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或許我一直都想反了。」
「有《正午》,《教父》。」說出一部就放開一根指頭。
我也沒有答案。
我皺了下眉。這事出了點兒小問題。我給老爸說了大衛的事,老爸大為光火。
一陣停頓。他覺察到了我的慌亂嗎?
「我想想看。」他舉起一隻手。
「我……呃,沒,但我——」他看著我,琢磨著我的心思。
「不知道。」
「他是萊爾·戈特利布的兒子。」
他聳聳肩。
「由於現存的經濟制度,我們正在挨餓,」伊格萊西亞斯說道。
「你呢?你的工作?」
「那只是他的說法,」老爸說完,隨即開始不斷數落我如何天真,很容易只看表面就輕信別人,我到底了解他多少?怎麼能把號碼給他?上帝保佑你不會去見他。就連大衛住在麗嘉酒店這個事實都不能讓他平息怒火。
「我沒做故事片,是為企業客戶拍商業廣告。」
「開會?」一輛經過的小車燈光閃爍,後面飄著紅絲帶。我把長袖衫的袖子裹得更緊。
又一陣停頓。
一陣刺痛的快|感傳遍我的全身。
「當然可以啊,現在人人都可以做的。」
報道轉到了市長講話的摘要。市長在其蹩腳的演講中宣布,他的目標就是要給與每個人公平的待遇。
「我以前常拍紀錄片。對了,咱們言歸正傳……我是說你的家庭……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又是一個微笑——燦爛、坦誠,就像老爸照片里萊爾的微笑。
「可你懂啊。」
「呃……你好。」
「那種背景到處都有。」
「哦。」他的下巴動了一下。
「我猜,旅行的時間更多吧。」
我閉上一隻眼睛,浮現出一個長著青春痘、穿著紅色夾克衫的少年在電影院里領著觀眾找座位的情景。
「《公民凱恩》,《七武士》……還有……《阿爾及爾之戰》。」他攤開手指,頗為得意。
「當然。你打算什麼時候?」我應該記下來,可筆記本在樓上工作間。
「打工!引座員嗎?」
「庫爾特·魏斯並非死於德國。」
他把頭一偏。
他喝了一小口茶。
他一臉困惑。
「呃,爸爸今天來不了,」我對大衛說。
這就是真實的芝加哥:種族、勞工、政治,三大問題盤根錯節。
他拿起餐巾紙擦著嘴唇。
他合上菜單,立刻就來了一個服務員。常進餐館者肯定有引起服務員關注的秘訣——但願我也能知道!大衛點了一份雞肉沙拉配麵包,一杯冰茶。我要了一杯葡萄酒。服務員一臉的不屑。
星期天上午,我匆匆穿上那條高檔的白色亞麻布休閑褲,上身搭配黑色的絲綢襯衫;好幾個月沒穿那條褲子,現在拉鏈都拉不上了。我嘆了口氣,只好換成深藍色的西裝長褲。我一看,自己好像是熊隊的中後衛九-九-藏-書球員。於是又換成圓點圖案的紅色連衣裙。現在又成了趕路的小紅帽。於是又換回黑襯衫和那條白休閑褲;因為褲腰褲腿寬大,皺褶多便遮掩了一切;坐下時只要動作緩慢,便不會露出裂縫。我化了妝,把頭髮夾在腦後,再把一副太陽鏡掛在襯衣的胸前。
「你剛才說什麼?」
我這句話讓氣氛變得令人不安了——我從來就不擅長喝酒時閑聊。於是我竭盡全力,盡量不去想他有多麼像保羅·艾弗森。然而這就像盡量不去想一頭粉紅色的大象那麼困難。
「我也一直很忙。」
「還是很難。」他看著我身後,把三明治都忘了。
「有眼力。」我再次咧嘴而笑。
「你帶著嗎?那張照片?」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我見過一張砸腦袋的照片,大約在二戰期間拍的。他身邊站著一個女人,女人是黑頭髮,抱著嬰兒。我猜想他們是一家人,照片是在歐洲拍的。」
「你腦子進水啦?」他大呼小叫道。
蓋茨比一家從我們桌旁經過;孩子們跳跳蹦蹦,無憂無慮,父母挽著手臂並肩而行。一切都過去了。
他拿起剩下的三明治,塞進嘴裏。
