的樂曲中出現了不和諧的音符。
「不清楚。」又一陣沉默。
鏡頭切換到一個新場景,出現「艾弗森鋼鐵公司」幾個大字。瑪麗安身子前傾,九-九-藏-書雙肘分別撐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一大群男男女女帶著燦爛的微笑和歡呼聲,擁擠著穿過一道十字轉門。有些人斜戴著安全帽對著鏡頭。人們紛紛帶著午餐盒與保溫瓶。背景則是一座座高高的煙囪吐出一團團白色絲帶般的輕煙。
她抓起手提包站起身來,打開包扣,伸手進去搜尋著什麼;她目光停在包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說你認識那個女人?」
「還不能確定,我還沒來得及看。」
「理解。」她啪的一下關上提包,拍拍我的手,突然間又淡定起來。
羅傑的一根指頭按在了自己的水晶表蓋上。
「那麼,下一步怎麼拍?」他問道。
攝製場總是很冷,我的手掌在手臂上來回摩擦,想要暖和一些。我很清楚自己的看法,但回答卻很謹慎:「肯定有我們需要的片段。」
似乎導演給了提示,艾弗森向前一步與萊爾並排站立。倆人的笑臉對著鏡頭,這時的解說則是鋼廠為戰爭所做出的貢獻。艾弗森放下一隻手臂攬著萊爾。
「歹徒是在開車經過他時開的槍。」
我向瑪麗安看過去;她正專註于屏幕,隨即也偷偷地向我瞄了一眼;發現我正看著她,連忙閃回到屏幕上。此刻播放到了戰爭債券發行的最新數據。我按下了停止按鈕。一時間,我倆都沒吭聲。
然後她點了點頭——好像主要是對她自己,而不是對我。
我聽出了她的聲音很痛苦。
我周末就給羅傑發去了一個問題清單,顯然,瑪麗安是精心準備了的。聽了問題以後,她往往稍微停頓一下才回答;回答吐詞清晰,邏輯嚴密,非常自然。有時候,在陳述了關鍵信息以後,她也會簡短地穿插一些趣聞軼事,甚至不乏幽默——討論性別問題時,她這樣開頭:「上帝創造人類時,她——」然後停頓一下,以便與喬治·伯恩斯配合得水乳|交融。
開頭是一連串免責聲明,並警告未經授權而擅自使用此片者將被列入聯邦調查局十大通緝名單。然後切入愛國大遊行的聲聲口號,屏幕上黑色消褪,變成了粗糙的黑白拼貼畫;軍人們列隊前進,微風中彩旗飄飄。一個聲音——很像沃爾特·溫切爾的聲音——宣佈道:過去的一周,將被證明是本次大戰的轉折點,為自由民主而戰的力量開始走向勝利,邪惡勢力開始走向滅亡。九*九*藏*書
堅守傳統而又與時俱進,既成就了一筆精神財富,也成就了一位傑出的領袖。
「我是愛麗絲·斯賓塞,羅傑斯公園圖書館的管理員。」
黑暗淡出,一束陽光在一條鋼樑上閃爍(或需特技使陽光閃爍)。
穿過空中的鋼樑向著一棟現代建築的腳手架移動。
「好搞笑!他們也是這麼答應的。」
解說員(續):
那天傍晚,我正想著怎樣才能不做晚飯,突然,電話鈴響了。一個清晰的女聲問道:「是艾利·福爾曼的家嗎?」
卡車急剎車的尖叫打斷了我的思路,我抬頭看著熟悉的棕色卡車停在了房前。除了節假日前後,UPS極少來我家,而且通常來得很晚——今天卻這麼早!他們的快遞員往往非常年輕,精力旺盛,充滿陽剛之氣。那小夥子從駕駛座跳下,跑到卡車後面取出包裹,丟在門前,按一下門鈴,隨即返回車裡,揚長而去——幹完還不到一分鐘。
我問他在哪家醫院。
儘管稍嫌粗糙,還是比較滿意。傳統部分會吸引老一輩男性共和黨人;但是應該清楚地表明,瑪麗安已經超越了過去,即將引領未來——這就會吸引年輕的選民;而且也有希望能夠如她所願,打入新的選區。