揚聲器播放著背景音樂,夾雜著刀叉碰撞瓷器的叮噹聲,然而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除了皮膚、頭髮和眼睛的顏色,以及嘴角的樣子,面前這個男人簡直就是保羅·艾弗森的替身。
「明天怎麼樣?」
「戰爭中,我的父親被派回德國,但你已經知道這事。他也死於那兒,不過我不能完全確定。」
他搖搖頭。
「你是艾利·福爾曼,對嗎?」
「不必。沒什麼。」他鼻孔張大,那股傲慢氣又深了一點。
「請進,」他指向餐廳。
「沒有。很不巧。照片——沒帶。」我擺弄著調羹。
我放下調羹。
「他死在了那兒,不過——」
終於等來了20秒鐘的「牛奶節」新聞。一頭奶牛的特寫鏡頭,人群的切換鏡頭,瑪麗安講話的原聲片段。節目一閃而過,費用卻不低。我們的節目比它好。我用調羹舀了一些香草冰激凌在碟子里,以獎勵我自己一下;突然,電話響了。
他搖了搖頭。
「對。」
「那是你父母的祖國。」
「我跟你說起過砸腦袋——就是斯庫尼克先生——電話里說的——」
服務員把一個穹頂形盤子遞到小女孩面前,但她卻用倒肘推開服務員,拿著芭比娃娃行走于桌子邊緣;她母親彎下身子對她耳語,小女孩卻生氣地搖搖頭;母親再次請求,女孩很不耐煩地大叫一聲「不!」
「影視製片人。」
「你經常旅行吧?」
「抱歉,我沒有早些打電話給你,因為我這一段時間都在國外。」
外匯交易,當日交易;這兩https://read.99csw.com樣我都不大了解,似乎風險極大。
我說完后,他端坐不動。我開始覺得他並不相信我所說的這一切。
我簡述了老爸告訴我的情況。
「如果你願意的話。」
「父親應該是去追蹤一個納粹高官,防止他溜出國境。但是出了意外,我父親被人出賣而犧牲。」
我的眉毛上揚了一下。
「那好吧,我要點一份三明治。」
「大部分是歐洲,有時到東京。」
我把長袖衫裹在了肩頭上。
「我是大衛·林登。」
「不,另一句?」
他的神色,剛才還是坦率熱情,瞬間變成了小心謹慎。
「如果和你母親有關係的不是砸腦袋,而是照片中的女人呢?」
「我很抱歉。」
「福爾曼女士——」
「兩點半怎麼樣?」我說。
「全靠片廠制!」他向後一靠,眯起眼睛看著我。
「我是艾利·福爾曼。抱歉,我遲到了。」
「我並不想做家庭生活紀錄片;而且我也沒有家人。」
「她極少談起來美國以前的事情,這也就是很難了解她情況的原因之一。好像她建造了一堵牆,把戰前與戰後的生活分隔開來。」
「居然把電話號碼給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我轉過身。面前站著一個身穿白色馬球衫的男子,海軍藍的休閑褲,馬革休閑鞋。他肩膀寬闊,手臂的肌肉如雕塑一般,表明是健身房的常客;一雙藍色的大眼睛,細紋圍繞著眼眶;貴族范兒的瘦削鼻子使他的神情顯出輕微的傲慢。他肯定有五十多了,但看上去年輕得多——半是因為頭頂上一副瑞福牌的太陽鏡,半是因為一頭濃密而過早變白的頭髮。
我穿著體恤衫與短褲,想趕緊找東西蓋一下。
「這可不行,我記不住那麼多。」
「我給你補充三部。」
「我也說過我不知道他的情況。」
「你知道她的模樣?」
服務員把托盤送到了一對金髮碧眼的夫婦面前;這對夫婦帶著三個淡黃色頭髮的孩子,孩子們都穿著潔凈的白色夏服。傑伊·蓋茨比,黛西·布坎南,以及他們的孩子——假如故事是另一種結局的話。不知大衛·林登是否帶著他的妻子兒女?我想象著一幅溫馨的場景:一個溫柔端莊的妻子帶著幾個活潑可愛https://read.99csw.com而彬彬有禮的孩子。
「去過德國嗎?」
我聽著他訓斥,一點兒也不反駁,只盼著過一會兒他心平氣靜以後會想通的,可他一直沒回電話。
他大步走向餐廳,我小跑著跟在後面,同時大腦飛快地轉動。既然萊爾是他的母親,庫爾特是他的父親,那麼,他怎麼會像極了保羅·艾弗森呢?
「哦。」
大衛攤開餐巾,鋪在了膝部。我玩著餐刀,注意到他前臂上那些柔順金黃的汗毛是如何向一邊生長的。
「他們站在一座橋上,地面是鵝卵石,背景中有一座城堡。」
「常到些什麼地方呢?我是說,你旅行的時候。」
「對。」
「我是富蘭克林銀行外匯交易部的主管,」他不大耐煩地說。
「你父親呀。」
「我說,我父親被派——」
「我童年最美好的回憶就是看電影。上中學時我在電影院打工。」
「他會來這兒見我嗎?」
「只說前五部。」
再一次停頓。
「歐洲什麼地方?」
「明天?你在——?」
「真的?」他的嘴角意外地飛出了一個親切的微笑。
我在雜物間里胡亂翻檢,抓起一件未洗的長袖衫。
「哦。」我看著他。
「我父親有一張老照片,是她和我父親、巴尼·泰特曼三人的合影。」
「你是說那個女人和我母親認識?」
「當然,我也不會一直都拍商業廣告片,總有一天……唉……誰說得准呢?」
「不對。」
「就是德國。」
「我就來。」
「不適合你。」
然後。
「很不錯。」
「我一直想執導一部作品」
作品。而不是片子。他看上去完全玩得起數碼攝像機及其全套設備,甚至包括現在市場上的那種編輯軟體。
對於種族主義密謀的報道佔了這麼多時間,電視台似乎有些歉疚,接下來安排了一個金髮美女驚艷登場,語速飛快地總結了「拉美裔進步黨」舉行的新聞發布會。據該黨領導人拉烏爾·伊格萊西亞斯說,拉美裔很快就會成為美國最大的少數族裔,可是在就業方面,大多數人卻處於社會的下層。
「我想知道,你和你父親是否還想見我?」
「誰?」
「去過。」
「如果真是你說的那樣,母親為什麼要對我說謊呢?」
「你一直住在費城嗎?」
「什麼會?」
「對。」
「對。」
「我們中很多人甚至連最低工資也拿不到。本市2500家少數族裔企業中,拉美裔企業得到的合同還不到3%。我們希望能夠公平地分享經濟發展的成果。」為了引起社會的關注,該黨在集會上要求拉美族裔參加定於勞動節在戴利廣場舉行的示威活動。
我雙手插在褲兜,然後抽出來一隻,伸了出去。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疑問,但又顯然不打算提出來。他握手時,九_九_藏_書堅定有力,觸感在我手心裏回蕩。
「對了,你是搞貨幣交易的?」
「除了旅行都在。」
「你住哪兒啊?」
「那麼,你最喜愛的影片有哪些?」
「你說什麼?」
我用調羹在桌布上畫著小小的圈子。
「你吃過了嗎?」他打開一本菜單,封面與封底都是紅色皮革製作的,封面上文字是金質的浮雕。
服務員領班帶我們到了一張較小的餐桌,那兒遠離蓋茨比夫婦——他們此刻還在爭吵,就像其他不和的家庭一樣。
我搖搖頭。
「你可以用家人來練手藝嘛。」
「或許砸腦袋知道,她倆是密友。有可能砸腦袋覺得你的母親能幫他查到那個女人的下落。你母親談到過她在歐洲時的朋友嗎?」
「我本人就生長於藍領家庭,深知一份可靠穩定的工作是多麼的重要。本屆政府絕不會阻礙任何一個需要幫助的家庭實現他們的美國夢。」
他舉起手掌。
這時我轉念一想,大衛·林登住得起如此高檔的酒店,他的孩子恐怕也會寵壞,怕也和這幾個淘氣鬼差不多,其中哪個將來甚至會成為殺人犯也說不準。想到這裏,心裏感到平衡了一點兒。
服務員端來了三明治。他小心翼翼、整整齊齊地咬了幾口,然後把剩下的三明治放在盤子里,雙手交叉放在前面。
「麗嘉酒店。」