我感到一陣寒冷,而且與攝製場的空氣無關。
「看后請一定告訴我。」
「太棒了,艾利。真的很棒。」她的言談舉止之中好像消失了某種東西,但我說不出來究竟是什麼。
「可以晚點去。」她說道。
「天哪,萊爾·戈特利布!」
我的回答很謹慎:「呃——這是家事。」
「當然。」
1建築工地外景。日。
「你好媽咪,你好爹地!我想要匹小馬駒,一台冰激凌機,一個小丑,還要一個遊樂園,裝進我的地窖里。」
「我在櫃檯里發現了你留下的電話號碼。你當時想和克拉倫斯·拉姆齊聯繫。」
「天哪,世界真小!」她雙肩抖九九藏書動了一下,肌肉似乎綳得緊緊的,先前的淡定自若頓時無影無蹤,甚至屋裡的空氣似乎都凝固了。
圖書管理員接著說:「你瞧,他們沒跟我說多少,我也只能告訴你這麼多了」
解說員(續):
「遠遠不夠。」她吸了一口氣。
解說員聲音響起:
訪談完畢,微型話筒剛被取下,她就問道:「我的表現怎樣啊?」
可靠。持久。堅韌。鋼鐵建造了這個國家,創造了富有力量的傳統。儘管其外形與結構不斷演化,傳統卻歷久彌新。
瑪麗安瞥了我一眼,然後繼續看著屏幕。屏幕上的女子與我在老爸那張照片上看到的女子相比,眼睛一樣,嘴唇一樣,樣貌也一樣。不同的是,在這部片子里,她青春靚麗、容光煥發;即便穿著工裝,依然魅力四射。當她對著鏡頭的時候,帶著幾分羞怯與性感——屏幕上一下子亮了起來。
「我也這麼想。」她用一根指頭輕輕地拍著下巴。
此刻推出了一個萊爾工作時的特寫鏡頭。她正在操作一台鉚接設備,要確保把鉚釘打進某種鋼條裏面,很難看清她到底把鉚釘打在什麼上面:卡車的車門?坦克?也可能是飛機的某一邊。每隔一會兒,她就要把臉轉向鏡頭,似乎是在回應攝影機旁邊的某人。我眯起眼睛看著屏幕。這時鏡頭拉回來,現出她身後一個西裝領帶男;男子滿面春風。
攝製場布的景是一間只有兩面牆的辦公室,辦公桌已經抬走。一面牆上掛著的窗帘巧妙地掩飾著後面的假窗戶。它前面仔細地安排著高高的綠色植物,葉片的陰影微妙而宜人。靠著另一堵牆的是一張深紅色的皮革沙發,就是在企業老總辦公室里常見的那種。不過,這布景的聚焦點卻是掛在沙發上方的一幅抽象派繪畫,是用蠟筆畫成的。這真是一個完美的背景,尤其是用特寫鏡頭表現出來。帶著幾分女性風韻的挑戰者瑪麗安,彬彬有禮、舉止優雅,鏡頭裡肯定會顯得很出彩。我此前已經要求她穿海軍藍的夾克衫;這樣,蠟筆畫配上深紅色的皮沙發與她的服裝,就形成了一幅和諧統一的畫面——既傳統又前衛。
我走向錄像機,期待著見證真實歷史的激動;這是未經著色、沒有導向的歷史本來面目。然而我一按下電源,綠色的冷光閃爍,顯出時間已是1:30!哎呀,約好的拍攝採訪瑪麗安,我遲到了!立即抓起錄像帶,扔進挎包就走。
「可以,」他說道。
「哦,我記得你。」我看著窗外。夕陽的餘暉在皂莢樹九-九-藏-書的枝葉間閃爍;那些枝葉在微風中輕輕擺動。
「不過,你知道的,或許還是羅傑說得對。我們或許應該把重點放在現在而不是過去。我不想讓人們覺得我什麼都依賴父輩的遺產。我可以這樣想嗎?」
「對。」
終於開拍了。
我張開嘴,什麼也沒說出來。我費力地擠出幾個字:「哺哺沒加入幫派。」
鏡頭搖了過去,解說員介紹這是保羅·艾弗森。我以前看過的劇照並沒有充分展現出他的風采。比起照片中,屏幕上的他更高更瘦,著裝優雅,老闆范兒十足;他的鼻子更加挺直,眼珠更黑;儘管滿頭濃密的白髮,看上去也就四十來歲——活脫脫一個年輕版的大衛!