我打開新聞頻道,想看看媒體對於「牛奶節」是怎麼報道的,好比較一下我們剛錄的片子。主持人正在播報三個白人種族主義者因為策劃爆炸一棟聯邦大樓而在明尼阿波利斯被聯邦調查局逮捕的新聞:三人中有一個還是聯邦政府的高級僱員,曾與該大樓裏面的激進分子合謀,弄到了交通高峰期的車流量調度表和該大樓的圖紙。
「最後一個任務?」
突然,兩兄弟中的一個把一個蘸了奶油的面圈扔向了妹妹,正中她胸口。女孩爆發出尖銳刺耳的叫聲,餐廳里頓時僵住了,就像過去的廣告片中,愛德華·弗朗西斯·赫頓講話時的場面。然後人們發現小女孩並未受傷,餐廳里便恢復了常態。於是,父親斥責兒子,妻子責罵丈夫,女孩哭了起來。
陽光朦朧,天氣悶熱;我找到停車位時已經兩點半了;匆匆忙忙地跑過麗嘉酒店的水塔,額頭上滿是汗珠兒;推門進入時,一陣冷風襲來。芝加哥的鬧市區高檔酒店九-九-藏-書很多,但麗嘉是最早的一批,而且長盛不衰。我進了電梯,到達12樓的大廳,放輕腳步走過波斯地毯。只見一幅鍍金邊框的大型油畫旁邊有個電話間,我便走了進去,在鋪著白緞子的長凳上緩慢地坐下來,拿起聽筒。第二聲鈴響他就接了。
「我給你說,艾利,假如我要行騙,難道我會去住那些廉價旅館嗎?他當然會住在麗嘉酒店。寶貝兒呀,對於人的本性,你需要學的太多太多了。」
「頗有好萊塢范兒,對嗎?」
「他……關節炎犯了。你知道的,老年人腿腳常有毛病。」
周六下午,七點已過,陽光依然炙熱,游泳池充滿了孩子們的喧鬧聲。我和蕾切爾在游泳池會合。雖然我很疲憊,卻是那種完成了任務后舒坦的感覺。我們遊了幾圈,然後玩水球,直到游泳池下班救生員來催我們。回到家吃過晚飯,已經差不多十點鐘了。我脫下衣服,打開窗子,一股微風頓時穿過夜色而來。
「完全正確。」我一下子來了勁兒。
「新千年外幣兌換的稅務影響與管理調控。」
我起身,拉了拉襯衣,悠閑地經過喃喃自語般的噴泉,走向一個很大的餐廳,餐廳裏面是設計精緻的大理石地板,四周是格狀的架子,架子上全是盆栽的棕櫚,一株活生生的樹成了一幅畫的邊框——臨窗俯瞰的街景。嚴格說來,午飯時間已經過了,然而依舊有一個傳菜工舉著一個銀質托盤,托盤上放著銀質穹頂形蓋子的碟子;他把托盤遞給了站得筆直的服務員。
「艾利?」
「不可能。我母親說,他是戰略情報局的特工,戰爭結束時才回家;但那時很多納粹分子想逃往北美和南美,於是他就被派回去執行最後一個任務。」
「當時我父親就在場。」
「哦。」
我咧嘴而笑。
「哦。」
他看過來。
「我弄不明白,」他說,飛快地眨著眼睛,聲音低得就像耳語。
斯蒂芬·拉蒙特怕是肺都要氣炸!
大廳與餐廳之間有一道三級大理石台階,他走到那兒時才轉身,似乎剛剛記起我還在後面。領著我走下台階時,他的手輕輕擦著我的後背——這感覺真好!
無妻,無子。不會有殺人犯了。
飲料送來了。我喝了一小口葡萄酒。
我停下了畫圈。
「我覺得自己在抓著一根救命稻草。」
他點了點頭。
「你的皮膚、眼睛和頭髮的顏色和你母親一樣。」
他終於提了一個問題。這種勉強的交談肯定讓他感到尷尬。
「抱歉;你……你讓我頗感意外。」
夏日的時光總是很長,似乎炎熱把幾分鐘拉成了幾個小時,再把幾小時拉成了幾天。
「不對。庫爾特·魏斯死在這裏,就在郎代爾,道格拉斯公園的音樂會上。」
「《卡薩布蘭卡》,《雙重賠償》,《熱情似火》。或許還有《洛城機密》。」
「我今天飛來開會。」
「他不算是完全陌生,」我辯解道。
他停止咀嚼,微笑不再:「我漏掉了什麼?」
我拿起調羹。