鋼樑放到建築物上,戴著安全帽的工人們趕過去,卸下鋼樑。
瑪麗安停下了腳步,羅傑差點兒撞上了她。
芬克爾女士回來了。
我扭頭一看,瑪麗安朝著攝製場走來;她身穿海軍藍的香奈兒服裝,優雅大氣,精明幹練;化過妝的臉上神采奕奕;齊頸的短髮精心做過。攝製組手忙腳亂地引導她就坐,把一個佩戴式話筒給她別在了夾克衫上,測試她的音高,然後再次調整燈光。
是那種摟抱的方式讓我吃驚。那既不是工友們之間的動作,也不是老闆拍拍工人肩背的那種行為;而是那種保護性的、親昵的舉動,似乎他想竭力為萊爾擋住外面的世界。萊爾的肢體語言也證明了這一點:她的手臂消失在了保羅的腰后,嘴唇張開,身子靠攏保羅,似乎在迎合保羅的心愿。那是她男人的心愿、情郎的心愿。
「警方判斷與幫派爭鬥有關。」
「就是那部你認為可能是在鋼廠拍攝的片子嗎?」
「你為他做的夠多了。」
「好啦,我以為你想要知道。」
「真的?」她眉毛一揚。
(化入)現代鋼結構的場景。
「你打算去探望他嗎?」
「我已經帶來了。」
退貨標籤上寫著:福克斯有聲新聞電影公司資料館。我撕開硬紙板包裝盒。裏面是一盒錄像帶,標明《鉚工露絲》,1942年3月read.99csw.com
我一下子驚呆了!
她打斷了我,聲音顫抖著說:「今天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克拉倫斯遭遇了槍擊。離這兒約三個街區。他……他現在生死未卜。」
我到達時,瑪麗安還在化妝間;她身上搭著一張塑料布,化妝師正在給她化妝。羅傑在攝製場走來走去,手機夾在耳邊。攝製組的三個成員正在調試燈光及其他設備,他們都帶著耳機,耳機連接著控制室里的麥克。
此刻我已疲憊不堪。
我清了一下嗓子。
畫面切換到鋼廠內部。機器吐著氣,輪子旋轉,傳送帶移動。移動式攝影機的鏡頭平穩流暢地從一個場景轉到另一個場景,最後停在了一位穿著背帶褲工作服的女工面前。儘管還是遠景,還是能看出一張輪廓分明、五官精緻的臉,金髮盤在頭上。鏡頭切換到中景——我突然張大了嘴巴!
一台移動式起重機正吊著這條鋼樑升入空中。
「日期是1942年3月,」我指著盒式磁帶上的標籤說道。
音樂變得舒緩起來;解說員接著說,大後方的人們也在為戰爭貢獻自己的力量。婦女代替男人進入了各種工礦企業,承擔起男人的責任;而且人數之多,前所未有。
「機智幽默、清楚連貫,政治家的專業范兒與鄰家大姐的親切熱情和諧統一。後面就是編輯的工作了。」
傳統。
「街對面有一對夫婦說看見了一輛米黃色或黃褐色的小車。警方正在搜尋這輛車。」
背景音樂響起(安詳而威嚴)。疊化出瑪麗安·艾弗森在競選活動中與民眾握手的場景。音樂漸弱,瑪麗安的近景(只現出腰部以上)。
「謝謝。」
「最近一、兩天,我就會把完整的腳本給你,包括一份書面的已經完成部分的剪輯情況。我們就按這個腳本拍攝。哦,對了,上周我提到的那部資料片到了,就是《鉚工露絲》,你還記得嗎?」
她站起來,一臉滿意的微笑。羅傑過去攙扶著她,打算走出攝製場。
鏡頭切換到鋼廠的資料片:
「怎麼認識的?」
「好吧,謝謝你下了這麼多功夫。我從沒看過有關父親的影片。我簡直不知道還能看到父親的過去。」
瑪麗安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我……我也不知道。」我頓時覺得腦袋像一塊又輕又大的海綿,大得與我的身子不相稱。我揉搓著頸背,想象著哺哺在圖書館里玩電腦,接入虛擬世界的情景。我猜想,網上的那些文字、書籍和思想會給他鍍上一層保護色,使他可以脫離那些黑道街娃的生活。飛機的咆哮聲從頭頂上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